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神经最敏感的地方。我丈夫陈阳无知无觉地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片淡漠的蓝。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神经最敏感的地方。我丈夫陈阳无知无觉地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片淡漠的蓝。
这套120平的房子,每一分钱都是我们婚后共同挣的,因此,我们家的规矩,也像这房贷一样,清清楚楚:AA制。
我叫林殊,今年32岁,在一家外企做项目管理,习惯了用KPI和SOP来量化一切。陈阳是程序员,逻辑是他的人生信条。我们是旁人眼中的模范夫妻,理性、独立、互不干涉。我们的AA制,小到一瓶酱油,大到每年给双方父母的红包,都严格对半。这制度像一层透明的保护膜,让我们在婚姻的亲密无间中,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和边界。
我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想找一副备用电池,指尖却碰到一个硬硬的方角。那是一张压在最底下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公公婆婆依偎在一起,笑得羞涩又灿烂。我几乎没见过他们那样笑过。陈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合上抽屉,挡住了我的视线。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挺好的。”他回答得很快,眼睛却没看我。
我没再追问。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当一方不想说时,另一方绝不追问。这是我们维持和平的法则。但今晚,他的沉默格外沉重,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钟,把我俩都罩在里面。
洗完碗,我正在辅导儿子豆豆做数学题,陈阳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有事?”我头也不抬。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林殊,我……我想接我爸妈过来住一阵子。”
我的笔尖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爸前几天……摔了一跤。”他声音很低,“不严重,但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们年纪大了,在老家我不放心。”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混杂着请求、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我心里那根叫“理性”的弦绷得紧紧的。从情感上,我无法拒绝一个儿子对父母的担忧;从逻辑上,这似乎也是最优解。
“行。”我听见自己冷静地回答,“什么时候接?”
陈阳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都垮了下来。“周末,我开车回去接。谢谢你,老婆。”
“别谢我,”我把练习册推到一边,“这是你应该尽的孝道。不过,有些事我们得提前说清楚。”
我打开了手机里的记账APP,这是我们俩共享的家庭账本。
“叔叔阿姨过来,日常开销会增加。按我们的规矩,这部分……”
“我懂。”陈阳立刻打断我,语气甚至有些急切,“他们二老的开销,全部算我的,不用你出一分钱。另外,为了方便,我每个月给他们3000块生活费,也从我的工资里出。这样,行吗?”
看着他那副急于划清界限的样子,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我们是夫妻,却活得像合伙人。
“可以。”我关掉手机,语气平淡,“就按你说的办。”
那个周末,陈阳把公婆接来了。家里一下子拥挤起来,也热闹起来。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来就扎进厨房,非要给我们露一手。公公则有些拘谨,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做客的亲戚。
晚饭很丰盛,是地道的家乡味。豆豆吃得满嘴是油,一个劲儿地夸奶奶做饭好吃。公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温馨。
晚饭后,公公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调到他最喜欢的戏曲频道。然后,他拿起遥控器,将音量从我习惯的18,一路按到了35。
那熟悉的、略显嘈杂的唱腔,瞬间填满了整个客厅。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豆豆明天要期中考试,我习惯让他在安静的环境里复习。
我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小一点。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我。是陈阳。
他对我摇摇头,用口型说:“爸耳朵有点背。”
我松开手,遥控器掉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公公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有些茫然。婆婆赶忙打圆场:“老头子,声音是不是太大了?小点声,豆豆要学习呢。”
公公“哦哦”了两声,把音量调回了30。依然很响。
我什么也没说,起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我还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咿咿呀呀的唱段。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明白,这场名为“养老”的家庭变革,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电视音量,只是第一道裂痕。
第一章
第二天是周一,我们照常上班,豆豆上学,公婆第一次独自留在我们家。出门前,我特意将Wi-Fi密码写在纸条上,贴在冰箱门最显眼的位置。
“妈,您要是无聊,可以连上Wi-Fi看看短视频,或者跟老家的人视频聊聊天。”我指着纸条对婆婆说。
婆婆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看,嘴里念叨着:“哎哟,这洋文,我哪认识啊。”
