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的坟被人给掘了 我不理解 没有任何陪葬品 就一具骷髅架子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05 15:01 1

摘要:我低头去看,纹路从破口处出发,蔓延成一丛精致小巧的花,铅白的花瓣,鹅黄的瓣尖,绽开在我的手掌心。

良久,他忽而开口问道:“我痴恋你三世?”

我重重地点头:“是的。”

禺京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阿——”

话起了个头,却顿了顿,歪头看着我:“不知城主如何称呼?”

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给我起一个吧。”

禺京不说话,只是又拿画笔沾了些鹅黄,在我掌心又添几笔,道:“好了。”

我低头去看,纹路从破口处出发,蔓延成一丛精致小巧的花,铅白的花瓣,鹅黄的瓣尖,绽开在我的手掌心。

我一愣。

禺京满意地搁下画笔,道:“不若就叫阿荼吧。”

11,

从前玄冥也给我起过名字。

其实我有名字,我生在桃木上,原本叫做桃姑。但是我嫌这个名字不好听,非要缠着玄冥给我重新起一个。

他那时说:“那就叫阿荼吧。”

阿荼,阿荼。

玄冥虽然生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但是哪怕他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两个字喊出来,也莫名多了几分缠绵,我欢喜得不得了。

直到很后来,我知道荼原来是苦菜的意思。

我哭丧着脸去找他,他被我磨得没办法,轻叹了一口气,招呼我在他身边坐下,指了一个方向给我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角落里,平静无澜的海面上不知为何探出几株茅草,细长的叶簇拥着一丛白里泛点黄的花。

他说:“我目之所及,也只有这么几株茅草。”

禺京在我掌心画的便是这么一丛白花。

我陷在久远的回忆里,愣愣不能回神,忽然禺京问道:“那么你呢?”

“什么?”

“我痴恋阿荼三世,那么阿荼呢,是否也爱过我呢?”

禺京看着我,面上虽全是笑容,一双眼里却并无半丝笑意,只是亮闪闪的,里头全是探寻。

我想也不想地答:“我当然爱你!”

禺京道:“你为何爱我?”

我飞快地接口:“因为——”

刚开了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总不能说,因为你生的好看,我馋你的身子,所以我爱你吧?

我嗫嚅道:“因为我们纠缠三世,今生又相遇,合该我来爱你。”

“原是如此。”禺京道。

我手心的花已经干了,他替我合上手掌:“你看,第一世我对你痴心一片,你其实并不知晓我的心思;第二世我抱柱而死,表面看来是为了你,实际上,应当说是我不知变通;到了第三世就更不必说了,单恋你不说,还害你……”

他眼中渗出些笑意来,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还害你成了如今的模样。”

禺京道:“前三世都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你其实并不欠我什么,对吗?”

他问我对吗,我就根本无从反驳,我其实都没办法思考,因为他顶着这样一张脸,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茫然地点点头。

“那你何必爱我?”

我着急地向他剖白:“可是那天在大殿里我头一眼见你,就爱上你了。我今生爱你,是上天注定。”

“阿荼,”禺京轻声唤我,“在你看来,如何是爱呢?”

我一愣,脑袋空空,答不出来。

但是禺京并不要我的回答,他只笑着说:“阿荼,等你想明白如何为爱,再来爱我吧。”

那天的后来,我独自一人在他的小院外站了许久。

我想,我初见他时觉得他是生人勿近,其实并不然。他只是天生一股淡漠的气质,因此板着脸时,才会让人觉得疏离。

他根本就是好温柔的一个人,会笑着将我从墙头扶下来,会托着我的手在我的掌心画一丛花。就好像从前的玄冥,他虽然不太爱搭理我,可我在北海那样闹腾,他也不曾赶我走。

12,

禺京觉得我并不爱他。

我在大殿里苦思目想了三天,觉得禺京才是个傻瓜。

我怎么会不爱他呢?我简直不要太爱他,我爱他爱到一见到他就想漏气!

我想,禺京觉得我不爱他,主要还是因为我爱得太低调了,低调得都让他察觉不到。

这样不行。

我决定好好追求禺京,让他感受一下我热切的爱。

崔珏为我出谋划策,他说,一切爱情都开端于好看的皮囊。

这话我已经听过两遍了,我十分不满:“我只是个骷髅架,你又不是不知道。”

崔珏一脸讳莫如深:“我是说,一切爱情都开端于好看的——皮囊。”

大师,我悟了。

于是一日之间,城主府府门大开,四方城中所有的画师都被请来了府上做客。

一日后,我穿上新画皮在别禺京的苑外与他偶遇。

我真挚地看着他:“我想了三四天,还是爱你,比上一次见你还要爱你。”

禺京一脸莫名其妙:“你是?”

话音落下,自己已经了然了,又道:“是阿荼啊。”

他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你又换了个样貌。”

“是啊是啊!比从前更好看了!”我在他跟前转一圈,展示我的新皮肤,然后期待地看着他,“那么你有没有爱上我?”

他不答,只是将我上下打量一遍,赞许地点点头:“稚气未脱,很是娇憨可爱。”

!!!

一个男人若是诚心想夸一个女人漂亮,可以有上万种说辞,只有夸无可夸的时候,才会用上“可爱”这个词!

