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遇到景墨之前,若春华相信如果有一个人肯愿意让她来爱,她会是大文朝历史上最好的情人。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在遇到景墨之前,若春华相信如果有一个人肯愿意让她来爱,她会是大文朝历史上最好的情人。
似乎作为帝国四方大将中唯一的女将军,这些年的大小战役、镇守边关的功绩都是随意为之,算不得什么,不值一提,最大的成就是她那些纸上谈兵的风花雪月。
每当她看到自己手下的兵丁去定西城里明月楼找姑娘时,言语粗俗、举止无聊,就会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于是常常像示范战场上如何杀人一样去示范怎样泡姑娘。
“耐心,耐心,懂不懂,看,要像这样!”
做示范的时候,若春华可以一人分饰多角,从春光满眼的公子哥,到欲迎还拒的妙女郎。她的方法有时候是管用的,手底下不少小兵崽子们在定西城里安家落户,还生了小小崽子,她不知道喝了多少次喜酒。
若春华在定西城八年,也没有给自己置办什么府邸,吃喝拉撒处理军务,都在大营那间半新不旧的营帐里,每次酒罢回主帐,都会有些寂寞。
说起来若春华这个家伙,约莫是老天爷在给安排投胎的时候,吃多了酒,随手抓了些东西,横七扭八捏在一起,就丢下了人间,也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合衬统一。
譬如她出生定西王府,世代为将,母亲则是宰相之女,大文朝历史上可排前三的美女。这位美人娘亲的脾气当然也很美,成婚三日就同当时的定西王,也就是若春华的父亲合离,搬去刘阳山剃发修行了。若春华出生于寺庙,是被祖父带回家中,刀枪剑戟戳着长大。
再譬如,她有许多本事,撇下武艺不谈,音律绘画,骰子牌九,甚至还会街头杂耍班子的玩意。她天生力大无穷,堪比军中最厉害的屠夫,她的手也很巧,做出的木头鸟可以飞越千里去传讯,捡起一根木头,随手就能削出牡丹花,逗女孩们发笑。
除去这些,单说她的长相,高挑眉,高颧骨,鼻眼中正端庄,乃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之面,可不知怎么得就长在了一具健壮且威武的身体上,那岂是一个壮硕了得。
她自也想着学京都中的那些美人,让自己瘦一些弱一些,可是一瘦打仗就容易饿,容易没劲儿,实是没办法。
如此,这位女将军就如此自作孽不可活地,将自己熬成了怨妇。
直到那年春天,西羌因内乱死了大首领,一时间西羌八部纷争不断,急急忙同大文朝签了停战协议,跑回去收拾自家后院。于是每年从春三月就开始准备揍西羌的若春华一下子没了事做,文德帝正好借机削减四大将军王的势力,一纸诏令,将她召回了京城。
定北、定南、定冬三个将军王因兵权之事,多少都有些怨恨。若春华却十分高兴,跪在大殿之上,将边境军情一一上奏,然后很痛快地交出了兵符。
文德帝常煜乐的顺水推舟,“爱卿久在边关,辛苦了,原本朕还想将守卫京畿的要务交与爱卿,今日看爱卿,却实在忍不住心疼起爱卿的身体了,听说去年冬天爱卿曾受过伤,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调养身体吧。”
文德帝一番场面话说的情深意切,可在场大臣没有一个是傻子,都知道皇帝是在削权,若春华的定西军回到京城,大部分都入了京畿守备营,只保留了一小部分,作为若春华的亲兵。
只有若春华和常煜俩人知道,这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帝王权谋。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文朝有两大国政,曾经帮助皇族拱卫国家,可后来却成了祸乱的源泉,这两大国政,一曰贵族议政,二曰四王戍边。所以定西王回家休息,看起来不过就是投石问路,杀鸡儆猴的把戏。但是众人所不知的是,这其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演给众人看的把戏。
皇帝想要一个好用的靶子,而若春华想要去谈情说爱。
一拍即合。
说来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默契,是因为曾经搞过对象。
没搞成。
没搞成的原因是,文德帝心怀天下,需要一个贤德的皇后,而若春华,就是想谈情说爱,风花雪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常煜说:“你生得这样伟岸,怎么却有一副如此小女儿的心肠?”
若春华说:“你生得如此貌美,怎么却有一个如此无趣的脑袋?”
