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吱呀作响,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声音。那声音沉闷、果决,像是被一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手,不容置疑地推开。木门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得窗棂上挂着的干辣椒串都跟着晃了晃,细细的尘土簌簌落下,在夕阳投下的光柱里跳舞。
院门被推开的时候,我正在纳鞋底。
不是那种吱呀作响,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声音。那声音沉闷、果决,像是被一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手,不容置疑地推开。木门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得窗棂上挂着的干辣椒串都跟着晃了晃,细细的尘土簌簌落下,在夕阳投下的光柱里跳舞。
我停下了手里的针线。
那根纳鞋底的麻绳,还绷在我的指间,粗糙的纤维摩挲着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安稳的触感。可我的心,却像是被那一声门响给惊飞的鸟,扑棱着翅膀,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抬头。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脚步声。
很沉,很稳。一步,又一步,踩在被秋阳晒得干硬的黄土地上,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笃、笃”的闷响。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仿佛他不是在走进一个离别了十年的家,而是在踏入一片早已勘察过无数次的营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的间隔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我能想象出他走路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戳在原野上的长枪。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原本院子里只有淡淡的泥土芬芳,混着墙角那几株晚熟的桂花散发出的甜香。可现在,一种更复杂、更具侵略性的气味随着那个身影的靠近,从门外弥漫进来,穿过堂屋,钻进我的鼻孔。
那是什么味道?
是风尘仆仆的尘土味,是戈壁滩上烈日暴晒后的沙砾味,是经年累月汗水浸透又风干的粗布味。但藏在这些味道之下的,还有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像是铁锈,又像是冬日清晨,用手触摸门环时,那股子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的寒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就站在门口,背着光。
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却照不清他的脸。他太高了,几乎要碰到我们家低矮的门楣。宽阔的肩膀把整个门框都填满了,投下的影子将我,连同我身下的土炕,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根极细极长的丝线,绷得紧紧的,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我看到他动了。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扶一下门框,但手指在触碰到那粗糙的木头之前,又蜷缩了起来,然后缓缓放下。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那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他似乎……有些无措。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眼前这个男人,身形如山,气息如冰,怎么会和“无措”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他终于迈步走了进来。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冷冽的气息愈发浓重。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每走一步,屋子里的空气就仿佛被压缩一分,变得沉重而滞涩,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他走到炕边,停了下来。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十年了。岁月像一把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眼角和额头添了细密的纹路,那是风沙和烈日共同的作品。他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形成一道坚毅而冷硬的线条。
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两口古井,望不见底。只是,从前那井里盛着的是少年人的清澈和意气,而现在,里面沉淀着的是我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就那样垂眼看着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寸一寸地在我脸上、身上扫过。那不是一种温情的注视,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鹰盯上的兔子,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只纳了一半的鞋底。鞋底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传来一阵钝痛。
他忽然伸出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那只手向我伸来,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脸,或者我的头发。就像十年前,他离家前夜那样。
但他没有。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捏。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力度,沉稳而有力,像一把铁钳。然后,他手臂一用力,我整个人便被他从炕上提了起来,像是在提一个没有重量的布娃娃。
一阵天旋地转。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们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相拥着。我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腰间,像一道铁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那声音与我自己急促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他身上那股混杂着尘土、汗水和铁锈味的气息,将我团团包围。我甚至能闻到他头发里,那股被烈日晒过的,略带焦糊的味道。
我的脸颊烫得厉害,像被火烧过一样。
十年了,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即便是新婚燕尔时,他也总是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和笨拙。而现在,他的动作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将我抱坐在炕上,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扎得我的头皮有些微微发痒。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低沉,沙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的木头。
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诉说思念的温情。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可就是这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开。我紧绷了十年的那根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臂上,迅速地洇开,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那一瞬间,似乎僵硬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抱着我。他的身体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我的眼泪,将他的衣衫浸湿。
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屋子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噬。
夜里,我睡不着。
炕烧得很热,暖意从身下的褥子,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可我的心,却像是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沉。
他睡在外侧,离我有一臂的距离。
他没有脱掉外衣,只是和衣而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保持着一种高度警惕的姿态。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偶尔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睡在我身边的,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
