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袋黑猪蹄,八斤,扎得紧,塑料绳勒出一圈白痕,像一条命被拴住,不呼吸似的。
一
妈说要去看看弟媳。
她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袋黑猪蹄,八斤,扎得紧,塑料绳勒出一圈白痕,像一条命被拴住,不呼吸似的。
我说那你就去呗。
我说完又问,给谁买这么多,八斤,谁家过年啊。
她嘴角抿起来,像咬了一口酸梅:“给小青。她刚生完,补补。”
我心里一个窟窿像被风吹开了点,没合上。
小青,是我弟媳。
她的名字我叫的时候,总要停一下。好像舌头上要择一个方向。
二
我们家其实不大,也不小,楼房三层,外墙是浅黄色的,太阳晒到下午四点半,墙皮会透出一点儿光来,像温着的面团,软软的。
一楼是爸妈住,二楼是我和我女儿,三楼空着,偶尔弟回来住一晚。
弟在镇上包了个活,说是帮人装修,手艺还行,干活勤快,只是钱老是攥不住,像篮子漏了一个眼儿。
他娶小青那年,腊月二十九,天冷得像铁烧冷水,哧啦一声,晚上吃席的时候,大家鼻尖都是红的,酒杯冒白气,捧出去一杯酒,回来多半是冰渣。
小青穿了一件红棉袄,一笑,眼窝里有个小酒窝,像被人指尖戳过,留下的凹。
我当时说,这姑娘看着实诚。
三
实诚这个词,后来好像被过分使用,就像毛巾洗多了会发硬,擦脸的时候刺刺的。
小青坐月子的时候,是在她娘家。
她娘家在隔壁村,骑电动车二十分钟。那条路冬天尘土细,夏天土也细,只是换成了带点潮气的细。
妈那天清早就摸黑起来,把猪蹄洗了,刮毛,放在盆里泡着,手用冷水一激,指关节都青了。
她嘴里还哝哝:“黑猪蹄,皮厚,胶质好,补。”
她说补的时候,眼睛有亮点,像炖汤的伶仃火,轻轻跳。
我没说话。
四
弟小的时候,跟着我后面跑,学我写字,拽我袖子。
他被隔壁的小子抢了弹弓,回来眼圈红红的,我给他找了一根比弹弓更好的木头,顺手拿针线在皮筋上缠了一点布,防滑。
他第二天回来,拿着弹弓,在院子里朝空中弹了一个核桃壳,啪,摔得两瓣飞。
他笑得牙花子晾了半嘴。
我记得那天他喊我姐的时候,声音像抛出去的石子,落在水面上,冒出一个小泡泡。
五
现在他喊我姐的时候,多半是事情不顺,或者想借钱。
比如上次,车胎扎了。
比如前次,工头压款了。
比如,再比如,媳妇闹脾气了。
他把“姐”喊得长了,像拉扯一条松紧带:“姐——你在不在?”
我一般不接话。
我一般是把水龙头关小一点,听水流细下来,再开大,再细,听它的声音起伏,有时候就像在调自己的呼吸。
六
那天妈带黑猪蹄去看小青,回来时天刚擦黑,路边的梧桐叶叶脉都被灯光照亮,像一张张纸上的线条,篆刻了一夜。
她把门推开,鞋底带进一层泥,啪啪两声,像心的拍击。
我接过袋子,发现袋子空了,只有点血水糊在袋底,干了,像一张旧湿纸收拢的皱纹。
“全送了?”
我问得不咸不淡。
妈“嗯”了一声,说她婆家人多,大家都尝尝,边煮边分,锅里香味上来没多久,就有人夹,夹完一盘一盘。
“她妈还说,你妈真会过日子,挑的猪蹄肥瘦正好。”妈嘴角上扬了一下,可那笑没到眼里,到眼前就打了个寒战,缩回去了。
她把围裙解下来,手心朝外抹了一把,像抹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七
“你怎么不留一份?”
我问。
妈手停了两秒,又动起来,像记起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抬头。
“她正喂奶,身子虚。”她说,“再说了,咱家也不缺这口。”
我没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们不缺这口。
我们缺的另外一种东西,不是猪蹄能补的。
八
晚上我给女儿洗头,她头发细,贴着头皮了就像海苔湿了,软塌塌的。
她仰着脸问我:“外婆今天给弟弟媳妇带什么了?”
