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家里每个人的神经上。它刚好能盖过碗筷收拾的零碎声响,却又不足以压住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家里每个人的神经上。它刚好能盖过碗筷收拾的零碎声响,却又不足以压住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妈在厨房里,水流声开得格外大。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手机,余光却总瞥向我爸。他靠在沙发背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眼睛盯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综艺节目,但眼神是空的。爷爷去世整整一百天了。
抽屉的角落里,那张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全家福,是我前几天找东西时无意间翻出来的。照片上,爷爷坐在中间,笑得一脸褶子,我爸和大伯分立两侧,二伯蹲在最前面,搂着当时还年幼的我,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是我记忆里,我们家最后一次这么齐整。
丧事是我爸和大伯一手操办的。从搭灵堂到下葬,从请法事到办席面,兄弟俩熬红了眼,嗓子也哑了,撑起了整个家族的门面和体统。所有亲戚都来了,唯独二伯,林卫民,从头到尾,连个电话都没有。
像是人间蒸发了。
我妈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看了一眼电视,没说话。她这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抱怨都更沉重。以前,她总会念叨我爸把电视声音开得太大,说吵得她头疼。现在,她什么也不说。我们三个人,被这35分贝的音量包裹着,像三个困在琥珀里的标本。
“明天,我去把爸那屋的东西再理理,”我爸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有些衣服,看看能不能捐了……”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那屋子空着,总不是个事。可这话,怎么说都透着一股凉意。
大伯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子风尘仆仆的味道。他刚从单位下班,连工作服都没换。
“哥。”他叫了一声,自己到鞋柜拿了拖鞋换上。
“嗯。”我爸应了一声,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大伯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今天,碰到张婶了。她说……好像在南站那边,看到老二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电视里的笑声还在继续,35分贝,此刻却显得尖锐刺耳。
我爸的标志性动作是,思考或者烦躁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肚,来回摩挲食指的第一个关节。此刻,他的手指就在飞快地摩挲着。
“看错了吧。”半晌,我爸说。
“我也这么想。他要真回来了,能不进家门?”大伯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失望,“这个混账东西,爸走的时候他不在,现在倒有脸在外面晃荡了?”
我妈端了杯水给大伯,低声说:“行了,别提他了。一提他,你哥心里就堵得慌。”
大伯接过水,喝了一口,火气却没压下去:“我就是不服气!爸这一辈子,最疼的就是他!结果呢?到头来,连送终的人影都见不着!他林卫民的心是石头做的?”
争吵的苗头一起,我爸立刻站了起来,走向阳台。
“我去抽根烟。”
他拉开玻璃门,又关上,把我们和电视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我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就在这时,我爸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来电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我和大伯对视一眼,谁都没动。手机执着地响着,屏幕一明一暗,像在求救。
我爸在阳台好像没听见。
铃声响了七八下,在我几乎要忍不住拿起来的时候,它停了。紧接着,一条短信预览弹了出来。
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哥,是我,开门。”
第一章
大伯“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几步冲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是他。”大伯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爸也从阳台进来了,他显然也看到了那条短信。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大伯手里拿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了静音键。
“啪”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35分贝的喧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开不开?”我妈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爸没回答。他走到门后,右手搭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转动。他的大拇指又在食指上飞快地摩挲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快。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没有敲门,也没有再打电话。他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仿佛知道门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我爸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二伯,林卫民,就站在门口。
三个月不见,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头发长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颊也瘦得脱了相。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脚上是一双沾满灰尘的运动鞋。唯一没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疲惫和……愧疚。
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另一只手,拎着一网兜橘子。黄澄澄的,和爷爷生前最爱吃的一模一样。
“哥,嫂子。”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小默,长高了。”
没人应声。
大G伯挡在门口,像一尊铁塔,眼神里全是怒火:“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有这个家?”
二伯低下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他习惯性地想咳嗽,却又强行忍住了,只是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让他进来吧。”我爸终于开口,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二伯像是得到了赦免,低着头,从大伯身边挤了进来。他把橘子放在鞋柜上,换鞋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客厅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爸呢?”二伯站直了身体,轻声问。问完这句,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话有多荒唐,脸上血色尽褪。
“你问爸?”大伯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二伯的衣领,“林卫民!你他妈还有脸问爸?爸走的时候你在哪儿?啊?全家人找你都快找疯了!你死哪儿去了?”
“老二!”我爸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极具分量。
大伯的手松了松,但依旧没放开。
二伯被他揪着,也不反抗,只是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
“哥,”他哽咽着,“对不起。”
“对不起?”大伯冷笑,“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爸躺在床上,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念叨你的名字!你对得起他吗?你这个不孝子!”
