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资深读者小霜在一家百年老店“皇冠”商场做收银员。去年店里来了一位导购小姐,名叫寒马。小霜是商场的年轻人成立的读书会的主持人。她很欣赏寒马。首先是因为感到这位同事有男性气质(她是家中的顶梁柱),后来又发现她对于语言有着天生的敏感性。小霜记得,那一次在读书会上,刚
资深读者小霜在一家百年老店“皇冠”商场做收银员。去年店里来了一位导购小姐,名叫寒马。小霜是商场的年轻人成立的读书会的主持人。她很欣赏寒马。首先是因为感到这位同事有男性气质(她是家中的顶梁柱),后来又发现她对于语言有着天生的敏感性。小霜记得,那一次在读书会上,刚来店里工作不久的寒马红着脸向大家讲述正在讨论的一本小说。她的讲述让小霜大吃一惊,因为女孩读小说的历史很短,居然有种特别老到的、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韵味从她看似散乱的话语中透出来。从那时开始小霜就注意她了。小霜后来了解到,女孩仅上了初中,是转换了好几个工作才到她们店里来的。她的工作是导购,她特别喜欢这个工作。“我们店很好,我喜欢我们店里的氛围。”她这样告诉小霜时,脸上的表情舒展,全身显得无比放松。
没过多久,小霜就开始鼓励寒马学习写作了。
“不,我干不了。”她使劲摇头,仿佛被吓着了。
小霜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她预测,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女孩就会开始动笔了。为什么不?不是就连老年人都在追求激情与幸福吗?
除了在店里主持读书会,小霜还参加云城一个名叫“鸽子”的书吧的聚会。那个书吧里连小霜一共七个人,都是云城小说读者中的佼佼者。主持人名叫费,是一个瘦瘦的青年,家电维修工。小霜非常佩服他。后来有一天,小霜去“鸽子”书吧参加聚会,竟然发现寒马和费紧挨着坐在一起。原来这位女孩同费恋爱了。小霜吃惊地将眼睛瞪得老大。这时寒马走向她,大方地说:“小霜姐,是费让我来书吧的。我同费偶然在海员俱乐部相识,现在相互都已经离不开了。”
那天下午,小霜在店里加完班正要回家,寒马来找她了。寒马请小霜去酒吧喝一杯,小霜欣然同意了。
她们喝的是红酒,两人都喝得很慢、很克制。
“寒马哪天同费结婚?”
“我正在犹豫呢。”
“怎么回事?又不想结了吗?”小霜吃了一惊,“你俩就像天生的一对!”
“您说的没错。可是这里不止一对,有两对……费是个天生的情种,他还有一位爱人,是从前的奶妈的女儿,一位音乐教师。”
寒马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前面的某一点。小霜问她:“费怎么选择?同你结婚还是同她?”
“他说同我。他还说他同她断不了关系,因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又离婚了。”
“你呢,你心底里想不想结婚?”
“想,想极了。我爱费,最主要的是他能激发我的灵感。我已离不开他了。我想,我还是同他结婚吧,说不定我能处好三个人的关系,要试一试。”
“寒马,你说得太对了,要试一试。我一点都不为你担心,你有处理这种问题的魄力,你勇敢又冷静,要不我怎么会认为你有写小说的潜质?”小霜激动地说。
“小霜姐,我爱您,只有您能理解我。您祝贺我吧,干杯!”
“毕竟那位女孩是费的历史,”寒马想了想又说,“费没有同她结婚,是因为那时他还拿不准。她一气之下就嫁人了。有点轻率,对吧。可能我更适合费吧。”
“既然相互爱得很深,就结了再说。”
“谁更适合谁是很难说的,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你要是想得太多,就结不成婚了。”
“嗯。小霜姐,您好像是我的主心骨。”
在她俩的右边,一位男孩伏在吧台上哭。小霜向寒马耳语道:“一定是失恋。真正的爱是多么难遇啊。”寒马也向小霜耳语道:“我已经决定了。”
“来,为了未来的新娘和小说家——”小霜举起了酒杯。
过了几秒钟,那位哭泣的男孩站起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位女士,大声地对她们说:“爱情是毒药!”
小霜也站起来,夺下他手里的酒杯,对他说:“你错了,毒害你的是你的自卑心!”
男孩一愣,瞪眼看了小霜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姐姐!”
他转向柜台那边结账去了。
“我爱您,小霜姐。”寒马喃喃地说,“我真幸运,和您成了朋友。”
小霜却在心里想:“寒马能有一见钟情的奇遇,是因为青春的热力啊。而我,是不是已经有点老了。”她羡慕这位年轻的姑娘,尤其羡慕她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情感,这是一种崭新的风度。
“好好准备一下。”小霜说。
寒马噙着泪,用力地点头。她们在酒吧门口分手。
小霜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我一点都不为她伤感!