她嘴里的“弟弟媳妇”,带着孩子的笨直,像把每个字都按着笔画写完,不省略。
“猪蹄。”
“那她回头会给我们带什么?”她又问。
她说“我们”的时候,眼睛落在我手腕上那只掉漆的手表上,表盘有个小裂,像一条细纹,从四点钟方向走到七点。
“会吧。”
我哄她。
“外婆每次去别人家都带东西。”
我偏过头吹她的头发,让这个话题像蒸汽一样散掉。
九
去年冬天,我买了两条草鱼,做酸菜鱼,盆里油亮,酸香,辣椒上浮,像一层燃烧的落叶。
我盛了一份给爸妈。
爸吃了一口,说酸菜切得薄,刀工见长。
妈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男人要是还在,就好了。”
她常这样。
她把人家的好,下意识往我这儿归位给我一种“有所亏欠”的补偿,仿佛安慰剂。
她不知我听了什么感受。
那句话像冬天的一滴水滴在脖子上,凉的,走了一下,消失了。
十
我男人走了三年了。
走,确切地说,是出差路上出事。
我不爱提。
每次提起来,空气里都像有根绷着的绳,蹦了一下,立马松开,扔在地上,没人捡。
我学会在这件事上不吭声。
不吭声,反而能活得长一点。
十一
“你别总记着那些。”
妈有一回看我在窗前发呆,说。
我没回头。
她绕过来,站窗边,和我一样,眼睛往外看。
外面有辆三轮拉了一车白菜,个个尖,带白霜,摞得整齐,扎成一捆一捆的,麻绳勒着的地方都鼓出一个腰,像被束住的喘息。
“日子嘛,过。”她说。
她说“过”的时候,声音像熬粥的泡泡一个个冒出来,又破。
我想笑又没笑出来。
十二
妈有时候对人的好,涉及一种奇妙的平衡。
她对谁好,就要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回来一点。
比如她给弟媳送了八斤猪蹄,那她可能会觉得,我这边欠她 “理解” 或 “不计较”。
可这个平衡的砝码,我不想做。
我偏偏不。
十三
第二天下午,小青给妈打电话,说她奶水下来了,孩子不哭了。
妈笑得合不拢嘴。
她用手背拍了拍大腿,像要把笑拍进去,不让它跑出太多。
“猪蹄真灵。”她说。
“那你把我买的那两条鲫鱼也炖炖。”她又说,“鲫鱼通草,也是好东西。”
我站在门口晒衣服,阳光从晾衣杆底下透过来,像一条条拉长的鱼影。
我想到底是谁灵,是猪蹄,是水,是她身体本来就到了那天,还是妈一颗心的安慰。
谁知道。
十四
我们镇东头有一家新开的超市,名字叫“集鲜”,绿色的招牌,像春天压成碟子里的菜叶。
那里猪蹄好,黑猪,标价是普通猪的两倍,限购,每人每次两斤。
妈那天买了八斤。
我问她怎么买出来的。
她笑,露出一口牙缝里的黑影:“找人。”
她把“找人”说得轻轻的,像一个小秘密,分享出来的时候会发光。
我没接她的话。
这个镇上的“找人”,像一张网,你以为你抓到的是鱼,其实抓到的是自己的脚。
十五
弟在工地上那阵子晒得黑,肩上有块皮脱了,一块一块,像蜕的蛇皮,白白挂在边上,他就用手一撸,撸掉。
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喘气,像去跑坡子回来:“姐,给我打个两千呗,下礼拜还你。”
我问干嘛用。
他沉默两秒:“给小青买个月子里坐垫,她屁股疼。”
他报了一个东西,我脑子里一个画面就出现了,像有人拿粉笔在黑板上“嘎——”地划了一下。
我转头看了看桌上那只吃剩的苹果,拿起刀一片一片削,想着其实坐垫两百块也够了。
我还是给他转了账。
分两千转的。
转完之后我给他打字,说留个条,别忘。
他回我:谢谢姐。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松了一下,又紧了一下。
十六
那天晚上,弟踹门。
声音很急,像有人在水下憋气,突然破水而出。
“姐,开门!出事了!”
他踹的时候,门框上的那条裂缝扩大了一点,我看见它一点点往外走,像一根线想变成一条缎带。
我穿着拖鞋滑出去,手还沾着葱味,油和葱混合成一种油腻的香。
一开门,弟站外头,脸灰扑扑的,额头有点汗,像是从炒菜锅边上刚撤下来的水蒸气冷凝了。
“妈摔了。”
他一句,像把一个盆扣在我头上,我耳朵里嗡的一下。
十七
我们往医院跑。
晚上八点,风往后脖颈里灌,像有人用勺子往里舀冷水。
爸在后座,抱着妈的胳膊,妈的嘴唇发白,眼睛还是睁着,像被冷风从眼角往里吹进去,吹出一层薄薄的霜。
“在谁家摔的?”我问。
爸说是在小青娘家门口,台阶有一点水,滑。
他说“滑”的时候,眼睫毛颤了一下。
我看见他手指上的老茧,像过去所有用力的痕迹都堆到这几根指头上,粗糙,硬。
十八
挂了急诊,护士把妈推进去,我们在外头坐着,空气冷,塑料椅子更冷。
弟坐下之后就又站起来,来回走,鞋底“嘎吱——嘎吱”地响,像踩在冻土上。
爸一会儿问我:“你的手机电多不多?”
我说还行。
他“嗯”了一声,就闭上嘴。
他一闭嘴,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讲,讲很多年前的事,讲妈抱着我去打疫苗,在卫生所门口那棵槐树下,我吃了一块糖,掉了一半,妈捡起来吹吹,塞回我嘴里。
糖上黏了两粒小沙子。
我嚼下去的时候,沙子在牙齿间硌一下。
好笑,不疼。
十九
医生出来说,脚腕骨裂,要住院,观察两天。
妈躺在病床上,眼睛看着一角天花板,像那里贴了一张我看不见的图。
她看见我们,嘴角动了一下:“没事,没事。”
我手指顶在床栏上,指肚发白。
二十
弟说。其实不是滑的。
他声音压低了一点。
我侧过头看他,眼神里的问号很像一个在黑板上写了一半的公式。
他避开我的眼睛,看向床脚的位置,又转回来:“小青她妈,跟妈说话的时候,撞了一下她手里的保温壶,水洒了,台阶上有水——妈脚没站稳。”
我听着“保温壶”三个字,脑子里就出现了那个钢皮亮亮的壶,壶盖上有几个划痕,像人的“岁月痕”,听起来就像某个电视剧里的旁白。
“你在场?”我问。
他点头。
他点头那个动作很小,像一只小鸟啄地,啄了一下就抬起来了。
二十一
我其实还有很多问的。
比如妈在那儿干了多久,有没有人扶,有没有人道歉。
我什么都没问。
在那一刻,我不信我的嘴能够容纳这些话。
我只看着妈那只脚被夹在夹板里,像一条被绑起来的鱼,带着白帐,怎么挣也挣不开。
二十二
住院的两天,小青来了。
她抱着孩子,孩子的头毛像鸡毛被雨打湿了,贴着,眼皮薄,血管清清楚楚。
她进门的时候,脚步轻,像踩在棉花上,生怕腻。
“妈,疼不疼?”