2
认识景墨,是在京城地下角斗场。
去角斗场看打架,是因为心情不好。
起初若春华想着京城这般大,各路美丽的公子姑娘,定然是俯拾即是,她久在边关,公务繁忙,现在能彻底撒野撩汉泡美人,很是兴奋,每日都细细打点了一身精神抖擞的衣衫,出门撩春。
她人虽然壮硕,可两条长腿也是修长有力,黑色束裤,银质轻铠,长发束冠,策一匹玄色大马,在京都招摇过市,十分威武豪气。可大文朝自女皇文淑帝复位,到现在的文德帝,都追求高雅文质之美,她这样的,不太符合主流审美,没多少时日,就被人家传了个“女张飞”的诨号。
但这并不是让她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
在与几个看似文雅的才子郎君吃过几次酒后,她发现这京城的人们都有更加热闹的追求,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哪样都比小小情爱有趣。跟着又听说了几个外表华丽内在恶臭的豪门爱情故事后,她就有些郁郁了。
到了六月时,天气躁热,若春华对京城的环境,也彻底失去了兴趣。
那日蝉鼓噪地让人心烦,若春华无聊,在东市的赌坊里输了两把,赌坊里本来就够吵闹的了,却不料隔壁更是叫嚷的厉害,她一下子就上了脾气。
若春华上脾气的时候,脸上通常没有什么表情,随手将手里骰子一丢,循着声音找到了一个阴暗的甬道,她捏了捏手指,一低头走了进去。
却不料刚踏进几步,那甬道中一股战斗的血汗味让她不自觉地兴奋起来。若春华大跨几步,只见中间圆形的沙地中间,两个上身赤裸,肌肉结实的壮汉正互相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
仿若两头野兽,只等铜锣一响,就向对方撕咬过去。
若春华忘了自己本是来拆房的,在其中一个壮汉被另一个背肩摔之后,立刻鼓掌叫了一声:“好!”
接下来的日子,若春华天天就往角斗场钻,虽说以她的武艺来说,那些莽夫打架显得粗野而愚笨,但也总算比地面上的日子有趣。
没想到如此看了一个多月,突有一日,角斗场中间的沙地上,站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白色长袍,黑色长发,头戴鬼怪面具。
若春华想,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就是来找死的傻蛋。
果然,傻蛋。
只一个回合,就被对方掼在地上。
没想到第二天,这家伙又来,今日学聪明了,白色束裤,上身武装,头发扎成马尾,面上依旧戴着鬼怪面具。
总算是第二个回合,才被对方掼在沙地上。
之后若春华日日来,那人日日也都会下场打一架,没有语言,没有多余的动作,坚持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若春华很好奇,这个人谁?为什么会来这里?面具背后的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大概过了七八天,怪人终于有一天被掼在若春华面前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若春华看出是对方手段下作,当即就跳进沙盘,一个飞踢将那壮汉踢出了场,然后将那面具男子扶起来,道:“没事的,方才那人太过卑鄙,我教你几招,随便摔趴他。”
却不料那面具男将面具摘下,冷冷道:“谁说我想赢。”
说罢,扭头就走。
走出很远,若春华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那是一张怎样美丽的脸啊。
那便是她与景墨的第一次见面。
3
那之后的几日,景墨结束一日摔打,离开角斗场,准备回家。
忽被一个人唤住。
转过身去,依旧是一身银质轻铠的若春华,笑盈盈看他。
景墨蹙眉,他记得她,但不知道她是谁,不过也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看她一身衣饰,就知非富即贵。他的脸上露出十二万分的嫌恶,只是掩盖在面具下,若春华看不到。
“送你。”若春华拿出一个纸包。
景墨没有接,用黑鬼面具黑洞洞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若春华。
若春华也没有说话,伸着手,看着他。
若春华的耐心很好,在山里打野狐狸的时候,她可以盯着野狐狸美丽的眼睛和皮毛整整三日夜,等着那野狐狸终于熟悉那里有食物但是不会有危险的时候,再一击必中。
景墨于是败下阵来,他掀开面具,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过若春华手里的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
在等待他回应的时候,若春华当然可以表现得很有耐心,可是看着那双宽大而优美的手开始解开她细心为其准备的礼物时,她却有些紧张了。
她紧张,怕他不喜欢。
那天看见他的脸,她就坠入情网。
虽然知道那很傻,可是她乐意。
老树开次花不容易,她这些年总找不到人来爱,有一个原因是,她很难心动。
否则当年和常煜,来上一段孽缘,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因为心没动。
可这次不一样,动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动了。
若春华很珍惜这一次心动。
纸包上的细线好像美人的衣服一样终于被解开,那里面是一个面具。
若春华花了三天时间,选料描样,大红为底,金线勾边,玄色墨块,画出婆罗鬼,比起景夜的黑鬼面,不知精致多少。
景墨将面具盖在脸上:“那就,多谢。”
说罢,转身离去,多一个字也没有。
若春华很开心,丝毫没有察觉景墨声音中的古怪。
至于面具,若春华自己为是的认为,景墨一定很讨厌自己那张绝艳无双的脸,所以才总带着面具,而自己送他一个面具,表明自己对他的理解。
她当然很喜欢他的脸,可是战略上第一步,要先顺其道而行,此之谓以退为进。
若春华因为自己的计谋得逞,简直要骄傲死了。
4
“他收下了?”
