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红星机械厂的白班刚刚结束,工人们推着“永久”或“飞鸽”牌自行车,像退潮的鱼群,涌出锈迹斑斑的铁门。车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几台老旧车床偶尔发出的疲惫呻吟。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红星机械厂的白班刚刚结束,工人们推着“永久”或“飞鸽”牌自行车,像退潮的鱼群,涌出锈迹斑斑的铁门。车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几台老旧车床偶尔发出的疲惫呻吟。
江逾白没有走。他靠在三号车床边,用一块沾了油的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冰冷的机身。他今年十九岁,是厂里最年轻的学徒工之一,话不多,手却很稳,眼睛里总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小江,还不走?又琢磨你那点玩意儿呢?”说话的是他的师父,宋师傅。一个五十出头的老技术员,头发花白,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总有几个烫出来的洞。
江逾白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有些靦腆:“师父,厂里不是要搞技术革新评比吗?我想再试试。”
宋师傅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江逾白一根。江逾白摆摆手,他从不抽烟。宋师傅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褶子。
“试?拿什么试?”宋师傅的声音有些发闷,“革新需要材料,需要时间。车间主任李大根那儿,你能要到一根好钢条吗?他巴不得把所有好料都留给他那个宝贝儿子李强。”
江逾白沉默了。宋师傅说的是事实。这次技术革新评比,对厂里的年轻人来说,是天大的机会。第一名不但能直接转正定级,还能分到筒子楼里的一间房,外加三百块钱奖金。在人均月工资只有几十块的八十年代,这笔钱堪称巨款。
而车间主任李大根的儿子李强,仗着他爹的权势,早就内定了这个名额似的,整天在车间里游手好闲,却总能领到最好的材料,占用最好的设备。
【李大根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想从他手里拿到资源,无异于与虎谋皮。硬来肯定不行,得想别的办法。】
江逾白看着被自己擦得锃亮的车床导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是没想过放弃,但一想到家里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妹妹,那点退缩的念头就被碾得粉碎。他需要这个机会,不惜一切代价。
“师父,我知道难,但我总得试试。”江逾白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宋师傅看着徒弟眼里的执拗,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车间里,只剩下江逾白一个人。他从工具箱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图纸。图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用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据。
这是他对厂里“红旗-2型”切割机刀头的一个改良方案。如果能成功,可以将刀头的耐用性提高至少三倍,加工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这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德文和俄文原版技术手册,才琢磨出来的方案。
【方案是完美的,但最大的难题,还是材料。我需要一小块T10A工具钢,或者性能相近的特种合金钢。李大根肯定不会批给我。】
他正思索着,车间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响起:“江逾白,还没回家呀?”
江逾白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皮肤白皙,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一双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宝石,清澈明亮。
是林晚照,厂广播站的播音员。她的声音是整个红星厂几千名工人一天中最温柔的慰藉。
“林……林同志。”江逾白有些结巴,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他迅速将图纸藏到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晚照噗嗤一声笑了,嘴角漾开两个好看的梨涡:“都什么年代了,还叫同志。我叫林晚照,你叫我晚照就行。”
她手里拎着一个铝制饭盒,走了过来,轻轻放在车床的操作台上:“我妈今天做了酱肘子,给你带了点。你总这么熬,身体会吃不消的。”
饭盒温热,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暖意似乎传到了江逾白的心里。他低着头,不敢看林晚照的眼睛,声音闷闷的:“谢谢你,晚照。”
“谢什么呀,快吃吧,还热着呢。”林晚照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紧紧攥着图纸的手上,好奇地问,“你藏着什么宝贝呢?”
江逾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图纸摊开在了操作台上。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仿佛有了生命。
林晚照虽然看不懂,但她能感受到图纸主人倾注的心血。她轻声念出图纸的标题:“‘关于提升刀具热处理硬度与韧性的耦合研究’……江逾白,你好厉害啊。”
这句由衷的赞叹,比任何奖励都让江逾白感到振奋。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下来。
“还只是个想法。”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关键是没材料,厂里的好钢材,都……都在李主任那里。”
林晚照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显然她也知道李大根的为人。她想了想,说:“我爸是厂里的档案管理员,我回去帮你问问,看看以前有没有什么旧的设备清单或者材料库存记录,说不定有被遗忘的边角料呢。”
“真的?”江逾白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我尽力试试。”林晚照微笑着,麻花辫在肩头俏皮地晃了晃,“你快吃饭吧,我得回去了。”
看着林晚照离去的背影,江逾白的心跳得厉害。他打开饭盒,酱肘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那滋味,甜到了心里。
【林晚照……她就像这沉闷工厂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为了这份善意,我也绝不能输。】
接下来的几天,江逾白的日子果然不好过。李大根像是长了一双鹰眼,时时刻刻盯着他。先是安排他去清理堆积了十几年的废料池,那里面全是油污和铁屑,又脏又累,干一天下来,人几乎要散架。
江逾白没有抱怨,他默默地干着。但他不是傻干。他发现废料池的构成很有规律,不同年代的废料分层堆积。他一边清理,一边用小本子记录下不同铁屑的颜色和质地。
【这些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型号机床加工剩下的。或许……这里面就有宝藏。】
李强则春风得意,开着车间里唯一一台精密铣床,加工着他那所谓的“新式夹具”,实则是把一本苏联技术手册上的图纸稍微改了改。他见江逾白在废料池里灰头土脸,更是得意洋洋地嘲讽:“哟,这不是我们的技术大拿江工吗?怎么跑这儿来掏大粪了?是不是你的革新项目就是把这些废铁变成金子啊?哈哈哈!”