这和我记忆中的他,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他以前睡觉很不老实。喜欢把胳膊腿都伸展开,像一只四仰八叉的螃蟹。夏天的时候,他总会把被子踢到一边,嘴里还嘟囔着梦话。有时候,他会忽然翻个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大号的抱枕,鼻息温热地喷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
可现在,他睡得像一块石头。
一块在边关的风沙里,被磨砺了十年,磨掉了所有棱角和温度的石头。
我悄悄地转过身,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打量着他的睡颜。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并不安稳。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让他那张本就硬朗的脸,显得更加冷峻。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我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却最终还是蜷缩回了掌心。
我不敢。
我怕惊扰了他。更怕……他睁开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会再次流露出那种让我心悸的,冰冷的审视。
白日里他抱着我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他身上的温度,他有力的心跳,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那不像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拥抱,更像是一个将军,在宣示对自己战利品的所有权。
我的战利品。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这是在想什么?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等了十年的人。他回来了,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激动,剩下的,全是挥之不去的陌生和惶恐?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想一些从前的事。
我想起我们刚成亲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见了我,脸会红到耳根。他会偷偷地把打来的野鸡腿,藏在怀里带回来给我。会在我洗衣服的时候,笨拙地抢过我手里的棒槌,结果把水溅得自己满身都是。
那时候的他,就像院子里那棵春天会开满花的杏树,充满了生机和暖意。
可现在,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刀。锋利,冰冷,带着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锐气。
十年,到底能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子?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炕,同吃一锅饭。但我们之间的话,却少得可怜。
每天天不亮,他就会准时醒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起床,穿衣,走到院子里。我不知道他在院子里做什么,只听到一阵阵规律的,破风的声音。那声音很急,很烈,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空气。
等我做好早饭,端上桌的时候,他会准时从院子里走进来。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似乎也因为运动而变得鲜活了一些。
他吃饭很快,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一碗小米粥,两个窝头,几筷子咸菜,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然后,他会放下碗筷,说一句“我吃饱了”,便起身离开。
他不去地里,也不去镇上。大多数时候,他会搬一把小马扎,坐在院子的角落里。那个位置,正好可以将整个院子,以及院门外的那条小路,都尽收眼底。
他就那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试着和他说话。
“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他会点点头,然后起身,默默地帮我把沉重的被褥抱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他的力气很大,那床我一个人要费好大劲才能抱动的棉被,在他手里,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家里的水缸快空了,我得去挑水了。”
他会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起水桶和扁担,朝村口的井边走去。他的步子很大,很稳,不一会儿,就挑着两满桶水回来了。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晚饭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手擀面吧?你以前最爱吃的。”
他会沉默片刻,然后说:“都行。”
永远都是“都行”。
我做的每一道菜,他都会吃。但他吃东西的样子,不像是在品尝美味,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他的脸上,永远不会出现“好吃”或者“不好吃”的表情。
我精心为他做的手擀面,和我随便煮的一锅糊糊,在他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我像一个用尽浑身解数,想要逗一个不会笑的木偶笑的傻子。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都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有时候,我会故意做一些他以前不爱吃的东西,比如放了很多葱花的炒鸡蛋。
我记得,他以前最讨厌吃葱。每次我做菜放了葱,他都会一边抱怨,一边耐心地把那些绿色的葱花一点点挑出来。
我把那盘金黄的,撒满了翠绿色葱花的炒鸡蛋,推到他面前。
我看着他,心里带着一丝隐秘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卑劣的期待。我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皱起眉头,抱怨几句。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不耐烦的表情,也好过他现在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看了那盘鸡蛋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然后咽了下去。
从头到尾,他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噗”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说,那些他曾经在意过的,喜欢过的,讨厌过的一切,在经历了十年的血与火之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那天,邻居刘婶家的鸡,不知怎么地,飞过了我们家的院墙,在我的菜地里一通乱刨。我刚种下不久的白菜苗,被它刨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我气不打一处来,拿着一根竹竿,在院子里追着那只鸡满地跑。
“你这该死的鸡!看我不抓住你,把你炖了!”我一边追,一边嚷嚷。
那只鸡也机灵得很,在我面前上蹿下跳,就是不让我抓住。
我追得气喘吁吁,一不小心,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哎哟!”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我身边闪过。
我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是沈立。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此刻,他的一只手还扶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却已经闪电般地伸出,精准地掐住了那只正在扑腾的鸡的脖子。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前一秒,那只鸡还在耀武扬威,后一秒,它就已经在他手里,一动不动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手里提着那只鸡,转过头来看我,眉头微蹙:“伤到没有?”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主动问我问题。
我摇了摇头,有些呆滞地回答:“没……没有。”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脚踝,确认我真的没事之后,才松开了扶在我腰上的手。
然后,他拎着那只鸡,朝院门走去。
“你……你去哪?”我下意识地问。
“还回去。”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的关心,都藏在他那快如闪电的动作里,藏在他那句简短的问话里,藏在他那蹙起的眉头里。
那天晚上,刘婶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来道歉。
沈立依旧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一尊入定的老僧。
刘婶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她一边把鸡蛋塞到我手里,一边不住地夸赞沈立。
“哎哟,阿瑶啊,你可真是好福气!你家沈立,可真是出息了!那身手,啧啧,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利索的人!”