常煜一边将刑部侍郎的奏折递给若春华,一边颇有些兴趣地问。诚然,当皇帝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但也很累,很乏味,难得有几件能让他感觉有趣的事。听说若春华竟然瞧上了大名鼎鼎的“男貂蝉”,常煜显得比若春华还激动。
“收下了啊。”若春华翻看着奏折,见是参定北王府的折子,定北将军是个英雄,老子英雄儿不好汉,他久不在京都,一双儿女无法无天,这折子就是他那个儿子打了人,被刑部侍郎丢进大牢了。
常煜的注意力却已经从折子上离开,很认真问道:“你不会不知道那男貂蝉的底细吧?”
“知道啊。”若春华将折子还给常煜,接着道,“景墨,景子夜,滁州人士,容颜俊美,为人勤勉,嘉德三年,中进士,进御史台,现在是个庶民。”
“哦,知道就好。”常煜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依律”二字,忽然又问,“你不会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庶人的吧?”
“知道啊,嘉德四年,景墨下朝,自朱雀街回家,被护国公府玉思郡主当街抢走,绑到家中成亲。九月初九,凤言公主于游园会中见景墨,思之如狂,逼迫其与玉思郡主合离。后护国公谋反,再后来护国公与其女玉思郡主自尽于来仪殿,陛下接机撤去贵族议政,把朝权拿回自己手中,陛下写信同我说这事的时候,还评了四个字。”
常煜抬头,看着若春华:“你还记得我评了哪四个字?”
“痴情害人。”
“记得就好。”
皇帝陛下继续批奏折,给另一道上奏弹劾刑部侍郎的奏折也批了“朝议核准”。
若春华却看向殿外。她当然知道常煜想什么,若春华是定西王府独女,若是她这辈子都孤身一人,那便是常煜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剑,若是她与其他贵族联姻,那么她将会成为别人手里的那把剑。
常煜希望,若春华这辈子都这么天真可爱一身蛮力地活下去,替他守边疆,替他解心愁,与他做个知己好友,让他不要那么寂寞。
5
景墨没想到,若春华竟然能持续一个月都给他送纸包。
他丝毫没有兴趣拆开去看,连俯身去拿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开门的时候直接跨过去,任凭那些纸包堆在一边。若春华发现他并没有动过那些礼物,找个筐,将旧礼物放在筐里,新礼物挂在门上。
景墨见到,依旧不理。
直到那个月底的最后一天,景墨却没收到纸包。
人总是会习惯于某些事情,乍一没有了,还是会有几分惊讶的,景墨站在门口顿了一下,关上门准备去角斗场,不料正好撞上策马而来的若春华,她的手臂上缠着白布,微微渗着血。
若春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自马上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景墨看她一阵,随手接过,将纸包慢慢拆开,发现里面竟然只是一个苹果。
这倒是让景墨没想到,他不由斜眼看了看门口的筐,又看着那苹果嗤笑了一声,然后看回若春华,张口,咬了手中苹果一口。
若春华在马上,不觉又有些紧张。
她就静静在马上,看着他倚靠在门框上吃苹果,他今日长发未挽,如绸缎一般散在身上墨绿的绸袍之上,阳光轻轻洒在他的眉眼之上,那双如春水初融的眼眸看着自己,苹果在他的口中,迸出汁液。
他的脸上有因为摔打而撞出的淤青,让若春华生出几分心疼,但也承认那更让他的脸显得生动。她喉头发紧,自觉为色所迷十分羞愧,景墨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更是觉得自己失礼,从马上一跃而下,不知道是因为胳膊疼还是紧张,跌了一下。
她不好意思地向景墨笑了笑,却不料在听到景墨下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所有的表情僵在一处。
“还想送什么,一起吧,早送早了,是想要我的脸还是我的人,索性痛快些,等你厌烦了,我也好不必再每日看到这些劳什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春华看他。
“没什么意思。”景墨轻笑了一声,“对了,你要是不知道该送什么,倒不妨来我家里看看,算是取经。”
若春华狐疑地跟着景墨走进他地小院,只见院子的一角,好像堆垃圾一样堆着许多绫罗绸缎珠宝金银。
若是第一日景墨不知道这个给他送礼物的女子是谁,那么后来就由不得他不知道了,若春华,帝国第一女将,漫山遍野找男人的“女张飞”。
女张飞,男貂蝉,真是绝配。
景墨不无恶毒地想。
景墨随手指了指那堆“垃圾”:“这些都是京中贵妇送我的,你若是不知道该送什么,借鉴一下也可以,当然若是你送礼送烦了,下一步是什么,也请快些吧,或者也不必如此麻烦,你直说要我做什么,是去你的府邸每日穿得貌美如花任你观瞧,还是为你描眉画眼情话绵绵,抑或是你想要红鸾帐暖日日笙歌,你快些说了,我快些将你满足,你也就不用再惦记我了。”