“行了!”我爸走过去,用力拉开大伯的手,“让他坐下。有什么话,坐下说。”
我爸的口头禅“行了,知道了”,通常是对我们晚辈说的,带着点不耐烦。但今天,他对大伯说“行了”,里面全是疲惫和压抑。
二伯被推得一个趔趄,在沙发边上坐下,腰却不敢靠着,坐得笔直。我妈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三个月,你去哪儿了?”我爸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二伯端起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他喝了一口,像是为了润湿那干涸的喉咙。
“我……我在外地,有点事。”他含糊地说。
“什么事?”大伯追问,“什么事比给爸送终还重要?”
二伯沉默了。他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从小,二伯是最疼我的。他会带我去河里摸鱼,会给我买最新款的玩具,会在我爸要揍我的时候把我护在身后。但在我心里,那个高大、爱笑的二伯,和眼前这个畏缩、颓唐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人。
“人老了,不是听不见,是不想听了。” 我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爷爷去世前,听力下降得很厉害。我们跟他说话都要靠吼,他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现在想来,他或许不是听不见,只是不想再听这世间的烦心事了。而二伯,他现在是不是也一样,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不能说?
“哥,”二伯抬起头,看着我爸,“爸……走的时候,痛苦吗?”
我爸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别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什么罪。走得很安详。”
“那就好,那就好……”二伯喃喃自语,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大伯的火气又上来了,“你不在跟前,你说得倒轻巧!你知道我跟你哥那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医院、家里两头跑,我们俩加起来睡了不到一百个小时!你倒好,在外面逍遥快活!”
“我没有……”二伯急着辩解,但声音微弱。
“你没有什么?那你倒是说啊!你去做什么了?是发大财了,还是有什么天大的不得已的苦衷?”大伯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我爸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号码。
这一次,二伯的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的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我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又看了一眼二伯,眼神复杂。他没有接,也没有挂,就那么让它响着。
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像一声声的拷问。
二伯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来:“哥,我……我得走了。”
“走?”大伯一把拦住他,“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哪儿也别想去!”
“我真的有急事!”二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试图绕开大伯,却被死死拦住。
“坐下!”我爸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铃声停了。
二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沙发上。
我爸站起身,走到阳台,关上了门,然后我们看到他把电话拨了回去。隔着玻璃,我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眉头紧锁。
大约两分钟后,我爸推门进来。
他走到二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卫民,”我爸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是不是,欠了人很多钱?”
二伯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大伯也愣住了:“哥,你说什么?”
我爸没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二伯:“刚才那人打电话来,说你是他公司的员工,挪用了公司三十万的公款。人现在就在我们小区门口,让你出去给个说法。否则,他们就报警。”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妈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大伯的脸上,愤怒、震惊、失望交织在一起,最后,他指着二伯,手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你这个!”
二伯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没有辩解,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像是默认了。
第二章
“三十万?”大伯的声音在发颤,“林卫民,你长本事了啊!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二伯依旧闭着眼,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他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
我爸拉了张椅子,坐在二伯对面,两人的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却没点,只是夹在手指间。
“说吧,怎么回事。”我爸的语气,已经不是在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二伯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是不是赌博了?”大伯的猜测充满了鄙夷,“我就知道!你这种好逸恶劳的家伙,迟早要走上这条路!”
我妈拉了拉大伯的衣角:“老三,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大伯甩开我妈的手,“嫂子,不是我说,就是你们从小太惯着他了!爸也是!把他惯得无法无天!现在好了,捅出这么大个窟窿!三十万!我们拿什么去填?把这房子卖了吗?”
“卖房子”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爸心上。他夹着烟的手一抖。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爸沉声说,“卫民,你抬头,看着我。告诉我,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伯缓缓地睁开眼,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爸,看了很久,才说:“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爸。”
“我不要听这些!”我爸的声音陡然提高,“我要听实话!”
“是……是我一时糊涂。”二伯低下头,“公司有一笔周转的款子,我……我挪用了。”
“用去干嘛了?”
“我……”二伯犹豫了。
“是不是拿去赌了?”大伯又吼了起来。
二伯的肩膀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这种沉默,在所有人看来,就是默认。
我爸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痛心。他把那根没点的烟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碾碎。
“行了,知道了。”
又是这句口头禅。这一次,它代表着谈话的终结,代表着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我爸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门口,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聚在那里,其中一个还在不停地打电话。
“你先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我爸背对着我们说,“我跟你大伯下去看看。”
“哥!”大伯急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直接让警察来,把他抓走算了!让他进去待几年,好好反省反省!”