“没事,我帮您连上。”陈阳拿过婆婆的旧手机,那是一款几年前的千元机,屏幕已经有些划痕,系统卡顿得厉害。他捣鼓了半天,不是密码输错,就是系统无响应。
“这手机太旧了,该换了。”陈阳有些不耐烦地把手机还给婆婆。
婆婆接过手机,像捧着什么烫手山芋,低声说:“能打电话就行,换什么换,浪费那个钱。”
我看着婆婆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一动,说:“妈,下午我早点下班,回来教您用。其实不难的。”
婆婆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
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回了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厨房里,婆婆正系着我的那条卡通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灶台上、地板上,溅得到处都是油点。她大概不习惯用抽油烟机,整个厨房烟雾缭绕。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有点轻微的洁癖,厨房是我每天都要彻底清洁的地方。
“妈,我回来了。您怎么在做饭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做吗?”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打开了抽油烟机,开到最大档。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婆婆吓了一跳。“这玩意儿……我不会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看冰箱里有菜,寻思着早点把饭做了,你们回来就能吃。”
“妈,您歇着吧,我来。”我从她手里接过锅铲,动作有些僵硬。
“哎,好,好。”婆婆如蒙大赦,赶紧解下围裙,走出了厨房。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晚饭时,我做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婆婆尝了一口,放下筷子,说:“林殊啊,你做菜怎么不放辣椒啊?我们吃惯了重口的,没辣椒吃不下饭。”
陈阳立刻说:“妈,林殊她不吃辣,肠胃不好。”
“哦,哦。”婆婆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点点青菜,慢慢地嚼着,像是在完成任务。
公公则全程沉默,只是埋头吃饭。吃完饭,他照旧打开电视,音量调到35。
我借口要给豆豆检查作业,躲进了房间。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戏曲声,和豆豆不时传来的抱怨:“妈,太吵了,我看不进书!”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晚上临睡前,陈阳拿着手机,在我们的共享账本上记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他新建了一个分组,名叫“父母开销”。下面详细记录着:
“新买拖鞋、毛巾、牙刷:128元。”
“买菜(排骨、五花肉):85元。”
“水果(香蕉、苹果):42元。”
每一笔,都清晰地标记着“陈阳支出”。
我的心,像被那清晰的数字硌得生疼。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
“记账啊。”他头也不抬,“说好了,我爸妈的开销我一个人承担。记清楚点,免得到时候乱了。”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我们除了理,什么都讲不明白。这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突然钻进我的脑海。我看着他专注记录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我们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心却隔着一个太平洋。
“陈阳,”我轻声说,“我们是夫妻。”
“我知道啊。”他终于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怎么了?一切都按照我们约定好的规则在进行,公平、公正、公开。我有什么资格不满?
是我自己同意的AA制,是我自己同意他把父母接来,是我自己同意他承担所有费用。我所有的不满,在“规则”面前,都显得那么矫情和无理取闹。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什么,睡吧。”
黑暗中,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是手机屏幕锁定的声音。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要改善这个局面。我不能让这种冰冷的“规则”毁了家庭的温情。
下班后,我特意绕到商场,给公婆各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虽然价格不菲,但我用自己的积蓄付了款。我没告诉陈阳,也不打算记在那个刺眼的账本上。
回到家,我把新手机递给婆婆。“妈,这个给您和爸。以后想跟老家亲戚视频,或者看新闻,都方便。”
婆婆看到包装盒,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得多少钱啊!我们有手机用,快退了去!”
“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我把手机塞到她手里。
陈阳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林殊,你……”
“这是我作为儿媳妇,孝敬叔叔阿姨的,跟你没关系,不用记账。”我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婆婆拿着手机,手足无措。公公在一旁沉着脸,一言不发。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晚上,我耐心地教婆婆使用新手机。从开机,到连接Wi-Fi,到下载微信。婆婆学得很吃力,同一个步骤教了七八遍还是记不住。
“妈,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图标,就进去了。”
“哪个绿色的?都长得差不多……”
“就是这个,像对话框一样的。”
“哦……哦……点错了,又退出来了……”
豆豆在旁边看着,不耐烦地插嘴:“奶奶你好笨啊,我三岁就会了!”
