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外婆总是会在这个时节来我家小住。她喜欢慢慢地在客厅里踱着步,踮着脚凑近看墙上挂着的年历,口中喃喃自语:“五月节了......”她说,“吃了五月节粽子,天气就热了。”她有阿尔茨海默症,间歇性发病,一发病就忘记自己有没有吃饭,忘记我是谁,一个人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焦
端午节前后,每天的空气里都有满满的阳光。
外婆总是会在这个时节来我家小住。她喜欢慢慢地在客厅里踱着步,踮着脚凑近看墙上挂着的年历,口中喃喃自语:“五月节了......”她说,“吃了五月节粽子,天气就热了。”她有阿尔茨海默症,间歇性发病,一发病就忘记自己有没有吃饭,忘记我是谁,一个人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安,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但是只要我一放学回来,她就会平静下来,慢慢地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会逗她:“你认不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眨巴着眼睛说:“你是我的妹妹”。
家里只有我听她说话。我妈太忙,一下班回来就要忙,收拾她的尿盆,给她抹身,天气太热,又怕她长痱子,还要指派我:“你去听你外婆说话。”我就会继续听,听她零零碎碎地说着过去。阿尔茨海默症很奇怪,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记得,却能记得非常久远的事情。在外婆的认知里,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她经常提起她的英语老师,一个美国人,教他们纯正的美式英语。她念念叨叨着:“我不喜欢英式英语......”我在桌前写作业,分出一只耳朵给她,“白雪公主上映了,还有七个小矮人,真好看啊......”“他叫我帮他烧烟,我不喜欢烧烟......”
妈妈说外婆是真正的淑女,上世纪30年代毕业于上海女子中学,会说英语,能写会算,还织得一手好毛衣,妈妈姐妹五个人,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外婆自己做的,她还会做洋娃娃。我看着她颤颤巍巍的手,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吃药,手指头都萎缩了,像一个泡过水的鸡爪子,想象不出她曾经是怎样的伶俐——妈妈用伶俐来形容她的妈妈。
可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副老人家的样子了,我只能在她颠三倒四的念叨里拼凑她的历史。她坐在沙发上,像一个温暖的靠垫,初夏的光线折进来,洒在我和她之间,犹如一条分割线。我喜欢听她絮絮地说话,在那样细细碎碎的日子里,我渐渐凑齐了她的少女时代。她在上海读书,美国老师说她口音很好;她的父亲开着当铺,带她去日本人家里做客,日本女人唯唯诺诺的,走路迈不开腿,还在背后背着一个“老爷”,因为她们要随时拜拜;她放学回来就要给父亲烧烟,烟是鸦片烟,那气味很冲,她很不喜欢......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日本女人背后要背老爷呢?为什么要经常拜拜呢?”这让我小小的脑瓜子很困惑。
外婆留给我的疑惑一直没有答案,她的遗忘越来越多,渐渐地进入啥也不记得的阶段,我再也无法追问她的过往了。我在妈妈的口中补齐了她的后半生。她是当铺老板的女儿,她的父亲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后来家道中落,中落的原因就是鸦片烟,她的父亲抽鸦片烟抽死了,她和母亲把家财散尽才从上海回到潮汕老家。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孤儿寡母,回乡路上是怎样的颠沛流离,我无法想象。妈妈却说她也不知道:“你外公不让她说。”这样的出身,在特殊的时代,她的“成分”自然是不好的,但是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被外公“牵连”。外公顶着“走资派”的帽子,在一个黑夜被一群半大孩子带走,也许是精神冲击太大,外婆在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看她连家里人都认不全了,半大孩子们最终没有为难她,她也开始了每天发呆、絮叨、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日子。
外婆越发地年老了,她依然在每年的初夏时节来我家小住。不发病时,她会带着我出去逛街,在街口吃绿豆冰,给我买漂亮的灯笼,回家我就陪着她,和那些日光一起,坐在亮堂堂的客厅里,看空气里弥漫的小小飞絮漫漫地飘落。我很庆幸陪伴了她许多年。再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她去上大学。有一次我在网上偶然搜到了动画电影《白雪公主》,简介里赫然写着“影片于1937年12月21日在美国上映,1938年6月2日在中国大陆上映”,我又一次被惊到了:外婆她真的看过《白雪公主》啊!
外婆八十岁那年,表哥带着未婚妻来看她,她讷讷地看着女孩子,突然说了一声:“Beautiful girl!”我们都惊呆了!第一次见孙媳妇用英文夸人,我家老太太真是独一份儿!
2013年十一月,外婆离开了我们,收拾东西时,我翻到一本旧相册,看到了外婆十五岁时的照片,她穿着白色的蕾丝衬衫,烫着卷发,一脸朝气蓬勃的样子。我突然问妈妈:“你知道外婆的爸爸叫什么吗?”妈妈一惊:“我还真不知道,估计你姨妈她们也不知道!难道你知道?”我点点头说:“外婆和我说的,他叫黄停森,停止的停,森林的森。”我看着照片上的外婆,恍惚中,仿佛看到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穿过上海热闹的街道,穿过漫长岁月,穿过茫茫山海,微笑着向我走来:“你是我的妹妹呀!”
我们天上见。
来源:作家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