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历代关于草书创作的描述,大多与酒联系在一起。酒后狂草表演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娱乐模式的形成,和唐代的张旭、怀素是分不开的。《广川书跋》记载张旭的草书创作状态:“方其酒酣兴来得于会意时,不知笔墨之非也,忘乎书者也……倏忽万里则放乎前者,皆书也。岂初有见于豪素哉。”
酒与江山在黄庭坚草书创作
中的催化作用
◇ 张健
一、唐宋间草书创作的饮酒状态
历代关于草书创作的描述,大多与酒联系在一起。酒后狂草表演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娱乐模式的形成,和唐代的张旭、怀素是分不开的。《广川书跋》记载张旭的草书创作状态:“方其酒酣兴来得于会意时,不知笔墨之非也,忘乎书者也……倏忽万里则放乎前者,皆书也。岂初有见于豪素哉。”唐代诗人关于“颠张醉素”的描写甚多,也大多与酒有关。张旭是“张公性嗜酒”,这与当时名士皆好饮的风尚习惯有关。“饮酒辄草书”,可以看出张旭酒后经常即兴创作,并且是写草书。“三杯草圣传”,显示张旭酒后创作的作品是具有艺术高度的,至少与平时所作是有差异的。怀素在饮酒方面也不遑多让,他“十杯五杯不解意”。他也擅长酒后书狂草,“醉来为我挥健笔”。他所呈现的创作层次随着饮酒数而改变,“醉后耳热心更凶”,乃至于“百杯已后始颠狂”。而酒与怀素草书的关系历来研究者不少。狂草的艺术创作,必须排除杂念,使至性真情流注于笔端,酒正可作为“杂念的解药和天性的催化剂”,并且醉后更能增其狂态,使其书法更具有表演性。
酒能使人血流加快、思维活跃、头脑兴奋,也能够使人心地澄净,达到思路畅达无碍,甚至类似于催眠状态的作用。这种在短时间内呈现的忘我状态,就如同钱起描绘怀素的状态“醉里得真如”一样。从当时文人描绘的怀素草书创作过程来看,也是随着饮酒的增多而呈现逐渐癫狂的状态。李白《草书歌行》描绘了怀素的酒后狂草场面:开始的醉后倚绳床,挥毫提笔在纸上狂作,纸张须臾扫尽;然后是屏风;最后不能自止,在墙壁上一阵狂风骤雨——“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可谓是将艺术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酒醒后再想去创作,“醒后却书书不得”。酒精的作用,使张旭、怀素能够暂时忘掉心中“法”的束缚,丢掉心中“思”的执念,从而贯通心手、通达眼心。这样就有体察天地事物之变化的细腻感受,迸发了“一寓于书”的创作冲动,才产生了“醒后却书书不得”的困惑与以为造化之功的惊奇。
怀素“以狂继颠”于张旭之后,僧人狂草书风流行于唐宋间,产生了亚栖、高闲等一大批善写草书的草书僧,追求狂放颠怪的狂草风格。为了模拟“旭素”的醉草状态——也与当时的草书创作表演性质和环境有关——他们也经常饮酒作书。除了歌咏怀素的诗歌,唐代还有多首歌咏书僧之诗。《书史会要》谓修上人“工草书”。史邕有《修公上人草书歌》:“书时须饮一斗酒,醉后扫成龙虎吼。张旭骨,怀素筋,筋骨一时传斯人,斯人传得妙通神。”孟郊《送草书献上人归庐山》:“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但后世书评普遍认为,徒具其酒书之形,未达其“忘心”之意。
以苏轼、黄庭坚等人为首的宋代书家,对草书形式的批判甚至也波及了张旭、怀素。苏轼对张旭、怀素直呼为“两秃翁”,认为他们迎合时世所好,书法只能称得上工整而已,并认为他们的品格并不高,“有如市娼抹青红”,只能够“妖歌嫚舞眩儿童”。米芾的批判也是毫不留情。他说张旭的书法变乱古法,凡夫俗子见而惊异,以为神妙,殊不知自有识其高下者。怀素的书法略显平淡,有时书作能够达到自然天成的高度,但他受时代审美思想所限制,仍然没能达到高古的境界。至于高闲等以后诗僧而得名天下的书家作品,勉强可以悬挂在酒肆之中。黄庭坚对当朝书家的大草也是持批判态度,认为当时的所谓好书的士大夫之类,很少有得古法的,只知用笔缠绕盘旋卖弄笔法,“遂号为草书耳”。姜夔将张旭、怀素的草书与黄庭坚的行草书进行了比较,认为前后存在着明显不同,“至黄庭坚而又一大变也”。这种不同固然有艺术审美的时代差异,想来亦与其因批判前人书风,而不接受其醉酒创作的心理原因有关。
二、黄庭坚创作的江山之助
在心理学领域,曾将艺术家的创作状态解释为一种疯癫。疯癫是意识的不良状态,而艺术家的狂热则是意识的一种提升。研究黄庭坚草书的重要意义在于,黄庭坚的不善饮酒,使他的草书系统是建立在一种理性的、可控的情绪之下的,是对艺术造型手段的极致运用。相较于张旭、怀素醉酒状态下的书写,这对于我们的草书学习与创作重构,更具有现实意义。
实际上,黄庭坚青年时期也曾有纵酒宴游的经历。嘉祐八年(1063),从学舅舅李常而居于淮南的十九岁黄庭坚,参加乡贡而获第一,春风得意,不免“宴游嬉戏、醇酒美人”。有词《逍遥游》云“共舞雪歌尘,醉里谈笑”,《惜余欢》云“杯觞交飞劝酬献,正酣饮,醉主人陈榻”。
图1 [宋]黄庭坚 花气诗帖
30.7cm×43.2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品为《花气诗帖》(图1),据考作于元祐二年(1087)。从时间推算黄庭坚为43岁,是其发愿戒酒后不久之作。从此帖可见,其线条呈现的风格是早期特征:平滑有力,有魏晋之书风,个别线条起笔有逆锋动作,饱满敦厚,有颜真卿的笔法。