江逾白没理他,只是用黑漆漆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埋头干活。
【忍。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越是张狂,将来摔得就越惨。】
这天晚上,江逾白清理完废料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车间时,发现自己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卡片,上面用隽秀的字迹抄录着一些信息。
“1968年,援助项目剩余,C80W2工具钢,直径50mm圆棒,两根,存放于三号仓库,废弃区。”
“1972年,实验性模具钢,Cr12MoV,板材,一块,存放于三号仓库,废弃区。”
……
纸袋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是林晚照的字迹:“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加油。”
江逾白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攥紧了那几张卡片,像是攥住了全世界。三号仓库,那是厂里最偏僻、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堆满了几十年来报废的设备和无人认领的物资。那里简直就是一座被遗忘的宝库!
他立刻行动起来。借着月光,他悄悄溜进了三号仓库。仓库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蜘蛛网。他按照卡片上的记录,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真的找到了那两根前苏联产的C80W2工具钢圆棒!钢材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蜡,保存得非常完好。
**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他抱着两根沉甸甸的钢棒,像抱着两个新生的婴儿。有了它,他的方案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江逾白进入了疯狂的工作状态。白天,他应付李大根安排的杂活,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整个车间就成了他的实验室。
没有淬火炉,他就用焦炭和鼓风机自己搭建一个简易的。没有温度计,他就凭着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和无数次的实践,通过观察钢材在加热时发出的颜色来判断温度。从樱桃红到亮黄色,再到接近白色的光芒,每一个色阶都对应着一个精确的温度区间。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技术和耐心的过程。温度高了,钢材会变脆;温度低了,硬度又不够。他一次次地加热、淬火、回火,手臂被炭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眼睛因为彻夜不眠而布满血丝。
一个深夜,当他终于将一小块样品处理到接近理想状态时,门口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林晚照提着一个暖水瓶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他旁边。“喝点水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江逾白回头,看到她眼中的关切,心中一暖。“你怎么又来了?这么晚了,不安全。”
“我值夜班,顺路过来看看。”林晚照说着,目光落在他那简陋的淬火设备上,又看看他被熏得漆黑的脸,忍不住说,“你太拼了。”
“值得的。”江逾白拿起那块处理好的样品,递给她看,“你看,成了。”
那块钢材在灯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泽,像一块黑色的宝石。林晚照虽然不懂,但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评比就快到了,你一定可以的。”她给他打气。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鼓风机还在呼呼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静谧和温馨。
突然,林晚照指着角落里一台落满灰尘的机器说:“对了,我们广播站的录音机坏了,陈叔修了半天也没修好,你能帮忙看看吗?”
那是一台“海鸥”牌的开盘录音机,是广播站的宝贝。江逾白走过去,熟练地打开后盖,里面的电路和机械结构一目了然。他从小就喜欢拆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玩积木一样简单。
【是磁头驱动皮带老化松弛了,导致转速不稳。】
他找到问题所在,从自己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根备用的传动皮带,小心翼翼地换了上去。然后又用酒精棉签仔细清洁了磁头。
“好了,试试吧。”
林晚照按下播放键,一阵悠扬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立刻从喇叭里流淌出来,音质清晰,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拖沓和杂音。
“真的好了!”林晚照惊喜地拍手,“江逾白,你太厉害了!什么都会!”
