废名(1901~1967)著名作家、学者。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家境殷实,自幼多病,童年受传统私塾教育,13岁入学黄梅八角亭初级师范学校,1917年考入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接触新文学,被新诗迷住,立志“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面”,毕业后留在武昌一所小学任教,期间开始与周作人交往。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开始发表诗和小说;1925年10月,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1931年,经周作人推荐,在北大国文系任教。抗战期间,避难黄梅,一度任小学、中学教员。1946年,重返北大,任中文系副教授、教授。1952年,调至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1967年10月7日,病逝于长春。摘要:废名(1901~1967)著名作家、学者。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家境殷实,自幼多病,童年受传统私塾教育,13岁入学黄梅八角亭初级师范学校,1917年考入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接触新文学,被新诗迷住,立志“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面”,毕业后留在武昌一所小学
谈用典故
作文用典故本来同用比喻一样,有他的心理学上的根据,任何国的文学皆然。在外国文学里头用典故这件事简直不成问题,只看典故用得好不好,正如同比喻用得好不好。他们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头,典故不常用,正如同比喻不常用,若用之则是有必要,这时文章的意思格外显豁,感人的效果格外大。中国的事情每不可以常理论,他没有文章而有典故!于是典故确乎应该在排斥之列。我说中国是因为没有文章而有典故,这话一点也不错,只看中国的文章里头没有比喻便可以知道。若用比喻则非有意思不可了,有意思才叫做文章。只看周秦的文章连篇累牍用的是比喻,而后来的文章则只有典故,中国确乎是从周秦以后没有文章了。有典故没有文章,这样的文学不应该排斥吗?那么照意义说起来,我们反对典故,并不是反对典故本身,乃是反对没有意思的典故罢了。因为反对典故的缘故,我曾赞美宋儒的文章,我读朱子《四书集注》,文章都很能达意,在他许多文字里头只有两个典故,即“枉尺直寻”与“胶柱鼓瑟”,实在这也不能算是典故,只是成语罢了。其解释“欲罢不能”云:“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这样有力量的文章要什么典故呢?二程子称大程子“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这是多么能达意的文章,何暇用典故?这样的文章,应该算是理想的“古文”。即是韩愈所提倡的古文的古文。那么我平常反对古文也只是反对他没有意思罢了。
我今天的本意是作典故赞的,开头却说了上面一段话无非是表示我很公平,我说话向来没有偏见。那么我来赞典故乃是典故真可赞了。中国的坏文章,没有文章只有典故。在另一方面,中国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这真是一件奇事。我所赞美的,便是这种要有典故才有文章的文章了。那么倘若没有典故岂不就没有文章了吗?是不然。是必有文章的,因此也必有典故,正如外国文章里必有风景,必有故事。换一句话说,中国的诗人是以典故写风景,以典故当故事了。
中国文学里没有史诗,没有悲剧,也不大有小说,所有的只是外国文学里最后才发达的“散文”。于是中国的散文包括了一切,中国的诗也是散文。最显明的征象便是中国的文章里(包括诗)没有故事。没有故事故无须结构,他的起头同他的收尾是一样,他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文章了。这正同中国的哲学一样,他是不需要方法的,一句话便是哲学。所以在中国文章里,有开门见山的话。其妙处全在典故。下面是庾信《谢滕王赉马启》的全文:
某启:奉教垂赉乌骝马一匹。柳谷未开,翻逢紫燕,陵源犹远,忽见桃花。流电争光,浮云连影。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王济饮酒之欢,长驱金埒。谨启。
第一句等于题目。接着是无头无尾的文章,同时也是完完全全的文章,不多不少的文章。所用的全是马的典故,而作者的想象随着奔流出来了。柳谷句,张掖之柳谷,有石自开,其文有马;紫燕是马名。接着两句,“流电”“浮云”俱系马名,“争光”与“连影”则是想象,写马跑得快。争光犹可及,连影则非真有境界不可,仿佛马在太阳底下跑,自己的影子一个一个的连着了,跟着跑了。那么争光亦不可及,作者的笔下实有马的光彩了。
我并不是附会其说,只看作者另外有这样一句文章,“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他的句子确不是死文章了。画眉之暇,走马章台;饮酒之欢,长驱金埒,可不作解释。读者试看,这样一篇文章不是行云流水吗?不胜过我们现在一篇短篇小说吗?他没有结构而驰骋想象,所用典故,全是风景。他写马,而马的世界甚广,可谓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时间与空间在这里都不成问题,连桃花源也做了马的背景了。在任何国的文学里没有这样的文章的。我们不能说他离开典故没有文章,乃是他有文章自然有典故了。外国的文章靠故事,我们不能说他离开故事没有文章,他是有文章自然有故事了。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里写一个公爵给国王流放出去,舞台上自白道:
Now no way can I stray,
Save back to England, all the world's my way,
这样的文章写得多容易。真是同庾信的文章一样容易!这样写“流放”是伟大的文章,借故事表现着作者的境界。中国的诗人则是藉典故表现境界了。我这话也决不是附会,有时也有等于藉故事表现境界的,也正是庾信的文章,如皇帝赐给他东西谢皇帝而这样写一个“谢”字:“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谢。”这完全是英国莎士比亚的写法了。不过这是偶然的,中国文章本来不以表现情节见长,而诗人伟大的怀抱却是可以以同样尺度去度量的了。我顶喜欢庾信这两句写景的文章:“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大约没有典故他不会写这样的美景,典故是为诗人天造地设的了。“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都是以典故为辞藻,于辞藻见性情。是的,中国有一派诗人,辞藻是他的山川日月了。
庾信的《象戏赋》有这样两句话,“昭日月之光景,乘风云之性灵”,正是他自己的文章。我最佩服这种文章,因为我自己的文章恰短于此,故我佩服他。我大约同陶渊明杜甫是属于白描一派。人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确是懂得别人的好。说至此,我常常觉得我的幸运,我是于今人而见古人的。亡友秋心君是白话文学里头的庾信,只可惜死得太早了,我看他写文章总是乱写,并不加思索,我想庾信写文章也一定如此。他们用典故并不是抄书的,他们写文章比我们快得多。
有一回我同秋心两人在东安市场定做皮鞋,一人一双,那时我住在西山,后来鞋子他替我取来了,写信告诉我,“鞋子已拿来,专等足下来穿到足上去。”他写文章有趣,他的有趣便在于快。庾信的《枯树赋》有这两句:“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我想他的将军坐焉同秋心的足下足上是一样写得好玩的,此他的文章所以生动之故。
我今天写这个题目,本来预备了好些“典故”,但写至此已觉得可以成一短文,其余的只好暂不写,否则文章恐怕长了。然而这样又不能说典故之长于万一了。此决非夸大之辞,实乃缩小之论。
(一九四八年)
再谈用典故
今天我再来谈用典故罢。上回我说庾信写文章写得非常之快,他用典故并不是翻书的,他是乱写,正同花一样乱开,萤火虫一样乱飞。而且我举出我的朋友秋心为证。我这话当然说得很切实,但反对者如反对我,“你究竟是乱说!人家的事情你怎么能知道呢?”那我只好学庄子诡辩,子非我,安知我不能知道呢?话不要游戏,我还是引杜甫的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可以知道的。今天我再来说用典故比庾信稍为慢一点儿的,至少要慢五分钟。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第一想起陶渊明。陶渊明作诗是很正经的,决没有乱写的句子,有一回用了一个太阳的典故,不说太阳而说“乌”,却是写得好玩的。这首诗题作“怨诗”,诗确是有点怨,然而因为这一只“乌”的缘故,我觉得陶公非常之可爱了,他思索得这一个典故时,他一定自己笑了,觉得好玩,于是诗的空气缓和好些了。诗是这样的,“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造夕思鸡鸣当然是真的光景,老年人冬夜睡不着,巴不得鸡鸣,天便亮了,而“及晨愿乌迁”决然是一句文章,意思是说清早的日子也难过,巴不得太阳走快一点,因为写实的“鸡鸣”而来一个典故的“乌迁”对着,其时陶公的想象里必然有一支乌,忘记太阳了。
这是很难得的,在悲苦的空气里,也还是有幽默的呼息,也便叫做“哀而不伤”。这样的用典故确是同庾信的用典故不同,乌是从作者的文思里飞出来的,不是自己飞出来的所以要来得慢,可以令我们读者看得出了。虽然慢这支乌确是活的不是死的,仿佛“犹带昭阳日影来”了。总之陶渊明偶尔用典故不是死典故,我想谁都不能否认我的话。到了后来的李商隐完全弄这个把戏,他比庾信慢一点,比陶渊明又要快一点,介乎二者之间。
庾信不自觉,李商隐自觉,庾信是“乘风云之性灵”,李商隐则是诗人的想象了。他写唐明皇杨贵妃“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六军驻马等于陶渊明的造夕思鸡,七夕牵牛则是及晨望乌了,是对出来的,是慢慢地想了一会儿的,是写得好玩的,虽是典故,而确是有牵牛的想象的。不知者每每说李诗纤巧,而陶渊明独不纤巧乎?不知诗人的想象便不能谈诗,谓陶句不纤巧者,是以乌迁为一死典故而已耳。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这是李商隐写隋宫的,上句是以典故写景,真是写得美丽,下一句则来得非常之快,真写得苍凉。上句貌似庾信,下句是神似。多一个自觉,故说貌似。来得不由己,故曰神似。没有典故便没有腐草没有萤火。没有腐草没有萤火也没有垂杨没有暮鸦,那时世界上也没有诗人。