“他要是进去了,我们林家的脸往哪儿搁?”我爸回头,冷冷地看了大伯一眼,“爸刚走,尸骨未寒,你就要让街坊邻居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大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爸拿起外套,对我说:“小默,看好你二伯,别让他乱跑。”
说完,他和大伯就出门了。门“砰”的一声关上,客厅里只剩下我、我妈,还有二伯。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妈叹了口气,走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切菜的声音。她总是这样,一遇到不知道怎么解决的事情,就躲进厨房,用烟火气来驱散心里的不安。
我坐在二伯的斜对面,看着他。他还是那副样子,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快五十岁了。
“家里的事,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的明白人。” 妻子小冉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响起。前几天,我和她提起二伯的事,言语间满是鄙夷和不屑。小冉当时就劝我,说在不了解全部真相之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我当时还很不服气,觉得事实已经板上钉钉,一个连父亲葬礼都不参加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现在,这个“事实”又多了一项罪名:挪用公款。
我自以为是的“明白”,似乎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我心里对他,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混杂着愤怒和鄙夷的失望。
“二伯,”我冷冷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对你那么好。”
二伯的身体又是一颤。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化为一声苦笑。
“小默,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我不懂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拿着爷爷给你的钱,在外面逍-遥-快-活,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见。现在又搞出这么一摊子事,让全家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的声音有些失控。或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彻底摧毁了我童年里那个美好的形象。
二伯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爸和大伯回来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解决了?”我妈从厨房迎出来,紧张地问。
我爸没说话,径直走到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
大伯恨恨地说:“还能怎么解决?人家拿着合同和转账记录,白纸黑字!我们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宽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内,三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不然,就公事公办。”
“一个星期……我们上哪儿去凑三十万?”我妈的声音都变了。
“把他那套房子卖了!”大伯指着二伯,“他在郊区不是还有一套小房子吗?卖了应该能凑个二十来万!”
“那房子,卖不了。”我爸突然开口。
“为什么卖不了?”
“那是卫民媳妇的婚前财产。”我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房本上,就她一个人的名字。”
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怎么办?”大伯急得在原地转圈,“总不能真把这老房子卖了吧?这可是爸留给我们兄弟仨唯一的念想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看着二伯。
“卫民,你那笔钱,到底花哪儿去了?追得回来吗?”
二伯摇了摇头。
“追不回来了。”
“你!”大伯气得又要动手,被我爸拦住了。
“都别吵了。”我爸站起来,“今天都累了,先这样吧。卫民,你今晚就睡你原来那屋。小默,给你二伯找床被子。”
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大伯气哼哼地甩手走了。我妈叹着气回了房间。
我从储藏室里抱出一床落了灰的被子,扔在二伯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房间的床上。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常年不住人,有股子霉味。
“被子在这里。你自己铺一下。”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
“小默,”二伯叫住我,“谢谢你。”
我没理他,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他又说,“你妈……前几个月,是不是跟你提过,我媳妇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我脚步一顿,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大概是爷爷刚生病那会儿,我妈跟我提过一嘴,说二婶半夜打电话给她,哭得稀里哗啦的,但问什么事又不说,就一直哭。当时我们都以为是二伯又在外面惹事了,也没太当回事。
“是。怎么了?”我回头问。
二伯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没什么。你……早点睡吧。”
说完,他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门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疑云。二婶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和二伯这三个月的失踪,以及这三十万的巨款,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赌博输了钱,被高利贷追债,这种戏码,电视剧里演得还少吗?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妻子小冉打来视频电话。
“怎么样了?你二伯回去了?”
“嗯。”我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小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林默,我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一个人,就算再混蛋,也不至于连自己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这里面,肯定有事。”
“能有什么事?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都承认了。”我不耐烦地说,“你就是想太多。”
“我不是想太多。”小冉的声音很认真,“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快就给他定了罪。你爸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他如果真的相信你二伯是赌博挪用公款,他会是现在这个反应吗?他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替他还钱吗?”
我愣住了。
是啊,我爸的反应,确实有点奇怪。从头到尾,他虽然失望,但似乎并没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暴怒。他更像是在……确认一件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还有那35分贝的电视音量。今晚二伯回来后,我爸第一时间就按了静音。现在想来,那音量,是不是不仅仅是为了盖过沉默,更是在掩饰一种不安和等待?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里的争吵声吵醒。
我走出去一看,是我爸和大伯。我妈站在一边,想劝又不敢劝。二伯不在。
“哥!你疯了?你要动爸的养老钱?”大伯的声音又急又气,“那笔钱是爸留着应急的,你怎么能拿去给这个混账填窟窿?”
