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蓝边搪瓷缸放在灶台边,缸口那道小缺口正对着我,像一颗掉了搪的牙。
“你回娘家,谁伺候我父母哥嫂。”
她把围裙一解,搭在椅背上,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你要真想伺候,就别把软饭硬吃不起来。”
这话落在锅铲声里,像一枚不烫的辣椒,红是红的,实则提味。
厨房的蒸汽升起来,窗子上一层雾,指尖一划,就是一条水路。
我把蓝边搪瓷缸放在灶台边,缸口那道小缺口正对着我,像一颗掉了搪的牙。
这可咋整呢。
我是周启明,生在七十年代末,长在一片红瓦灰墙的老胡同里。
我爸在机械厂干过,手上老茧被机油磨得发亮,冬天洗手也不觉得冷。
我妈会使“蝴蝶”缝纫机,脚下轻轻一踩,银梭子嗒嗒嗒唱起歌,薄薄的窗纸都跟着颤。
我哥比我大三岁,力气大,心快,嫂子干活利索,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
老屋里烧煤球炉,冬天一团火在铁皮炉肚里蹦跳,墙上挂机械厂发的老日历,翻一页,日子就往前迈一格。
八十年代的年夜里,整栋楼的人挤在一台黑白电视前看联欢,屏幕上雪花点子比明星多,笑声却真。
九十年代街上风一变,人腰上别起了呼机,嘀嘀一叫,抬头看天也觉得自己是个忙人。
我在邮局分发报刊,早晨四点出门,肩上挎着袋子,冬天口罩里结冰,心里却热乎。
再后来业务合并,我被调去揽投小件,跑小区、爬楼梯、找门牌,汗从后背淌到腰里头,干完活,心里舒坦。
你说可巧不。
我娶了林雪,郊区人,读过会计,字写得直,心里有格子。
她做事细,拿一本账,把一家子的柴米油盐记得明明白白。
我们结婚那年,凭票的日子已经过去,母亲柜子里还压着布票粮票当书签,翻出来看看,就当忆旧。
那年我们买了弹簧床,咯吱咯吱响,像给新人伴奏,透着一种朴素的欢喜。
家里最拿得出手的两件宝贝,一是“蝴蝶”缝纫机,一是爸骑了半辈子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的镀铬在太阳底下亮堂堂。
搪瓷缸算不上值钱,胜在耐用,泡面、冲茶、给父亲倒水一缸就行。
她出门前给我写了一张清单,字迹一横一竖,像小院里那两行青砖。
清单上记着要置办的年货,要备着的药,要照看的名字,一个不落。
她娘家要盖房上梁,都是朴素的操持,红纸、红绳、花生红枣,喜气自来。
我这边,爸妈盼着过年团聚,哥嫂带小的来,院子里热闹,厨房里就更热闹,偏偏也要有人撑得住。
我说那句“你回娘家,谁伺候我父母哥嫂”,其实心里藏着的是体面,是一个儿子怕自己显得不顶事的面子劲。
她那句“软饭硬吃不起来”,像是把我心里那团面子劲儿搓松了些,没戳破,倒透气了。
她拎起那只搪瓷缸抿一口水,缸影晃在灶台上,像水波里的一枚月亮。
她把围巾绕在脖子上,蓝线头被她收拾得整齐,像她做账的边。
她说家与家是并排的船,不能只顾自个儿的缆绳拽得紧。
她说完笑了一下,眼睛里有光,像灯芯点着了。
我送她去车站,冬天的风刮在站台上,绿皮车头顶冒着白雾,列车员的哨声清亮。
车窗贴着红窗花,窗花上“福”字反写着,从里往外看正正好。
她背包不大,里头有红纸、红绳、布尺,还有一条缝纫机皮带,说娘家那边机子松了。
她握着我的手说放心,我点点头,说你那边顺,你安心。
她笑说“别磨叽了”,就上了车。
我回到家,屋里是一股熟悉的热气。
我妈在案板上剁肉,刀背敲蒜,蒜香跟八角味混在一起,暖到人心里。
我爸坐在炕沿,手掌摩挲着搪瓷缸的把儿,眼角的纹像是被岁月熨平过。
我接过灶把,第一铲子下去,葱花就炒糊了。
我妈没说我,夹出糊葱花,换了新的,再把调味料放我手边,说慢慢来,都有第一回。
这茬儿不赖。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篮子去早市。
站在肉案前,我被摊主认出来,他笑说邮局的小周也学买菜了。
