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檐角铁马骤作碎玉声，正是春深欲晚时节。西园海棠经宿雨，胭脂痕渗入青砖缝。来旺儿踉跄过市，镣铐碰着官道碎石，火星迸在宋蕙莲新纳的绣鞋面上。那鞋头还缀着金线缠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处尚存昨夜烛泪。西门府朱门半掩，小厮泼出的残茶在阶前洇成暗褐痕迹，恰似谁人未拭净的啼妆。
檐角铁马骤作碎玉声，正是春深欲晚时节。西园海棠经宿雨，胭脂痕渗入青砖缝。来旺儿踉跄过市，镣铐碰着官道碎石，火星迸在宋蕙莲新纳的绣鞋面上。那鞋头还缀着金线缠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处尚存昨夜烛泪。西门府朱门半掩，小厮泼出的残茶在阶前洇成暗褐痕迹，恰似谁人未拭净的啼妆。吴月娘立在穿堂风口，腕间佛珠碾过三遍《往生咒》，忽见廊下鹦哥啄断红绳，翡翠坠子摔作两段碧烟。这厢春闺犹闻笑，那壁已见无常到，世间好物原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宋蕙莲斜倚妆台，菱花镜里映着半幅撕破的鸳鸯帐。前日绣架上未完成的婴戏图，金针犹穿五色丝，银剪尚压着剪断的红绒。她记得那夜雪粒子打着纸窗，来旺儿从徐州捎来的梅花笺，墨迹被泪水晕开，写着"宁做太平犬"五字。此刻怀中揣着的却是西门庆赏的缠臂金，蟠螭纹烙得心口发烫。妆奁底层压着褪色的红绒花，原是出阁时姨娘给的压箱物，如今瓣上金粉剥落如残星。
西门庆在藏春阁暖阁吃酒，玳安儿跪着捶腿。酒气蒸得墙上的《春宫行乐图》越发鲜活，画中美人罗带轻解，眼角却似凝着霜。应伯爵说笑间将杏仁酥捏成莲花状，酥皮碎屑落进貂鼠卧兔儿里。忽闻外头传来呜咽声，原是蕙莲养的狮子猫撞翻博山炉，沉香灰扑簌簌盖住双陆棋盘。谢希大醉眼乜斜，指着灰中残局道："这黑白子倒像咱们哥几个"，话音未落，暖帘外飘进半片海棠，正落在"楚河汉界"间。
吴月娘抄经的澄心堂纸上洇开一滴墨，化作判官笔下勾魂的朱砂点。她想起元宵那夜蕙莲跳百索，石榴裙旋成满月，腕上银钏碰出《凉州》曲。如今那钏子正在王婆当铺的榆木柜里，与来旺儿的青布直缀叠作一处。薛姑子说的因果，原在这铜臭与胭脂间打了个死结。佛前长明灯爆出灯花，惊得经卷上的观音低眉愈深，杨柳枝似要垂下救苦，终究凝在绢素里。
玉箫暗将蕙莲的素绫汗巾子塞给琴童，汗巾角绣着半阕《卜算子》。琴童不识字，只当是寻常信物，却不知那针脚里藏着"世情薄，人情恶"六个字。后园井台边的忍冬藤爬上晾衣竿，绞杀新发的海棠芽，恰似流言在深宅游走，缠住多少清白脖颈。春梅晾晒衣裳时瞥见，顺手扯断藤蔓，断口处渗出乳白浆液，沾在罗帕上洗不净。
蕙莲最后一次对镜理妆，用的是西门庆赏的茉莉头油。铜镜忽裂作两半，将芙蓉面割成阴阳两界。她将罗带系上房梁时，听得外头更夫敲响云板，梆子声里混着卖花人叫卖白兰的吴侬软语。梁间新燕正衔泥，不知人间又少个说《挂真儿》的妙人。妆台上残烛爆出双芯，照见绣鞋金莲如血浸，原是前日踢翻染指甲的凤仙花汁。
孟玉楼闻讯赶来时，只见菱花镜里映着空荡荡的绣墩。窗前竹帘犹在晃动，漏进几缕残阳，正照着地上半枚摔碎的玉耳珰。这物件原是去年端阳斗草赢的彩头，当时蕙莲笑说"要留着给将来的孩儿作念想"，如今孤零零躺着，倒似个未及成型的胚胎。外头忽然卷起阵怪风，将案上诗稿吹得满屋飞，字句里尽是"薄命怜卿甘作妾"之类的断肠词。