这位美丽的女孩奔向她的幸福去了,真有魄力啊。”
寒马终于同费搬到一块儿住了。他俩在城郊租了一个幽静的小院,每天各坐各的公交车去上班。他俩的蜜月只休息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里,寒马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小楼上奋笔疾书。费则在院子里搞园艺。费要将院子的围墙边种一圈红玫瑰,让寒马出来散步时赏心悦目,灵感大发。他实在太爱寒马了,他觉得她清爽、大气、灵动,还沸腾着活力。“我在培养作家。”他半开玩笑地说。他俩的生活极为简洁,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两人经常去附近的小店吃面。
寒马对她和费的爱情非常投入。但寒马并不是在情感方面没有阅历的小姑娘,这一点小霜也看出来了,所以不为她担心。她甚至预感到了如果过了热恋期,费的情感就有可能起变化,变得不像现在这样专一。寒马认为自己绝不会后悔。自从那一天在海员俱乐部与费相遇之后,费的深情的眼光就印在了她的心底,她感到自己在劫难逃。她不想,也认为不应考虑这段情缘能持续多久,她要抓紧生活,不然她要做的事就来不及了。在小霜的鼓励之下,寒马暗暗产生了写作的念头,而费,正是那位极力促进这事的爱人。多么凑巧啊,寒马时常幸福得要晕过去了一样。老天怎么给了她这样好的机遇?要知道这位爱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位段位颇高的读者,连小霜姐都佩服他呢。寒马写一会儿,读一会儿,又忍不住到窗口去看费。在寒马眼里,费浑身上下都吸引她,连他额头上的汗水都那么可爱。她真想拿了毛巾跑下去为他擦汗。可是不行,她得抓紧时间。寒马于是叹了口气,坐下来继续她的冥想与阅读。
去上班的前一天上午,费走进了寒马的书房,坐了下来。寒马感到他心里有事。
“费,你说吧,没关系。”寒马爽快地说。
费说,悦,也就是那位奶妈的女儿,为他们准备了结婚礼物,她想让费一个人去取礼物。费不知寒马会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一点不同意的理由都没有。悦比我先认识你。”
费听了寒马的话有点惊讶,感激地望着她。
“吃过饭你就去吧。我记得你好久都没同悦见面了。”
费离开家后,寒马回到了书房。一开始,她有点心神不定,她在房里反复踱步。后来,她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坐在书桌旁,翻开了一本书,找到了她想读的那一章,并开始记笔记。
寒马既然很久以来就做好了准备,她就不会轻易地屈服。她从小就是非常倔强的。这一章写的是关于一位男子放弃爱情的事。寒马竭力去想象那种情境。寒马对自己说:“放弃?那不就像死亡体验一样吗?”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一些,又觉得自己终究不能完全体验到。一段情感的死去是什么情形?寒马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
她给小霜打了电话,约她下午去情趣咖啡馆。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发了。
“寒马,我真想念你啊。”小霜由衷地说。
她俩坐在大堂的黑暗中。不久前她们也坐在这儿,往事历历在目。
小霜握住寒马的手,她觉得寒马在轻微地发抖。小霜在心里感叹:寒马从来是一往无前的啊。
“一切都很美,很顺利。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寒马慢慢地说。
大杯的热咖啡来了。两人一声不响,喝着。过了好一会儿,小霜再次握住寒马的手时,那手心已经发热了。“寒马啊寒马。”小霜在心里嘀咕。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爱得这么深。小霜姐,您一定也有过这种时候吧?”
“有过。但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没有,但我期待着。”小霜镇定地回答。
一会儿花豹就来了。花豹在她们腿间擦来擦去,呜呜地哭,两位女士都有点慌张。不过它没待多久就走开去了。
“我坐在楼上的书房里,他在园子里忙碌,情感的律动是那么合拍……我多么希望一直那样坐下去啊。可是不行,人得生存。除了爱情,我还有更大的梦想。费,正好成了帮助我实现梦想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提高了。小霜想,她亢奋起来了。
寒马大声说话时,就感到所有的阴霾全消失了。她谈到这段时间她对文学的感想,她的越来越坚定的追求。“不从事小说写作,我会活不下去。”她这样宣称。小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为这位年轻的朋友高兴,她相信她能跨越一切障碍。
“寒马,你是最棒的。”小霜提高了嗓门。
“多么奇怪,我先爱上了文学,然后就爱上了费!好像两个是一个?”
