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七岁的许晓梅赤着脚,拎着一个小竹篮,沿着村后的小路往鱼塘方向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两条麻花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母亲让她去摘些菱角回来,晚上好煮粥。
命运的红线(一)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七岁的许晓梅赤着脚,拎着一个小竹篮,沿着村后的小路往鱼塘方向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两条麻花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母亲让她去摘些菱角回来,晚上好煮粥。
鱼塘是村里的集体财产,平时由许晓梅的父亲负责看管。这个时节,菱角的叶子铺满了半个水面,像一块块绿色的小毯子。许晓梅熟练地蹲在塘边,伸手去够那些浮在水面的菱角。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水声。
许晓梅警觉地抬起头,看见鱼塘对面有个陌生的男孩,看上去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正蹑手蹑脚地往水里放什么东西。男孩穿着城里人才有的白衬衫和蓝色短裤,皮肤比她见过的任何农村孩子都要白净。
"喂!你在干什么?"许晓梅站起来大喊,声音在空旷的鱼塘上格外响亮。
男孩明显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扑通"掉进水里。他慌张地抬头,与许晓梅四目相对。
"我...我没干什么。"男孩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闪烁。
许晓梅眯起眼睛,她看清了男孩脚边散落的几根竹签和细线——那是做钓鱼工具的材料。鱼塘里的鱼是集体的财产,偷鱼是要被批斗的大罪。
"你要偷鱼!"许晓梅指着男孩,声音因愤怒而提高,"我要告诉我爸!"
男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慌乱地收拾地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许晓梅哪能让他逃走,她飞快地绕过鱼塘,在男孩即将钻进玉米地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放手!"男孩挣扎着,转身推了许晓梅一把。
许晓梅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松手。她从小跟着父亲在田间地头干活,力气比同龄女孩大得多。愤怒之下,她抡起手中的竹篮就朝男孩头上砸去。
"啪"的一声,竹篮结结实实地打在男孩额头上。男孩痛呼一声,捂住额头蹲了下去。许晓梅这才有些害怕,她后退两步,看见鲜血从男孩指缝间渗出来。
"你...你流血了。"许晓梅的声音颤抖起来。
男孩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但更多的是愤怒。"你这个野丫头!"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站起身,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玉米地,很快消失不见。许晓梅站在原地,心跳如鼓,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刚摘的菱角撒了一地。
那天晚上,许晓梅没敢告诉父母这件事。她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那个男孩流血的样子,心里既害怕又有些内疚。她不知道那个男孩是谁,从哪里来,只记得他说话带着城里人的口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结束了,鱼塘边的冲突渐渐被许晓梅淡忘。她不知道的是,那个被她打伤的男孩名叫周志远,是县城中学教师的儿子,暑假来乡下外婆家小住。那天之后,周志远被外婆连夜送回县城,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将两条本不相交的轨迹拉向同一个方向。
一九八五年,初二开学第一天。许晓梅坐在教室里,听着班主任介绍新来的留级生。十四岁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两条麻花辫变成了齐肩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
"这位是周志远同学,从县一中转学过来,希望大家多帮助他。"班主任的话音刚落,一个高个子男生低着头走进教室。
许晓梅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僵住了。那个男生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他额头上那道熟悉的疤痕。虽然七年过去,男孩长高了许多,面容也成熟了,但那双眼睛和那道疤痕,许晓梅一眼就认出来了。
周志远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后停在许晓梅脸上。两人四目相对,许晓梅看到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也认出了她。
"你就坐那里吧。"班主任指了指许晓梅后面的空位。
周志远走过来时,许晓梅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绷得紧紧的。她听见他把书包放在桌上的声音,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沉默。
下课铃响起,许晓梅正准备起身,一张纸条从后面递了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纸条打开,上面写着:"鱼塘边的野丫头,还记得我吗?"
许晓梅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她转过身,看见周志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七年过去,当初那个被她打哭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少年,只是眼中的顽劣丝毫未减。
"你才野呢,偷鱼贼。"许晓梅压低声音回敬道。
周志远笑了,"那天我根本没想偷鱼,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钓到。我外婆家就在隔壁村,鱼塘里的鱼我早就吃腻了。"
"那你跑什么?还害我..."许晓梅突然住了口,她差点说出"害我担心了好久"这样的话。
"我跑是因为你那一篮子打得我头破血流。"周志远指着额头的疤痕,"这可是你留给我的纪念。"
许晓梅有些不好意思,但嘴上不服软:"谁让你先推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就这样,童年的"仇人"意外重逢,开始了他们奇妙的同窗生活。
周志远虽然留级,但成绩其实很好,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他告诉许晓梅,他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了这个镇上,而他在县一中因为打架被记过,父亲一气之下把他转到了这所乡镇中学。
"为什么打架?"许晓梅好奇地问。
周志远耸耸肩,"有人说我额头的疤是懦夫的标志,我让他也尝尝脑袋开花的滋味。"
许晓梅听了,心里一阵愧疚。从那以后,她开始主动帮周志远熟悉学校环境,借笔记给他,周志远则教她解那些难懂的数学题。两人渐渐成了朋友,童年的不愉快成了他们之间的笑谈。
然而好景不长。初二下学期刚开学,周志远的座位就空了。班主任告诉大家,周志远又转学了,这次是去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许晓梅望着身后空荡荡的座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周志远没有跟她道别,甚至连张纸条都没留。她想,也许对他来说,她只是漫长求学路上的一个过客,一段可以拿来调侃的童年糗事罢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一九九一年。十九岁的许晓梅高中毕业后进了镇上的纺织厂工作。她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蓝色的工装,每天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度过八小时。生活平淡如水,她几乎忘记了那个额头上有着疤痕的少年。
直到那个普通的下午。
"晓梅,收发室有你的信!"同车间的女工在门口喊道。
许晓梅疑惑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她很少收到信,家里有事都是直接到厂里找她。在收发室,管理员递给她一个白色信封,上面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她的名字和工厂地址。信封右下角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周"字。
许晓梅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她颤抖着手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许晓梅: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七年前,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更早之前,在一个鱼塘边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相遇。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想起你打我的那一篮子。现在我在省城上大学,偶然得知你在纺织厂工作,就冒昧写了这封信。如果你愿意回信,地址在信封背面。
——周志远"
许晓梅把信读了好几遍,心跳如鼓。七年的空白,他就这样突然又闯入了她的生活。她翻过信封,背面果然有一个省城的地址。
那天晚上,许晓梅趴在自家的小桌子上,写了她人生中第一封情书——虽然她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写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写了工厂的见闻,甚至写了对当年那一篮子的歉意。信的最后,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加上了一句:"你额头的疤,现在还好吗?"
