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一看见小刘爹摇摇晃晃地从小卖部出来,手里提着散装白酒,都纷纷绕道走。我也不例外,只是今天太阳实在毒辣,我不愿多走冤枉路,硬着头皮直接迎面走过去。
村里人一看见小刘爹摇摇晃晃地从小卖部出来,手里提着散装白酒,都纷纷绕道走。我也不例外,只是今天太阳实在毒辣,我不愿多走冤枉路,硬着头皮直接迎面走过去。
小刘爹看见我,眯着红眼睛朝我笑:“老周,帮我拧开。”他把酒瓶子递过来,手抖得像筛糠。
我接过来,假装费力地拧了两下,还给他:“拧不开,你回去用钳子夹吧。”
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得嘞。”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酒瓶子在塑料袋里晃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身后传来小声议论:“又喝。”
“可怜小刘。”
我没回头,知道是张寡妇和李婶子。她们说得没错,我们都可怜小刘。十六岁的少年,个子已经蹿到一米八几,却瘦得跟竹竿似的,眼睛总是躲闪,说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年放学途中,我看见小刘爹追着小刘满村跑,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明明酒气熏天,腿脚不稳,却追得挺快。小刘边跑边哭,裤子上有一大块湿迹。
他们从我面前跑过,小刘爹看见我,晃了一下就摔倒了,扁担掉在地上。
“都是你!”小刘爹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骂,“都怪你!”
我一头雾水:“刘哥,我怎么了?”
“你看看他!”小刘爹指着已经跑远的儿子,“窝囊废!你儿子就不这样!”
我沉默了。我儿子确实不这样,他在县城上高中,篮球打得好,功课也不错。但这关我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酗酒成性,打骂孩子。
“凭什么?”小刘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声音突然变得哽咽,“凭什么我的命这么苦?”
他摇摇晃晃地捡起扁担,往家走去。我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小刘来学校时,脸上多了块青紫。我教语文,看见了也只能假装没看见。直到下课,我留下他:“脸怎么了?”
“摔的。”他低着头。
“摔的?”
“嗯,不小心的。”
“那…家里还有别的事吗?”
他抬起头,眼睛里一片空洞:“没事了,我爸睡了。”
我点点头:“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他没再说话,默默地走了。
村里人不是不想管。几个热心人去劝过小刘爹,换来的不是拳头就是破口大骂。派出所民警来过两次,小刘爹老老实实保证不再喝酒打人,可不出三天,又是一身酒气,逢人就骂。
慢慢地,大家都学会了绕着走。
有天放学,小刘爹突然来学校找我。
我心里一紧:“刘哥,有事?”
“听说你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是啊,勉强。”
“小刘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小刘的成绩一塌糊涂,初二几门功课挂红灯,怕是要留级。
“他…还在努力。”
小刘爹突然抓住我的手:“老周,我求你,帮帮我儿子。”
他的手粗糙干裂,指甲里嵌着泥垢,握得我生疼。
“我…尽力。”
“你看,我是个没用的爹。”他松开手,声音低下去,“我没本事教他,你有文化,你教教他。”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有些佝偻。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刘爹年轻时的样子——我们初中同窗,他是班上篮球打得最好的,人缘也好,姑娘们偷偷给他递纸条。
后来,有些事就变了。他早早辍学打工,我考上师范。再见面时,他已娶妻生子,脸上却没了笑容。小刘妈难产走了,只留下刚出生的小刘和一堆债务。
第二天我特意留下小刘,问他想不想考高中。
他愣住了:“老师,你说真的?我能行吗?”
“试试看。”
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小刘补课。他底子差,但认真得出奇。夏天蚊子又多又大,他被叮得满脸包,却一声不吭。夜深了,我说回去吧,他小声说:“老师,能不能再讲一题?”