“一点也不奇怪,寒马。文学是什么?就是爱。所以你就爱了。”
“我深深地感激费,他真是一位高手……”
“寒马,你真了不起。我向你推荐的那本新书,你读了吗?还是我们楼里的仪叔推荐给我的呢。真是一本好书啊。”
“我正在读呢。最近我感到我里面有种东西正在成形,我已经写了一点,我还要写下去。我必须写下去。”
“要死死抓住它,要不顾一切。”小霜的眼里忽然闪出火焰。
“我一定,小霜姐。我准备好了。”
分手时,小霜紧紧地握住寒马的手,她感到寒马的手已经变得滚烫了,而她的脸上仍然有些苍白。小霜想象得出这位姑娘所经历的巨大的心灵振荡,她的沉着的反应也令小霜从心里钦佩她。她目送友人走向那辆公交车,看着她稳稳地跨上去。“我在这个年纪时,可比她差远了啊。”小霜在心里说。
小霜觉得寒马是她的所有朋友里面最有才能的。她想要暗暗地保护女孩的才能,可是她又看到,女孩根本不需要她来保护,她自己能保护自己。“她身上有一种稀有的品质,她在事业上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不知为什么,当小霜在心里说出这句话时,鼻子有点发酸。“我太伤感了,所以天生是当读者的料。”她又说。她预测,慢慢地,这位女孩会变得不可战胜。寒马从咖啡馆回到她的小家,就上楼去继续她的阅读。一开始,她边读边记笔记,如醉如痴。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她才想起下楼去那家竹楼面馆吃面。走进竹楼,就闻到了浓浓的烟火味,那夫妻正在炒菜。
“寒姑娘,今天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啊?”女人问道。
“我丈夫有点事进城去了。”寒马用早就准备好的话回答她。
寒马默默地吃完面,同女人道了别,又回到自己的书房。
寒马对自己说:“我爱他。这一点也不意味着他有义务时刻陪伴我。是我自己要爱他。我和他情趣相投,目标一致,这有多么难得!”
寒马说过这几句话后情绪就有点亢奋了。她拨通了小霜的电话。
“小霜姐,我正在努力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我刚刚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独立。”
“寒马,太好了,我一直没看错你。”
“小霜姐,我忍不住要同您分享我的体验。明天见。”
她感到心安。她坐下来,于朦胧的情绪中写下了一个片段。她想,这还不是正式的小说,但今后也许会发展成小说。然后,她到厨房去为自己和费烧茶。
将水烧开,精心地准备好茶叶,先为自己泡上一杯。费的那一杯要等他回来才泡。她坐下来慢慢地品,这茶叶真好。
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我和她要去看一场电影,看完可能回来晚一点。”费说。
“好。”寒马简短地回答。
寒马继续喝茶。她想到费为自己的付出,感激地在心里说:“他从来不会做假,一切都是那么明明白白。”她觉得像费这么好,又这么意气相投的人,恐怕还是很难遇到的。他自己认为自己不适合创作,因为缺少某种决断的力量,可是他对寒马的创作那么关注,比她自己还要着急。这在一般人看来不可思议,寒马却知道他是出自内心的。她记得有位朋友问过她“什么样的伴侣最理想”这个问题,当时她冲口而出:“两人共读一本书。”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啊,那些日子,什么样的狂喜!他俩曾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讨论那本书,说着说着就一块儿睡着了……醒来后又继续讨论。
费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寒马听见他在喝茶,然后又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后他进了卧室,轻轻地上床。寒马连忙紧闭双眼装睡。
“寒马,我知道你醒着。”费在黑暗中小声说。
“我在等你呢。”寒马也小声说。
寒马搂住了费,她似乎看见了费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们明天要上班了,睡吧。”费说。
寒马搂着丈夫,终于安心地入睡了。又过了好一阵,费也睡着了。
第二天费先下班回家。他上楼到寒马的书房,一眼就看见了寒马新写下的那一段情节。多么美啊,寒马自己知道她写下的句子有多美吗?费回忆起往事,对年轻的妻子充满了感激。“寒马寒马,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你怎么会爱上了我这样一个糟糕的男人?”
“寒马,寒马!”他一边喊一边奔下楼去。
“你快要成功了,寒马!”
他俩在红玫瑰旁边接吻。
“我的天啊……”费喃喃地念叨。
“不,我还没有成功。”寒马冷静地说,“谢谢你,我感到自己摸到一点门路了。不过有费在我身边,我成功的希望一定很大。”
“那么,你后悔吗?”费看着她的眼睛。
“瞎说。你还不了解寒马。不过你终究会了解我的。”
寒马迎着费的目光。费惭愧地笑了笑。
两人回房里梳洗了一番,一块儿去小竹楼吃面。
在路上,寒马对费说,费娶了她是真倒霉,连饭都不能给他做,还像单身汉一样天天去外面吃。费便回答妻子说:“我们有精神食粮,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竹楼小面馆的老板做的面条臊子特别好吃。男人只有一只眼睛,但显得很有精神。大家叫他老瑶,叫女人小飞。
时间已不早,顾客们都吃完回家了。两夫妻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小寒,小费,”老瑶开口说,“你俩住在这郊区,遇到过什么怪事吗?”