我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脸色铁青:“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进去?”
“进去就进去!他活该!”
“他是你弟弟!”
“我没他这样的弟弟!”
我走过去,问我妈:“怎么回事?二伯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出去筹钱。”我妈愁眉苦脸地说,“你爸要把你爷爷留下来的那笔定期存款取出来,你大伯不让。”
爷爷生前攒了二十万,一直说要留给我们兄弟几个。他去世后,这笔钱就一直在我爸这里存着。
“爸,大伯说得对。这钱不能动。”我也开口劝道,“这是爷爷留下的。拿去给二伯还赌债,爷爷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我爸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连你也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事实都摆在眼前了。”
我爸没再跟我争,他把银行卡揣进口袋,站起身,看着大伯,一字一句地说:“卫国,我是老大。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这钱,我必须拿出来。”
“你要是敢动这笔钱,我就……我就跟你断绝兄弟关系!”大伯气得口不择言。
我爸的身体晃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伯。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然后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爸!”我追了出去。
我们在楼梯间里,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爸,你不能这么糊涂!那是三十万,不是三万!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刚买了房,每个月要还房贷,小冉刚怀孕,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把钱都给他了,我们怎么办?”
我爸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我们站在一片昏暗里。
“小默,你是不是觉得,爸老了,糊涂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巨大的悲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二伯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就因为他是你弟弟?爸,你这是愚孝,是纵容!”
“你闭嘴!”我爸突然怒吼,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对我吼。
我愣住了。
“你懂什么?”他逼近一步,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就比谁都明白了?我告诉你,家里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下楼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一个屋檐下,心远了,比隔着千山万水还远。” 我和我爸,明明住在一个城市,每天都能见面,可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我们之间的距离,比远在天边的二伯,还要遥远。
那天下午,我爸取了钱。二十万,加上他和大伯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勉强凑够了三十万。
钱还上的那天,二伯又消失了。
他留下一张纸条,放在他房间的桌子上,上面只有一句话:哥,钱我会还的。
大伯看到纸条,气得当场就把它撕了。“还?他拿什么还?他就是个无底洞!”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默。我爸的话更少了,他每天回家,依旧把电视音量调到35,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看就是一整夜。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摩挲着,像是心里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我和他也陷入了冷战。我无法理解他的固执,他也懒得跟我解释。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压抑的气氛,甚至影响到了我和小冉。
我们在电话里,因为这件事,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林默,你能不能去跟你爸好好谈谈?你不能就这么跟他僵着。”
“谈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在他心里,他那个宝贝弟弟比什么都重要!比我还重要!”我把对父亲的不满,不自觉地发泄到了妻子身上。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那毕竟是他亲弟弟!”
“亲弟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亲弟弟就可以连累全家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叔叔肯定有他的苦衷!”
“他有什么苦衷?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们在电话里互相吼叫,最后,小冉带着哭腔说:“林默,你变了。你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你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维护这个家,我错了吗?
我的偏执和自以为是,像一堵墙,把我跟所有人都隔开了。我成了家庭矛盾的中心,一个自以为是的“英雄”,却把所有人都推得更远。
大伯因为钱的事,也跟我爸生了嫌隙,除了必要的事情,很少再登门。
一个完整的家,因为二伯的出现和消失,变得支离破碎。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两个月。
我爸的生日到了。
往年,我们都会在外面订个包间,一家人热热闹杂地吃顿饭。今年,家里这个情况,谁也没提。
生日那天,我特地早点下班,想回家给我爸做顿饭,缓和一下关系。
我提着菜回到家,却发现家里没人。
桌子上,放着一张去往邻省的高铁票。终点站是H市。日期,就是今天。
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是我爸的字迹。
“小默,我去H市一趟,办点事。勿念。”
我心里“咯噔”一下。H市?他去那里干什么?我们家在那边,没有任何亲戚朋友。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关机。打给我妈,我妈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我爸早上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二婶那个哭着打来的电话,想起了二伯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了我爸那异于寻常的平静和坚持。
所有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飞快地旋转,似乎要拼凑出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真相。
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在手机上订了最近一班去H市的高铁票。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必须去弄清楚。我不能再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第四章
三个小时的高铁,我坐立难安。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我的思绪却像一团乱麻。我爸为什么要去H市?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这一切和二伯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一遍遍地拨打我爸的电话,听到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到了H市,天已经黑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我站在出站口,一阵茫然。
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打开手机,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一些软件定位到我爸的位置。就在这时,我妈发来一条微信。
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上面的名字,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林子昂。年龄:8岁。诊断: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缴费单的角落,是我爸的签名:林卫国。
林子昂?姓林,8岁。二伯的儿子,我的堂弟,不就叫子昂吗?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白血病?