当夜,城主府彻夜灯火通明,画师们熬夜加班作画,我在一旁指点他们:“脸画尖一点,眼睛别画那么圆,眼尾上挑一些,左边眼睑下再点上一颗痣,要走性感小野猫路线的。”

两日后,我穿上新画皮在禺京别苑内与他偶遇。

我道:“我爱你。”

他这次认出我比上次更快一些,只愣了一会儿,道:“是阿荼来了啊。”

他说着,拿起桌上一碟糕点:“刚做的紫薇酥,尝尝吗?”

我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将碟子推开:“不了,要减肥。”

说着,含羞带怯地冲他快速眨眼。

禺京没瞧见我的眨眼,他的目光扫过我全身,似笑非笑:“我看阿荼身材如此匀称,何须减肥呢?”

匀称!

当夜,画师再次彻夜加班,我气得在一旁叉腰:“给我把胸往大里画!要 36D 的!”

又过了三日,我穿上新画皮出现在了禺京的床上……与他偶遇。

他掀开床帘,我半卧在他的床榻上,风情万种:“我爱你。”

他这次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提溜起来:“这次也是碰巧?”

我:“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阿荼。”

禺京喊我。这次声音里没有笑意,连带着他的神情也是肃然,好像真的有点生气。

虽然不知道他生气什么,但是我马上蔫了:“我错了。”

禺京:“……”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扯过薄被子替我裹上:“阿荼,不必在外貌上如此费心,你原来的样子就很好看。”

我心说我原来就是个骷髅架子,好看个锤锤。

后来是禺京亲自给我画了个样貌。

那样貌说不上十分好看,小巧的鼻梁上一对圆圆的眼,瞧着竟有些像我从前还未被玄冥杀死的时候。

我拿去让画师临了重新做了张画皮,穿上到禺京跟前转来转去地向他展示:“好看吗?”

禺京道:“好看。”

我将脸凑到他跟前:“那你有没有爱我一点点?”

禺京失笑,拿修长的手指点点我的眉心:“傻姑娘。”

也没说爱还是不爱。

13,

靠美色诱惑是行不通了,毕竟禺京自己生的就很好看,因为皮相而爱上我,不如对着镜子和自己谈恋爱。

崔珏又道:“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似乎靠谱。

于是,崔珏眼见着我炸了半个月厨房。

半个月后,我终成一代大师,做了精致的满汉全席,邀禺京与我共品。

我将佳肴摆上桌,一一向禺京介绍:“这是杏仁酪,这是雪里蕻烧塘鳢鱼,这是如意卷……”

禺京打断我:“如意卷?”

我:“……”

我看着那散成一滩的如意卷,从善如流地改口:“如意饼。”

禺京:“……”

我继续介绍下一道菜:“这是石灼虾。”

这次,赶在他开口质疑之前,我先解释:“是有虾的,只是火候没太掌握好,所以瞧着虾和底下的石头有些融为一体。”

我说着,用筷子夹了个黑块给他看,是虾的形状。

我又指下一道菜:“这是百叶包细粉汤……烧的时间有点久,可能汤有些被烧干了,要不就当主食……”

我:“……”

我:“算了。”

我:“要不出去吃吧。”

话是这么说,我的心底却还是存了一丝期盼的。

——这个剧情我熟,我从前不晓得听过多少遍这样的故事了。哪怕女主角做的菜再难吃,男主角也会强忍着恶心吃下去,并赞一声“好吃”。

我看着禺京。

他缓缓拿起筷子。

举箸四顾心茫然。

他又缓缓放下。

他抬头看我,露出个温润的笑:“出去吃吧。”

我:“。”

14,

我和禺京一同外出吃饭。

这也不错,我虽然不能靠厨艺抓住他的胃,却能靠财富迷住他的眼。

——四方城虽说是座鬼城,大小也是座城,而我顶着个一城之主的头衔,再不济也是个城主。

本城主要让禺京看看我为他打下的江山。

彼时夜幕初降,华灯升起,城中满是幽蓝的鬼火,正是热闹的时候。

我与禺京比肩走着,先是见到路旁坐着个小姑娘,她一身白衣衬着更惨白的一张脸,手里拿了把木梳,一下一下地替自己梳头发。梳了片刻,大底觉着像这样抬手梳头怪累的,眉头一皱,将脑袋取下来抱在怀里慢慢地梳,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来。

又走两步,两个吊死鬼头对头凑在一块儿聊天,一个托着自己的舌头得意洋洋地展示:“瞧瞧,我上个月刚纹的!清明上河图!你就说好看不好看吧?!”

另一个不屑地嗤笑:“这有什么?这年月,文舌早就过时啦,如今时兴的是打舌钉!你瞧瞧我的——”

说着将舌头一垂,上头亮闪闪七颗钻,从头连到尾瞧着像个勺儿:“昨天找城西的陆铁匠打的北斗七星,打一整套还能有八八折。”

我:“……”

我偷眼瞧禺京,他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是神色一如往常,并无异端。

我心中痒痒的,不由自主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禺京侧头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局促地躲开视线,一脸正色,“我就是担心你一介凡人,心里觉得害怕……”

这么说这着话,又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偷去瞧他。

他愣了愣,继而笑了:“是有一些害怕,眼下这样,还是觉得有点怕。”

我一愣,他握住了我整只手,歪着头道:“哎呀,突然觉得心安了许多。”

我:“!”

妈的,这男人好会。

我花了不小力气才能平复心情,冷静下来,又有点患得患失。

“禺京,”我喊他的名字,“你果真害怕他们吗?我若没有了画皮,样貌瞧着只怕比他们还要可怕,到那时你也会害怕我吗?”