“没有啊。”费吃了一惊,停止了吃面。
“有一个男的和一位女士,总在这附近绕着这几栋房屋转,尤其是天黑时。有时早上也来。他们俩从不碰面。本地人说,他们相互都在找对方。两人都不太年轻了,当然也不老。大家都说他们原先应该是一对情侣。”老瑶说完后表情有点不安。
“有时我替他们着急,”小飞接下去说,“为什么两人一次都没碰面?既然是情侣,相互又在找对方,怎么会……”
费和寒马一边慢慢吃,一边你看我,我看你,但两人都不想说话。
过了几分钟,老瑶和小飞就悄悄地退到后面房间里去了。
吃完面出来,外面刮起了小小北风,有点寒意。费紧紧地搂着寒马。
“他们好像在批评我……”费小声说。“不太可能吧。他们不是那种管闲事的人。”寒马安慰他。
“当然不是。我也很喜欢他们。寒马,我打算明天下午请假去你们店看看。”
“欢迎啊。”
回到小屋里,舒舒服服地喝完茶,两人各自去自己的书房。寒马上楼上到半途,朝着楼下的费大声说:“费,我对我们的这种小日子真是着迷啊!”
“那就一直过下去嘛!”费也大声回应寒马。
屋外的北风渐猛,这小屋的墙很厚,坐在里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马感到她今晚特别想写下一点出乎自己意料的东西。可是她坐下来之后,脑海里又空了。她发了一会儿呆,又去读小霜给她推荐的那本小说。这的确是一本奇异的小说,小霜说是她楼里的仪叔推荐给她的,这就可见那位仪叔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位老师。她觉得小霜一定很幸福。想想吧,仪叔,费,黑石,多么不平凡的人,他们常在她身边!她读到第四章了。这一章写的是女孩父母早逝,同爷爷一块儿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爷爷说要回老家去看看,女孩要同爷爷一块儿去。他们坐火车来到一个地方,下了车,爷爷在左看右看,说自己记忆有误,这不是老家,是一个从未来过的小镇。女孩听爷爷这样一说,立刻变得非常激动,马上提议两人去住当地的旅馆。旅馆很便宜,他俩一人住一个单间。当他们下楼去吃饭时,爷爷就打不起精神了。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迷,说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乡了。但女孩从心里相信,这个地方就是爷爷的家乡。她决心帮助爷爷一点一点地认出他的故乡。在这一章的结尾,祖孙俩正朝着山脚下那些点点灯光的瓦房走去,夜幕已降临。
“家乡?”寒马自言自语道,“谁又能说得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正像我也说不准我的前方会遇到什么。”
寒马特别喜欢书中对于这两人的描述:老人执着于黑暗的记忆;女孩总是处在冒险的冲动中。但两人的行动又是那么合拍。整个晚上,寒马都在想这一章里所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她没有写小说,她沉浸在别人写的小说中了。忽然,她产生了幻觉,就仿佛这部小说是自己写的一样。
“费,费!”她一边下楼一边喊,“你的家乡在哪儿?”
“在南边,靠近广东省。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你能确定?”寒马拉住费的手问。
“我?”费翻了翻眼,说,“不,我不能确定。这问题太大。”
在黑夜的北风中,两人紧紧地搂着对方。寒马紧闭双眼,脑海里出现了那些鬼影般的瓦屋,还有点点灯光。“八年后……”她含糊地说出这几个字。
费在想什么?他想得很多。当时他同寒马同样急于结婚,因为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的机会了。啊,这位女孩!他不知道要怎样预测他同她未来的前景。不,他不预测,在她身边,做那种预测是可耻的。可以说,他俩昏头昏脑地就结了婚,他决心同她相守,因为别无选择。他听见了她的嘀咕,他想,也许不到八年,他们就不再在一起生活了。谁又能看见心底的那个故乡?寒马太聪明了,总有一天,她会看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不又在做预测吗?真可耻。他想起了竹楼里的老瑶的故事……寒马,你等等我啊。
费决定在休息日同寒马一块儿去海员俱乐部听一位船长做报告。寒马听了他的提议后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了。本来她是想星期六在家里大干一场,将自己的写作模式确定下来。但是她想,费的提议后面有潜台词。他想去那里重温旧梦,为什么?她有点疑惑,有点隐隐地担忧。寒马想,她差不多已经闯过了三人关系里的障碍,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费与她并不同步。他很爱她,但在她面前偶尔会显露出愧疚的情绪。而她认为他不必愧疚。她知道费对前女友依然恋恋不舍,可这正说明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啊。一掉转头就将前情人忘个干干净净,那种类型并不是寒马所喜欢的。总的来说,寒马感到自己的新婚生活丰富、安宁,而又不乏刺激。长久以来,她追求的就是这种生活,现在正在实现。
他们来早了一点,于是就在俱乐部的小花园里散步。眼前的景物是那么亲切,但又似乎久违了一样。有一对非常年轻的情侣坐在花坛边上小声说话,使他们俩立刻想起了婚前的日子。
“同他们比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老了。”寒马说。
“我也喜欢这个老一点的寒马。在你之前,我从未遇到过你这种类型的女孩。你给我一种紧迫感,我觉得自己会落在你的后面,远远地落后。”