她把孩子放到屁股凳上,两个手臂往前接住,像放一盘刚出锅的熬菜,怕烫到。
妈笑,说不疼,一点不疼,骨头裂了怎么会不疼呢,她这笑像挂在冬天树枝上的柿子,冻得硬,还是红的。
小青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说这是自己炖的猪脚汤。
她用的词是“猪脚”,不是“猪蹄”。
我们这边讲“猪蹄”,那边讲“猪脚”。
两个词中间隔着两个村的距离。
我接过来,打开,香味一冒出来,油花在里面浮,“扑腾”地一下,像一池冬日小太阳,被掀开了盖子。
妈喝了一口,说:“你别太费心了,坐月子要紧。”
小青低着头,把孩子的小手指从袖口里伸出来,白白的一截,像蒜瓣。
她说:“妈,都是我不好。”
她说完这句,眼眶红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人从楼上扔了一个乒乓球,落在我头骨上,轻,但吓人。
二十三
晚上我陪床,弟在走廊抽烟。
他抽烟的时候,嘴唇紧紧抿,像把烟夹在牙缝里,不让它逃走。
他隔三差五进来看一眼妈,背着手出去了。
夜里,护士换药,妈哼了一声,像猫在沙发底下被不小心踩了尾巴。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的手伸出来摸摸我的手背,凉凉的。
她说:“吃亏就吃亏了。”
她声音软,像刚蒸好的馒头,一按就有印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眼睛酸,一滴泪噗地落在床单的花上,那个花立刻深了一点。
二十四
我想起我小时候,妈也这样。
她拿了两只桃子,一大的,一小的,说你们自己拿。
我瞄了大桃一眼,弟斜眼看我,我就把小的拿了。
吃到最后,弟把核咬开,里面有一颗苦仁儿,他皱了皱眉,还是咽下去。
他吃完舔嘴唇,说:“姐你那个甜不甜?”
我说还行。
妈在旁边笑,笑得像一条路上的风把几片叶子吹起来,“唦唦”。
二十五
第二天早晨,小青又来了。
她手里提了一袋苹果,红的,有黄点。
她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说:“妈,吃点水果。”
妈笑着点头。
我收拾袋子的时候看见袋口有点破,像袋子被谁的指甲勾了一下,漏了一点儿。
我说谢谢。
小青说她今天把孩子留给她妈看,她想过来多陪一会儿。
她说她妈昨晚回去,落了一句话,说不小心把水洒了,害得婆婆摔了,怪她笨手笨脚。
她说她跟她妈急了一下,说话大声了,“你一个大人了,怎么还干这事儿。”
她说到这个时候,眼里有一股把自己骂的无力的怨。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那张脸很年轻,年轻到像刚出土的萝卜,只被洗了一个角,另外的泥还沾着。
二十六
妈出院的那天,天晴。
晴,像用布把天空擦过一遍。
我们把她扶上车,她的脚小心翼翼,像抱着一个容易碎的碗。
回到家,爸把床铺好了,下午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温的,像早就等在那里。
妈躺下,眼睛在屋里走了一圈,落在那个角落里的那把旧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那把椅子是木头的,年前换漆没换成,靠背上有一小片剥落,木头里面露出浅黄色层,像一个伤口刚揭掉痂。
她说:“我躺两天就好了。”
爸说:“躺十天也不怕。”
爸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稀罕的柔,像泥里突然冒出来一条细细的清水纹。
二十七
那天的夜里,弟又来了。
他轻轻推门,探头,看我。
我站在厨房洗碗,水声大,泡沫沾在碗沿上,像雪。
“姐。”他低声,“你借我的两千,我下礼拜——”
我冷冷看他。
他就不说了,嘴角抖了一下,咽了咽。
他把手插进裤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放在桌子上。
“妈出院了,我得表示一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不看我,也不看红包,看窗外,窗外其实黑得看不见。
我没说别的,只是把碗洗干净,擦着手,走到他跟前,把红包往他手里一塞。
“你的表示,拿回去给你媳妇买点菜。家里有菜。”
他愣住,像一个人突然被叫停,脚底打滑,站住了。
他抬眼看我,眼神里像有一朵花开又被风刮掉了。
二十八
妈养伤那段时间,我在家里待得多。
下午我会从二楼下来,坐在院子里那张竹躺椅上,腿搭在前面的小凳子上,阳光像一层贴在皮肤上的盐,暖暖的,略有点刺。
邻居家的狗经常推门进来,摇尾巴,鼻子探在草丛里,翻出一块骨头,忙不迭咬两口,骨头响,“咔嚓咔嚓”,像小孩嚼脆桃。
妈在屋里叫我,说把她的针线包拿来,她要补一下裤脚。
她的针线包是一个旧铁盒,圆的,里头有乱七八糟的线头,颜色像过了一个雨季的糖纸。
她拿出一根黑线,穿针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嘴唇翘起一点点,像佝着一只小鸟的起飞。
“我来吧。”我说。
她摇头,把线在手指上绕了绕,打了个小疙瘩,熟练得像从来没没断过。
二十九
小青来得勤。
她每次来的时候,先站在门口,喊“妈”,声音不大,像怕吵到什么东西。
她给妈带了一只自己做的月子米酒,说是她妈教的。
她还拿了一盒红豆糕。
我咬了一块,甜到齿缝里,像一声溺断的叹息。
她坐下来陪妈说话,问妈睡得好不好,伤口是不是不疼了,腿有没有肿,我听着,也在旁边插两句。
有一次,她看着我,突然说:“姐,我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妈手滑了。”
她眼睛直直看我。
她像要把这句话摆在我面前,让我检阅。
我点了点头。
我说我知道。
三十
其实我不确定我知道什么。
我脑子里有时候会喷薄出来一种愤怒,不是对谁,是对“事情发生了,而我不能改变它”的恼火。
那种愤怒像开水滚到锅沿上,啪嗒往下滴,一滴一滴,落到灶火边,发出“嗤嗤”的声音,出气。
我坐在阳台,冬天的夕阳来得早,四点半就像五点半,光线斜过来,照在我女儿的作业本上,作业本上的横格线发白,像那些年我试图画直线却总偏了的练习。
女儿抬头问我:“妈妈,外婆还疼吗?”
