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家,有人守在原地等待,有人漂泊在外寻找。军港的汽笛声日夜不停,渔村的炊烟袅袅升起,相隔不过几十海里,却像两个世界。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家,有人守在原地等待,有人漂泊在外寻找。军港的汽笛声日夜不停,渔村的炊烟袅袅升起,相隔不过几十海里,却像两个世界。
潮水涨了又退,月亮圆了又缺,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离别重逢。生活就像海水,看着平静,底下暗流涌动。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有些等待,熬过去了也不见得是圆满。
01
凌晨四点,东海军港的天还是墨黑一片。
韦远舟坐在床沿上,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最后一次叠着军被。被子的每个棱角都压得笔直,就像他这十五年来的每一个早晨。手指摸过粗糙的军绿色被面,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隔壁床的老刘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老韦,这么早就起了?”
“睡不着。” 韦远舟轻声回答,怕吵醒其他战友。
十五年了,从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到现在三十八岁的老兵,这间宿舍住过多少人,送走多少人,只有他待得最久。墙上的漆皮掉了又补,补了又掉,床铺换了三茬,连窗外的那棵老榕树都粗了一圈。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模糊的海平线。第一次出海时晕船晕得七荤八素,抱着马桶吐了三天三夜。班长拍着他的背说:“小韦啊,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大海就是咱们的家。” 那时候他不信,现在信了。可这个家,他要离开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罗建民发来的短信:“兄弟,到家了给我打电话,我那边有个项目,正缺你这样的人。”
罗建民是他同年入伍的战友,三年前转业去了深圳,现在做海运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前些日子还打电话来,说一年能挣个几十万,让韦远舟转业后去找他。
韦远舟看着短信没回。窗外的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今天过后,他就不再是海军二级士官韦远舟,只是韦远舟。
“老韦,都收拾好了?” 门口传来声音。
几个战友不知什么时候都醒了,站在门口看着他。大家都没穿军装,松松垮垮地套着背心短裤,头发乱糟糟的。
“差不多了。” 韦远舟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走,食堂给你准备了送别饭,虽然简单,也是大家的心意。” 班长老张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食堂里,炊事班的小王端上来一大碗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这是部队的传统,要走的人吃一碗“送别面” ,祝他一路平安。
韦远舟端起碗,面条有点烫,他吹了吹,慢慢地吃着。战友们围坐在旁边,谁也没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吗?” 老张打破沉默,“瘦得跟猴似的,现在壮实多了。”
“可不是,第一次跑五公里,跑到一半就趴下了。” 另一个战友接话。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这些年的事。韦远舟低着头吃面,眼眶有点发热。十五年的军旅生涯,浓缩成这一碗面,吃完就真的要走了。
吃完面,韦远舟回宿舍拿行李。东西不多,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最重要的是那本厚厚的相册,里面都是这些年的照片。
他翻开相册,第一页是新兵连的合影,一群稚嫩的脸,咧着嘴傻笑。往后翻,是第一次出海的照片,大家都晒得黑黑的,精神抖擞。再往后,是各种训练、演习的照片。最后一页,是去年春节的合影,他站在最后一排,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老韦,车来了。” 门外有人喊。
韦远舟合上相册,塞进包里,最后看了一眼宿舍,转身走了出去。
02
早晨七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军港码头上人来人往。
韦远舟拎着帆布包,慢慢往民用码头走。军港和民用码头只隔着一道铁丝网,这边是军舰,那边是渔船和客船。他要坐八点的客船回老家,一个叫石岛村的小渔村。
“韦远舟!” 身后有人喊。
他回头,看见几个老战友正朝这边跑来。都是这些年一起共事的,有的在机电班,有的在航海班,还有的在后勤。
“你小子,走也不说一声。” 机电班的老孙气喘吁吁地说。
“这不是怕麻烦大家吗。” 韦远舟有点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十几年的兄弟了。” 老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中华,给你路上抽。”
其他人也纷纷拿出东西,有的是几包茶叶,有的是几瓶酒,还有人塞了个信封。韦远舟推辞不过,只好都收下了。
“以后常联系啊。”
“回去好好陪老婆孩子。”
“有空回来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韦远舟一一点头答应。
正说着话,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是陈汉东舰长,五十来岁,腰板挺直,走路带风。就算不穿军装,那股军人的气质也藏不住。
“舰长。” 韦远舟立正敬礼。
陈汉东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要走了?”
“是,舰长。”
陈汉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还记得零一年那次救援吗?”