“豆豆!”我厉声喝止他。
婆婆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把手机推给我,眼圈红了。“不学了,不学了。我老了,没用了,脑子跟不上了。这么贵的东西,给我用真是浪费了……”她说着,就站起来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拿着那部崭新的手机,愣在原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然是35,戏曲的唱腔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显得格外凄凉。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以为物质上的付出可以弥补情感上的隔阂,我以为我的“心意”可以打破那套冰冷的规则。
结果,我只是用一种更昂贵的方式,证明了我的失败。
那一晚,我失眠了。半夜,我口渴,起床去客厅喝水。经过公婆房间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是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就是嫌我们。嫌我们脏,嫌我们吵,嫌我们笨……”
“别胡说。”是公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透着一丝疲惫,“人家小林是好孩子,给我们买这么贵的手机……是我们自己不争气,跟不上趟了。”
“什么好孩子!你看她今天那个脸,我一进厨房她就拉着个脸!还有那个记账的……我今天看到了,他俩那手机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在这里,吃的每一口饭,用的每一滴水,都跟记账一样记着呢!这哪是家啊,这是住旅馆!连旅馆都不如,旅馆还不用看人脸色!”
“行了!别说了!”公公打断她,“明天……咱们就回去。”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那些我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那些我自以为是的“规则”和“边界”,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道道冰冷的墙,把他们隔绝在外。
我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第二章
第三天的早晨,气氛诡异地平静。
餐桌上,婆婆给我和豆豆的碗里都夹了一个荷包蛋,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林殊,豆豆,快吃,别凉了。”
我看着碗里的荷包蛋,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陈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停地给父母夹菜,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吃完早饭,公公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陈阳,林殊,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想今天就回去。”
陈阳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中。“爸,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好住一阵子吗?”
“你刘叔,”公公看着别处,语气平淡地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他一个人在家,老毛病又犯了,你婶子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搭把手。邻里邻居的,不好不帮忙。”
这个理由拙劣得近乎可笑。
“爸,刘叔家不是有儿子吗?”陈阳急了。
“他儿子在外地,远水解不了近渴。”公公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们票都看好了,下午的火车。”
我沉默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知道,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任何挽留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虚伪。
陈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求助似的看向我。我能说什么?说“爸妈,你们别走,是我错了”?还是说“你们误会了,我们没有嫌弃你们”?
我说不出口。我的骄傲,我的“理性”,我那可悲的自尊,在这一刻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喉咙里。
AA制隔开的是钱,也是心。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我们精明地计算着每一分钱的归属,却把最珍贵的亲情,算计得支离破碎。
“那我……去送你们。”陈阳的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不用,我们自己去车站就行,你跟林殊都要上班。”公公站起身,“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们房间的门开着,两个老旧的帆布包整齐地放在门边。他们昨晚,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一切准备。
我站起来,走进厨房,背对着他们,开始机械地洗碗。水流哗哗地响,掩盖了我用力吞咽的声音。我不敢回头,我怕他们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身后传来陈阳和公婆的对话,声音很低,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开门声,然后是关门声。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水龙头没关,清水不断地冲刷着我冰冷的手指。我看着水池里洁白的泡沫,忽然觉得无比讽刺。我那么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家的窗明几净,却把这个家弄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陈阳走了进来,从身后关掉了水龙头。
“他们走了。”他说。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林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做错了?”我冷笑一声,压抑了两天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们没错!我们只是太‘对’了!对到每一笔账都要算清楚,对到把家过成了公司,把亲情当成了项目!我们没错!”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尖叫。
“你满意了?陈阳!你把你爸妈接来了,又把他们气走了!你这个孝子当得可真成功啊!”
“林殊你够了!”他也吼了起来,“这不光是我的问题!这个家是你说了算的!AA制是你要搞的!跟我爸妈划清界限,不也是你同意的吗?”