“不会的,费,你过虑了。你的情感世界那么丰富,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方向,就一步步地坚定起来了。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我想,爱并不需要太多的了解吧。费,你放松下来吧,用不着紧张。你瞧我多么放松。”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费和寒马随着人流往礼堂那边走去。
台上的船长是一位退休老人,头发雪白,鼻子红红的,眼睛很大,但似乎有点睁不开。寒马没注意老人在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小说。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那位船长似乎天性特别乐观,不断地说笑话,底下的观众笑成了一片。寒马想,为什么费不笑?她的思路一下子回到了费身上。那一天,就在礼堂外面的草坪边上,费拉着她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个瞬间定格在寒马的记忆里,她就是在那个瞬间决定了要同费长久相守。她凑在费的耳边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寒马来到了草坪边上的那个地点。对了,就是这里,这里有块形状特殊的大石头,它是他俩的见证人。那一天,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太阳啊,云朵啊,草地啊,远处年轻人的白衬衫和花裙子啊,乳白色的地灯啊,等等,全都在燃烧。寒马眯缝着眼,感受着大地的热力。她和费反复地接吻。似乎要通过这接吻来确定自己的决心……这是不到四个月之前的情景。
“女士,您需要深入了解海员们的情感生活吗?”
那人推着一车杂志停在寒马身旁。
寒马买了一本《海上生活纪实》。杂志里面有很多图片,这是她感兴趣的。
她在小道旁的长椅上看了一会儿杂志,就看见费正朝她走来。
费的眼圈红红的,他哭过了。
“怎么回事,费?”
“啊,太感人了!老船长说到他和他妻子的事,海上的忧思,那种绝望,那种无助……寒马,我们回去吧,天气有点冷了。”他说。
寒马想,为什么费感觉天气有点冷了?她抬头望了望艳阳高照的蓝天,有点担忧费是不是要生病了。他一下子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这是寒马没料到的。她觉得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不过,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们很快回到了家里。费拥抱着寒马,轻轻地说:“老船长的那些话将我的心冻成了冰块。不,我不想他的事了,我要将他的故事忘记。寒马,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你会事先告诉我吗?”
“我没想过。怎么会离开?不可能。”
“会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寒马不想追问费关于老船长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出来了。那应该是一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自己也会至死不渝吗?她不知道,也不愿多想。费很可能是在老船长的境界的对照之下有点自卑吧,其实他大可不必。人和人不一样,费的境界与老船长也不一样,很难说谁更好更高……
那天夜里,在心醉神迷的交合之后,两人都在黑暗中寻找对方。寒马一下子就体验到了竹楼的老瑶师傅所说的情景。
在动笔写小说的碎片的前一天,寒马做了一个梦。那天晚上,费在单位加班。寒马看了一会儿书,感到有点累,她记起白天参加了植树的活动。她比平时提早上了床,一会儿就入睡了。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客厅里叫她。寒马摸索到床头灯开关,按了一下,没想到台灯竟然坏了。她又去摸索卧室顶灯的开关,顶灯也坏了。叫她的是个女人,寒马慢慢地听清楚了,是竹楼里的小飞。寒马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了客厅。客厅里的灯也不亮,看来是线路坏了。但是小飞也不在客厅里。她到底在哪里叫她?
“小飞,小飞!”寒马叫了两声。
“小寒——我是在同你约好的地方,我们一块儿走吧。”
风将小飞的声音从远处吹来。寒马觉得她离得很远,也觉得自己找不到她,就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寒马等了一会儿,却再没听到小飞的声音。从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池塘里的水发出的反光。寒马变得有点焦虑了,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费会不会出事?费会不会出事?”她最担心的是交通事故。不知坐了多久,她才突然记起,费夜里是在单位宿舍里休息,并不会坐夜班车回家。寒马昏头昏脑地回到卧室里,又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才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后发现所有的灯都好好的,客厅的沙发上也没有落下她的披巾。她记得自己是披着披巾走出卧室的,但披巾好好地挂在衣柜里。那么,应该是一个梦。费让她焦虑了,完全没有必要,是她自己要焦虑。也许,建立了小家庭就总会有焦虑吧。
寒马一下班就跑步去赶车。
推开院门,看见费正在院子里忙碌,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她没有将自己做梦的事告诉费。
“你睡得还好吧?”费放下锄头,吻着寒马的脸颊问。
“还好。你呢?”