我妈的第二条微信紧跟着发了过来:“小默,这是我刚在你爸书房抽屉里找到的。是三个月前的单子。你爸他……他可能早就知道了。”
我看着那张缴费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立刻在网上搜索H市最好的血液病医院。只有一家——H市第一人民医院。
我打车直奔那里。
在医院的住院部大楼下,我看到了我爸。
他正坐在花坛边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没有点。昏暗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佝偻。
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是二婶。她正焦急地打着电话。
我没有立刻上前。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像一个可耻的偷窥者。
我听到二婶带着哭腔对着电话说:“医生,求求你了,再宽限我们几天吧!我们真的在想办法了!孩子的化疗不能停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二婶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
“我知道……我知道费用很高……我们已经在卖房子了,真的……求求你了……”
我爸站起身,走过去,从二婶手里拿过电话。
“医生,您好。我是孩子的伯父。”我爸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您放心,费用我们今天之内一定结清。孩子的治疗,一刻都不能耽误。”
挂了电话,我爸拍了拍二婶的肩膀:“弟妹,别担心。有我呢。”
二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爸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像一座山。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从树后走出来,一步步地走向他们。
“爸。”我叫了一声。
我爸回过头,看到我,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你终于还是来了”的了然。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我的声音在发抖,是气的,也是愧疚的。
二婶看到我,也愣住了,她擦了擦眼泪,局促地站起来:“小默……”
“子昂怎么样了?”我问,避开了她的眼睛。
“刚做完第三次化疗,情况……不太好。”二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爸叹了口气:“走吧,上去看看他。”
我们走进住院楼,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感到一阵窒氣。
电梯里,空间狭小,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的自己,面目可憎。
我爸的标志性动作,摩挲手指,又开始了。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用这个动作来平复自己的内心。
病房是两人间。子昂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睡着了。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胳膊上插着输液管,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记忆里的子昂,还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叫我“默哥”的虎头虎脑的小胖子。
这才几年?
病床边,坐着一个男人。是二伯。
他正拿着棉签,小心翼翼地沾湿子昂干裂的嘴唇。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比上次在家见到时,更憔悴了。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像是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他看到我们进来,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站起身,给我们让了个位置。
“爸。”他对我爸叫了一声,然后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爸走到病床边,摸了摸子昂的额头。
“烧退了点。”他说。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二伯。信封很厚。
“这里是三十万。你先拿去把欠医院的钱交了。”
二伯没有接。他“噗通”一声,对着我爸就跪下了。
“哥!”他泣不成声,“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我……”
“起来!”我爸低吼,“像个什么样子!给孩子看到像什么样子!”
二伯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是用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爸……爸走的时候,我不是不想回来……是子昂他……他突然病危,进了抢救室……我走不开啊……”
他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半年前,子昂被查出白血病。二伯和二婶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卖掉了唯一的房子,但对于高昂的治疗费用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不敢告诉家里人,怕我们担心,怕拖累我们。尤其是爷爷,当时身体已经不好了。
二伯只能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外面拼命打零工。那三十万,根本不是什么挪用公款。是他一个老同学,看他可怜,以公司的名义借给他,让他给孩子做骨髓移植配型的。为了让他能安心用钱,还特地演了那场“追债”的戏。
而爷爷,其实是知道的。
在爷爷病重之前,二伯偷偷回来过一次。他跪在爷爷床前,把所有事都说了。爷爷当时就把自己那二十万的存折给了他,并且让他发誓,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能告诉大哥和二哥。
“你哥他们,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难处。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用了,这钱,是给子昂救命的。”这是爷爷的原话。
所以,葬礼那天,二伯不是不回来。是他接到了医院的病危通知,子昂在抢救。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一边是命悬一线的儿子。他选择了后者。
“我不是人……我不是个好儿子……”二伯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一边,手脚冰凉。
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偏见,割得体无完肤。
我爸走过去,用力把二伯从地上拉了起来。
“行了。”我爸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爸知道了,不会怪你的。”
他顿了顿,又说:“夫妻间最冷的暴力,不是争吵,是客气。 兄弟之间,也是一样。卫民,你跟我们这么客气,就是拿刀子在剜我们的心。”
二伯抬起头,看着我爸,又看着我,满脸的泪水和愧疚。
我走上前,看着这个从小最疼我的二伯,看着这个为了儿子耗尽一切的父亲。
“二伯,”我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对不起。”
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第五章
那晚,我和我爸没有回酒店,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
二伯和二婶在病房里守着子昂。隔着玻璃窗,我能看到二伯时不时地站起来,给子昂掖掖被角,或者看看输液管。他的标志性动作,那个紧张时的小咳嗽,几乎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
走廊的灯惨白惨白的,照得人心里发慌。
“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爸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没有立刻回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疲惫。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不算全知道。但猜到了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二婶那个电话开始。”我爸说,“你二婶那个人,天塌下来都不会掉眼泪。她能半夜哭着打电话,肯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我后来旁敲侧击问过你二伯,他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那……那三十万的事……你当时就相信了?”