图2 [宋] 黄庭坚 发愿文卷(局部)
33cm×679cm 纸本 元丰七年(1084)
台湾林柏寿兰千山馆藏
元丰七年(1084),黄庭坚客居在江苏泗州的僧伽塔,听着寺院中的晨钟暮鼓,回想40余年生之多艰:14岁丧父,26岁原配孙氏兰溪殁,同年妹妹卒,35岁时继室谢氏去世,38岁弟弟叔献卒……加之此时身体多病,万般种种,涌上心头,遂决心戒掉酒、色、肉。他发愿称“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饮酒”(图2),并发誓如果再饮酒,就将遭受极端之苦难。说明黄庭坚在这之前曾为酒所困,以至于身心俱受其病,所以要立愿戒除。他在《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词中表露了自己对戒酒的态度:“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让他发出了“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的感慨。黄庭坚于崇宁元年(1102)所作诗《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中云:“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又在《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诗中称“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由此可见,他不饮酒的主要原因来自身体方面,并且坚持了20余年,也即是从发愿后基本不再大量饮酒。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就是他在晚年对自己称因病戒酒的回顾与解释。他于晚年时的日录《乙酉宜州家乘》中,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细节。其中关于饮酒的记录甚少,有时甚至月余不参与饮酒,这与其身体状况有关,亦与此《发愿文》有联系。
在经历了峡江悟道之后,黄庭坚在书法创作上不断有着新的体悟,这也是他草书突破过程中的必经历程。这一历程是曲折的,其中不免面临种种困惑。在思考创作中的困惑时,他有时不免将原因归于不饮酒而作草书。他在题跋中说:“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他认为,颠长史张旭、狂僧怀素,都是依赖着酒力而运笔通神入妙,创作出鬼神莫测的作品。可惜的是自己不善饮酒,不觉已五十岁了,虽然想把草书写得尽善尽美,但是总感觉仿佛笔纸不发、墨砚不利,书写的时候,总感觉处处不到、时时阻滞,怀疑是不是自己不曾喝醉,所以不能领悟醉酒后书写的状态。说明这时的黄庭坚已经长年不饮酒,或是不过量饮酒。这就使他在草书创作中保持的是相对清醒的状态。他的书作《寒山子庞居士诗帖》线条雄浑沉实,有荡桨拨棹之力,尚未见激扬飘荡之风(图3)。
图3 [宋]黄庭坚 寒山子庞居士诗帖(局部)
29.1cm×213.8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缺少了酒的催化,黄庭坚这个时段的创作灵感靠的是自然环境和心情变化对他的影响。从自然风光、生活细节中悟道,也符合禅宗开释悟法的习惯。他在黔州开元寺时期提到:“余寓居于开元寺之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江山之助,是一种因环境的壮观而产生个人情感变化,因自然的崇高而自身心灵净化的状态。这也是触发灵感的重要因素。关于江山之助,历史上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记载甚多。唐代著名诗人张说曾有“为文属思精壮……既谪岳州,而诗益悽惋,人谓得江山之助云”。唐代画家王默曾因故请担任海中都巡之职,人问其意,云:“要见海中山耳!”为职半年,解去;尔后落笔有奇趣。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记载范宽:“……乃舍旧习,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如是落笔雄健老硬,真得山之骨。”由此可见,“江山之助”作为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助力,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是巨大的,对黄庭坚尤其明显。