禺京停下脚步低头看我良久,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轻叹了一口气,道:“阿荼。”

我也就听到这么一声“阿荼”。

因为下一瞬,我被他拉了一把,莫名跌进他的怀里,只觉得背后掠过一阵风。

我一回头,我原先站的地方一个妇人风驰电掣地跑过,身后跟着一串的鬼童子,咯咯地笑着追着她喊娘亲。

他们一路跑,路过不远处一座桥时,妇人停了下来,招呼桥洞下执伞而立的一个青衣男子:“尾生,你还在这里等啊?那姑娘不会来啦,等后半夜天落雨,你又要被水淹啦——”

青年面上挂着个淡淡的温吞笑容:“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想她,就在这里站一站——大娘,你这火急火燎的是要往哪去?”

妇人笑道:“我带孩子们去山伯家讨杯喜酒喝啊,今日可是他和英台大喜的日子,他们生时没能拜天地,今日就要弥补生前的遗憾,将这礼全上啦!”

说着睨一眼身后跟着的鬼童子们,眼角满是笑意:“你知道的,我活着的时候一个孩子都没有,死了倒好,这么多娃娃要认我做娘亲,我养不起啦!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只好到处要饭过活这样子。”

我还靠在禺京的怀里,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张了张嘴,试图解释:“那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尾生抱柱嗯?”

我:“……”

禺京:“梁祝化蝶嗯?”

我:“……”

15,

我简直百口莫辩。

但我还是挣扎了一下,我道:“不是的,你听我狡辩。”

禺京放开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开始狡辩:“其实是这样的……”

但是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了。

我垂头丧气地坦白:“好吧我承认,为了留住你,我确实在表述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用了些许夸张与渲染的手法……但是有一点肯定是真的!”

我以手指天,满面诚恳:“喜欢你——我喜欢你是真的!”

禺京微微颔首看着我,眸色深深。良久,他温声开口道:“阿荼……”

他这样的语气,就是要和我讲道理了。

禺京同我讲过许多次道理,可这次,我却突然不敢听了——

我喜欢他喊我名字时唇齿间的缱绻与缠绵,可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我也害怕我的纠缠都是徒劳,让我始终站在原地。

我害怕听到他的拒绝。

于是我急急地打断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反正不管你信与不信,四方城一年只能开一次门,人间的中元节才过去多久?你还要在这呆大半年呢!”

禺京与我对视半晌,忽而笑了。

“原来如此,”他道,“那么到了来年中元节,你便会放我走吗?”

他果然还是想走。

我心下一沉,心中难过,却更要嘴硬:“当然。”

禺京道:“那么我走之后,你会想我吗?”

我下意识道:“当然……”

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别说将来,一想到他总还是要走,我此刻就已经在难过了。

禺京见我久久无言,哑然失笑:“阿荼这个名字还真是没有叫错,只不过,应当是糊涂的涂。”

他道:“你应当说,真到了那时候,你就让崔珏给你再找一批人,然后你从中挑出一个最好看的,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想起我。”

他这么说着,大抵自己也觉得好笑,一脸心情大好:“走吧。”

“去哪?”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不是说出来是为了吃饭吗?”他拍拍我的头顶,重新牵起我的手,“城主大人,也带我去那婚宴上讨杯喜酒喝呗。”

16,

禺京当真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吗?我觉得他简直像是擅长巫蛊之术的法师,不知什么时候在我心里种下了蛊虫,让我一瞧见他的笑容就犯糊涂。

——从前玄冥也说我糊涂,当时我反驳他,我说糊涂有什么不好呢?他沉默良久,只是笑着说:“是啊,糊涂有什么不好呢?”

他说:“做人就是难得糊涂。”

我马上就顺着禺京的思路去想了。

虽说他早晚会走,但我也不一定机会全无。譬如我带他去婚宴走一遭,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做城主夫君的排面,没准他就会爱上这种感觉,进而爱上我,然后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了。

我马上来精神了,反握住他的手,雄赳赳气昂昂道:“走。”

17,

笑死,根本没人认识我。

18,

好在这场婚宴排场大,客人多,来者不拒。

我带着禺京混迹其中,胡吃海喝的间隙,还不忘向他解释:“我一贯低调,此次微服出巡,瞧着城中一派祥和,很是满意。”

禺京递给我一杯果酒,点头赞同:“也并未因你城主的身份而对你侧目,确实不错。”

我:“……”

气得我痛饮三大白。

于是当天晚上,我是被禺京扶着回城主府的。

我踉踉跄跄,脚步虚浮,嘴上却不肯闲着。

“我今天真开心。”我扒拉禺京的衣角,大着舌头断断续续地说话,“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要是有这么一座城,无处可去的游魂都来这里住,我也住在这里,大家就像还是活着的时候一样过日子,繁华与人间无异,那就好了。”

我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脚底踏着的青石板路:“你看,如今我就在这样一座城里了,真好。”

我又侧过脸去看他:“你也还在我的身边,真好。”

禺京搀着我,低声道:“阿荼,你喝醉了。”

我瞧着他,心里有些茫然:“我喝醉了吗?”

他低下头来看我,夜色下灿烂的星河衬着他眸色深深,好似一汪潭水:“阿荼,你看我是谁?”