信寄出后,许晓梅每天都盼望着回信。一周后,她收到了周志远的第二封信,比第一封厚了许多。从此,书信往来成了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周志远在信里讲述大学生活的精彩,许晓梅则描述工厂里的点点滴滴。两颗年轻的心在纸上越靠越近。
那年国庆节,周志远回来了。许晓梅在镇汽车站等他,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高个子青年走下车,四处张望。七年过去,少年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只有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依然如故。
"许晓梅?"周志远看到她,眼睛一亮。
许晓梅点点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纸上写了那么多话,见面却只剩下心跳和脸红。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周志远笑着说,接过她手中的自行车,"我载你吧。"
那天下午,他们骑车去了当年的鱼塘。鱼塘还在,只是周围的田地变成了果园。两人坐在塘边,聊起这些年的经历,聊起那些错过的时光。
"其实初二那年,我是被父亲强行带走的。"周志远突然说,"他发现了我在日记里写到你,认为早恋会影响我的前途。"
许晓梅惊讶地看着他,"你...写我什么?"
周志远的脸红了,"写你打我的样子多么威风,写你教我数学时皱眉的样子多么可爱。"他顿了顿,"许晓梅,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鱼塘的水面上交叠在一起。许晓梅想,命运是多么奇妙,它让两个孩子在鱼塘边相遇,让少年在教室里重逢,又让青年用书信重新连接。而现在,他们终于真正走到了一起。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中残酷。周志远的父母——尤其是他那个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强烈反对儿子与一个工厂女工交往。寒假回家时,周志远与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连大学都没上过,你们有什么共同语言?"周父拍着桌子吼道。
"她聪明、坚强、善良,这些品质比文凭珍贵得多!"周志远寸步不让。
争吵的结果是周父断了他的生活费,威胁要与他断绝关系。周志远回到省城后,只能靠勤工俭学维持学业和与许晓梅的通信。
一九九三年夏天,周志远大学毕业,放弃了省城的工作机会,回到镇上当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这一决定彻底激怒了周父,他拒绝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甚至不许他进家门。
许晓梅看着周志远为她和家人决裂,心里既感动又痛苦。她劝他回去向父亲道歉,周志远却摇摇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选择的是对的人。"
九四年春节前,许晓梅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周志远二话不说拿出了全部积蓄,还向同学借了钱。许父手术后,周志远每天下班都去医院帮忙照顾,累得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睡着。
许父康复后,把周志远叫到床前,老泪纵横:"孩子,我们家欠你的太多了。"
周志远摇摇头:"叔叔,我和晓梅之间,没有谁欠谁。只有谁更爱谁。"
这句话传到了周父耳中。也许是儿子的坚持打动了他,也许是许家人的真诚让他改变了看法,那年春天,周父终于松口,同意与许晓梅见面。
见面地点选在了当年那个鱼塘边——现在那里已经建成了一个公园。周父看着眼前这个朴实的姑娘,又看看儿子坚定的眼神,长叹一口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了。"
一九九五年五月,许晓梅和周志远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很温馨。周父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在敬茶环节还是接过了许晓梅双手奉上的茶杯。许晓梅的母亲悄悄抹着眼泪,对邻居说:"这两个孩子,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婚后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周志远工作努力但晋升缓慢,许晓梅所在的纺织厂改制,她一度下岗。最困难的时候,两人只能租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吃了一个月的咸菜馒头。但无论多难,他们始终相互扶持,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
二零零三年,周志远凭借一项技术革新获得了公司的重奖,被提拔为部门主管。同年,许晓梅用积蓄和贷款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生意渐渐红火起来。生活终于向他们露出了笑脸。
二零二三年春天,四十八岁的许晓梅和五十一岁的周志远回到了那个已经变成公园的鱼塘边。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眼中的爱意丝毫未减。
"还记得吗?就是在这里,你给了我一下。"周志远指着额头的疤痕,笑着对妻子说。
许晓梅轻轻抚摸那道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一篮子打出了我们一辈子的缘分。"
周志远握住妻子的手,"下辈子,我还要被你打。"
夕阳西下,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影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命运的红线,从那个遥远的夏天开始,穿过时光的迷雾,将他们紧紧系在了一起。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