“不好。宿舍房间里有两只蚊子,被骚扰得睡不着,老想起寒马。”
“那我们快去吃饭,晚上早点睡。”
“不行不行,你晚上还得写作呢,现在是关键时刻。”
寒马听了这句话差点涌出了眼泪。
她一连写出了两个小说片段,不是关于爱情的,却是关于一个人在异乡努力求生的事。她在努力捕捉一种语气,努力确定笔下的句子的意图,虽然总是确定不了。现在她的确很想很想写,这种渴望只有费最清楚,所以他说是“关键时刻”。她将写下的片段又读了几遍,就下楼去费那里。他还没睡。
费扬了扬眉毛,接过寒马的笔记本。寒马觉得他仅仅往本子上扫了几眼。
“你快上路了,寒马。”他说。
“我也觉得这次有点不同。”
“不是有点,是很不同。你正在成熟。”
“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为什么你自己不写?好久以来,我就感到疑惑,为什么你自己不写作?”
“哈哈,你以为我没尝试过?我的语言不好,远不如你,差太远了。我是培养作家的那种人,对吧?”费做了个鬼脸。
“我们睡觉去吧,费。再谈论下去,我会把你累死。”
费一上床就轻轻地打起了鼾。寒马将搂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抽出来。在黑暗里,她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她分不清那是写作的激情还是爱情。
寒马是深思熟虑的。她不会去预测同费的关系今后的发展,她也绝不去打听费是如何对待他的前情人悦的。她想,即使费同悦仍然保持亲密关系,她也应认同这种关系。作为女人,她理解另一位女人的孤独。并且这位女人爱她的丈夫,从未改变过。这是个死结,寒马的情绪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但她是那种有定力的人,也是不容易被打垮的人。
台风来的那天,费消失了整整一天,既没给她来电话,事先也没向她说明。寒马知道费是不愿撒谎的人,并且这种事也太难说明了。寒马还知道这种事会经常发生,自己必须强迫自己习惯。
当时她在商场,风将商场的招牌吹到了大街上,到处一片黑压压的,店员们都待在商场里面。费是昨天傍晚走的,一夜未归。一早寒马就来商场了。她到商场一小会儿,台风就刮起来了。像上回一样,那个声音又在她心里响起:“费会不会出事?费会不会出事……”她老觉得费是在大街上走,所以内心十分紧张。
“寒马,你冷吗?我有衣服,你要不要?”店长问她。
“不冷不冷,我只不过有点紧张。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
“会过去的。气象台说损失比较大。”
店长拍了拍寒马的肩头,回办公室去了。
寒马坐在货架间,决心让自己的思路集中在酝酿中的小说上。小说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多的欢乐,而且说不定还能帮助别人。如果有一个人处在她现在的情境中,她就可以通过一篇小说告诉这个人,一切都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糟,都会有很自然的解决的办法,只要人多一点耐心和相互的信任……
关上的店门外面有一个女人在哭泣,像是歇斯底里。寒马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会发作歇斯底里。”
“寒马,你星期五会去书吧吗?”小霜在问她呢。
“我一定来,同费一块儿来。”
“我同黑石一块儿来,黑石要做精彩发言!”小霜激动地说。
“小霜姐,以前书吧里的书友们,除了费,黑石也是我最崇拜的。”
“那么,你开始写小说了吗?”
“我正在写一个短篇小说。同费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必须不断地爆发,我现在没有退路了。您瞧我有多么惨。”
小霜微笑了。她想象着这一对伴侣在一块儿时的幸福情景。
“寒马,你真有眼力啊。”
“我也觉得我的眼力不错。他的确是赤子之心。”寒马自豪地说。
此刻,寒马将内心对于费的小小的慌乱一下子就抛到脑后去了。同费谈论文学的那些日日夜夜浮现在脑海中,至今仍令她脸红心跳……如果不是因为有他,她现在还在文学的外围徘徊。从少年时代开始读小说和诗歌,她一直都是采取将自己全身心代入的方法,如醉如痴。直到有一天遇见了费,她才发现,那些最好的小说里充满了一扇又一扇的幽暗之窗。费激起她的热情,让她去打开那些隐秘的窗户,探索窗外的陌生的天地。从那个时候起,寒马的阅读就发生了转折。
“你在想他?”小霜问。
“我总在想他,因为他同我的文学连在一起。这是不是很方便?”