我伸手掐掐他的脸,将他认真端详:“玄冥——”

他就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阿荼,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都记不得我是怎么到屋顶的。

那可能是城中一户普通的人家,也可能我们已经回到了城主府,总之一仰头就能见到星子散满整个天幕,然后他的声音传来,就像一阵轻飘飘的晚风。

他说:“你可听说过北海吗?有这样一种鱼,身长数丈,世人不知其修,却被困在一片海域里,出不去,也无处可去。”

黑夜里热闹褪下去,整座城都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也听不见禺京说故事的声音。

我等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问:“然后呢?”

“没了。”

我急了,凑上前问他:“怎么会没有了?那条鱼,它有没有成功脱困、找到自由呢?”

“没有。”

“为什么?”

“因为……”

禺京这么说着,却没再说下去。

静默让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我这才发现,我早已看不见什么星河,因为我们靠得这样近,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他。

我听到不知是谁的咽口水的声音。

“阿荼,你不是总问我,爱究竟是什么吗?”禺京道,“现在我来告诉你……”

他没再说下去,但是有微微的凉意落在我的唇上。

我只觉得睫毛狠狠颤了颤,然后胸腔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咚、咚、咚。

先是鲜活,然后是一阵钝痛。

爱是什么?

爱就是这样的情不自禁。

我脑子一白,接着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

我又漏气了。

19,

我醒来的时候,崔珏在我的床前守着我。

我一动,胸口隐隐作痛,心下有些茫然:“崔珏,我好像有些心痛——”

崔珏哭得哀哀戚戚:“让人在心口上剜了一刀,能不疼吗?”

我伸手抚上我的胸口,感到胸腔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又好像空落落什么都没有。胸腔里有没有东西不知道,刀口倒是真的有一道。

我愣了半晌,脑子慢慢转还过来。

那天夜月里的“咚咚”声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我真的生出了一颗温热的、会跳动的心。

从前禺京说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原来并非推脱的借口,而是真话。一具连一颗心都没有的枯骨,如何能知道什么是爱呢?可是当我真的生出一颗心,禺京却不见了。

七月半,鬼门开,亡魂归阳,于是百鬼夜行。可是眼下寒冬将近,距离下一个七月半还有大半年,崔珏带人将四方城翻了个底朝天,却半个人影也没找到。

禺京好像从不曾在四方城里出现过。

我在城主府中将养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有时登楼远望,瞧见万家灯火,一座鬼城热闹得如同人间;有时房顶一躺,看落星满天,将手一伸,就好像能抓个满怀;有时就躲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

城主府中有藏书阁,我淘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书上说当初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冥府却未成,于是死去人族的魂魄无处可去,便只能漂浮海上,后有仙人不忍见之,便以昆仑山石造四方之城,只进不出,专门收容不入往生之魂。又后来,天道化形,锻造冥府,人族有了轮回,仙人又替四方城开了一道门,许欲入往生之魂于每年七月十五出鬼门,过黄泉入幽冥司,去往往生。

崔珏侍奉在侧,将一切看在眼里,有一天终于遭不住,道:“城主,你要不哭出来吧。”

他说着,十分勉强地将身子一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

我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问道:“崔珏,你在这四方城多久了?”

他大概没料到我突然提问,认真偏头想了想:“百来年了吧,可能都有上千年了。”

说着有些怅然:“真是好久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崔珏一愣。

“从这四方城出去,去黄泉,去幽冥司,去往崭新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我看着崔珏,他素来没个正形,这会儿却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良久,他长叹一口气。

“城主。”他轻声喊我,向我伸出手。

我捏住他的指尖,便瞧见他为人时的记忆。

那是二十岁的崔珏,加冠之年,进士及第,拜为尚书郎,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他打马过长安街,街边全是侧头瞧他的行人,面上满是羡艳。他于是更得意了,将头一扬,恰望见街边茶坊二楼的栏杆上有个小姑娘也探出头来,粉颊朱唇,鬓边还别了朵木芙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遥遥一汇,那姑娘忽然笑弯了眉眼,他便一下子好像连骑马也不会了。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崔珏笑起来,“是啊,新生固然好,可我心中有故人,不忍忘之。”

20,

心中有故人,不忍忘之。

我低垂了眼睑,只觉得书也看不下去了,沉默了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说,因为贪恋故人的影子,就把另一个影子当做他,这是正确的吗?”

我将书盖在脸上,不等崔珏回答,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当然不正确,因为贪恋原本就是错误的啊。”

尾生每天都要去桥下等一等,其实他心中清楚,他根本等不来他心上的姑娘,因为那姑娘当年爽了他的约,后来也没到四方城中来。可是他好想念她啊,这想念经过千百年的时光的发酵,也不曾被冲淡,反而变得愈发浓稠,所以每当想念多到没法承受的时候,他就来桥底下站一站,想想当初等待时的满心期待,就又可以变得开心满足起来。

崔珏每年的中元节都要将一些往生之魂送出城去,他守在城门边,瞧着他们面上或是欢欣,或是期待。他难道不知往生好?轮回之后,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或许是一名书生、一个诗人、一位医者,又或许是个小将军,红缨银枪,烈马银甲,在战场上叱咤。出去了,是无数种可能的人生;守在这里,却只是年复一年的不见天日。可他不忍心忘记前世墙头马上、惊鸿一瞥的姑娘啊。

人心自古逃不出贪恋,尾生如是,崔珏如是,我又何尝不如是呢?