她的声音软。
她叫我“妈妈”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挺一下背。
我说,不疼了,从来不疼。
她笑,笑到眼睛里,眼睛里有一颗亮点,像冬天太阳底下的一粒尘,飞过来在你眼前停一下,又飞走。
三十一
妈的脚好得快。
半个月后,她已经能下地拄着拐走几步。
她骂拐杖,说这东西笨拙,像个多余的第三条腿。
她打算去给小青送点东西,说味精和大米都买了,不送不合适。
我说你先休息。
她说:“她刚起身,孩子还没满月,把锅碗瓢盆都送过去,至多帮她洗洗。”
她抹了抹手上的护手霜,味道是柚子,甜,像糖水刚煮开那一刻冒出来的香。
我看着她背影,觉得她像一个喜欢推磨的牛,总觉得自己不走,磨道就停,别人就没得吃。
三十二
因妈这次摔伤,小青她妈来了一趟我们家。
她进门,脚步沉,手里提了一袋东西,三十个鸡蛋,十斤面粉,一袋花生,一包茶叶。
她站在门口,脸色有点发红,像刚被风吹过拿毛巾搓了一遍。
“姐姐,真对不起。”她说,声音不像她平时在集市上喊价,带点羞。
她说她那个手太笨了,壶盖没拧紧,一提,就滑。
她说她没想到会那样。
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眼睛看着地,像怕眼睛里的某种东西流出来。
妈笑,扶她坐下,让她别站着。
妈说:“都是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她抬了抬声音,像把某个凳子挪正。
她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手上青筋很明显,像一条条河道,干瘪地蜿蜒着。
她端茶的时候手指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三十三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小青的妈。
她总是戴一顶旧棉帽,外面是藏蓝,里面的棉花露出来一点,白的,灰的。
她的围巾很长,绕了两圈,还垂下来,像一条被人割断两次的河流,最后流到脚边,再也流不动。
她坐在椅子上,腰直得不舒服。
她连续说了几次对不起。
说得我反倒有点没啥可接的了。
妈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不说了,喝口茶。”
她喝了一口,喉咙动了一下,像吞下去一个橡皮糖,慢。
三十四
我们镇上有喜欢说短话的女人。
她们在早晨买豆腐的摊前,拿一块豆腐,指头在豆腐上捺了一个小洞,问:“新鲜不?”
她们也喜欢在别人的故事里加一点盐。
这件事,几天后,成了另一种说法。
有人说小青她妈是故意的,婆媳不和,故意给她点颜色看看。
有人说我妈下台阶本就急,没看路,怪不得谁。
还有人说,“人老了呀,骨头脆,摔一下就完了。”
每个“说”的后面都有一只眼睛在看,像墙上的一盏盏灯。
你走过去,它们就“啪”的亮了。
你走远,它们就“啪”的灭了。
世界就像这个一盏灯一盏灯的扑朔迷离。
三十五
我起初是要说点什么的。
我想站出来,撑开嘴,像撑一把伞,遮住一些针尖一样的雨点。
我也想不说。
我站在自家门口拉了三次铁门,哗啦,拉开;哗啦,关上;哗啦,再拉开。
像反复练习一件简单的事,想让心里有一种掌控感。
但你知道,那种掌控感,常常没用。
生活像一条滑草坡,手握着草把也滑到底。
三十六
妈脚好了些之后,有一天中午,弟拿了一条腊鱼回来,说是他在外村一个师傅那儿拿的,晒得干,香。
他提着那条鱼晃,鱼尾巴硬硬地拍在空气里,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要我做。
我不做。
我把鱼挂在阳台上,渔网旁边。
我对他说:“这条鱼给你自己拿回去。”
他愣了愣。
他最近脸上总有点想要说又憋回去的感觉,像一颗泡泡糖,吹起来一点就缩回去,不吹了。
三十七
小青过来,刚好看见这条鱼。
她瞟了一眼,说:“嘞,我最喜欢腊鱼。”
她说的时候又马上补了一句:“我不拿,我就看看。姐你做肯定好吃。”
她笑,笑得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圆子,圆,微微在汤里颤。
我差点笑出来。
我说你来吃就行。
她答应得爽快。
三十八
晚饭时候,腊鱼还是上了桌。
我松口了,不想让“腊鱼”这个词在一家人之间变成一个不吉利的象征。
我蒸了,平底锅里热了油,蒜蓉爆香,葱段丢进去,“哗”的一声,像伞打开。
盛出来,脸上都是亮油新出的水汽,起雾,我用手背擦掉,手背上也油亮。
妈先夹了一块,嗯了一声。
她喝了一口粥,趁热,呼呼吹,像吹一朵热花让它不要开得太快。
弟吃饭很快,筷子像踩着点,铛铛铛,连续。
小青慢,慢得像她在算什么账。
她突然说:“妈,我打算去超市做收银。”
她把筷子竖着放在碗边,声音不大。
“孩子呢?”妈问。
“我妈带。”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心里也有一个不稳的东西,在桌子上颤。
三十九
第二天,我赶着去超市买盐,见了小青穿着一件黑马甲,胸前挂了一个牌,上面写着“集鲜”。
她的头发挽起来,用一个夹子夹住,夹子上掉了漆,露出了一点银。
她扫我的盐,动作有点慢。
她抬眼笑:“姐,你来啦。”
我说来买盐。
她把盐装进袋子,袋子上印着两个绿色叶子,像俩翅膀。
她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那天,黑猪蹄——店长差点因为这个骂我妈一顿,说我们这边限购的,你妈买那么多,他也不好交代。”
我心里一跳。
“后来呢?”