“太妙了!寒马,这简直是,简直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了。我现在要去收拾东西了,不打扰你的冥思遐想了。”
寒马将椅子移到暗处,倾听着外面的雨声。现在,她不再感到害怕了。大自然里面有晴天,也会有台风,自古以来就这样。刚才她又想出了小说中的一段情节,她记录在小小的笔记本里了。也许当她回到家时,费也在家里了,那时她要同他共享。
在货架的那一边,她的同事,两位很年轻的女孩子正在相互倾诉各自的情思,那低沉的声音像鸽子叫一般。寒马似听非听的,在心里感叹:“多么动人!”于是,她在内心升起了信心。这世界不会因一场台风而减少她的美妙。
“寒马,原来您躲在这里!我一早就在店里找过您了。”
这是在对面大书店里工作的男孩晓越。他也参加了小霜的读书组。寒马见到他就有种温暖的感觉。晓越表面看上去内敛,但只要谈论起文学来就像一盆火。而且他善于与人沟通,熟悉社会各种阶层的阅读倾向。自从他加入寒马的阅读小组以来,他一直在协助小霜提升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阅读品位。寒马特别欣赏他与人沟通的技巧和将书本知识运用到现实中的才能。
“晓越,您来了正好!我一直在想,您还应该参加我们的‘鸽子’书吧,您代表着一股新的势力,我们书吧需要您。”寒马兴奋地说,眉开眼笑。
“我当然要参加。我早就听说了您的丈夫——传奇般的人物!老实向您承认,我在他面前有点自卑,我只能算个小学生。”
“您不要谦虚了,我见识过您的高超技巧。来吧来吧。”
“我一定来。有一件事同您商量:明天晚上在我们这里,我想同大家谈谈我们的一位读者的成长经历。我谈过之后,想要您来做一些补充。您看怎样?”
“真好,我喜欢这种话题,我一定尽力而为。”
“另外我还想说点题外的话,您不要生气。寒马,我同您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老觉得您是我的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可以随意吐露心事的那种。您有一种极为开阔的视野,所以从不大惊小怪,但您又明白就里。真难得。”
晓越说完就告辞了。寒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又多了一个好朋友。她觉得,自从她同文学结缘以来,她的朋友就多起来了。这位男孩比费小,他说费是传奇般的人物,还说他在费面前有自卑感,这就可见费在读书界的魅力……他并没有夸大。寒马回忆起她同费的初相识,点点滴滴仍能激荡她的心灵。这位书友晓越,在人际关系方面阅历很深的青年,是特意来向她表示敬意的吗?
外面的风渐渐小了,寒马的内心也越来越明朗。她又回想今天记下的小说情节,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热情。她将这股热情称为“关于费的想象”。
“寒马,去吃饭吧。你笑什么?”店长向她招手。
“台风要过去了,我们没受大的损失,所以我高兴。”
“真是个贴心的姑娘,我爱你。”
“我也爱您,店长。”
那天夜里从书吧出来,费和寒马拐进一条黑糊糊的小巷。小巷一直通到河边,他俩要从那里搭公交车回去。一路上,寒马感到费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于是试探地问他。
“费,你对黑石的新观点怎么看?”
“我已经说过,他说得好极了。黑石具有一种不一般的功力,他属于身体力行的那一类,所以他才能体验得那么深……他的话令我惭愧,因为他说的那种境界我达不到,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可是费,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困难,没有面临选择。你大概看出来了,我是个没有担当的人,这种人的坏处和好处一样多。”
“我恰好爱上了你的好处,这应该是缘分吧。当然,我也喜欢黑石的深沉。他体验到的那种境界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艺术所追求的境界吧。他能读到那个层次,天分还是相当高的。小霜姐也如此。费,振奋起来吧。每个人都有好处和坏处,没必要为这一点沮丧。”
前面就是那条河,闪着奇怪的白光,亮得有些扎眼。听了黑石和小霜的发言之后,寒马的情绪一直很高昂,费的情绪却一直低落。
下了公交车之后他们还要走一段路才到家,那条路的两旁没有房屋,生长着一些灌木,听说常有野狗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咬人。寒马边走边前后张望,有些紧张。忽然她发现费不在身边了,怎么回事?她叫了一声,但费没有回应她。寒马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跑了。她想快回家,回到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许费在开玩笑,要让她锻炼胆量。跑着跑着,居然撞着了一个人,是小飞,前面是她的竹楼呢。
“寒马快同我进竹楼。费在里面等你。”小飞说。
灯光下,费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怎么在这里?”寒马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拉着我往荒地里走,我和那东西搏斗,扭打在一块儿。然后我突然看见了竹楼,就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了。可见条条路通向我的爱人啊。”
费笑了起来,笑得很难看。
他俩默默地回到家,默默地相拥入梦。但寒马居然一个梦都没做。
第二天中午,费和寒马在竹楼里吃扬州炒饭。他俩刚一吃完,老瑶就过来了。老瑶在桌边坐下,说:“那一对在这里捉迷藏的年轻人,今天早上远走高飞了。我看见他们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两人都背了大背包,喜气洋洋的,像过节日一般。”
“他们相互找到了对方吧。谢天谢地。”费说。
“说不定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找下去。”老瑶眨了眨他那只独眼。
“老瑶,说说您和小飞吧。”费央求他。
“我们从来不捉迷藏。”老瑶爽快地说,“那时我在那个破旧的小旅馆遇见了小飞,当时她已跑了三个省,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风尘仆仆,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钱。我有手艺,但我的人缘不好,京城的一家大餐馆将我赶出来了。可以说,我和她流落到了蒙城郊外。我们并不是同病相怜,而是心怀着共同的理想。后来我们就搭起了这座小竹楼,那时我们没日没夜地工作。”
老瑶说话之际,小飞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身后,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
“那么小费,你和小寒也在没日没夜地往前赶吧?”老瑶突然话锋一转,“有理想的人,没有时间玩捉迷藏,对吧?”