我答应了。
补课的事很快传遍村里。有人说我傻,有人暗地里赞许。小刘爹倒是再没来找过我,但我听说他开始减少喝酒,去镇上的工地干活。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刘期末考试,语文和数学都及了格。虽然其他科目还是差强人意,但已经是巨大进步。
那天,小刘来我家,带了两个荷包蛋。油都凉了,蛋黄也硬了,却是我吃过最香的荷包蛋。
“老师,这是我自己做的。”他不好意思地说。
“不错啊,比我做的好。”
他笑了,或许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笑。
初三那年,小刘爹染上肺病,咳得厉害。医生说是长期酗酒加上工地粉尘造成的。小刘开始打零工,放学后去镇上餐馆刷盘子,周末去建材市场扛水泥。
有次下雨,我开电动车看见他站在路边,浑身湿透。
“上车,送你。”
“不用了老师,我衣服脏。”
“上车。”
一路无言。到家门口,他突然说:“老师,我想考警校。”
“警校?”
“嗯,公安院校。我想当警察。”
我愣住了,随即点头:“好,警校就警校。”
小刘中考成绩出人意料地好,虽然距离重点高中有差距,但考上普通高中绰绰有余。更让人意外的是,他报考了县城职高的警务专业,竟然被录取了。
那年夏天,小刘爹的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小刘坐在病床前给他削苹果,苹果皮断了又接,歪歪扭扭的。
“爸,我考上学校了。”他小声说。
小刘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学校?”
“警务专业,毕业后可以考警校。”
病床上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叹息:“好,好啊。”
那天回去,小刘跟我说,他爸流泪了。
小刘去县城读书后,村里见他的次数就少了。偶尔回来,个子更高了,肩膀也宽了,但眼神依旧温和。小刘爹的病时好时坏,多数时间躺在床上,酒是彻底戒了,脾气也好了不少。
有年春节,小刘回来,我去看望他爹。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小刘的奖状。小刘爹坐在炕上,骨瘦如柴,却精神好了许多。
“老周,你看我儿子,有出息吧?”他指着墙上奖状,眼里满是骄傲。
我笑着点头:“那是。”
“都是你教得好啊。”他感叹道,“我这当爹的,没用。”
“胡说,小刘有今天,你功不可没。”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但眼角有些湿润。
后来听说小刘从职高毕业后,真的考上了警校。小刘爹更加骄傲,逢人就说:“我儿子要当警察了。”
村里人笑他:“刘哥,你以前不是最怕警察吗?”
他不以为忤:“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病床上的小刘爹一年不如一年,最后连说话都费劲。小刘抽空回来看他,给他擦身子,喂药喂饭。有次我去看望,听见小刘在屋里说:“爸,再坚持坚持,等我毕业了,就能好好照顾你了。”
小刘爹气若游丝:“儿子,爸对不起你…”
“您别这么说。”
“爸年轻时,太任性,太自私…”
“爸,都过去了。”
我在窗外听着,默默离开。
可惜,小刘爹没能等到儿子毕业。那年冬天,他走了,走得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小刘办完丧事,默默回校读书,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懂事,没给爹丢脸。
小刘毕业分配后,有五六年没回村。听说他在市里当警察,工作认真负责,还立过功。村里人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
直到前几天,一辆警车开进村里,停在我家门口。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警官,腰间别着警徽,走路带风。我定睛一看,是小刘!
“老师!”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我。
我发现自己已经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小刘,你出息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老师栽培。”
我请他进屋。屋里,他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照片上——那是我和他爸年轻时的合影,我俩穿着校服,站在篮球场边,年轻得意气风发。
“爸年轻时这么精神啊。”他轻声说。
“是啊,你爸当年可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他从没跟我说过。”
“你爸有骄傲的资本,只是后来…”我停住了,不知该不该继续。
小刘深吸一口气:“老师,我今天来,是有个请求。”
“你说。”
“能不能去我爸坟前,和我一起,告诉他一声——我立功了。”
我愣住了,随即点头:“好。”
我们买了些纸钱和供品,去了村后的小山坡。小刘爹的坟很简单,一个不起眼的土包,杂草丛生。小刘默默地跪下,擦去墓碑上的灰尘。
“爸,我来看您了。”他声音有些哽咽,“我现在是人民警察了,还立了功。这是我的警徽…”
他取下腰间的警徽,轻轻放在墓前。
“可能您在天上会笑话我,当年那个被您追着打的窝囊废,现在穿上警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我要谢谢您。”
谢谢?我疑惑地看着他。
“谢谢您的教训。”小刘继续说道,“每次我看到酒鬼父亲打孩子,我就会想起您,想起您的痛苦,您的挣扎。然后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那些孩子,就像当年老师帮助我一样。”
我默默站在一旁,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
“其实我知道,您并不是一个坏人。”小刘的声音越来越小,“您只是…太痛苦了。妈妈走了,只剩您一个人带我,还有那么多债务…”
他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老师,您还记得我们村的张震吗?”