“后来他就说走后门行,但要给他备点东西。”她说到这儿抬眼看我一下,像确认我听懂了。
我当然听懂了。
你以为“找人”,只是打个招呼。
其实一面生,一面熟,油永远在中间滑。
四十
我回家,拿着那包盐,手心有汗。
包盐被我的汗弄得有点潮,角上软了。
我把盐放回厨房柜子里,坐在椅子上,发了两分钟的怔。
妈在屋里问我把电视音量调大一点,她在看一个戏,两个女人在台上对唱,一起“啊——”地拉长了尾音。
她喜欢那种,爱看人吵架,又一唱一和。
我于是把音量调大了。
四十一
生活这东西,不给你准备时间。
它总是从缝里溢出来。
你把这边的缝塞住,那边就冒。
这天晚上,我和女儿在二楼的房间堆乐高,她把一块小方块卡进另一块里,“咔嗒”,像一个命运被按在了某个点上,不动了。
弟的电话又来了。
我接。
他没有说“姐”,他先吸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像有风吹过。
他问我:“我能不能在三楼住一段?”
他声音里很小心,像小心地碰某个器皿。
我问:“怎么了?”
他沉默。
他沉默的时候,我脑子里的墙上像一个一个开始亮起苏醒的灯,预感在走。
“我跟小青,想分开住一阵。”他说。
四十二
我当时想的是,“一阵”,这两个字有弹性。
你可以把它拉成很长的一个月、三个月、一年。
你也可以把它缩短成两天两夜。
我说:“你们怎么了?”
他又沉默。
“她觉得我妈有意见,她妈也有意见。”
“我夹在中间,喘不过气。”
他用的词是“夹”,像两片面包夹着一片肉,肉还有汁,挤了出来,桌上油斑斑。
我说:“你开得出来的口,就住。三楼空着,你知道。”
他说:“谢谢。”
他叹了一口气,像把胸口的尖刺拨开一点,让空气进来。
四十三
那天晚上他就拿了一个书包来了,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双拖鞋,一袋柠檬香的洗衣粉。
他说一句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冒光:“三楼凉快。”
我笑,笑里没有特别的东西。
我给他找了床单和被套,都是去年夏天新买的,纯棉的,颜色简单,浅灰。
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红印子,像被衣领磨出来的。
他洗了个澡,水声细细,像小雨。
我站在阳台上看那片天,天上有星,星星之间的空隙在冷风里像一张网,撒在整个镇子的上空。
四十四
隔天,小青来接孩子来我们家。
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篮,里面有奶瓶、换洗衣服,还塞了一包湿巾。
她看见门口那双男士拖鞋,眼神停了一下。
那一秒钟里,我们都没说话。
她抬眼看我,嘴角从右边先往上提了一点点,像一个“要笑”的开头。
她说:“姐,我来接孩子。”
我点头。
孩子一看见她就伸手,嘴里咿咿呀呀叫。
妈站在后头,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解决。别老往老人身上靠。”
从她嘴里吐出的“年轻人”,混着一点点羡慕和散在空气里的一点浅浅的嫉妒。
四十五
小青回头看了妈一眼,“妈,我知道。”
她说“我知道”的时候,声音是沉的。
她抱孩子背影像一个小山,轻轻地,却耐看。
我看着她从门口走出去,太阳把她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猜出两段不同的长度,一个是她,一个是孩子。
她的影子比她本人瘦。
影子里任何浪费都不会被记录。
四十六
弟在三楼住下的第三天晚上,他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他说这是小青从超市领回来的工资。
他要给妈。
妈摆手不要。
妈说:“你给你媳妇留着,孩子要用。”
他说:“她说让你拿着别介意,上次你摔了,她心里不是滋味。”
妈愣了一下。
她从来不太擅长接别人给她的好意。
她经过了太多次“好意”在最后变成“欠”的经历。
她看着我,我看着信封。
那信封像一只沉甸甸的小鸟,落在桌上,带着点气味。
她最后把信封推到我这边,说:“你帮我收着。”
她不拿。
她也不丢。
她把它放在一个她觉得里子的地方,就是我这边。
四十七
我在收这个信封的时候,突然想起粉红色的工资条。
我男人生前在工厂里拿的,每个月一个粉红色的纸条,里面一个小数,扣掉五险一金之后剩下的那个,和我们买菜的钱,水电气的钱,孩子书费的钱,像一条条细细的枝条,一根一根。
有一次他拿回来,给我看,说:“本月绩效高。”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皱纹,被日光串起来,像一串塞满芝麻的糖球。
那一幕像一个没影子的小虫,在我的脑子里爬了一圈,又缩回去。
四十八
你要说我是不是对小青有意见。
没有。
你要说我是不是对妈有意见。
也没有。
我只是对很多“看起来应当”的事情有一种疲倦。
比如“长姐如母”。
比如“老-娘-们就是要付出”。
比如“男孩儿嘛,就该出去闯,谁没有个借钱的”。
这些话像绿箩的藤,蔓蔓上来,缠绕你,扯得你的枝干都变形。
你要说这些话没道理吗。
也不是。
它们都有一点道理,碎的。
像砂糖。
但是聚在一起,就甜到发腻。
胃要吐了。
四十九
我们镇上有一个中学的围墙外,冬天开了满墙的迎春花。
黄色,一点一点,像把被子上一点点挑出来的针眼,都透着阳光。
我放女儿去上兴趣班,经过那里,她突然说:“妈妈,外婆这回摔了,外公是不是会对她更好?”