我说改行学家政,他笑得“嘿嘿”的,递给我两块排骨,还说带着点儿肉边,熬汤更香。
我回来的路上,风把脸吹辣了,心里却觉得踏实。
我洗菜的手法笨,但认真,菜叶上水珠闪着,像小小的玻璃珠。
我擦窗户的时候,阳光从玻璃上斜下来,照在桌上,缝纫机的金字标牌亮得人眯眼。
我妈翻箱找东西,翻出一个老布包,里面是布票、油票、粮票,还有一些扣子。
她把票证捋平,说都成纪念了,拿在手心里还是沉。
我把它们放进抽屉里,和账本放在一起,像把过去与现在轻轻叠好。
下午,我拆下缝纫机磨得发亮的皮带,看着那条旧皮圈,心里就想起她包里带走的那一条。
我拿着旧皮带去了修鞋摊旁的五金铺,老板从一堆皮圈里挑一条给我,说差不多,回去试试,绷紧点儿就顺。
我回家装上,脚踏板下去,梭子就唱起来,那嗒嗒嗒的声响,把我的心也摇得踏实。
我妈摸着桌面上的划痕,眼镜往鼻梁尖上一推,说这机器比人还稳,越用越顺手。
我说人也能这样。
晚饭前,我把这几天的开销照着她的账本记进去,肉多少钱,米多少钱,煤球多少钱,哪一笔用在了谁身上,一一分清。
我在页角写了一句“日子是越过越会过的”,写完自己也笑了笑。
夜深了,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风吹动门帘的轻响。
我把搪瓷缸刷干净,倒扣在灶台边,缺口朝里,像给它有意留了个面子。
第三天,我给爸妈洗脚,端着盆,热气冒起来,雾气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亲的脚背上青筋分明,像老胡同的巷路,交叉着通向家的方向。
我妈笑我笨拙,说你轻点,我说好。
她说这手劲儿不赖,像你小时候捏面人那样认真。
我也笑,说小时候捏的面人都只有两只手,不会讲理。
她摇摇头,说人会讲理,就是时间一长,理就落在手上了。
电话响起,是她那边打来的,信号里有些乡下的风声。
她说一切顺利,我说你放心。
她说你那锅炖肉别忘记撇沫,我答应得利落。
她笑了一声,挂了。
隔着电话,人心也靠了过来。
我给哥打电话说明后面的安排,说从今年起咱家试试轮班值日。
我说我把活拆成几类,买菜、做饭、打扫、照看老人,各自领一块。
哥说这像开公司,我说像是把手上的事清清楚楚地摆出来。
嫂子听到在电话那头笑,说分工明白,心不乱。
这一回我心里不再打鼓。
年前的几天,我在案板上切肉,刀斜着走,肉片薄薄的,像冬天的阳光,贴着就暖。
我烧了两样菜,排骨汤煮得白,白菜炖粉条咸淡正好。
父亲端着搪瓷缸喝水,眼神和平常一样,只是点头比平常多了一次。
我感觉到那一次是给我的。
第四天,哥把煤球送来,嫂子指挥小侄子们把院子里的雪扫开一条路。
邻居大爷路过,往屋里探头,说真敞亮。
我说热闹呗,大爷就乐呵呵走了。
我趁着空闲把小屋的窗帘换了,布料是母亲从“蝴蝶”上裁下来的,带着细碎的花,跟她年轻时穿的连衣裙是一个花样。
母亲看着窗帘,说手里的活一旦上了路,屋子就会有精神。
这话落在我心里,像落在一块热土地上。
第五天我去老酒坊取了点酒,用来给父亲暖暖胃,师傅认出父亲,说他年轻时来过。
师傅给我多添了一点,我点头道谢,心里也暖。
回来路上,我看见有人牵着孩子在买春联,一张红纸拿在手里,像拿了一把光。
我想起她字写得好,又想起她娘家那边上梁的样子,心里就踏实。
第六天,我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一张“家务轮值表”,把每个人的名字写上去,旁边写“值日星”。
字黑,纸白,事儿就明。
除夕前夜,哥嫂把年货搬进来,瓜子花生堆成小山,橘子摆在竹篮里,红红的。
母亲把缝纫机推到堂屋里,铺了块红布,像安放一件在场多年的老人。
我把“轮值表”和账本都放在缝纫机旁边,让它们靠着老物件,也有了点家声。
我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勤快券”,写了一个简小的笑话,说年后评奖不是奖钱,是奖一顿家人做的饭。
嫂子拍手,说这主意好。