暮色染透西门府的重檐，打更的梆子惊起寒鸦。宋蕙莲房里的烛台积满红泪，照见妆奁中半截断甲。来旺儿戴的柳木枷，此刻该行至吕梁洪，月照浊浪如碎银。吴月娘命人焚化的《金刚经》灰烬，被夜风卷上九脊顶，与瓦当间的枯草缠作一处。潘金莲临窗抛着相思子，忽见东南方坠下流火，惊得菱花镜里人影散作乱红。李瓶儿正哄官哥儿吃安神丸，药碗里蓦地映出张惨白脸孔，腕上金镯叮当乱响如索命铃。
更漏声里，薛姑子在耳房起卦，三枚铜钱俱是阴面朝上。供桌上的檀香无风自折，香灰在宣纸上勾勒出吊颈人形。前院戏班正在排演《目连救母》，唱到"阴司路上无客栈"时，后台的纸扎白无常突然栽倒，手中铁链缠住鼓架。西门庆醉卧葡萄架下，梦里见满地金簪化作白练，缠得他喉间腥甜，惊醒时衣襟上赫然几点猩红，疑是残花又似血。
鉴曰：
观此章回，如见宣德窑青花瓮乍裂，裂痕中渗出百年血泪。宋蕙莲之死，非独儿女情孽，实乃世道熔炉煎人寿。林下风致，终难敌铜臭蚀骨；雪里金簪，终究化尘泥委地。张竹坡批本有云："蕙莲之死，死得风流"，然余谓其死得凄绝。西门庆以金钏为饵，吴月娘以佛法为幔，应伯爵以谀辞为刃，层层织就罗网，终使冰雪肝胆委沟渠。更可叹者，满府锦衣玉食人，竟无一个真哭的，独那狮子猫绕着空榻哀鸣三日。
昔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然观蕙莲之缢，非畏死也，乃畏生之不可为生耳。其悬梁处正对藏春阁暖炕，朱门酒肉与白绫素练，相隔不过三十步。此三十步间，横亘着炎凉世态、势利人心。来旺儿递解途中所见官道杨柳，与蕙莲妆台前的断肠花，原是同一副人间颜色。所谓"递解徐州"，实乃世道将人如货物般辗转运送；所谓"含羞自缢"，不过刚烈女子以颈血洗尘垢。
李卓吾尝叹："《金瓶梅》是部炎凉书"，此回尤甚。蕙莲绣鞋上的并蒂莲，开时并蒂，谢时同枯，恰似世情冷暖总相随。今人读此，当思古时红颜白骨，犹在绮罗堆里笑人痴。一部大书至此，已见千红窟里寒烟起，万艳杯中血泪浑。更堪玩味者，吴月娘焚经超度时，灰烬偏落藏春阁瓦当，佛力终究不敌欲海，妙法莲华终成镜花水月。
昔年董解元作《西厢》，云"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此回笔墨更见锋刃。金簪埋雪意象，暗合"质本洁来还洁去"，然雪下埋的不止女儿骨，更是世道寒。绣像本在此回特绘蕙莲悬梁图，衣带当风处，笔墨竟带金石气，观之如闻裂帛声。后世张岱《陶庵梦忆》记朱楚生"终以情死"，与此回可互为注脚。呜呼！情天孽海，从来不是小儿女独筑，乃是众生共业也。
悲夫！金瓶梅花，原是血泪浇成；绣像丹青，终作无常明证。读至蕙莲整理绣鞋细软处，忽忆《牡丹亭》丽娘临逝前对镜写真场景。然杜丽娘有还魂日，宋蕙莲唯余罗带寒。此中差异，非关作者心肠，实乃世道殊途。今之览者，若只见风月不见白骨，便是辜负笑笑生一片沥血苦心。
附：
【拙作浅墨闲章，原非考据家案头之物。文中偶涉古人逸事，恰似春水煎茶，取三分史韵兑七分遐思，不过效东坡"飞鸿踏雪"之戏笔。诸君若见疏漏，权当醉汉挥毫，墨痕歪斜处或藏魏晋余韵。文史考证如老学究扶镜辨蝇头小楷，文学创作却是西子湖上摇橹——桨声欸乃间，烟波自生趣。如究典章制度，自当移步兰台石室；若但求片刻清欢，不妨且饮这盏野史烹就的雨前茶。夜阑搁笔时，忽忆张岱"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之语，拙作若能予人此等飘渺意趣，便胜却十卷注疏矣。】
来源：空山静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