我点点头。张震,小刘同龄的孩子,早早辍学,染上了网瘾,听说现在在城里混得不好。
“上个月我们接到报警,说有人酗酒滋事。去了一看,是张震。他父亲打他,他就去酒吧喝了个烂醉,回来砸东西。看见他那样,我就想起了我爸,也想起了我自己。”
小刘深吸一口气:“我没有把他抓起来,而是带他去医院测了酒精含量,然后送他回家。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带他去了社区戒酒互助会。”
我有些惊讶:“还有这种组织?”
“是啊,我们公安局和社区一起办的。”小刘笑了笑,“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有人这样帮助我爸,可能我们的生活会不一样吧。”
风吹过山坡,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
“所以,我要感谢他。”小刘说,“感谢他的教训,让我知道酒精是怎样毁掉一个家庭,也知道一个孩子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该说什么。
小刘擦干眼泪,重新别上警徽:“老师,今天谢谢您陪我来。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能不能请您去县里高中,给学生们做个讲座?讲讲青少年犯罪预防,特别是关于家庭暴力的。”
我有些犹豫:“我…可能讲不好。”
“不会的,您是最好的人选。您不仅是老师,更是改变了我命运的人。如果不是您当年伸出援手,我可能…”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后果可能有多严重。
考虑片刻,我点头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小刘突然停下脚步:“老师,还记得我爸曾经的梦想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想当兵?”
小刘摇头:“不是。我在他遗物里发现一本日记,他年轻时想当警察。”
我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难怪当初他听说小刘要考警校时那么激动。
“可能在他心里,我完成了他未竟的梦想吧。”小刘轻声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也没再说话。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回荡在夕阳中。
“老师,想知道我干嘛立功吗?”快到村口时,小刘突然问道。
“什么功?”
“我们查了一个校园欺凌案,抓住了几个胁迫女学生的家伙。”
“那是该立功。”
小刘笑了笑:“其实最初只是个普通案子,但我觉得背后不简单,就多追查了几步。结果发现背后有个涉及多所学校的校园欺凌网络。”
“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孩子受伤害。”小刘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人保护。”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我们身边跑过,不小心撞到了小刘。小刘蹲下身:“没事吧?”
小男孩怯生生地摇头,目光却好奇地盯着小刘腰间的警徽。
“想看看吗?”小刘解下警徽,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将来想当警察吗?”小刘问。
小男孩用力点头:“想!”
“那就好好学习,做个正直的人。”小刘摸摸他的头,“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叫小刘,是村里出去的。”
送走小男孩,我们继续走。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防诈骗广播,小刘听了一会儿,说:“老师,我得去村委会一趟,想请他们配合做个反诈宣传。”
“好啊,我陪你去。”
走到村委会门口,恰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村支书。
“这不是小刘吗?”村支书热情地握住小刘的手,“听说你立功了?了不起啊!”
“村支书好。”小刘礼貌地问候,然后简单说明了来意。
村支书拍胸脯保证全力配合,还说要在村里广播,让小刘来给大家讲讲防诈知识。
临别时,村支书拍拍小刘的肩膀:“你爸若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小刘笑了笑,没说话。
等村支书走后,小刘低声对我说:“其实,我知道村里人都怎么看我爸。酒鬼,疯子,打孩子的畜生…”
“小刘…”
“没关系,老师。”他打断我,“我只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能让村里人记住另一个刘家——小刘,警察,保护弱者的那个。”
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起多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心中满是感慨:“小刘,你已经做到了。”
他笑了笑,阳光洒在他身上,警徽闪闪发光:“老师,接下来的路,还需要您指点。”
“不,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告别时,小刘再次拥抱了我:“老师,谢谢您。”
“应该是我谢谢你,”我说,“谢谢你让我相信,教育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目送警车远去,我站在村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小刘父亲的一生充满了遗憾与痛苦,但他的儿子,却在逆境中开出了最美的花。
人生啊,总是这样充满奇迹。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