图4 [宋]黄庭坚 草书廉颇蔺相如传(局部) 32.5cm×1822cm 纸本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除了“江山之助”外,黄庭坚还有其他的体悟。他在《书自作草后》称:“……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这是强调,虽然有“明窗净几,笔墨调利”等器具的物质条件,但仍然难以比得上心境的影响。而他在《书家弟幼安作草后》更是认为,自己的书法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强调的是创作过程中的胸襟开阔,了无挂碍,乃是以禅入书。《廉颇蔺相如传草书卷》(图4)约书于绍圣二年(1095)。正是这一年,他遭贬黔州。内心的波澜化作笔下的纵横争折。此时,他仍然在戒酒期间,亦刚刚开始“峡江悟道”之旅,线条风神骏爽,与晚期作品相比,少了些许挥洒自如。
三、黄庭坚晚年复饮与创作感受
在黄庭坚草书成熟阶段,或许是由于身体渐渐康复的原因,他已经开始喝酒,但仍然保持比较节制的度。他在《题东坡大字》言自己喝酒的原因是驱寒:“天下雪而大寒,呼酒解指弮,乃能书此。”元符三年(1100)二月这次更奇妙,黄庭坚竟然借助微醺的状态,完成了草书的小突破。他在《李致尧乞书书卷后》记述了这次以酒入草的悟道经历。当时夜已深,黄庭坚在沐浴之后,接连喝了几杯酒后,铺纸挥毫,为成都的好友李致尧创作一幅行草作品。不一会儿酒劲上涌,感觉“耳热眼花”,就在这种略带虚幻的状态下,忽然仿佛龙蛇入笔,下笔如有神助。他感觉自己就如同所谓“鳌山悟道”。这里的“鳌山悟道”是引喻古人,是指自己达到了新的境界之意。
图5 [宋]黄庭坚 草书诸上座帖(局部)
33cm×729.5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1100年,黄庭坚终于得见《自叙帖》真迹。他一直向往的前辈草书大家怀素的得意之作,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反复揣摩,遂笔法更进。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借“鳌山悟道”的手感书写了《诸上座草书卷》(图5),此作线条有荡桨拨棹之态,似乎二月份这次酒后创作打开了创作的阀门,使他的草书最终走向了成熟。崇宁四年(1105)二月,也就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书自作草后赠曾公卷》后记述了自己另一次酒后创作的感受。61岁的黄庭坚在喝掉一杯高度酒后,或许因为年事已高,竟然沉醉。醉眼蒙眬中,有欣然欲书之冲动。于是环视书架,发现有别人送来求字的纸张,于是取来乘兴做草。初入笔时眼花耳热,随后越写越顺畅。写了十几行后,竟然醉意渐去,感觉耳目聪明,心手双畅,翰逸神飞。这次创作过程也是一次妙手偶得的典型场景。就如同孙过庭《书谱》中所说,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正是这种心境,加上酒的刺激,使创作过程显得酣畅淋漓。黄庭坚也对自己的这幅作品十分满意。他在酒醒后仔细端详此作,非常珍视,自认为达到了杨少师的书法高度。于是他竟然不舍得送给求字的人,反复思量,决定送给南丰曾纡留存。因为曾纡此人“胸中殊不凡”,而且“喜书”。曾纡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之侄,曾巩与苏东坡同科进士,有同门之谊。曾纡与黄庭坚亦是同辈之谊。其人志向高洁,能文善诗,书法取法苏轼、米芾。亦因元佑党籍,遭到连坐,远贬永州零陵任职。有这一层原因,故黄庭坚视其为知音,遂遗书与之。《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为黄庭坚的晚年作品。用笔有篆籀之风,线条松沉自然,苍茫而不可端倪,已经达到了“春风化雨了无痕”的境界。沈周题跋赞曰:“山谷书法,晚年大得藏真(怀素)三昧,此笔力恍惚,出神入鬼,谓之‘草圣’宜焉!”想来与他酒后的创作状态比较契合。
图6 [宋]黄庭坚 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局部)
37cm×392.5cm 纸本 约1104年
日本京都藤井斋成舍有邻馆藏
值得一提的是,黄庭坚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与酒有关。1105年十一月,黄庭坚至宜州,无处可居,寓于城楼之上。秋暑几不可耐,一日忽雨,“饮薄醉,坐胡床,自栏间伸足出外以受雨”,曰“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一代书坛巨匠,戒酒半生,最后乘酒而去。
小结
黄庭坚的草书创作状态相对于张旭、怀素是理性的。一方面,他对于酒的依赖较少。他的“卓然独立”的性情和敏感而又包容的襟怀,以及对自然环境的通灵感应,使他在创作时能够有“只有风流共古长”。所以,他面对江山壮阔而笔下有如神助。他晚年的笔下更多的是对内心艺术构象的折射,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书写。另一方面,他所记载的数次微醺状态下的创作经历和书写状态又表明,他的创作也同所有艺术形式的创作一样:微醺状态仍然对行草书创作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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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