她的逻辑简单。
受伤的人,会得到补偿。
我说:“会。”
我说完这句,我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个“会”说得轻。
好像你告诉一个天气预报的主持人,明天下雨吗,他说会。
他脸上没有任何下雨的表情。
五十
周末,妈执意要去小青家。
她拄着拐。
她说:“我得去看看她家锅,放哪儿了。”
她这句话里有一个“我愿意揽”的看不见的兵。
她爱揽。
我帮她披了一件秋衣,底色是浅褐,上面印着细小的花,像种在老院子里那种豆瓣花,香,淡。
我拎着一袋水果,橘子,皮薄,汁多。
我们打车去,司机是熟人,姓李,大家都叫他老李。
老李的手臂晒得黑,脖子后面有一个像小酱油瓶盖大的黑痣。
他聊起天来话不停,“你看现在年轻人,脾气都大。”
他开着车,把他的观点铺在前挡风玻璃上像贴一个大红福字。
我扯扯嘴角,假笑了一下。
车里收音机是个评书,讲到某个英雄义释仇人的段子,义正辞严,声音像庙里的钟,哦——一响,就震。
五十一
到小青家门口,台阶上已经干了。
那天摔跤的水早就蒸发了,连一丝水痕也没有。
铁门半掩着,里面有笑声。
我们进门,小青她妈正摆菜,菜是清炖白菜,炒鸡蛋,蒸南瓜,蒜泥黄瓜。
这些都是新鲜人家常吃。
菜的香味在屋里绕一圈绕一圈,绕得人心里有点儿酸。
“来啦?”
她笑,满脸都是欢迎的褶子,像一朵开到谢的菊花。
她一边笑一边用围裙擦手,围裙上有油点,像星星,散。
妈笑着回她。
两人就像两块石头,水拍它们的时候,都起一点浪,浪退了,石头还在那里。
五十二
坐下来没一会儿,话题就扯到孩子身上。
小青抱着孩子,孩子头发有点长了,额前下来的那几根像小刷子,刷了一下她的眉梢。
妈说:“这孩子眼睛像咱家。”
小青她妈立马说:“鼻子像我们家的。”
两个人都笑了。
笑里有一点点分寸。
分寸,是这个词,用在婆婆和婆婆之间,很合适。
它像一根细线,两边牵着,拉不拉,都在空气里挂着。
五十三
我看着这场面,心里一点一点松。
松到像一个疙瘩被手指在温水里揉,慢慢滑开。
我转头看门口那个台阶。
台阶的边缘被人踩得亮亮的,反光。
我忽然想起我们镇上南头一条老街,台阶上卖葱油饼的婆婆,铁锅里的油一倒,热气白腾腾。
她的手必须稳,油热的时候手不能抖。
她常说这句话:“手抖了,锅就翻了。”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热锅。
你既想把里面的稠汤翻匀,又怕翻得太急溅出来把自己烫着。
五十四
饭后,小青她妈去厨房洗碗。
我跟进去了。
我说:“阿姨,我来吧。”
她说:“不用,你们客人。”
她说“客人”两个字的时候,我有点愣。
我们是客人吗。
我们和她的关系,在这一次摔跤事故之后,有一点细微的变化。
我不知道这个变化够不够称得上一个“关系”的等号。
但确实,有,像空气里的一粒花粉,落在皮肤上,有一点痒。
五十五
我最终拿了抹布擦桌子。
桌布是塑料的,上面印了葡萄的图案,紫的,绿的,葡萄粒很均匀,假得干脆。
我擦到台阶边上,防滑垫移了一点,我把它挪回正中。
我手指在防滑垫上按了一下,那个吸盘“啵”的一声,贴住地面。
那一声让我觉得心里好像也有个吸盘,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吸住的地方。
五十六
回家的路上,天阴了。
云厚,像一层层叠起来的棉被,压下来。
老李说要下雨了。
我说下吧。
落了雨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枣树叶子就被洗得干净了,叶子会更绿,地上会有小蜗牛爬痕,银白条,像人写在空气中的字。
回到家里,弟在三楼阳台抽烟。
我抬头看见他背影,肩膀垮着,像一个刚卸下担子的人的背。
我上了三楼。
他转头,笑了一下,像在说“你在啊”。
他指指椅子,让我坐。
他吐了一口烟,烟一路上升,撞到天花板,散开。
五十七
“你打算住多久?”
我问。
他笑:“看她能忍我多久。”
他这样说“她”的口气,让我觉得他们之间不是隔得那么难。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你现在手头呢?”
他苦笑:“跟你借的还没还呢。”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硬币叮叮当当的声像一只小船头碰到码头,轻。
他一枚一枚放在桌上,摆成一条线。
摆这个动作,大概率是一个想找回控制感的仪式。
五十八
我忽然说:“你小时候偷拿了我的两块钱买糖,后来我打你,你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妈骂我,说你还小,问我多大了,我一晚没吃饭,气到睡不着。”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一点点。
他说:“姐,你还记得啊。”
我说:“忘不了。”
他说:“那糖是我分给你吃了的。”
我说:“你分的是硬糖,我爱吃软糖。”
我们两个人笑得像两只突然遇到火光的小虫子,笑只是我们找到的一个狭长的出口。
五十九
第二天,早晨,一阵噼里啪啦的雨下起来。
雨点敲在阳台的雨棚上,“噼里啪啦”,像有一队人拿着小棍敲着地,整齐。
妈一早就把收在外头的衣服拿进来,湿了一点,得晾在房间里风一风。
她极不喜欢雨把她的安排搞乱。
她说:“这鬼天气。”
她骂了天气两句,气也就消了。
她转身去厨房烧水。
我看着她背影抖了一下——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妈的力量,正在一点点用掉,就像一根蜡烛,燃着燃着,底下的蜡液越来越薄。
六十
小青的事情,似乎也随雨变得暂时被罩住了。
我女儿在客厅铺了一个小场地,拿着她的跳绳,跳三下停一下,数,“一,二,三。”
跳一会儿就坐下来,捧着她的水杯喝水,水杯上印了一个卡通熊,熊的耳朵有一块被磨掉,露出白底。
她抬头说:“妈妈,跳绳的时候想人,容易绊到自己。”
我一下就笑了。
“你想谁了?”