她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灿烂。江逾白看着她的笑脸,一时有些失神。林晚照也意识到了气氛有些微妙,脸颊微微泛红,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江逾白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放在录音机上的手。两人都像触电一样,迅速缩了回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悠扬的《梁祝》。
这种纯粹又悸动的感觉,是八十年代独有的,像一杯温热的麦乳精,甜得恰到好处。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江逾白成功制作出改良刀头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李大根的耳朵里。那天下午,李大根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车间。
“江逾白!”他一声大吼,震得车间嗡嗡作响,“你好大的胆子!敢偷厂里的特种钢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江逾白身上。李强跟在他爹身后,一脸幸灾乐祸。
江逾白放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子,平静地看着李大根:“李主任,我没有偷。我用的材料,是我自己找到的。”
“找到的?你放屁!”李大根指着江逾白工作台上那枚闪着蓝光的刀头,唾沫横飞,“这是T10A工具钢!厂里所有的T10A钢都在我这里锁着,账目清清楚楚!你说,你不是偷的是从哪来的?”
这个问题很致命。在那个年代,盗窃工厂财产是重罪,足以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宋师傅赶紧上前打圆场:“主任,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江不是那样的人。”
“误会?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误会!”李大根根本不听解释,大手一挥,“把他给我带到保卫科去!”
【来了。他果然还是用了最卑劣的手段。不过,我也早有准备。】
江逾白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大根,说:“李主任,凡事要讲证据。你说我偷了你的钢材,请问你的钢材少了吗?”
李大根一愣,随即冷笑:“少了没有,一查便知!走!”
一群人押着江逾白,浩浩荡荡地走向材料库。宋师傅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消息很快传开,许多工人都跟在后面看热闹。
林晚照正在广播站准备稿子,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不相信江逾白会偷东西,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跑向了材料库。
材料库里,李大根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他那把大锁。他清点了一下货架上的T10A钢材,数量一根不少。
众人一阵哗然。
李大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指着江逾白吼道:“就算你没偷这里的,也肯定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这种特种钢,除了咱们厂,外面根本搞不到!”
“谁说我用的是T10A钢?”江逾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用的,是六十年代苏联援助项目里剩下的C80W2碳素工具钢。”**
这句话一出,全场寂静。许多老工人都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们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型号。
李大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C80W2?你编!你接着编!我怎么不知道厂里还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江逾白转向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厂长,您是厂里的老人了,您应该记得,咱们厂建厂初期,确实接受过一批苏联援助的设备和材料吧?”
老厂长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确有其事。不过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很多资料都遗失了。”
“资料没有遗失。”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林晚照抄给他的卡片,“这是三号仓库的库存卡片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1968年,有两根C80W2钢棒入库,至今无人领用。”
李大根一把抢过卡片,看到上面熟悉的档案室印章和林晚照父亲的签名,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江逾白继续说道:“C80W2和T10A虽然性能相近,但微量元素含量有明显区别。C80W2因为冶炼技术的限制,锰和硅的含量会略高一些。只要拿到质检科做个光谱分析,立刻就能真相大白。”
他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专业术语信手拈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李大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懂这些,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厂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当即拍板:“小宋,你带几个人,马上去一趟三号仓库!再把质检科的刘工叫来,当场化验!”
李大根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自己这次踢到铁板了。
很快,宋师傅等人就从三号仓库里抬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面果然还剩下一根带着俄文标签的钢棒。质检科的刘工也带着便携设备赶到,一番操作后,得出了结论:
**“报告厂长,经过初步光谱对比,江逾白同志使用的材料,其元素构成与三号仓库发现的钢棒完全一致,与材料库的T10A钢存在显著差异!”**
真相大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工人们看向江逾白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赞叹。他们佩服的不仅是他的技术,更是他面对强权时的不卑不亢和缜密心思。
李大根面如死灰,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李强更是早就吓得躲到了人群后面。
林晚照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江逾白,眼眶有些湿润。她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像一块被埋在泥土里的金子,终于在今天,绽放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技术革新评比大会如期举行。
江逾白的改良刀头,在现场测试中表现惊艳。装上新刀头的切割机,切割同样的材料,速度提升了近一半,而且连续工作半个小时后,刀刃几乎没有磨损。
而李强的那个“新式夹具”,则在测试中出了洋相。因为设计上的缺陷,夹具在高速运转中突然松动,差点造成事故。后经老技术员们一看,才发现他那个设计,根本就是照搬了书本,却忽略了与本厂机床的适配性问题,纯属纸上谈兵。
结果毫无悬念。
**江逾白,以全票通过的成绩,获得了本次技术革新评比的第一名!**
当老厂长在全厂广播大会上宣布这个结果时,整个红星机械厂都沸腾了。江逾白这个名字,在一夜之间,成了年轻工人们心中的偶像。
他获得了三百元奖金,转正定为三级技工,并且分到了筒子楼里一间十五平米的小房间。
李大根因为诬告陷害、以权谋私,被撤销了车间主任的职务,调去看大门。李强也因为学术造假,被取消了评比资格,成了厂里的笑柄。
颁奖那天,江逾白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显得格外精神。他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林晚照正坐在广播台后,透过玻璃窗看着他,眼中含笑,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那天晚上,厂里的小年轻们非要拉着江逾白去“撮一顿”。在国营饭店里,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江逾白被灌了不少酒,脸上泛着红光。
散席后,他借着酒劲,走到了广播站的小楼下。
他看到林晚照正准备锁门回家。
“晚照!”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喊了她的名字。
林晚照回过头,看到是他,有些惊讶:“江逾白?你不是去庆祝了吗?”