“不信。”我爸睁开眼,看着我,“你二伯那个人,胆子比谁都小。你让他去偷鸡摸狗他都不敢,别说挪用三十万公款了。那场戏,演得太假了。”
“那你为什么……”我更不解了,“你为什么还要把钱给他?还要为了他跟大伯吵架,跟我……跟我冷战?”
我爸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又放了回去。医院里禁止吸烟。
“因为,你爷爷。”他终于说,“你爷爷临走前,把我叫到床边。他跟我说,‘卫国,以后家里,你看顾着点老三。他不容易。’”
我爸的眼圈红了。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你二伯失踪,直到那三十万的事出来。我才慢慢想明白。你爷爷,肯定是在替你二伯瞒着什么事。一件让他宁可背上不孝的骂名,也要瞒着我们的事。”
“所以,我只能陪他演下去。”我爸的声音沙哑,“我不逼他,我就等。等他自己愿意说的那一天。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苦。”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
我一直以为我爸固执、专断,是个被亲情冲昏了头脑的老古董。我从来不知道,在他那看似强硬的外壳下,藏着这样一份深沉的苦心和如山的父爱、兄长情。
“小默,”我爸转过头,看着我,“你记住,一家人,最怕的不是有困难。最怕的,是心不往一处使。是互相猜忌,互相指责。”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爸,我错了。”我哽咽着说。
我爸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我的后背。
“不晚。”他说。
第二天,我爸去缴清了医院的费用。二伯拿着剩下的钱,找到他那个同学,想把钱还了。
同学说什么都不要。
“卫民,这钱你先拿着给孩子治病。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没有,就当我这个当同学的,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二伯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在医院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大伯也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
他风尘仆仆地冲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瘦弱的子昂,看到一夜白头的二伯,什么话都没说,一个大嘴巴就抽在了自己脸上。
“我混蛋!”他骂自己,“我不是人!我还在家里骂你,说你是不孝子!”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二伯,兄弟俩哭成一团。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有些担子,只能一个人扛,说出来,就塌了。” 二伯扛着这个天大的担子,独自走了那么久。他怕说出来,这个家会塌。但他不知道,家之所以为家,就是为了在天塌下来的时候,能有人一起扛。
子昂的病情,需要尽快进行骨髓移植。
我们所有直系亲属都做了配型。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入冬以来最难熬的日子。
我和小冉的冷战,也早已烟消云散。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道歉,说她不该跟我吵架。我说,该道歉的人是我。
“小冉,等这边事情了了,我就回去。我们……我们去把证领了吧。”我对着电话,轻声说。
“嗯。”电话那头,是她带着鼻音的应答。
那个周末,我带着子昂最喜欢的奥特曼模型去医院。
病房里,我爸正在教二伯用智能手机。
“你看,点这里,是微信。点一下,就能跟小默视频了。”我爸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戳着,很有耐心。
二伯学得很认真,眉头紧锁,像是在攻克什么世界难题。
“这个……这个怎么打字啊?”
“用手写。来,我教你。”
我看着这一幕,鼻子一酸。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不耐烦地教我爸用智能手机。我总觉得他笨,学得慢。我从未想过,他只是老了。
我推门进去。
子昂醒着,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
“默哥。”他小声叫我。
我把奥特曼递给他。他高兴地接过去,却没什么力气把玩。
“子昂,想不想爸爸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
他看了看床边的二伯和二婶,小声说:“游乐园太贵了。爸爸妈妈没钱。”
一个八岁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已经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沉重。
二句无心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在场每一个大人的心上。
二婶别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二伯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爸走过去,把子昂抱在怀里。
“好孩子,别担心。钱的事,有大伯伯呢。等你病好了,大伯伯带你去全国最大的游乐园,玩个够!”