“想爸爸。”
她说得很淡。
她想的时候,脚下的绳子就打在自己脚踝上,“啪”一下。
她接着跳,像一朵小小的云,跳了两下,就位移了。
六十一
我开始尝试写一点东西。
不是为了发表,是为了把身体里的话往外挤。
我拿起一个旧本子,封皮上有几个钢笔划过的痕,蓝色的,像人走过泥地后留下的浅浅的脚印。
我写“妈今天摔了,心里空。”
我写“弟说夹,夹在哪了。”
我写“黑猪蹄。”
我写完这三个词,突然觉得这三个东西被同一条线串起来了。
吃的东西,关系的东西,偶然的东西。
它们纷纷地在日子里排队,有时候把你推一下,有时候给你拎一下,有时候把你留下。
六十二
小青在超市上班两周后,晚上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她说:“姐,你明天有空吗?”
我回:“咋了?”
她回复:“我想跟你说说。”
第二天中午,我约她去镇上那家豆花店。
豆花店的老板是个四川人,做的是咸豆花,碗边撒辣椒粉,豆花滑,入口即化,也是我的一个偏爱。
我早到了两分钟,她准时。
她脸色有点淡,像没睡好,眼下有一小圈青。
六十三
我问:“店里很累吧?”
她摇头:“累不怕,就是人多,嘴要甜,背要直。店长盯着,一会儿说你笑不够,一会儿说你扫条码慢,一会儿又说你忘了发小票。”
她说“笑不够”的时候,嘴角的微笑是一个被迫去健身房的人的表情。
我笑了一下。
她挖了一勺豆花,送到嘴里,烫到了,舌头抬起来,又放下去。
她抬头看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很谨慎。
她的谨慎像在纸上画一个圆,用圆规,一点点绕,绕完整个圆,再把圆心擦掉。
她问:“你会不会怨我?”
六十四
我没说话。
我把匙放下。
我看着她,想起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的红棉袄,眼里有一个小酒窝。
我想起她一次在我家做饭的时候,蒜剥了一地,头发松了,额头上的汗珠像皮蛋鸭蛋上面的白霜。
我想起她在医院那天,拿着保温杯,一声一句教妈怎么拿,怎么喝。
我在心里走了一遍这些小片段。
它们像一根线上的珠子,不能把其中某一颗拿出来说这个珠子就是整体。
我说:“不会。”
她盯着我,眼睛里有一滴泪在打转。
她说:“我怕你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理解了妈当年的那句“日子嘛,过”。
“过”不是跳过去。
“过”是走过去。
六十五
她拿纸擦了一下眼角。
她又说:“我妈那天回来之后,自己在屋里坐了一晚,没开灯。”
她说她妈小时候在缝纫机上给人家做衣服,舌头被针扎过,夸张了点,她比划了一下,不太标准,我就听着。
她说她妈这一辈子人情世故不懂,笨,笨得让人心疼。
她说:“你说她笨吗?”
她明明是在问,我却知道她不在寻求答案,她只是想把这个问题说出来给空气听。
空气听了,会少一点沉。
我说:“每家的妈都笨。”
这句话一出口,我自己愣了一下。
每家的妈都笨。
笨到把自己的“精”都用在别人身上。
六十六
冬天假期过去了一半,天慢慢有感觉要开春了。
超市门口堆出了草莓,红红的,塑料盒,冒着水珠。
镇上的戏台子搭起来,准备正月里唱戏,戏台子上的布景总是那几幅,天宫,花园,三岔路口。
妈脚好了很多,拐杖靠在墙角,两天没动。
她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嘴里叼一根瓜子,吐出去,啪的一声,落在砖缝里。
她眼睛眯着,像一个老猫。
弟有一天从三楼下来,说他和小青商量好了,下星期搬回去。
我“哦”了一声。
他说:“她说,她妈说—”他停住,想要组织一下语言,“她妈说她也愿意在我们这边住半年,轮着来。”
“轮着来”这三个字像是两边达成的一种休战的协议。
六十七
搬家的那天,三楼的房间清空。
拖鞋整齐地摆在门边。
被单被洗了晾在阳台上,风吹得它们“啪啦啪啦”响,像旗子。
弟扛着行李,走之前对我说:“姐。”
他这一次没有延长“姐”这个音。
他干脆利落地说完“姐”,又补了一句:“谢谢。”
这是他最近最完整的一句“谢谢”。
他背过去了,我看着他背影,心里像有人把一块砖搬走,脊背那边的重量突然轻了一点。
六十八
晚上,我在给女儿讲故事。
她要听海的故事。
我们离海很远。
我给她讲一个假的海,海里有鱼,有一条是小飞鱼,喜欢跳出水面看外头的世界。
小飞鱼一次跳得太高,掉在甲板上了,被一个渔民捧在手里,放回海里。
它说谢谢的时候吐了几个小泡泡,飘起来。
女儿问:“鱼会说谢谢吗?”