哥点头,说可劲儿地干呗。
孩子们凑过来要贴“值日星”,我说谁按时完成谁就把星星钉在自己的名字旁边。
笑声在屋顶下绕了一圈,像一串风铃。
正月刚过,林雪回来了。
她在车站下车时远远朝我挥手,围巾的蓝在灰白的冬天里显得柔软。
她一进家就看见那张“轮值表”,看了一眼又看账本,嘴角向上。
她不夸我,也不挑刺,只说了一句“行”。
我心里那口气才算完全顺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团红绳,给母亲的缝纫机系在手柄上,说图个好彩头。
母亲摸摸这根绳,像是摸到年轻时扎辫子的绸带。
屋里就更有了年味。
这之后春天来了,巷口的槐树抽了新芽。
社区的公告栏换了新面貌,大家都往上贴要办的事和能帮的事,像一面小小的互助墙。
我在公告栏边看见有人贴着招人帮忙收发快件的小启事,我心里一动。
附近新开了一个网店代收点,门口的人来人往,快递箱子堆成一堵墙。
我站在门口看了两回,回家跟她说,要不我们试试把隔壁那间旧门面盘下来。
我说白天我守,晚上你记账,哥嫂帮着轮值,父母在屋里照看孩子,家里人拧成一股绳。
她看我一眼,说“别磨叽了”,做。
她的“做”是把利害算过了的,不急不躁,像把绳头打了个结。
我们把门面刷了白,买了几个铁架子,又把“蝴蝶”缝纫机擦得亮亮的,摆在靠窗边。
那只搪瓷缸也被我洗净,放在前台,谁渴了就舀一缸。
第一天开张,扫描枪滴滴响,滴滴声像新生活的节拍器。
父亲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搪瓷缸端在手里,遇见老人来取件,他起身让座。
母亲拿着卷尺给人量包裹,一边指点我说牛皮纸包紧一点,别让角挤破。
哥在后屋把货架对着墙加固,嫂子在前台打单,孩子们负责贴面单,贴歪了再揭下来重贴,满手胶的味道,却认真得很。
邻居来取件,见母亲在用缝纫机,笑着问现在还用这个呢。
母亲脚下嗒嗒嗒不停,说这东西不嫌人,不顶嘴,越用越顺。
我站在一旁听,人和物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那一刻我觉得家里像一口慢慢煮开的锅,咕嘟咕嘟,温温的。
午后人少了些,我把账本摊开,跟她对一下账。
进多少出多少,欠多少该催,谁做了哪一班,星星贴在哪个名字旁边,一目了然。
嫂子看着墙上的“轮值表”,说心里不犯嘀咕,这样好。
哥把铅笔叼在嘴里,提醒我把新来的快递单号都扫一遍,说别落下。
父亲偶尔会把搪瓷缸往我手里一塞,说喝口水,别干得冒烟。
他的体贴不多言,总是“塞”在这一缸热水里。
日子就这么往前走着。
2001年街上门面多起来,卖衣服的、修手机的、做小吃的,比比皆是。
2004年那会儿社区修了健身器材,老人握着拉力器,孩子们在单杠下笑得像一群麻雀。
2008年夏天,我们在广场的大屏前挤着看赛场,热闹得像过节,她的手心有汗,我的手心也有汗,两只手握在一起,把热劲儿都握住了。
2013年起,手机能扫码付钱,我们也换了设备,滴滴声更干净,账更清楚。
2015年的春天,代收点里放了一盆绿萝,几片叶子把屋里的光变得柔软起来。
这些年的变化落在我们身上,不惊不乍,像雨落在窗台上,细细地,润着墙角。
我一直记得她那句“软饭硬吃不起来”。
我慢慢明白,这话不是挤兑,是提醒,是给一个男人把面子从“看”里挪到“干”上。
只要起身动手,日子就会把你抬起来一点。
她娘家的屋子上了梁,夏天葡萄藤爬了满架,秋天串串像灯笼。
她父母偶尔来城里,坐在我们店门口晒太阳,父亲和他们谈起旧时候的自行车,各自把那辆永久牌擦了又擦,一边擦一边笑,像把过去的日子擦亮。
我们把两边老人的照看分成时段,周一到周五谁在谁去,周末合在一起吃一顿饭,席面不讲排场,讲得只是一屋子人的热乎劲。
她拿那条蓝围巾给母亲戴好,换季时把毛头再收拾一遍,围巾暖暖的,像她的手。
我在店里拿起搪瓷缸,给每一个进门的熟人倒水,顺便问上一句家里可好。
有人问起缸上的缺口,我说小时候磕的,我妈没说我,只说喝水就好好喝。