若春华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你会的,就是这些?”
景墨啃完那个苹果,随手将果核丢进了那堆金银珠宝里,擦干净手,嘴角一弯笑道:“是啊,我一个落魄美貌又无情的男人,还能会什么?”
若春华一记马鞭,将景墨的脸劈出一道血口。
6
若春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荒唐地对那样一个人好。
落魄,美貌,无情,他倒是对自己认的清楚。
常煜开始动定北将军在京中的势力,若春华的消停日子也停了,军务改革是一件关系帝国的要务,大文朝多年处于四方强中间弱的局面,地方将领不听中央调派,中央军队都是些世家子弟,战力极差。
忙起来也好,景墨让若春华觉得风花雪月确实是一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情,且暂抛下去做正事,日子一下子跑地溜快,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那日。一日在太学,翻到了一些旧日学子中举时写的文章,不由还是忍不住找了找那个名叫景墨的学子。
转眼到了上元灯节,这一天若春华很忙,白日里调动整个京畿守备,来保卫整个京都的安全,晚上还要去定北王府参加定北王女玉春郡主的上元诗会。这玉春郡主十八嫁入,二十岁做了寡妇,搬回王府之后,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对于京城贵族,这并不稀奇,不过这给常煜一个很好的借口,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若春华不是参加宴会,而是去砸场子的。
诗会尚未开始,若春华赶着再最后巡一次街,城里已经花灯簇簇,街上人头攒动,长街夜宴,流光满溢,拐过一个街角,若春华本准备回府换衣了,就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景墨。
一身细白长衫,乌发随意挽着,一张素面,侧身而立,他站在一个面具摊子前,细细打量每一个面具,可似乎没有一个令他满意。
若春华有点崩溃,该死,怎么过了这么久,怎么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还是会心动。
就在她想要转身走的时候,景墨转过了身,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痕迹,双目也一如既往的沉静,看着若春华,就好似看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二人面面相望,不发一言,终究还是若春华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倒是没想到,又在赶着去定北将军府的时候,在门口又遇到了。
若春华看着站在门口的景墨,景墨当然也看见了她,他侧身到一旁,退进人群之中,让开正门,令定西将军若春华先行。
若春华走过他的时候,步履未停,只是想到:“是了,他毕竟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玉春郡主的男色宴当然会有他。”
景墨始终垂首躬身,等若春华进去许久之后他才起身,看着那个背影,面上也是一丝表情都没有,随着众人也进了定北将军府。
玉春郡主在花园设下羊角璎珞灯百盏,令众人猜灯谜,每一盏灯吊在桂花树下,描金绣银,晶莹剔透,流光夺目。
景墨厌恶这些,但玉春郡主点名要他来,他违抗不得,或者说他早知道对抗这些权贵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自己早不过是一堆认人踩踏的烂泥,烂泥需要什么自尊,但是纵然脑袋里是那样说的,厌恶却是天然的,于是还是躲开了人群,一人在桂花树下坐着。
花园里清净地方不多,没想到就与若春华找到了一处,一处暗影里,若春华一身玄色,景墨起初并没有发觉,撞到身上了才皱眉。
“你?”若春华也没料到会又撞上他,景墨没有多话,向她行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若春华却唤住了他:“景公子。”
“将军有什么吩咐?”景墨回身。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景墨抬起头,又是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若春华揉了揉额头,想了想,还是道:“你离开这里,走时就说是我让你走的。”
这倒是让景墨有些糊涂了:“将军这是何意?”