“刚才我们家那口子还说呢,有沈立在村里,咱们以后晚上睡觉都踏实多了!”
我听着刘婶的夸赞,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一样。我偷偷地瞟了一眼沈立,发现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像一道幻觉。
但,我看见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话很少,依旧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但是,他不再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我提水的时候,他会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水桶。
我上山砍柴的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我砍下的柴,他会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一个人扛下山。那一大捆柴,比我的人还高,他扛在肩上,却走得步履生风。
村里的哪家屋顶漏了,哪家墙塌了,只要喊一声,他就会过去帮忙。他干活利索,力气又大,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
渐渐地,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和疏离,变得亲近和依赖起来。
孩子们也不再怕他了。他们会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他边关的事。
“沈立叔叔,你打过仗吗?”
“沈立叔叔,你杀过坏人吗?”
“沈立叔叔,你的刀快不快?”
每当这时,他总是沉默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像是一片乌云,遮住了井底的光。
我知道,那是他不愿意触碰的记忆。
于是,我会走过去,把孩子们赶开。
“去去去,别缠着你们沈立叔叔,他累了,要休息了。”
孩子们会一哄而散。
然后,我会搬一把小马扎,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起看天边的云,卷起又舒张。
有时候,我会把我做的针线活,拿到院子里来做。
阳光下,我一针一线地缝着,他就在旁边坐着,像一棵沉默的树,为我挡住了一半的风。
有一次,我的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冒了出来。
我“嘶”了一声,正准备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一下。
一只大手,忽然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是沈立。
他握着我的手,低头看着我指尖的那点红色,眉头又蹙了起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低下头,将我受伤的手指,含进了他的嘴里。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从我的指尖传来,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我的全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在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力道,吮吸着我指尖的伤口。他的舌尖,无意中扫过我的指尖,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的手指。
我指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后小心点。”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映出的我那张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的脸。
我忽然觉得,他那双眼睛,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冷了。那井底的墨色,似乎被一束光照亮,泛起了一丝丝温柔的涟漪。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粗糙,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我的指腹划过他下颌的胡茬,划过他紧抿的嘴唇,最后,停在了他眼角的一道浅浅的疤痕上。
那道疤很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像一条沉睡的蜈蚣,盘踞在他的眼角。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疼。
“这里……是怎么弄的?”我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他的身体,在我触碰到那道疤痕的时候,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握着我的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他回家的第一天,变得缓慢而凝滞。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耳边响起:“被狼抓的。”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但我知道,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我无法想象的惊心动魄。
我的眼眶又热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那道疤痕。
我想告诉他,我不怕。
我不怕你身上的伤疤,也不怕你心里的伤疤。
我会陪着你,直到它们,都结痂,愈合。
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北风呼啸着,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村子上空盘旋。
沈立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练功。只是,他不再赤着上身,而是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袄。
他练功的时候,我就在厨房里生火,烧水,煮粥。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我的脸,暖洋洋的。我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他那刚劲有力的破风声,和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形成一种奇特的交响。
我的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个冬天,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冷了。
因为,我的家里,有了一个人。
一个会默默地把柴劈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的人。
一个会在我挑水时,抢过我肩上扁担的人。
一个会在我被鸡追得狼狈不堪时,像天神一样出现,为我解围的人。
一个会把我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温柔地为我吮去血珠的人。
他话依旧很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滴滴温水,慢慢地,慢慢地,将我那颗冰封了十年的心,一点点融化。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早上,在熟悉的破风声中醒来。
习惯了吃饭的时候,对面坐着一个沉默但可靠的身影。
习惯了晚上睡觉时,身边有一个温暖而坚实的臂膀。
是的,我们之间,不再隔着一臂的距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睡觉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向我靠拢。然后,伸出手臂,把我圈进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依旧像铁钳一样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但,我不再感到害怕了。
我喜欢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我知道,他也在慢慢地改变。
他眉间的褶皱,渐渐舒展开了。
他紧抿的嘴唇,也偶尔会露出一丝柔软的弧度。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我能读懂的,叫做“温柔”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惊醒。
我梦见他又走了。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伸出手,向身边摸去。
身边是空的。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猛地坐起身,大声喊他的名字:“沈立!沈立!”