杜甫的诗有感情有图画,是白描一派,无须乎用典故的。但杜甫有时也拿典故来写想象。他咏明妃诗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塚向黄昏。”便很见功夫见想象。紫台是汉宫名,“一去紫台连朔漠”意思是由汉宫出发到匈奴那里去,这么大的距离给他一句写了,妙处便在紫台,由紫台连得起朔漠于是“一去紫台连朔漠”,仿佛是对对子,读之觉其自然,事实却很不自然,比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还要快过多少倍了,比我们现在坐飞机还要快。一句还不自然,接着“独留青塚向黄昏”句则文章是天生的,非常之自然。而事实杜甫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费了很大的气力。妙处在青塚这个故事,相传明妃塚草独青,而这个美的故事只当作一个典故用。“向黄昏”是诗人的想象,是文生情,也正是情生文,于是这两句真是活的了,而是从典故的死灰里复燃的。换一句话说,没有典故便没有诗。
其余如咏宋玉“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以及写他自己漂泊西南大地之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俱是以典故写想象。五溪衣服句很费力,却能生动。五溪蛮的衣服是染色的,这是典故,我们在避难时也有此情景,同着当地土人邀游山水,尤其是过年过节看了他们男妇老幼穿着新衣服花花绿绿的,我们与之共天上的云眼前的山光水色了,热闹的很,故杜甫曰,“五溪衣服共云山”。有这一句则“三峡楼台淹日月”一点也不空,都是诗人的实景了。“云雨荒台岂梦思”这一句我最佩服,把朝云暮雨的梦真拿来写景,不愧是大诗人了。然而无论怎么说杜甫的典故是来得非常之慢的,较之庾信是小巫见大巫。
作文叙事抒情有时有很难写的地方,每每借助于典故。这样的用典故最见作者思想的高下,高就高,低就低,一点也不能撒谎的。陶渊明《命子诗》有云:“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我很喜欢这个厉生子的典故。《庄子》,“厉之人,半夜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厉之人大概生得很寒伧,庄子的文章是幽默,陶公用来则真显出陶公的大雅与真情了。人谁不爱其子,谁不望自己的儿子好,但不能像陶公会说话了,因为陶公人品高。陶公在说他穷的时候也用了一个很好的典故。
因为家贫没有酒喝他这样写:“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这个诗题是“九日闲居”,寒华句是说菊花,当然写的好,尘爵句更佳。典故出自《诗经》“瓶之罄矣惟罍之耻”。《诗经》这两句文章也真是有趣,然而不是陶渊明告诉我,我未曾注意了。总而言之家里没有酒罢了,瓶子里是空的。瓶子说:“这不能怪我,是他可耻,是他里头没有酒。”瓶子指着一个更大的盛酒的家伙说。所以酒真是没有了,这里也是空的,那里也是空的。陶公连米也没有大的东西盛,故曰:“瓶无储粟”,何况酒。他大约是望着空杯子,杯子说,“不怪我是酒瓶子里没有。”故诗曰“尘爵耻虚罍”。不懂得《诗经》,便不知陶诗之佳了。陶渊明真会读书。他说他好读书不求甚解,孰知他是神解。
有时有一种伟大的意思而很难表现。用典故有时又很容易表现。这种例子是偶尔有之,有之于李商隐的诗里头,便是我常称赞的这两句:“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是写牡丹的诗,意思是说在黑夜里这些鲜花绿叶俱在,仿佛是诗人画的,寄给朝云,因为明天早晨太阳一出来便看见了。没有梦中五色笔的典故,这种意境实在无从下笔。朝云二字也来得非常之自然,而且具体。
有时用典故简直不是取典故里的意义,只是取字面。如李商隐《华山题王母祠绝句》云:“莲花峰下锁雕梁,此去瑶池地共长。好为麻姑到东海,劝栽黄竹莫栽桑。”诗写得很快,很美丽,很有悲情,他不喜欢沧海变桑田这一件事于是叫人家不要栽桑树好了。不栽桑栽什么呢?随便栽什么都可以,只要天地长不没!恰好穆天子有“黄竹”之诗,那么就栽你们的黄竹好了。是叫这个老太太。(我假设是老太太,其实照陶渊明“王母怡妙颜”的话未必是老太太)对那个老太太说的话。其实黄竹是个地名,作者乱借字面而已。庾信也常借字面,但感情没有李诗的重。李的感情重而诗美,庾信生平最萧瑟。用典故却不宜感情重,感情重愈生动愈晦涩。
我在上回的文章里说过,外国文学重故事,中国文学没有故事只有典故,一个表现方法是戏剧的,一个只是联想只是点缀。这是根本的区别,简直是东西文化的区别。中国文学里如有故事,则其故事性必不能表现得出,反不如其典故之生动了。因为有故事必有理想,有理想必要表演出来的,非用典故暗示所能行的。李商隐咏常娥有云:“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作者的理想,跑到天上去是非常之寂寞的,而人间又不可以长生不老,而诗人天上的布景仍是海阔与天空,即咱们的地球,头上有青天,眼下有碧海,正同美人的镜子一样,当中有一个人儿了。中国没有戏剧,这个故事如编剧,一定很成功,当典故真可惜了。李诗另有咏月绝句云,“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这是说月亮里头有一女子而且有树,都藏在里头看不见了,而且光照一处明一处,只是藏了自己。这都是适宜于写故事,而作者是用典故,故晦涩了。总之典故好比是一面镜子,他只宜照出你来,你不宜去照他。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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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学术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