若春华看着他,一时欲言又止,半晌,自怀里掏出一册卷轴给他。
“这是什么?”
“你当年考进士写的文章。”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新把戏?”景墨一甩袖,将那卷轴摔在地上。
若春华没有恼,将卷轴捡起来,重新递还给他:“抱歉,不经过你允许就看过,写得不错,同陛下讨要过来,一直想要给你,没遇到机会,今日也是巧了。前些日子,我确实很怨恨你,虽然我对你的喜欢与你无干,但是你那样说话行事,还是让我有些受伤的。后来机缘巧合看到了你曾经写的文章,大抵也明白了一些,你自曾经也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被那样就夺去了未来,不肯再相信世间好意,也可以理解,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高兴,今夜此处不太平,你还是离开吧。”
其实这段时间若春华是真的明白了一些,景墨当年的文章,词藻华丽,激扬喧闹,但也有着青年人的意气风发与豪情壮志,他在文中写自己愿效张骞凿空之伟,足踏昆仑丝路,言放九州山川。只是没想到当却以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姿态,卷入一场谋反案,在他二十四岁本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就这样被钉入了历史,不得翻身,他到底是谁,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的才华他的理想,统统无人在意。
若春华能够理解景墨,但是她并没有把握去追逐一个已经全然不相信这世间情爱的人。
将卷轴塞还给景夜之后,若春华就离开了,反而是景夜站在桂花树的阴影之下,几乎都要将那一卷细绢捏碎了。
7
“听说若姐姐接了我的帖子,玉春可真的是高兴呢,玉春仰慕姐姐人品武功,可不是一两天了呢,你说同是将军王的后代,姐姐就可征战沙场,妹妹却只能困在这小小京都,唉……”
玉春郡主生的丰腴妩媚,不是若春华的款,可是若春华还等着看好戏,只能虚与委蛇:“玉春郡主哪里话,我自也想承欢父母膝下,做个无忧无虑的贵家女子,可无奈我父母皆亡故,堂堂定西王府只剩下我一人,只比一比我们的手,郡主十指纤纤,可我却……”
玉春见若春华伸出的手,指长掌大,粗皮老茧,与自己的如玉肌肤自然不可比,娇笑道:“哎呀,边境辛苦啊,每次父亲回来,我都要心疼好久呢,好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喝酒,喝酒。”
玉春郡主的酒与她的人一年甜软无力,若春华没滋没味地喝着,眼睛不由向宴席下众美男看去,清静舒雅者,英俊挺秀者,倒是琳琅满目。
玉春撇了一眼若春华,忽然笑道:“前些日子听闻姐姐瞧上了一个人?”
听了这话,若春华有点脑仁发紧,但还是道了句:“是,只是我从军粗鄙,不大会与文雅公子交往,还是罢了。”
“大胆!小小贱民敢嫌弃我大文定西将军王,去,你们将那个男貂蝉给我带上来。”
若春华急忙道:“这不必了,我最近事物繁多,早已经没了这情趣!”
玉春则道:“今日来我这里,本就是赏花弄月,放浪形骸的。”
若春华本还有任务在身,不好过于违逆玉春,只得想着那景墨听了她的劝,不过显然她想的多了,景墨被带上来时,浑身湿透,手中卷轴还被他自己死死涅在手里。
“这是怎么了?”玉春蹙眉,“这样怎样陪若将军?”