子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头埋在我爸的怀里。
配型结果出来了。
我们所有人,都不匹配。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中华骨髓库里,寻找非血缘关系的捐献者。但那样的概率,微乎其微。
医院的走廊尽头,我爸、大伯、二伯,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站成一排,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卖房子吧。”大伯突然开口,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墙上,“把咱家那老房子卖了。怎么也能卖个百八十万。钱不能断,孩子的命要紧。”
那套老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是我们三兄弟童年的所有记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动。
二伯猛地摇头:“不行!那是爸留下的念想,不能卖!”
“念想能当饭吃吗?能救命吗?”大伯吼道。
“我不同意!”我爸也开口了,态度坚决,“那房子,谁也别想动。”
“哥!”大伯和二伯都急了。
我爸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爸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房子不能卖。他说,那是我们林家的根。根没了,家就散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孩子等死吗?”大伯的眼睛都红了。
我爸没有回答。他只是把目光投向走廊的尽头,那里的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
他的大拇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
我知道,他又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六章
最终,房子没有卖。
我爸拿出了他一辈子的积蓄,又找他那些老战友、老同事,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万。大伯也把准备给儿子结婚买房的首付款拿了出来。
钱,一笔一笔地汇入医院的账户,像水滴汇入沙漠,瞬间就消失不见。但它至少为子昂争取到了继续等待的时间。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们轮流在医院陪护。白天,我和大伯在。晚上,我爸和二伯守夜。
在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空间里,我们一家人,前所未有地紧密团结在了一起。
大伯不再是那个只会计较得失的“精明人”,他会笨拙地给子昂削苹果,会一遍遍地讲他年轻时当兵的故事。
二伯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会跟我们聊起子昂生病前的趣事,说这孩子有多调皮,多聪明。说起这些时,他疲惫的脸上,会泛起一丝光彩。
而我爸,依旧是那个沉默的顶梁柱。他话不多,但总是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他那句“行了,知道了”,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了不同的含义。
当医生告知又一个化疗方案失败时,他对焦虑的我们说:“行了,知道了。”那意思是:别慌,天塌不下来,我来想办法。
当我把公司刚发的一万块奖金塞给他时,他推了回来,说:“行了,知道了。”那意思是: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的小家更需要钱。
当二伯半夜自责得睡不着,一个人在走廊抽烟时,我爸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知道了。”那意思是:别想了,都过去了,有哥在。
我开始真正地理解我的父亲。他的爱,从不挂在嘴边,而是藏在一个个行动里,一句句简短的话语里。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一个寻常的日子,再也过不回寻常。” 这句话,是我在医院陪护时,刷手机看到的。那一刻,我深有同感。对于我们家来说,每一个日出,都意味着新一天的账单和不确定的未来。每一个日落,都带来了对明天更深的忧虑。寻常的日子,成了一种奢侈。
一天下午,我爸在病房里睡着了。他太累了。
我悄悄走出病房,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在楼梯的拐角,我碰到了二伯的主治医生,张医生。
“林先生。”他叫住我。
“张医生,是有子昂的消息了吗?”我心里一紧。
“不是。骨髓库那边还没有消息。”张医生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我是想跟你聊聊你父亲。”
“我父亲?”
“嗯。前几天,你父亲来找过我。”张医生说,“他问我,像他这个年纪,身体各项指标都还不错,如果……如果捐献部分肝脏,或者一颗肾脏,能不能换一笔钱,或者,能不能通过一些渠道,优先获得骨髓库的配型信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我失声叫道。
“我当然是严词拒绝了!并且狠狠地批评了他!”张医生一脸严肃,“这是违法的!也是对自己身体极大的不负责任!但是,林先生,作为一个医生,我见过太多的病人家属。但像你父亲这样……我真的很感动,也很心酸。你们,要多关心关心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冲回病房。我爸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爸!”我冲到他面前,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疯了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我爸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朝我招了招手。
“小默,你过来。”
我走到他身边。
“爸知道,这事不对。爸就是……急糊涂了。”他拍了拍我的手,那只摩挲了半辈子的手,布满了老茧,“爸这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就剩下这把老骨头了。要是能用它换我孙子一条命,值了。”
“不值!”我吼道,“一点都不值!爸,你要是敢动这个念头,我……我就不认你这个爸了!”
我说出了和大伯当初一样的话。但这一次,话里没有赌气,只有害怕。
我爸看着我,笑了。那是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傻小子。”他说,“爸答应你,不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时,子昂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我和我爸。
“爷爷,默哥,你们在吵架吗?”他小声问。
“没有,没有。”我爸连忙说,“爷爷和默哥在说悄悄话呢。”
子昂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爷爷,”他突然说,“你是不是也像爸爸一样,晚上偷偷哭?”