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在这。”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床尾传来。
我循声望去,借着月光,看到他正坐在床尾,手里拿着一块布,在擦拭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是一把刀。
一把很短的,造型奇特的刀。
我松了一口气,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你……你在干什么?”我问。
“睡不着,擦擦刀。”他回答。
我披上衣服,挪到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睡不着?”
他沉默了片刻,说:“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在打仗。”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伸出手,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又变得僵硬了。
“都过去了。”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你已经回家了。”
他的后背很宽,很结实。隔着厚厚的棉衣,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线条。
“沈立,”我叫他的名字,“以后,别再想那些事了,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覆在了我环在他腰间的手上。
他的手心很热,烙得我的手背微微发烫。
“阿瑶,”他忽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对不起。”他说。
我愣住了:“对不起什么?”
“回来之后,吓到你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把头埋在他的后背上,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吓到我。”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我身上的那股味道,连我自己都讨厌。”
那股……铁锈和血的味道。
“我不讨厌。”我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也不讨厌。我知道,那是你为了保家卫国,留下的功勋。”
“那不是功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那是……人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我只能把他抱得更紧,更紧,仿佛想用我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
“都过去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你现在,不是将军,不是士兵。你只是沈立,是我的丈夫。”
“是吗?”他轻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就这样,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地相拥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我。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我。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和掠夺。
但,在那霸道之下,我却尝到了一丝,小心翼翼的,珍视的味道。
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太久,快要渴死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却又不敢大口畅饮,生怕那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喜悦。
我等了十年,盼了十年。
我的少年,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血与火的洗礼,回到了我的身边。
那个吻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沈立的话,依旧不多。但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炙热。
那是一种,要把我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目光里的炙热。
他不再睡在我的身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抱枕。他会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听我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十年里,村子里发生的各种琐事。
谁家的牛生了牛仔,谁家的女儿嫁到了镇上,谁家的屋顶又被风掀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讲得津津有味,他听得也格外认真。
有时候,讲着讲着,我会在他怀里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夜未动。
他的手臂,肯定已经麻了。
我心疼地帮他揉着手臂,他却只是笑笑,然后用那只刚刚恢复知觉的手,把我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笑容,不再像幻觉一样转瞬即逝。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一点点,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他也开始,偶尔会跟我讲一些边关的事。
他讲那里的天,比我们这里的高,也比我们这里的蓝。
他讲那里的风,像刀子一样,能把人的脸都吹裂。
他讲那里的狼,眼睛是绿色的,在夜里,像鬼火一样。
他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他握着我的手,却会不自觉地收紧。
我知道,那些看似平淡的描述背后,是无数个生死一线的瞬间。
我从不追问细节。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我想让他知道,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我都会在他身边。
快过年的时候,他从镇上给我买了一匹红色的布。
那布的颜色,像火一样,映得我的脸都红了。
“给我买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类似于“期待”和“羞赧”的情绪。
“快过年了,给你做件新衣裳。”
我抱着那匹红色的布,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胀。
我有多久,没有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了?
这十年,我穿的衣服,大多是灰色,蓝色,这些耐脏又不起眼的颜色。
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个,喜欢穿红戴绿的,爱俏的姑娘。
我用那匹布,给自己做了一件新棉袄。
除夕那天,我穿上了它。
沈立围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好看。”他说。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夸我。
我的脸,比身上的新棉袄还要红。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包了饺子。
他不会擀皮,也不会包。但他学得很认真。
他包的饺子,奇形怪状,有的像元宝,有的像耳朵,还有一个,被他捏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的形状。
“你看,这个像不像你?”他举着那个小人饺子,献宝似的给我看。
我看着那个丑丑的饺子,又看看他那张带着傻气的笑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我这十年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屋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屋内,是温暖的灯火,和氤氲的,饺子的香气。
我看着身边这个,正在笨拙地和面团作斗争的男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真好。
我的丈夫,回家了。
吃完年夜饭,我们一起守岁。
炕烧得暖暖的,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有些昏昏欲睡。
“阿瑶。”他忽然叫我。
“嗯?”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等开春了,我们把院子里的那棵杏树,重新种上吧。”
我愣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我们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棵很大的杏树。
那是我们成亲那年,他亲手种下的。
他说,等杏树开花了,结果了,我们的孩子,也该出生了。
可是,他走后的第三年,那棵杏树,在一场暴雨中,被雷劈倒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院子里种过树。
我看着他,眼眶又热了。
“好。”我用力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再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的祈求。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窗外,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
我知道,这个年,是我们新的开始。
属于我们的,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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