景墨伏地:“那就容在下换身衣服,再来陪若将军喝酒。”
玉春挥了挥手,让他去了,这男貂蝉当年虽然有那件出名的事,只是后来却沉寂了,让做什么做什么,就好像没什么脾气的泥塑美人,她是没什么兴趣的。本想着能看看若春华的笑话,也没怎么看成,于是很快就转移了兴趣,将目标放在了刑部侍郎小儿子方晦身上。
刑部侍郎前些天刚将她哥哥送进大牢,玉春郡主心中早就记了一笔,只是没想陛下在她哥哥进了牢房之后,又将刑部侍郎也发配到了定北附近的一个荒凉之地,让他们家一腔怒火无处可发。
没想到这刑部侍郎的小儿子又生得俊秀可人,唇红齿白,不似女儿娇羞,却带着少年的清隽与干净,很是符合她一贯的爱好,不由生出淫坏之心。
“你,过来。”玉春随手指了指方晦。
方晦今年不过十四,弱质少年,家学严正,对此等荒淫场合本是厌恶,可定北王府得罪不起,玉春先是同方晦吃了几杯酒,忽然来了一句:“要不然,你给我做养子如何?”大文朝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如此大胆还是少见,在场众人听见郡主如此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瞠目结舌。
倒是若春华心中一喜,单这一条罪,倒是够定北王府喝一壶了,一时觉得玉思郡主坏得还挺争气。
可偏偏还是有那爱凑热闹的从旁起哄,几个人围着方晦,方晦左右都走不出去,只能忍着被玉春调笑,出来时他爹叮嘱他要忍耐,不能被定北将军府捉住把柄。小少年一双耳朵红到滴血,周围的笑声齐齐挤进他的脑袋。
若春华始终没有出声,她在等着事情闹得更大一些,果然方晦毕竟年幼,终于忍耐不住,念及父亲一生正直而被贬斥,自己救父不得却只能任凭侮辱,慌乱之中竟然从一人的腰里抽出一把长剑来,横在自己脖子上。
“你这毒妇恶妇,当年你嫁与清河侯府的大公子为妻,那大公子何等人物,被你气死,你今日又来撩拨我,我倒是要问问,当年大公子,到底是被你气死,还是害死!”
玉春面色一变,向左右道:“将他的剑给我拿下来!”
她自也知道,在家中胡闹可以,若是死了人,到底不好收拾。
方晦向后退了一步:“谁敢!”
若春华正在想是不是该出手了,忽然一个人道:“方公子,你先将剑放下!”
景墨。
“你?”方晦认出来人,“你有什么资本和我说话!你不过是这些贵女做的宠物而已!”
剑上已经出了一条血线。
景墨摇摇头,道:“我只是怕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方晦双目充血,吼道:“活着做什么!也像你一样失掉尊严,没了风骨吗!那我倒不如不活!”
说着长剑引颈,景墨伸手就捉,剑锋见景墨的手全部染红。
方晦一惊,剑掉在了地上。
8
那夜的闹剧以若春华带去的圣旨收了场,清河侯府状告安北王女毒害亲夫,收押作审,一夜的喧闹,变作言官们纷纷扬扬的奏折,飞向帝王案头。
只是景墨依旧如同这闹剧之中的小小火星,忽而一现,很快消失。
那夜他一人捏着流血的手掌,包裹手掌的布绢是他那篇进士文章,独自回家。
长街无人,花灯依旧,身后一匹快马,景墨回头。
若春华。
若春华处理完定北王府的事,一回头,不见了景墨,纵马追来,就只看那人独行的背影。
若春华将他按在路边,替他包扎,二人始终无话,若春华没有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出手,景墨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会去夺剑。
“上元节之后,我就要回定西军了,我找陛下讨了个人情,让你入翰林院,陛下现在需要一些他自己的人,陛下要重新制订边疆国策,或许能有机会出使西域。”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毕竟对你一见钟情。”若春华伸长了腿。
“呵。”景墨笑了。
“上元节是要吃糖饺子的。”若春华看着路上的花灯,忽然道。
“没有地方吃了,死心吧。”
“去我家,小厨房说不定有,厨娘是个京都本地人,每逢过年过节都给自己做好吃的,我总是不在家,他们也不理会我,我们偷偷去!”
景墨的这辈子,发生过很多荒唐事,但是和堂堂定西将军摸厨房,偷饺子,倒是平生第一次。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疯狂。
躲在柴堆后面,若春华捧着一碟糖饺子,吃得眉开眼笑。
景墨尚有美男的矜持,淡定地点点头,但是没受伤的那只手抢饺子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定西将军。
“你今天怎么身上全湿了?”
“被你突然弄得看见之前的自己,一时想不开,跳池塘了。”
“哦……你之前为什么去角斗场?”
“打一架,感觉自己还活着。”
“你技术太差,日后有机会来定西军中,我教你几招。”
“好。”
“那我如果不是贵族女子,定北将军,你会一开始那样烦我厌恶我吗?”