我天生有个本事,但凡人族,哪怕已成魂魄,我抬手碰一碰他们,便能瞧见他们过往的一切。唯有禺京,我触到他的指尖,瞧见他的过往,那是一片空白。

这其实不难猜。一个凡人如何入得四方城,又如何能生着和玄冥一样的样貌呢?

他并非凡人,而只是一个傀儡。

能造出这样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恐怕只有玄冥。

我看的那本书上还说,世有无心之鬼,杀而不死,生其心,竭其心血,方能死。

玄冥大概讨厌极了我从前的纠缠,前世杀我还觉不够,如今我都成了一具枯骨,他还要造出一个傀儡,再来杀我一次。

可是我贪恋啊。

从前在小虞山,我遇上那么多的生魂,看尽他们的一生,可始终是个过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这么守着山崖瞧着日升月落,只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欢,直到我遇上玄冥。

北海多寂静啊,南海的喧嚣之下又何尝不是寂静呢?可是我遇上玄冥,一切就都变得鲜活起来了。

我在北海逗留、闹腾,就宿在玄冥的身侧,有时心情好,就编编曲子,用口哨吹给他听,一曲下来面红耳赤,然后问他怎么样。他想了半天,最后说:“至少我就吹不出那么多奇怪的声音。”

有时我跟他讲我看到的故事,我说你看那世人多苦啊,贪嗔痴恨、流离颠沛,一朝身死,魂魄还要漂洋过海,无家可归。他淡色的眸子幽幽眄我一眼,只说:“总有归处。”

有时我也患得患失,我说世人活着有生离,死了是死别,我们将来也会分开吗?他不说话,只是叹一口气。后来我睡过去,只觉得似乎有人摸了摸我的头顶,然后将我的头发丝拽过去缠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睡梦中我还想,只要他不主动赶我走,我是一定要赖在他身边的。

很久以前,我好像一直茫然地在水里漂浮,而玄冥,他是我浮沉多日,遇上的一根芦苇、一簇飘萍、一块浮木。

后来我死了很多年,都还贪恋这样的鲜活。因为贪恋,所以哪怕知道禺京不过是个傀儡,知道他的温情或许不过假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留着他、靠近他。

崔珏劝我哭,说哭出来或许会好过一点,可我有什么好哭得呢?贪恋原本就是妄念,是我偏要勉强,所以不管有什么样的后果,都是我应该受的。

反过来说,我心头的血不曾流尽,让我还能留着一条残命,日复一日地过着前尘的旧梦,已经是上苍厚待了。

21,

我心口的伤好得极慢,养了大半年都不曾养好。

又是一年中元节,夜幕时分,四方城城门大开,我跟着崔珏一同站在城门口,送百鬼出城。

忽然一阵孩童笑声,我循声望去,是那天夜里,我与禺京夜游觅食时,在城中撞上的妇人,她的身后跟了一串孩童,也排在出城的队伍中。

我有些惊讶,崔珏已经开口发问:“大娘今年也要出城去吗?”

妇人摇摇头,憨然一笑:“我是来送这些娃娃们,我生时命不好,小时候被父母卖,嫁人了被男人打,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成了孤魂,倒是乐得自在。可这些娃娃们还小,他们年幼夭折,什么都还没懂就成了鬼魂,如今有了轮回的机会,说不定能投生到好人家呢!”

她说着,回身看向身后的男子:“尾生,你今年也不走吗?”

尾生一身青衫,还是个书生模样,闻声道:“啊、啊是,我也就是来送送这些孩子们。”

妇人道:“那姑娘有什么好?她当年就没来见你,如今只怕早就不知轮回多少世了,你还放不下吗?”

尾生有些局促:“或许再过上一年,我就能放下了吧。”

我心下唏嘘,不忍再看,只好偏过头向城外望去。

城外,出城投胎的队伍已经排了很长,他们从四方城出去,离到黄泉还有很远的路途,可他们却仿佛新生就在眼前,那步伐走得慎重而又局促。

只有那些鬼童子,他们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身后就是永久的分别,一脚跨出四方城,眼中满是新奇,只当是一场新的旅程,开心得很。

我回头去看带他们来的夫人,她面上还是笑着,眼眶却红了一圈,盯着他们雀跃的背影,半晌后忽然回过身去,飞快地揩了一把泪。

我在城门口站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新生者已经走向新生,而执迷者依旧之谜。久到天色渐暗,四方城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终于又要缓缓关上。

我望着那渐渐合上的城门,心中一动,猛然向那城门口撞去。

22,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方城中收留的是人死了之后的亡魂,我是天生天养一个鬼,生而无魂,前世被玄冥杀了一次之后,更是只有一具骷髅架子了,出了四方城,也不知会怎样。

可我隐隐觉得,若是就此呆在四方城,那就此生都不能再见到玄冥了。

身后传来崔珏撕心裂肺的一声“城主”,我来不及回头看,堪堪挤着最后的那倒门缝撞了出去,却并不觉得疼痛,也并未出城。

我的眼前是一片混沌。

一道缥缈的女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喊道:“神荼。”

我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那声音不说话了。

我又问:“你是谁?”