“我同意?”我气得发抖,“我不同意行吗?我不同意你就会说我容不下你父母,说我这个儿媳妇不孝顺!我有什么选择?”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他一脸受伤地看着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我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在狭小的厨房里互相攻击,用最恶毒的话,刺向对方最柔软的地方。我们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却证明了我们的婚姻是错的。
这场争吵最终在豆豆的哭声中停止。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豆豆站在厨房门口,吓得小脸煞白,眼泪汪汪。
我心里一痛,瞬间卸下了所有铠甲。我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对不起,豆豆,吓到你了。爸爸妈妈不吵了。”
陈阳也沉默了,他靠在墙上,疲惫地用手搓着脸,这是他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
那一刻,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场婚姻,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我们都是其中的零件。我们遵守着严格的规则,确保它不出任何差错。可是,我们都忘了,家不是机器,家需要温度。
当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躺在客房的床上,我辗转反侧。我想起婆婆涨红的脸,想起公公落寞的背影,想起陈阳痛苦的眼神,想起豆豆惊恐的哭声。
这一切,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的核心缺陷,我那引以为傲的“理性”和“边界感”,在家庭关系中,竟然是一种如此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它让我忽略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情感需求,让我把“公平”置于“亲情”之上,最终导致了这场无法挽回的悲剧。这是第一个转折。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共享账本。那个名为“父母开销”的分组,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颤抖着手,想要把它删掉,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第三章
冷战开始了。
我和陈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不再说话,交流仅限于手机上关于豆豆的必要信息。家里的空气,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
那台电视机,再也没有被打开过。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时钟滴答作响,像在为我们死去的温情倒计时。
我开始疯狂地做家务,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把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仿佛这样就能整理好我混乱的内心。这是我焦虑时的习惯,一种徒劳的自我拯救。
陈阳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我知道,他在用工作麻痹自己。
有时候,沉默不是默认,是放弃沟通的开始。我们都选择了用沉默来惩罚对方,也惩罚自己。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我以为他们都睡了,轻手轻脚地换鞋。
走到客厅,我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是陈阳。
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怎么不开灯?”我吓了一跳。
他没有回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抽屉。
是电视柜下的那个抽屉。那张公婆年轻时的老照片,就放在最上面。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们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我今天,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嗯”了一声。
“他还在咳嗽,摔的那一下,还是有影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妈在电话那头一直让我别担心,说家里都挺好。可我听得出来,她在哭。”
我的鼻头一酸。
“林殊,我……”他转过头看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只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怎么就……就变成了这样?”
“多大点事儿。”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他的口头禅。
他愣住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前,你总是说‘多大点事
事儿’。现在,你知道了,有些事,就是天大的事。”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没有指责,没有争吵,只有无尽的悲凉。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从我们相识,到恋爱,到结婚。我们聊起当初为什么会选择AA制,是因为我们都看到了身边太多因为钱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夫妻,我们想用一种“先进”的方式,来规避这种风险。
我们聊起各自的原生家庭。他的父亲沉默寡言,却把最好的都给了他。我的母亲强势了一辈子,让我从小就渴望独立和边界。
我们像两个外科医生,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婚姻,寻找着病灶的根源。我们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却证明了我们的婚姻是错的。这句话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但这一次,我明白了它的后半句:而现在,我们想知道,错在哪儿了。
聊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
“那张记账单,”我轻声说,“我看到了。”
他身体一僵。
“不,我不是说我们共享的那个。”我补充道,“是你在自己手机上记的那个。那天晚上,我无意中看到的。”
我说的,是我在公婆离开前,无意中瞥见他手机上的一个私人备忘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
“给爸买按摩椅:-4500”
“给妈买金手镯:-8000”
“每月生活费:-3000”
……
每一笔,都是负数。像一笔笔还不清的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那不是账单。”他低声说,“那是……我欠他们的。”
我愣住了。
“我从小,家里穷。我上大学的学费,是我爸跟亲戚一家家借的。我妈为了给我攒生活费,去工地上给人做饭,夏天热得中暑了好几次。”
“我工作后,总想着要好好报答他们。我想给他们最好的,想让他们在亲戚面前有面子。可是,我给他们买东西,他们总说浪费钱,从来不要。我给他们钱,他们转头就给我存起来,说给我留着给豆豆用。”
“我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记下来。我就想着,我欠他们多少,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我接他们来,也是想让他们享享福。我搞那个AA制,是不想让你有负担,也是想让他们知道,这是我,是他们的儿子,在孝敬他们,跟你没关系。”