我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最柔软的刀,刺进了我们最柔软的地方。
我爸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子昂紧紧地抱在怀里,很久,很久。
我别过脸去,用力地吞咽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奇迹,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清晨降临的。
张医生冲进病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找到了!找到了!在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初步匹配的志愿者!”
整个病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二婶当场就哭倒在地。二伯抱着张医生,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大伯冲出病房,在走廊里大喊大叫。
我爸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泪流满面。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爸,天亮了。”
“嗯,”他哽咽着,“天亮了。”
第七章
手术很成功。
捐献者是一位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善良又勇敢。我们全家都想当面感谢他,但他通过红十字会转达,说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求回报。
我们只能将这份天大的恩情,深深地记在心里。
子昂在无菌舱里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我们每天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他。他很坚强,很少哭闹,只是每天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二伯和二婶就隔着对讲机告诉他:“快了,快了。等你身体里的新‘种子’发芽了,长成大树了,就可以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宁静。
大伯开始张罗着要给恩人送锦旗,还特地去金店打了一块纯金的长命锁,说等子昂出院了,一定要想办法送给那个大学生,保佑他一生平安。
我妈每天变着花样地煲汤,送到医院来。她说,这是“喜庆汤”,喝了能去晦气。
我和小冉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我们没有大办,只是两家人一起,简单地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爸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小冉。
“小冉,过去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林默这小子,脾气臭,以后多担待。”
小冉红着眼圈接过来:“爸,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
“对,一家人。”我爸笑着点头。
子昂出院那天,H市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
我们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小粽子。他第一次走出医院的大门,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兴奋地大叫起来。
“下雪了!下雪了!”
二伯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对,下雪了。子昂,我们回家。”
我们没有直接回老家,而是在H市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方便子昂定期复查。
房子是大家一起凑钱租的,家具也是新买的。搬家那天,我们忙活了一整天。
晚上,我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庆祝乔迁之喜,也庆祝子昂的新生。
饭桌上,大家都很高兴,喝了点酒。
大伯喝得最多,他端着酒杯,走到二伯面前。
“老三,”他眼睛红红的,“过去是哥不对,哥混蛋,哥给你赔不是了。”
说完,他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二伯连忙扶住他:“哥,你别这么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大伯摆了摆手,“这事,哥记一辈子。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子昂,也是我的亲儿子!”
我爸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们俩的碗里夹菜。
吃完饭,子昂累了,被二婶抱回房间睡觉。
我们三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吹着冬夜的冷风。
“哥,这钱……我一定会还你们的。”二伯开口,打破了沉默。
“还什么还!”大伯嗓门又大了起来,“再说这话,我跟你急!”
“是啊,卫民。”我爸开口了,“钱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是兄弟。”
他顿了顿,看着我和大伯,又看着二伯,缓缓说道:“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说出这样“金句”般的话。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但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那么恰如其分。
二伯的眼圈又红了。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我知道了。”
过完年,我爸就要回老家了。公司那边,他请的假太久了。
临走前一晚,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后,我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递给我。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一些老照片,一枚褪色的奖章,还有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你爷爷这辈子,没给我们留下金山银山。就留下这些念想。”我爸说,“他说,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不是钱,是情。是家人之间的这份情。”
我摩挲着那本日记本,仿佛能感受到爷爷手心的温度。
“爸,我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去高铁站送我爸。
检票口,我爸拥抱了子昂,又拍了拍大伯和二伯的肩膀。
轮到我时,他只是看着我。
“小默,长大了。”他说。
“爸,你也是。”我笑着说,“越来越啰嗦了。”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他转身,挥了挥手,走进了检票口。他的背影,在人群中,不再显得孤单。
春节过后,我也要带着小冉回我们自己的城市了。H市这边,有大伯和二伯在,我很放心。
离开的前一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
新家的电视,还没有买。客厅里很安静。
我突然很想念老家客厅里那35分贝的电视声。
那曾经让我烦躁、窒息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却充满了家的味道。那是父亲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一个家的体面和温度。
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软件,随便找了个综艺节目,把音量调到35。
熟悉的喧嚣声,在陌生的客厅里响起。
我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家。
我爸靠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看着电视。我妈在厨房里忙碌。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冉发来的信息:“老公,早点睡。”
我拿起手机,回复她:“好。”
然后,我把手机放在一边,没有再看。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那35分贝的声音。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壳上摩挲着,就像我爸摩挲他的手指一样。
这个动作,或许会伴随我一生。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的儿子,谁的哥哥,谁的丈夫,以及,未来谁的父亲。
窗外,万家灯火。
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那是一个虚拟的遥控器,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的手指,悬在音量减小键上。
停留了很久。
最终,我没有按下去。
我把它,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