我说:“会。”
她说:“那我们也要常常说。”
我答应她。
六十九
第二天,妈把那只信封拿出来。
她说:“这个钱,还是给回小青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点放下来之后的轻。
她说:“我想好了。”
“我那天摔一跤也不是她拨弄我摔的。”
“一人有一摊事。”
“每人都在自己的锅边忙。”
我点了点头。
我去找小青,路上买了两串糖葫芦。
糖葫芦在冬天是最美的。
光亮透红,酸甜均衡。
小孩子和大人都没法拒绝。
七十
我把信封和糖葫芦给她。
她接过信封,看着我,嘴巴抿了一下。
她说:“姐,谢谢。”
她握着糖葫芦的小棍一端,红果子在她手里晃,像一个个小灯笼。
她抱着孩子,孩子伸手去抓那个红光,手指一掰一掰,抓不到。
她笑出声来。
那一刻,空气里全是糖的香。
七十一
夜里,弟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他说:“姐,猪蹄你别买了,下次我买。”
这句话,平常无奇。
可是落在我的心上,像一只鸟停在了窗台上。
它来的时候不喧嚣。
它安静,就足够了。
七十二
后来再有人说起那件事。
我妈在那台阶上摔了一跤的那件事。
我只是挥挥手,说:“都过去了。”
我知道,过并不是忘记。
过是我用一根线,把一个个珠子串起来,将它们挂在窗前,晴天有光照的时候,珠子反光,亮一点。
雨天,珠子轻微地晃。
它们一直在那里,陪着我们的日子。
七十三
年关到了,又要杀年猪。
镇上几户人家合着一个老屠夫,围在猪圈边,猪叫起来,声音往天上冲,吓得天上的云都跑了。
妈提着一个小篮子去分肉。
回来又提了一个小袋子,里面有猪肝,猪肚,还有猪蹄。
她把猪蹄拿出来,放在台面上,砧板发出“咚”的一声。
她说:“这是给你的。”
她说完,抬眼看看我。
我看见她眼睛里的点点亮,像光被秆子打碎,落进她眼睛里。
我说:“谢了。”
她说:“你煮一次,看看是不是你那天炖的味儿。”
她在我们之间挪了一个小小的平衡砝码。
她在做她能做的。
七十四
那个晚上,我煮了一个夜。
炖汤的火从小灶到大灶,又小回来。
锅盖上冒着热气,拎起来的一瞬间水汽顺着手背去,烫到皮肤,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把姜切厚厚几片,把葱结打得顺手,把花椒丢十几粒进去。
汤滚,滚到最后,有一种我熟悉的香出来。
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桌上有一滴水,被灯光照出一个小小的光圈。
女儿跑过来,“妈,吃猪蹄啦!”
她的声音像外头噼里啪啦的炮竹。
弟发来一条消息:“晚上不回家了,在她那边吃饭。”
我回复:“好。”
我嘴角上扬了一下,下意识的,像我在烫伤之后把嘴唇抿起来试图抚平那种感觉。
七十五
我们一家三口,连妈,围着一桌。
我突然觉得这个家的边界变得柔软。
柔软,不代表它没有边界。
它是有的。
只是那个边界像一块绒布,围在我们的手背上。
你触摸它的时候,它不扎你。
七十六
吃到最后,我给妈夹了一块,她把我的手背按了一下,不让。
她说:“你吃。”
她这样说的时候,大概没意识到,她的一生都在说这两个字。
“你吃。”
“你穿。”
“你先。”
她把“你”放在前面,习惯了自己在后面。
七十七
深夜了,女儿睡了。
我坐在窗边,拿出那个旧本子,翻到一页空白。
用笔写。
妈把亲家黑猪蹄八斤送弟媳,半夜弟弟踹门喊:出事了。
我写下这句,就停了。
我用笔的尾巴轻轻敲一下纸,像敲门。
这句像一个题目。
你要只看这句,很容易想象出各种激烈的后续。
而真实的后续,是我们喊了“出事了”,跑去医院,住了两天院,喝了两碗汤,说了几句对不起,拿了一个信封,退回去,腊鱼上了桌,争执有,放下也有。
我们的日子,就是在那些平平冷冷的瓷砖上,脚掌掌心暖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
七十八
我又写下一句。
那句是:每个家里都有一盆汤。
汤里有猪蹄,有生姜,有葱段,有心愿,有一点点会结冻的油。
每个人都在汤边吹,怕烫到自己,又怕凉了别人。
吹的时候,眼睛里会有蒸汽。
那蒸汽在眼睛里,像一层看得见的温柔。
七十九
几天后,我在街角遇到老李。
他说:“你妈脚好了吗?”
我说:“好了。”
他说:“那就好。你看,这年,一晃就过了,又该忙了。”
他把话一收,就开车走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车尾灯走远,街灯一个个亮起来,像鱼鳞从暗里翻出一片光。
八十
我不是一个擅长把道理说圆的人。
我写到这儿,觉得这些话可以再写长,也可以再写短。
但到这里,我就不想再写了。
窗外有风吹过,铁栅栏晃了晃,发出“铛”的一声。
我合上本子,把它放在窗台上。
在这个家里,妈已经不用拐杖,弟回去了,小青上班,孩子哭一会儿就会笑。
我们会在某一天的傍晚一起去吃面。
面馆的老板手上很快,抻面的时候像抻出一条流动的瀑布。
我们会在碗上方呼呼吹气,笑出声。
有的人会看向我们,有人会低头。
一个普通的夜,会在我们吃完晚饭、刷牙、关灯之后,把它的黑,均匀地分给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睡着了。
梦里有风,风吹过稻田。
稻穗摩擦的声音像浅浅的笑。
来源:上进艺术家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