“我以为,把钱算清楚了,就是对所有人都好。我没想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没想到,我把他们当客人,他们也把自己当客人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原来,那份冰冷的账单背后,藏着这样一颗笨拙而滚烫的孝心。他和我一样,都用错了方式。我们都试图用“理”,去衡量“情”,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这是第二个转折。这个秘密的揭露,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之间那扇紧锁的门。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陈阳,”我哽咽着说,“我们都错了。”
他反手握紧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各自的房间。就在沙发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毯子。陈阳已经不在身边。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笨拙地煎着鸡蛋。晨光透过窗户,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你醒了?”他回头对我笑了笑,有些不自然,“我……我想着给你做个早饭。”
我看着他,眼眶又热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为我做早饭。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陈阳,”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我们……去把爸妈接回来吧。”
他身体一僵,关掉了火。
“他们……不会回来的。”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黯淡,“伤了的心,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的。”
“那就多补几次。”我说,“我们一起,去把他们‘请’回来。”
第四章
周末,我们踏上了回陈阳老家的路。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陈阳专心开着车,眉头微蹙。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七上八下。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是公婆的冷脸,还是又一次客气而疏远的拒绝。
“你说……他们会愿意见我们吗?”我忍不住问。
陈阳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但总得试试。”
几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一个老旧的小县城。街道狭窄,两旁是斑驳的居民楼。陈阳把车停在一栋楼下,这就是他的家。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爬上了五楼。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陈阳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是婆婆。
她看到我们,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警惕。
“你们……怎么来了?”她没有开门让我们进去的意思。
“妈,我们……来看看您和爸。”陈阳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挺好的,不用看。”婆婆说着,就要关门。
“妈!”我急了,一步上前,用手挡住了门,“我们……我们是来道歉的。”
婆婆的动作停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屋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接着是他沉稳的脚步声。
“让他们进来吧。”公公说。
婆婆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门完全打开。
屋子很小,两室一厅,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但收拾得很干净。公公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和陈阳把礼物放在墙角,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坐吧。”公公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
我们坐下,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还是我先开了口。
“爸,妈,对不起。”我站起来,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前在家里,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
公公婆婆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是我太自私,太较真,没考虑到你们的感受。那个AA制,是我不对。家应该是讲感情的地方,我不该跟你们算得那么清楚。我……”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陈阳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对着他父母说:“爸,妈,这事不怪林殊,都怪我。是我没处理好,是我自作聪明,以为把钱分开就是对大家都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没当好这个桥梁,让你们受委屈了,也让林殊受委屈了。”
他顿了顿,看着他父亲,眼神无比诚恳:“爸,我错了。”
公公一直低着头,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婆婆则撇过脸去,偷偷地用手背抹着眼睛。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公公才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抬起头,看着我们。
“你们没错。”他开口了,声音沙哑,“时代不一样了。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们老了,跟不上了,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不是的,爸!”我急切地说,“是我们没有尊重你们,没有真正地关心你们。我们只想着自己的规矩,忘了你们的习惯。”
“我记得,妈您爱吃辣,我却做了满桌清淡的菜。爸您爱看戏,我却嫌声音吵。我教您用手机,没有耐心,还让豆豆说了伤人的话……”我一件件地数落着自己的过错,每说一件,心就疼一分。
“我们用最现代的方式,犯了最古老的错:忘了家人之间,要用心,不是用尺。”
公(公)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穿透了我的所有伪装,看到了我最真实的内心。
“都过去了。”他摆了摆手,语气里透着一股疲惫,“你们大老远跑回来,还没吃饭吧。老婆子,去做饭。”
婆婆“哎”了一声,如蒙大赦般地站起来,逃进了厨房。
我知道,这句“去做饭”,意味着他们暂时接纳了我们的道歉。
我赶紧跟了进去:“妈,我帮您。”
厨房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转身。婆婆正在洗菜,我过去想帮忙,她却把我推了出去。
“你去客厅坐着,这儿油烟大。”她的语气,依然有些生硬。
我被推出来,和陈阳、公公三个人在客厅里面面相觑。气氛又一次尴尬起来。
就在这时,豆豆大概是觉得无聊,跑到墙角,翻看我们带来的礼物。
他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问:“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给爷爷的按摩仪。”陈阳说。
“哦。”豆豆放下盒子,又拿起另一个,“这个呢?”
“这是给奶奶的燕窝。”
豆豆歪着头,天真地问:“那……这些东西,要记在哪个账本上啊?”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客厅里那层薄薄的和平伪装。
我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陈阳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厉声对豆豆说:“胡说什么!回房间去!”