“我……我有点东西想给你。”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朵金属玫瑰。花瓣是用加工刀头剩下的边角料一点点打磨出来的,薄如蝉翼,纹理清晰。花枝和叶片则是用铜丝精巧地缠绕而成。在路灯下,这朵永不凋零的玫瑰,闪烁着冰冷而又温柔的光泽。
【这是我用那块见证了我们一切的钢材做的。它代表了我的过去,也希望它能参与我们的未来。】
林晚照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见过送鲜花的,送手绢的,送钢笔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别致又用心的礼物。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花瓣,轻声说:“真漂亮。”
“送给你。”江逾白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林晚照抬起头,看着他真诚而灼热的眼睛,脸颊绯红。她没有接那朵花,反而问道:“这花,是送给‘同志’的,还是送给‘晚照’的?”
江逾白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心跳得像擂鼓,酒意上涌,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将金属玫瑰轻轻插在她乌黑的麻花辫上,然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送给我喜欢的人。”**
林晚照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躲闪。她低着头,许久,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嗯”了一声。
那个夏天的晚风,都带着甜味。
他们开始约会了。在那个纯真的年代,约会很简单。一起去公园划船,去电影院看一场《庐山恋》,或者只是在厂区的林荫道上,并排走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江逾白用奖金给母亲治了病,家里的生活也大大改善。他在厂里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带着一群年轻人,不断地对老旧设备进行改造,厂里的生产效率蒸蒸日上。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学徒工,而成了名副其实的技术骨干,眼神里多了自信和从容。
林晚照依旧是那个声音甜美的播音员。但现在,她的广播里,总会多一些关于技术革新的新闻,多一些对一线工人的赞美。每当播到“江逾白”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温柔。
厂里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情愫,见了面总是善意地起哄。江逾白会不好意思地笑,而林晚照则会红着脸跑开。
一年后的秋天,他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师父吃了顿饭。他们的新房,就是那间十五平米的筒子楼。房间虽小,却被林晚照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台上摆着一盆她养的文竹,还有那朵永不凋零的金属玫瑰。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江逾白依旧忙于他的技术研究,林晚照则把他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晚上下班,江逾白推着自行车,林晚照坐在后座上,轻轻哼着歌,穿过熟悉的厂区,炊烟袅袅,人声鼎沸,那是他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时间像车床飞转的刀轮,不知不觉就削去了岁月的痕迹。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二零一六年的夏天,红星机械厂早已改制,成了国内领先的精密仪器制造集团。当年的旧厂房大多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
江逾白也从当年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两鬓斑白的江总工程师。他依旧负责集团的技术研发,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林晚照退休了,不再是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眼角也有了细纹,但气质依旧温婉。他们的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在国外读博士。
这天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江逾白没有买昂贵的礼物,而是带着林晚照,回到了那片唯一被保留下来的老厂区。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工业遗址公园。当年的三号车床,作为历史文物被陈列在玻璃罩里,依旧锃亮。墙上挂着许多老照片,其中一张,正是当年江逾白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的样子,年轻,意气风发。
他们并肩走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还记得吗?当年你就是在这里,给了我那朵玫瑰。”林晚照指着不远处的广播站小楼,笑着说。那栋小楼也被保留了下来。
“怎么会忘。”江逾白握紧了妻子的手,掌心的温度,三十年未变。“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最大胆的决定。”
林晚照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我前几天收拾东西,还找到了那个海鸥录音机。女儿说,现在都用手机听歌了,留着占地方。我没舍得扔。”
“别扔。”江逾白说,“那可是我们的‘媒人’。”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
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声。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老旧的厂房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九八六年那个夏天,铁锈、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却精神富足的年代。那是一个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就能创造奇迹的年代。
江逾白看着身旁的林晚照,她发间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玫瑰发卡,是他后来照着当年的样子,用更精密的工艺重新做的。
“晚照,”他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我送来一盒酱肘子。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为我抄录下那些救命的卡片。
谢谢你,愿意陪我走过这漫长的三十年。
林晚照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得更紧了些。
青春或许会逝去,时代或许会变迁,但总有一些东西,会像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钢材一样,坚韧,纯粹,永恒。比如梦想,比如爱情,比如那个夏天,在车间昏黄灯光下的每一次心动。
来源:雪地里挺立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