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我守在这里,因为我在千年之前,与人打了个赌。这个赌局,要由你解开。”

我来不及反应,眼前所见已不再是一片混沌,而是飞速变换的场景。

场景一页一页翻过,我瞧见了万物的源起。

23,

那时天地还未分,四方只是一片混沌,忽然有一天,混沌中孕育出第一个神祇,那是盘古。

后来盘古破斧开天,清者上升为青天,天光倾泻,于是便有了人间。

我瞧着眼前光景,只觉得莫名其妙,心中却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赌局?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混沌之中,除了清气,还有极乐与极苦,混作一团,称为浊气。人间承受不了这浊气,于是上苍劈出幽冥之地,又令天生极恶的浊气化形,镇守那幽冥之地。”

那声音顿了顿,道:“北海寂静,长年不见天光,无声无响,便是上苍劈出的那块——幽冥之地。”

当年我在北海头一次见到玄冥,见他容貌昳丽,开口直呼仙子,焉知他根本不是仙子,他从混沌中来,日复一日地吸纳浊气,后来盘古开天,光明落到人间,他却成了极恶。

我们常说人死为鬼,这其实并不准确。人死之后,肉身腐尽,留下来去入轮回的,那叫魂魄。而所谓恶鬼,乃是生于混沌之中,难见天日的极恶之灵。

玄冥便是这样一个生于九幽之极的恶鬼。

“但是苍天慈悲,给了他一个机会。”那声音道,“天道辟出北冥,指引恶灵入海,又命他守北冥,镇三千恶鬼,若是千万年后,恶鬼怨气散尽,他便也算罪孽除尽,能够得以往生。”

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觉得脑中乱作一团,咋舌半天,也只能道:“可是,这原本就不是他的错。”

“是啊,”那声音轻叹一口气:“可是天道无情,本该如此。”

我又问:“那他……当年杀我,是因为怨气未散,他出不得北海?”

那声音不说话了。

半晌,混沌中的肠镜定格成一方半透明的画卷。

那是用术法绘成的锦织,能保存一个人的记忆。

画卷上,我瞧见一片无边的幽蓝海域,瀚海之上,人瞧着都只剩了一个小小的点,是个打坐的黑色背影——

只一个背影,瞧着无限寂寥。

那是天地初开时,孤身一人为自己天生的罪孽赎罪的玄冥。

我抬手触上画卷,与他共情,瞧见他眼中的北海。

24,

玄冥头一次知道自己此生只能被困在北海时,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

世人谈起恶与鬼,总是不自觉害怕。好巧不巧,他玄冥不但是个鬼,而且是个穷凶极恶的鬼。

可究竟什么是恶呢?贪、嗔、痴、妄、惰,一切的负面皆为恶。

而在玄冥身上,又以惰性被放得最大。

他想,反正都要死,在何处死不是死呢?那就守着北海去死吧,正好他也懒得动。

当然有时候,心中也会生出一些其他恶念。这时他又想,凭什么你们是仙是妖是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只有我一个人要守着这暗无天日的海域等死呢?

所以当有一天,那只小鬼从北冥逃出去的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当不知道。

他有些恶意地想,逃出去吧,最好将这天地掀翻了,大家一起死了才好呢。

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三千恶鬼怨气重,但再重也重不过他天生带着的煞气,它们被镇压在九幽之下,半点哭嚎声也不敢发出来,北冥静得半点声响也无,他的日子很快又回归平静,就像这海面,无波无澜,醒时看看天、看看海,累了就闭目养神。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歌声。

是一段很难听的歌声,也没什么歌词,只被人随意哼唱着,曲不成调,惨绝人寰。

玄冥不由得皱起眉。谁知那歌声也像能感知到他的嫌弃,顿时小了下去,又飘荡一阵,最后悄无声息。

那是个开端。

自那之后,玄冥总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并不和先前的曲调完全一样,但是该怎么形容呢?只能说,好听的旋律千篇一律,难听的歌声却各有各的风 骚。

再往后,渐渐的歌声少了,那个声音又开始自言自语,它大概逮到些过路的游鱼与飞鸟,它问他们:“我是不是这个天底下最美丽的仙子啊?”

玄冥:“……”

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不然长此以往,北冥将毫无清静可言,他将再不能睡一个好觉。

那时北海还有一条游鱼,当初天道辟北冥时,它还是一条小鱼仔,误入此地,就被困于其中,到如今已长成巨大的鲲,还想着游出这片海、回归到自由中去。

玄冥有时冷眼看着,觉得它很天真:“北冥岂是靠游就能游出去的?”

他不屑地嗤笑:“自由又有什么好?”

他顿了顿,“给你自由也不是不可以。”

鬼使神差地,他同它谈条件:“但是你从这里出去,要替我带句话。”

于是他吹一口气,海面上有大风起,大鱼生出双翅,化而为鸟,因风而起,扶摇而上,一飞就是九万里。

大鹏鸟从北海飞到南海,在那里遇到个小姑娘。当时她正临水自照,手里执一把雕刻得有些粗糙的木梳,沾一沾水再往头上梳,然后在发间别一朵法术变出来的假花,对着海面臭美。她抓住一条游鱼,得意洋洋地问:“小鱼小鱼,你说我是不是这个天底下最美丽的仙子啊?”

大鹏鸟停在临崖的桃树枝上,尽职尽责地传话:“你恐怕没见过真正的美人吧?北冥的那位玄冥大人,才是真正的仙子呢!”