这句话像是旧时柔软的规矩,轻轻的,却把我扶正过来。
我也不再把体面挂嘴边,体面落在手上,落在账本的每一页,落在母亲缝衣裳的针脚里,落在父亲让座的起身里。
店里挂了一张新日历,纸张白净,日期方方正正。
我在每个月的空白处写一句心里话,比如“今天的事今天做,家的事大家做”,比如“热水要趁热喝,心事要慢慢说”。
这些话都不高,够得着。
有时晚上忙完,大家坐在门口歇一会儿。
槐树的影子铺在地上,孩子们在影子里跳,像踩着一块块风。
我看她把那条蓝围巾折好,放进抽屉,抽屉里同一格放着账本和“勤快券”,三样并排放着,像一条小小的原则。
我心里就觉得稳。
生活里有时也难免小小的磕绊,比如某一天货多,人手紧,面单贴错了两张。
她不责怪谁,只把错的面单揭下来,重新贴好,手指按一按,像把急躁按下去。
她说错了就改,改了就好。
她说话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像一口温水,喝下去脾胃都服气。
我在门口碰见邻里的小伙子,他说想学手艺,我就把他拉进来,教他扫描、打单、整理货架,把每一步的规矩说清楚。
他学得快,眼睛亮,干完活跟我说“真敞亮”。
我心里也亮了一小块。
父亲偶尔还是会端着搪瓷缸,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母亲踩着“蝴蝶”的脚踏,嗒嗒嗒,像踏着家的节拍。
哥在后屋敲敲打打,把货架从两层加到三层,木板边缘用砂纸磨得平平整整,手指摸上去不扎人。
嫂子在前台,嘴甜,手快,见到老顾客叫名字,见到新邻居说欢迎,声调柔和。
孩子们放学回来,把书包放在柜台下,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再贴面单,贴得比我们还直。
我常常在这样的时刻望一眼她,她也恰恰抬头看我。
我们都不说话,彼此心里都明白。
我记得有一个傍晚,雨下得细,屋檐淌水。
店里来了一位年纪大的阿姨,她对着“蝴蝶”看了很久,说她年轻时也用这个。
母亲把脚一挪说你坐坐,阿姨笑,说不坐了,就看看,看看心里就踏实。
她说完就走,背影被雨丝轻轻拢着,像一幅旧画。
我看着母亲的侧脸,觉得那些年的辛苦都不必说,也都看得见。
我也想起我多年前那句“谁伺候谁”的话,觉得那是一句没长胡子的句子。
后来有一天,站点很忙,她娘家打来电话说院子里葡萄熟了,问我们要不要去摘。
我看着墙上的“轮值表”,看看货架上的件,再看看她。
她眼神里犹疑了一下,又收住了。
我说你去。
我说我们这边轮值表上谁都能顶上,家不是一个人的家。
她点点头,笑了,说“这回你说得利落”。
之后两天我就像当年她去娘家时一样,早起晚归,锅里热气不散,墙上日历翻了一格。
我没有把这当成“伺候”,我当它是“过日子”。
她回来时,手里拎着一篮葡萄,颗颗像小灯泡。
她把葡萄洗净,摆在搪瓷缸边,说你先尝一个。
我咬下去,果肉甜,汁水足,甜到心里。
她看着我笑,眼里的光还是第一次在厨房里那样的,柔软又笃定。
我把那一刻悄悄存起来,像把钱存进小罐子,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也不花。
从那以后,我们家有了一个默契。
谁家有事,谁先去,剩下的人把这边撑住。
账本如常,星星照贴,缝纫机照嗒嗒,搪瓷缸照烫手。
偶尔我们会把那辆永久牌车擦一擦,把链条抹上油,父亲骑出去拐一圈,回来锃亮着眼睛说两句“轻快”。
我点点头,心里也“轻快”。
我慢慢懂得,所谓体面,不是把活推给别人,不是抬头挺胸走给人看。
体面是你端得稳一缸水,踩得顺一台机,记得清一本账,到了需要你时,你站在前面。
我也懂得,所谓亲情,不是说出来的,是那只搪瓷缸从手到手的温度,是那条蓝围巾从肩到肩的温度,是“蝴蝶”在屋里嗒嗒嗒的响。
这些响动把家的四角拢牢了。
我并不喜欢用大话概括日子,因为日子里多的是小事。
比如今天的面单贴得直不直,比如今天的米面够不够,比如父亲的水是热的不是温的,比如母亲的针是粗的是细的。