豆豆被他吓到了,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
公公站了起来,走到豆豆身边,把他抱了起来,轻声哄着:“豆豆不哭,爷爷带你看金鱼。”
他抱着豆豆,走到了阳台。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阳。我们像两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那个该死的“账本”,像一个幽灵,阴魂不散地笼罩着我们。
我明白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轻易抹去的。它会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跳出来,提醒你当初的愚蠢和不堪。
这,是我的“理性”和“边界感”造成的第四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后果。
第五章
午饭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婆婆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是我和陈阳爱吃的。她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看你们都瘦了。”
她的热情,在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酷刑。
公公全程没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那不是酒,是忘川水。
吃完饭,陈阳被公公叫到了阳台。我猜,他们父子俩,需要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我则留在客厅,帮婆婆收拾碗筷。
“妈,我来洗吧。”我抢着说。
“不用,你坐着。”婆婆把我按在椅子上,自己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我坐立不安。我想进去帮忙,又怕她再次把我推出来。
过了一会儿,婆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放在我面前。
“林殊,吃水果。”
“谢谢妈。”
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林殊啊,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她。
“你独立,能干,比我们这些老古董强多了。你和陈阳过日子,有你们自己的规矩,我们懂。”
“妈,我……”
她摆摆手,打断我:“你听我说完。”
“那天,你给我们买手机,我们不是不领情。是……是怕了。那手机,就像你们现在过的日子,太高级了,我们老两口,玩不转。我们一辈子,就懂得一件事,一家人,就是锅碰锅,碗碰碗,人贴着人,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你们那个……AA制,太清楚了,清楚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们住在你那儿,就像住在镜子做的房子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照得清清楚楚。我们怕给你们添麻烦,怕自己做得不好,惹你们嫌弃。那三天,比三年还难熬。”
“所以,不是你们不好,是我们……待不下去了。”
婆婆的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诛心。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看着最亲的人,说着最客气的话。
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钱,也不是生活习惯。而是心的距离。我们用理性的高墙,把自己和父母隔绝在了两个世界。我们站在墙的这边,指责他们不懂我们的世界;他们站在墙的那边,因为无法融入而感到恐慌和自卑。
“妈,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婆婆拍了拍我的手,叹了口气:“算了,都过去了。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我们也有我们的。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没空……就打个电话。”
她的言下之意,是他们不会再跟我们回去了。
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傍晚,我们准备返程了。
公公把陈阳送到楼下,父子俩在车旁站了很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则帮婆婆把家里收拾好。临走时,婆婆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今天下午刚蒸的包子,你们带在路上吃。”
布包还是温热的,很沉。
“妈,我们……”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只好收下。
我们下楼,公公和陈阳已经说完了话。公公的眼圈有些红,陈阳则一直低着头。
我们上车,发动车子。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公公婆婆并肩站在一起,对着我们挥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车子开出很远,我回头,还能看到他们站在那里,像两尊望归石。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车里,陈阳和我一路无言。
快到家时,他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爸说,”他看着前方,声音嘶哑,“他说,他这辈子,没求过人。他求我,别让你受委屈。也别……再逼我们自己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和我妈,就像两棵老树,挪不动窝了。他说,我们有空常回去看看,就是最大的孝顺。”
“林殊,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我们和父母的关系,还是我们自己的婚姻。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们就像两个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抱着一块浮木,不知道明天会漂向何方。
第六章
生活,还是要继续。
那次返乡,像一场刮骨疗毒的手术。虽然痛苦,却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伤口的模样。
我和陈阳之间那堵冰墙,开始慢慢融化。我们不再分房睡,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依然会感到一丝尴尬,但至少,我们愿意重新靠近。
我们开始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相处。
周末的早晨,不再是我一个人在厨房忙碌。陈阳会早早起来,煮好咖啡,烤好面包。虽然他总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我没有再抱怨。我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把他用过的东西归位。
晚饭后,我们不再是各自刷着手机。我们会陪豆豆一起拼乐高,或者看一部他喜欢的动画电影。电视的音量,被固定在了20,一个我们三个人都能接受的数字。