25,

玄冥没想到那唱歌的人真的能到北海来。

原本他叫大鹏带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指望把人吸引到北海来的。谁知道天底下就是有这样傻的人,因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漂洋过海,一路往北来。

那天也不知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刻,她从海天的一线上出现,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细碎的黑发贴在脸上,连鬓边的假花都蔫儿了,瞧着万分狼狈。偏偏面上既无倦色,也不怨怼,反而嘴角带着几丝满足的笑意,好像在高兴自己终于到了目的地。

玄冥几乎是立刻就认出她来了——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从北冥逃出去的小鬼。她走时还是不成型的一团黑影,如今回来了,竟生成了个小姑娘的模样,瞧着憨憨傻傻的,一看也不是能掀翻这天地的样子。

还要眼巴巴地望着他,口水都几乎要流出来了地问道:“你成天守在这里做什么?”

怪没出息的。

这么一想,玄冥的嘴角都要撇下来了,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道:“等死。”

结果那小姑娘眼睛更亮了亮,像是瞧见了什么可口的食物。

玄冥:“……”

有病。

很后来玄冥想,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是很不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她聒噪、闹腾,强买强卖地给他讲从前在南海时听来的故事,什么尾生抱柱、梁祝化蝶。她死缠烂打,脸皮极厚,赶也赶不走,只有偶尔玩累了卧在他身侧睡着的时候,才能在面容上显出几分沉静来。

他瞧着小姑娘的睡颜想,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实际上也不是很聪明,这样一个小鬼,当初怎么就能从北冥逃走呢?早知道她这样不成器,当初就干脆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走了。

然后一转念又想,要是当初没有放她走,她还会像如今这样活泼吗?或许就像这海面下其他的恶鬼一样。他们畏惧他,所以蛰伏海底、噤若寒蝉,于是这海域永远寂寥,永远死气沉沉。

玄冥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依赖这个小鬼带来的热闹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一边独自玩耍。她趴在海面上往下看,瞧见那些蜷缩挣扎的恶鬼们,他们面目狰狞地无声哭嚎,显出丑陋的样子,她就也掐自己的脸,把双颊挤成一团,又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向他们做鬼脸,瞧着比那些恶鬼还要丑。

玄冥:“……”

算了。

他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她是三千恶鬼中的一个,虽然笨得并不知道该怎么作恶,但并不妨碍天道给她定下既定的结局——

他与阿荼之间,从来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命题。天道给他们的是一条单行线,道路的尽头,是他的新生,和她的死亡。

他其实不太在乎能不能有新生,但是他太清楚天道是个什么德行了,即便他自愿舍弃新生,天道也不会允许混沌中的恶鬼长久地存活于世的。

他原本就没什么资本与天道做交易,所以,一定要想一个更稳妥的法子才行。

这么想着,有人扯扯他的衣角。

玄冥低下头去,小姑娘一双明眸亮闪闪,但是瘪着一张嘴,神情如丧考妣:“你给我起名阿荼,原来荼是苦菜的意思吗?”

他难得温柔,摸摸她的头顶,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指海面上长出的茅草,他说:“我目之所及,也只有这么几株茅草。”

目之所及,皆为阿荼。

他平素不是会表达的人,自以为这话说得委婉,说完了才开始担心那小鬼听不听得懂。

她果然没听懂,因为她很快从他身边蹿到茅草旁,蹲下身去闻那一丛白花,然后转过头来,满脸写着高兴:“好像有一点好闻!”

玄冥:“……”

算了。

玄冥想,反正他目光所及,确实全然都是这样一个呆傻傻的小鬼了。

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他想,他果然是个极恶之鬼,贪、嗔、痴、妄,样样都占。

26,

我想起来了,我头一次见到玄冥,并不是在千辛万苦地渡海之后。

那可能是个白天,也可能是个夜里,反正我一睁眼,就瞧见了他。他极年轻,皮肤白得有一些过分,穿一身黑衣,披散着长发,紧闭着双目,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端坐在海面上。

那时我还不知道美与丑的差别,只是隔着海面瞧他,觉得他庄重又神秘,和我身边那些只会哭嚎的生物截然相反。

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生得真好看啊!这是神仙吧?!

可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并不能很清楚地记事,一天内发生的事,隔了个夜就会忘记,第二天醒来再看见他,免不了又要感慨,这个人生得真好看啊!这是神仙吧?!

这样日复一日,有时候醒来第一眼瞧见的不是他,就也不记得这回事了。

很后来我糊里糊涂逃出了北冥,在小虞山修出了原身,又因为大鹏鸟的一句话从南海回到北海,那时再头一眼瞧见他,只觉得好看又亲切,却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细细端详了他那么多个日夜。

我就是再笨,此刻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我不知那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便对着那片混沌说:“你是天道吧。”

“你们的赌局是什么?”

玄冥布了一个大局。

他杀了我,用昆仑之玉为我锻一副骨,将我埋于四方城外,等着后来人将我唤醒。然后,他将恶鬼们的深渊从北冥移到了度朔山,又用我原身的桃木做一扇祛恶之门。从此,三千恶鬼由我镇压。他要我以恶鬼之身,享无限功德,于是天道也不能奈我何。

我听得恍恍惚惚,只是觉得不对。

他将无限功德许了我,那么他呢?天道要他守着三千恶鬼怨气散尽,我无法死,他便无发生,永远是九幽之极罪孽产生、不见天日的恶鬼。

千年之前他杀我,千年后又给我送来一个禺京,可若他一点事也没有,又为何不亲自来,而只能送一个傀儡来呢?