这些小事都过好了,大事就不觉着大了。
这可咋整呢。
就这么整着,日子就整顺了。
有一次我把搪瓷缸洗干净,放在站点最显眼的架子上。
有人问我怎么摆这旧东西,我说它见过我们家从冬到夏。
它见过我笨手笨脚炸葱花,也见过母亲把红围脖系在孩子脖子上。
它见过父亲在门口让座,也见过她把账本翻开让我看。
它看得多,懂得也多。
我打心眼里觉得安心。
偶尔我会拿起那本旧账本,从前面翻到后面,再从后面翻回前面。
每一页都有字迹的深浅,深的是该记住的,浅的是该放过的。
我在某一页角落写了四个字,“相互成全”。
我想这四个字够我们家用很久。
晚上灯亮起来,巷口的猫从墙头一跃下来,轻轻地。
我关店门,余光里“蝴蝶”静静地站着,像一位无声的老人。
我把手放在它的侧面,冰冷又稳当。
我知道它在,也知道它一直在。
门外的风吹过,带着一点点煤香,一点点饭香,一点点雨后的土香。
这些味道我都熟悉,像熟悉一个人的呼吸。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她说“软饭硬吃不起来”。
我那时心里咯噔一下,现在想来,倒像一记清醒。
人这一辈子,难得的不是会说几句好听话,难得的是在要用的时候,能把手伸出去,稳稳地。
我不再问“谁伺候谁”。
我只问今天我能做什么,明天我还要做什么。
我只看墙上的星星有没有贴齐,账本上的横线有没有画直。
我只看父亲的水热不热,母亲坐得舒不舒。
她偶尔会在我忙里忙外的时候,从后面轻轻拍一下我的肩。
她不说话,我也不回头。
那一下就够。
槐叶落了又生,窄巷变得不那么窄,新楼从远处长起来,阳光在玻璃上走来走去。
我们站点的门脸被孩子们画了花,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彩色世界。
我在门内,望着门外,心里不急不躁。
我知道这一天会过去,明天也会来。
我知道那只搪瓷缸还会在,缺口朝里,水面冒着热气。
我知道“蝴蝶”还会嗒嗒嗒,像老时光踏过的步子。
我知道那条蓝围巾还会在冬天里出现,暖到人的颈后,暖到人的心尖。
我知道她的笑还是第一次站在厨房里时那样,轻轻的,却能把心拽住。
我知道我爸还会在门口塞给我一缸水,我妈还会在缝纫机旁给孩子缝扣子。
我知道哥会在后屋敲敲打打,嫂子会在前台招呼客人。
我知道孩子们会在作业本上写得更工整一点,会在人群里学会让座,会把“勤快券”贴得满满的。
我知道这些,心就稳了。
冬天的风从巷口穿过,门帘轻轻荡。
屋里的光落在账本上,落在搪瓷缸上,落在“蝴蝶”的金字上。
我把门虚掩着,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名字。
我应了一声,心里清亮。
我把手上这点活做完,把下一件活接起来。
我抬头,恰好看见墙上那张旧日历的空白处。
我拿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写的是“相看两不厌,携手过人间”。
我放下笔,笑了一下。
笑里没什么大意思,只有一团不散的热。
我把搪瓷缸端起来,热气轻轻地蒸我的眼镜。
我把缝纫机的布罩掀起一角,手指点了一下银梭旁的螺丝。
我把围巾从抽屉里拿出来,抖了一下,又轻轻叠好。
我听见她在里屋翻箱的声音,听见父亲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听见母亲在缝纫机这边对孩子们说“别扎手”。
这些声音像从我心口里经过。
我忽然不想再说一句话。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阳光在灰墙上爬,爬得很慢,很稳。
我心里说了一句“真敞亮”。
我又在心里说了一句“这可咋整呢”。
我想了想,又在心里答了一句“就这么整”。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