那个共享账本,我们没有再用过。家里的开销,谁方便谁就付了,没人再去计较谁多谁少。月底,陈阳会主动把一半的工资转给我,说:“家用,你看着安排。”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他表达信任和依赖的方式。
我们开始定期给公婆打电话,不再是程式化的问候,而是聊一些家常。豆豆在学校得了小红花,我升职了,陈阳又接了一个大项目。
电话那头,公婆的声音听起来也轻松了许多。他们会跟我们分享村里的新鲜事,谁家的狗生了一窝崽,谁家的菜园子丰收了。
有一次,婆婆在电话里问我:“林殊啊,上次你们拿回来的那个燕窝,要怎么吃啊?”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耐心地告诉她要怎么炖,放多少冰糖。
挂了电话,我看到陈阳正看着我,眼神温柔。
“你看,他们在慢慢接受我们了。”他说。
“是我们,在慢慢靠近他们。”我纠正道。
我们都明白,那道墙,还在那里。但我们,已经学会了在墙上开一扇窗,让阳光和空气可以流通。
一个月后,是公公的六十大寿。
陈阳提前跟我商量:“老婆,我想……回家给爸过个寿。就在老家的饭店,把亲戚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一次。”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儿有。”
“不。”陈阳摇摇头,“这次,我想用我们俩的名义。我们,一起。”
我看着他,笑了。“好,我们一起。”
我们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筹备。订饭店,拟定宾客名单,准备寿礼。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有商有量。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如此同心协力地去做一件事。
寿宴当天,老家县城最好的饭店,我们包了最大的一个厅。亲戚朋友来了很多,整个大厅坐得满满当当。
公公穿着我们给他买的新西装,满面红光,被亲戚们簇拥在主座上。婆婆也换上了新衣服,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挨个向亲戚们介绍:“这是我儿媳妇,林殊,能干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是暖的。
宴席上,陈阳作为儿子,上台致辞。
他没有说太多客套话,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上大学,父亲如何挨家挨户借学费的故事。
讲到动情处,他几度哽咽。台下的亲戚们,也都红了眼眶。
最后,他举起酒杯,对着主座上的公公,深深鞠了一躬。
“爸,以前我总想着,要怎么‘还’清欠您的。现在我明白了,父母的恩情,是还不清的。能做的,唯有用心陪伴,用心去爱。”
“爸,妈,祝你们,健康长寿,天天开心!”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坐在台下,看着灯光下那个成熟、坦诚的男人,看着主座上泪流满面的公婆,我的眼泪,也悄然滑落。
我们用最现代的方式,犯了最古老的错:忘了家人之间,要用心,不是用尺。而现在,我们终于找回了那把量度亲情的,心的尺子。
寿宴结束后,我们没有急着走,在老家住了一晚。
还是那个小小的,老旧的房子。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晚上,我睡在陈阳小时候的房间里。床很硬,被子有阳光的味道。我睡得格外安稳。
半夜,我听到客厅有动静。我悄悄起床,看到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在揉面,准备做我们明天路上吃的包子。
我走过去,轻声说:“妈,我来帮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再推开我,只是笑了笑,递给我一小块面团。
“你来学学,以后做给豆豆吃。”
就在那间小小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的厨房里,我和婆婆,一起揉着面。我们聊着天,聊豆豆,聊陈阳小时候的糗事。
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我忽然明白,所谓和解,不是要回到过去,也不是要强行改变。而是,在经历过冲突和伤害之后,我们都愿意,为对方,各退一步。
第七章
第二天清晨,我们准备启程回家。
行李已经装上了车。公公婆婆站在楼下,送我们。
阳光很好,照在他们斑白的头发上,闪着光。
“爸,妈,那我们走了。你们多保重身体。”陈阳说。
“知道了,你们路上开车慢点。”公公叮嘱道,他的标志性动作——默默抽烟——此刻却显得格外温和。
婆婆把一个巨大的布包塞进我怀里,又是满满一包热气腾腾的包子。“路上饿了吃。”
我抱着温热的包子,点了点头。
临上车前,我看到公公家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那张他们年轻时羞涩又灿烂的合影。照片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是我们一家三口和他们二老的合照,是昨天寿宴上刚拍的。
两张照片,横跨了三十年的光阴,静静地摆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家庭的传承与变迁。
我们上了车。陈阳发动了引擎。
我摇下车窗,看着窗外的公婆。他们笑着,对我们挥手。
我张了张嘴,很想对他们说:“爸,妈,下次……我们还接你们过去住。”
或者说:“爸,妈,要不,你们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伤口虽然在愈合,但疤痕还在。仓促的决定,可能会再次撕裂刚刚愈合的伤口。
有些事,需要时间。
我最终,只是对着他们,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车子缓缓驶出小巷。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陈阳。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释然,有感激,也有一丝和我一样的,小小的遗憾。
他伸出右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豆豆正在后座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奶奶做的包子。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旋律舒缓。
车窗外,阳光明媚,道路开阔。
我知道,那个关于“养老”的命题,我们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答案。那个关于“家”的定义,我们还在摸索。
但我们,已经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回家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我们不再迷茫。因为我们知道,心的方向,在哪里。
我转头看向窗外,一排排白杨树飞速地向后掠去,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告别那个曾经执拗、偏激、自以为是的自己。
而前方,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旅程。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还散发着麦香和家味道的包子,鼻头一酸,却笑了。
来源:林风拂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