“……也许不会,但也不会怎样。”
“哦,说好了,要是来定西军,记得找我。”
“嗯,好。”
“我不会逼迫你做什么的。”
“嗯,我知道。”
那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很久,大概有三盘糖饺子那么久。
对于若春华来说,终究还是愉快的,虽然也许不会再有后来。
景墨那夜回家,拆开了之前若春华送他的礼物,都不大,一颗糖,一瓶酒,一本野史,一卷小画,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甚至还有一本《角斗要诀》,上面墨色尚新,作者注明是若春华。
他细细将礼物全部重新包好,收进了柜子,上了锁。
9
一年后的定西,大雪纷飞。
在若春华的前半生里,她从未打过一次这样惨烈的仗。
西羌与定北将军勾结,朝廷军务改革未完,她的部下去了三分之二,看着满面仓皇,她知道不会有援军了。
决战发生在野马谷,若春华用最后的兵力突袭了犬戎的主帅,可是也将自己困在了野马谷西侧的一处山凹里。
冬日冰寒,她要带着自己的残部一路穿越雪山,走回定西大营。
带着他们,谁都活不下去。
血色染红了野马谷最后一片空白的土地,若春华闭上眼,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也许老天爷没有给她一个爱人,是有原因的。
“我带你们回家。”若春华声音平静而笃定,同从前一样,一挥手,带着部众,进入了雪山。
整整走了七日,三分之一,变成了四分之一,变成了五分之一。
若春华用他们亲人、爱人的等待鼓励着他们,她孤身一人为众人断后。
反正,她是一个人。
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关系。
若春华始终都没有露出半分灰败与丧气,直到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城池。
所有人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城门上有人远远看见了这群队伍,若春华抖开手里“若”字大旗。
若春华依旧是最后一个入城的人,她手下的兵士许多都在定西营安家落户,一时间妻子孩子父母都拥了上来,这支劫后余生的队伍,确实得到若春华曾给他们许诺的深情。
旁人打仗是为了帝国。
若春华打仗,不过是为了那些远征的丈夫、儿子、兄弟,可以回家。
看着他们团圆,若春华拖着疲累的身体,回了大帐。
大帐中尚未点上炭火,若春华有些冷,但是实在太累了,于是准备合衣就睡。
正那时,帐帘被掀开,一个人端着火盆走了进来。
看见若春华,他愣了一下。
若春华看见他,也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派我出使西昌,事情已毕,我绕路过来,却不想听到你与西羌忽然起了战事。”景墨已经同一年前全然不同,长发束在檀冠之中,一身墨绿官袍,衬得他十分挺拔,面容依旧俊美,可是那俊美之中不单单只是美而已,还多了许多内容,肃穆的,平静的,温和的。
若春华看着他,还是那样好看啊,可若春华她现在实在顾不上发痴,她现在更多是累,是疲倦。
几百条人命在她的手上,她急切地需要睡去,在睡梦中,将这些东西都吞咽下去:“我累了,想要睡了,你若是不急,可在定西停上几日,我让人陪着你。”
“不必了,你睡吧。”景墨微微笑了笑,他的笑还不算自如,但却让若春华有些怔。
“那……你呢?”
景墨道:“我等着你,之前不是说要教我几招。”
“哦,好…”若春华一时有些恍惚,倒在矮床上的时候,手脚发烫,总还以为自己依旧在雪地里爬,她忍不住唤了一声:“你能抱着我睡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若春华觉得那真的很久,总比三盘糖饺子的时间要久,久到她好像都睡着了,也许是梦中,也许是真的,背后那人道:“好。”
一个温暖的身躯裹住了她,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很多很多年后,若春华和景墨成亲,她都没有想明白景墨到底是如何对她生出了情意。
这同她的设想,均不大一样。
只是景墨学会了一年中有一个月,会每天送她一个纸包,里面有时候装着糖,有时候装着一支珠钗,有时候装着三个桔子。
景墨学会了在她恐惧于自己过去的事的时候,抱着她睡觉。
景墨还学会了在她吹笛子的时候扶琴。
景墨也学会了在她生气的时候,给她递上最宽的刀,任凭她劈砍。
景墨慢慢成了那个最了解她的人。
但是景墨从未对她说过任何情话。
他只说,娘子,谢谢你喜爱我。
来源:每日精彩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