“对极了!”费和寒马异口同声地说。
“我同小飞,是志同道合的夫妻。一个人想出一个点子,另一个马上就来添砖加瓦……我们总在想点子,要把工作做得更好。”
从竹楼里出来,费的情绪变好了。
“寒马,我俩相处得还可以吧?”他问。
“不是‘还可以’,是好极了。你读了我写的短篇吗?还可以吗?”
“读了,我要说,好极了。你还没写完,后面会更好!”
“你瞧,我们也是没日没夜……哪有时间捉迷藏?”寒马哈哈大笑。
“唉唉,寒马寒马……”费喃喃地说。
“我们就住在对方的心里,还用得着去找吗?”
他们各进各的书房。费感到他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必须帮寒马一把,必须扩大阅读量,必须不停地写笔记……
寒马沉浸在她还不太熟悉的小说境界里,她感觉到自己是一名新手,不时会有点惶惑。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就是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令她跃跃欲试,要向那里突进。这种状态并不是平时那种激动,但也不是完全不激动,而是一种努力牵引和努力悬置的运动。写完一段停下来,寒马突然明白了费说过的话。当时他说自己不适合写作,因为他的个性中有太多的随波逐流的成分,他认为寒马才是那个应该写作的人,因为寒马具有高度的自律能力,能够不断刷新语言的所指。夜深了,费在叫她呢。
“寒马,你是开拓型的。”费激动地说。
“可能是因为爱,我才有了信心。”
“其实没有我,你照样……”
“不,不是那样。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就像老瑶和小飞一样。”
他俩一齐朝窗外看去,看见那竹楼里依然亮着灯。
“他们也在进行饮食方面的创新实验。”费向寒马耳语道。
“费,我太幸福了。我从小就自认为可以干成一件事,可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都是因为有了你,我俩在文学上是一个人,对吧?先前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你。后来找到了你,事业也开始进展了。这绝不是偶然的。我一直对自己说,我得到了最好的。”
“唉,寒马寒马……”费说不出话。
他们相拥站在客厅里,两人都听到了从云城市中心传过来的车轮声,有一个车队从大马路上经过。
费为寒马感到心酸。他因惭愧而说不出话。
但寒马并不认为自己可怜,她为有费这样的伴侣而自豪。此刻她的苦恼是:要怎样才能让费明白自己的感情的真实情形?为什么一般人都难以克服爱情中的“占有”情结?想到这里,寒马就在黑暗中微笑了。的确,一段时间以来,她已不再为费不时离开她而痛苦惶惑了。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就像小说中写的一样。她,正在慢慢变成她想要的那个样子。
“你真的没必要……费,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开始有点难,后来我慢慢地起了变化。我以前也爱过几个人,但从未像爱你爱得这么深。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寒马。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女孩。而我,我是一块炭渣。我觉得我该主动离开你,可我又做不到。”
“为什么要离开?为了你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你可不要说是为了我。我现在最最需要、最最惦记的人就是你。你抽身离开,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
郊区荒野里的风刮得那么不留情,门窗都在颤抖。艰难的沟通将爱人们弄得疲惫不堪,终于昏昏地睡去。寒马入睡前的念头是:“费不相信我对他的理解,因为很少有别的女子像我这样。”费的念头则是:“她多么好,我对她伤害得多么厉害!”
夜里费做了噩梦,他喊出了声。寒马紧紧地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她听见费在幽幽地说:“是你吗,寒马?我们已经越过去了吗?”“是啊,已经越过去了。”寒马回应说。她听见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寒马一直醒着,她在想她的小说,想那些最明丽的词句。然后她又回到现实,在心里说:“即使费理解了我对他的理解,他也还是不能放过自己。因为他觉得这事对我不公平。这是一个死结。如果有爱,哪能处处讲公平呢?”她盯着窗户上的那点月光一直想下去,“是我要爱他,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如果没有我,他和悦经历了从前的挫折之后,很可能会相处得很好。这件事上我的自私也许多一点。如果我不理解费,还去干涉他同悦的交往,那我就是真正的自私自利了。新的爱情的确产生了,但并不等于旧的爱就完全消失了啊。我知道费不是那种人,这可能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吧。那是十几年里头积累起来的深爱,也许我的爱不如她的深,肯定不如……”
一直到早上她都没有合眼。
来源:心有猛虎细嗅蔷薇8q4X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