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再开口时,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颤抖:“他……如今在哪?”

那声音沉默一阵,道:“你其实还有其他选择的。”

天道道:“你是天生的无心之鬼,玄冥令你生心,又取你心血,其实已经为你重塑好肉身了。你的心血与骨骼皆为新生,届时恶鬼怨气散尽,你功德圆满,肉身成神,便是天地开后第一个后天诞生的神祇了。到那时,你便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之身,可以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拳头握得骨节都发了白,只问道:“他在哪?”

天道道:“恶鬼被镇压在四方城下,入口便在出城往南三十里的度朔山上,他在那里守着鬼门关,时至今日,已有上千年了。”

我睁开眼,四方城的城门还未关上,城中幽蓝的灯火繁繁,很是热闹,瞧着与人间无异。

27,

天色浮白时,我从四方城离开。

崔珏来送我,我问他:“你当初是如何来到四方城的?”

他道:“那时我沉溺生前梦境,不愿去入轮回,就在海上漂浮,可浮沉多日,实在吃不消,奄奄一息之际,有一位仙人救了我。他说他要造一座城,如果有人不愿意入往生,就可以去住一住,那些无家可归、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的亡魂也可以去住一住,只是有一个条件,千年之后,我要替他去那座城外接一个故人,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好,于是跟着他上昆仑、下南海,瞧着他造了四方城,便在此处安居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所以那时候我喜欢禺京却止步不前,你才那样一个劲儿地撺掇我,还说什么保证能成功。”

崔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又问:“他当初造这四方城,可有说什么?”

崔珏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只说,四四方方一个城,就叫四方城好了。”

于是一些久远的记忆又倏然闯入我的脑中。

那是还在北冥的时候,我第三十八遍强迫他听我讲尾生抱柱的故事,讲完后忍不住感慨:“说他们深情吧,其实也是有一点傻,为了抱着这么点过去,就在海上遭风吹雨打,怪可怜的。”

我道:“要是我能有一座城就好了,我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亡魂都住进来,大家热热闹闹的,把自己舍不得忘记的事情当故事一样讲给别人听,这样就算将来他们离开了,也会有别人替他们记得这故事。”

我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得意,编了个调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四四方方一座城,就叫四方城,城内一对璧人,你做城主,我做城主夫人。”

我那时候脸皮还没有现在这样厚,不好意思让他听到歌词,唱着唱着就躲到一边去了,到后来自己都忘了,却原来,他一直记得。

28,

我向南走三十里,从日出走到日落,到了度朔山,才觉得这荒山光景有些眼熟,原来便是小虞山,只是比从前的小虞山还要荒芜上几分,一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光秃的山石,连山顶那株参天的桃木都瞧不见了。

我顺着山径一路向上去,最后停在路的尽头,瞧见一扇巨大的门,由两节桃木互相缠绕而成,中间混沌一片,黑与灰融在一起,显出些幢幢的人影。

我站在鬼门外,隐隐听得见万鬼哭嚎——

从这里进去,或许是烈火焚心、万劫不复,又或许是刀山火海、难见天日,但是都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很想见的那个人,他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我步步踏入深渊,随着越走越近,先是瞧见一团模糊的黑影,然后慢慢显出一个人的轮廓,到最后,则是清晰的五官。

玄冥就在那里站着,漆黑的眸凝视着我。他看着我走近,长长叹了一口气:“阿荼,你为何要来呢?”

他一说这个,我就生气,忍不住用小拳拳锤他胸口:“什么事都不跟我商量!什么事都替我做决定!你这么有担当,干什么还要做一个傀儡到四方城来陪我呢?!干脆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一样孤独终老好了呀,你——”

我话说到一半,猝不及防地,玄冥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下颌就抵在我的肩膀上,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顿时没了气焰,未说完的话却还是脱口而出,因此听起来小声又黏糊:“你难道不想我来吗?”

玄冥轻声叹息:“你可知道,若是来了这里,天地、日月、自由便都没有了。”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认真地看着他:“可是这里有你。”

他凝视我良久,妥协般叹一口气:“所以阿荼,我很高兴。”

“这地方暗无天日,我多不想你来啊。”玄冥说着,嘴角爬上一丝笑意,自语般地喃喃,“可我也好害怕你不来。

“你问我为什么让禺京来到四方城吗?

“从前我孤身一人,守着北冥万万年也毫无怨言,可是后来,我曾见过光。阿荼,我是多么贪婪又自私的一个人啊,我贪求那束光,所以我没办法只是默默奉献,没办法知道你在离我这样近的地方,却能忍住不来见一见你。”

“阿荼——”他喊我的名字,望着我的目光几近痴迷,“我也在贪恋啊。”

我说不出话来,我望着玄冥,明明想笑,嘴角一扯,眼泪却不由自主啪嗒啪嗒掉下来。

我与玄冥,我们都不是太聪明的人,因此在先前那么多年的岁月里,误会横生,白白蹉跎。

我忽然想起,当初在皓月当空的四方城,还是禺京的玄冥同我讲的那个故事,他说北冥有鱼,身长数尺,却困囿于一方水域,不得逍遥。

那条鱼直到最后,也没找到属于它的自由。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早已找到了于它而言,比自由珍贵得多的东西。

所以没有关系,往后岁月长长,我们有的是时间,细细来述说对对方的爱意。

来源:小故事来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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