韦远舟当然记得。那年夏天,一艘渔船在台风中遇险,他们冒着十级大风出海救援。海浪有三层楼那么高,船被抛上抛下,所有人都吐得稀里哗啦。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硬是把十七个渔民都救了回来。
“那次要不是你及时发现缆绳断了,后果不堪设想。” 陈汉东说。
“那是大家的功劳。” 韦远舟说。
陈汉东拍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一路平安。”
韦远舟能看出舰长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也没多问,转身往客船走去。
客船不大,能坐两百来人。韦远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军港。那些熟悉的军舰静静地停在港口,就像一群沉默的巨兽。他在这些军舰上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十五年,现在要说再见了。
船上的乘客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多是附近的渔民和做小买卖的。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坐在他旁边,孩子看着他的军绿色帆布包,好奇地伸手去摸。
“别碰叔叔的东西。” 妇女赶紧制止。
“没事。” 韦远舟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给孩子。
这是部队的压缩饼干,他习惯性地随身带着。孩子接过去,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好硬啊。”
大家都笑了。韦远舟也笑了,心里却有点酸。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小帆,今年十四岁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那时候她才九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 。
船要开了,汽笛声响起。韦远舟最后看了一眼军港,正要转过头,突然看见陈汉东舰长快步朝这边走来。
03
“等一下!” 陈汉东的声音很大,码头上的人都回过头看。
韦远舟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汉东已经走到船边,对着船长说:“让韦远舟下来,例行检查。”
船长认识陈汉东,知道他是军港的舰长,不敢怠慢:“好的,马上。”
船上的乘客都议论起来。
“什么情况啊?”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看样子像是当兵的。”
韦远舟站起来,心里充满疑惑。例行检查?他都转业了,还查什么?但多年的军人习惯让他没有多问,拎起帆布包就下了船。
“舰长,怎么了?” 韦远舟问。
陈汉东没有回答,只是说:“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码头办公室。路上遇到几个战友,都投来疑惑的目光。韦远舟也是一头雾水,但看舰长的表情很严肃,也不好多问。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陈汉东关上门,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韦远舟。
“你看看这个。”
韦远舟接过文件,打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文件上写着“关于查找八八年海上救援当事人的通知” ,下面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渔民。那个士兵就是十八岁的韦远舟。
“这……” 韦远舟抬起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陈汉东坐下来,点了根烟:“十五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韦远舟当然记得。那是他入伍第一年,一个深夜,他在甲板上站岗,突然发现海面上有个黑影在漂浮。他赶紧报告值班军官,大家一起把那个人救了上来。
那人伤得很重,胸口有个很深的伤口,血流不止。船上的军医紧急处理,总算保住了命。奇怪的是,那人的船上还有一个木箱子,死死地绑在船上。
“那个木箱子……” 韦远舟试探着问。
“对,就是那个木箱子。” 陈汉东吐了口烟,“当时上级要求严格保密,木箱子也被带走了。你因为这件事立了三等功,但具体原因一直没告诉你。”
韦远舟点点头。确实,当时只说是救人有功,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他也没多想,以为就是普通的海上救援。
“那个人叫赵怀安,现在是本地有名的船运老板。” 陈汉东说,“他找了你十五年,最近才通过关系找到我这里。”
“找我?” 韦远舟更糊涂了。
“他想当面谢谢你,还有……” 陈汉东停顿了一下,“他想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韦远舟沉默了。十五年前的事突然被翻出来,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船早就开走了。
“舰长,我已经转业了,这些事……”
“我知道你急着回家。” 陈汉东打断他,“但这个人你最好见一见。相信我,对你有好处。”
韦远舟想了想,点点头:“好吧,在哪儿见?”
“军港招待所,他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04
1988年冬天,东海上的风特别大。
那天晚上,韦远舟裹着军大衣在甲板上站岗。这是他第一次夜间站岗,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不停地跺脚取暖。
月亮被云遮住了,海面黑漆漆的,只有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他举起望远镜四处观察,这是岗哨的规定动作,每十分钟巡视一次。
就在他准备放下望远镜的时候,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个黑影在水面上起伏。开始他以为是漂浮的垃圾,但仔细一看,那黑影似乎是条小船。
“值班室,值班室,我是前甲板岗哨,发现可疑漂浮物。” 他赶紧用对讲机报告。
“收到,保持观察。” 值班军官回复。
不一会儿,值班军官带着几个人上来了。大家用探照灯一照,果然是条小渔船,已经侧翻了一半,随时可能沉没。
“准备救援!” 值班军官下令。
韦远舟和几个战友放下救生艇,向小船划去。越近越觉得不对劲,船上好像有人,一动不动地趴在船舷上。
“是个人!还活着!” 一个战友喊道。
大家七手八脚把人拉上救生艇。那人浑身是血,已经昏迷了。韦远舟脱下军大衣裹在他身上,用手压住他胸口的伤口。血还在往外冒,温热的,粘在手上。
“船上还有东西!” 另一个战友指着小船说。
果然,船舱里有个木箱子,用铁链牢牢地锁在船上。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
“一起带回去。” 值班军官说。
回到军舰上,军医立刻开始抢救。那人的伤很重,军医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止住了血。韦远舟一直守在旁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第二天,上级来人了,把那个人和木箱子都带走了。临走前,一个军官找韦远舟谈话。
“小韦,昨晚的事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明白。” 韦远舟立正回答。
“你做得很好,会给你记功的。”
后来韦远舟确实立了三等功,但原因只写着“海上救援表现突出” 。他也没多想,以为就是一次普通的救人行动。
现在想起来,那个木箱子确实有些古怪。普通渔民谁会用铁链把箱子锁在船上?而且那人的伤也不像是意外造成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事早就淡忘了。要不是陈汉东提起,韦远舟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老韦,想什么呢?” 陈汉东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韦远舟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当年的事。”
两人已经走到招待所门口。这是军港的内部招待所,三层小楼,外表普普通通,但security很严。门口的哨兵认识陈汉东,立正敬礼。
“赵老板在302房间。” 陈汉东说。
上楼的时候,韦远舟心里有点忐忑。十五年了,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渔民现在成了大老板,要见他这个救命恩人。这种事听起来像电视剧,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怪怪的。
05
走在招待所的走廊里,韦远舟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三条未读短信。第一条是妻子秦梅发的:“路上小心,到家给我打电话。” 第二条还是秦梅的:“小帆今天模拟考试,考得不太好,心情有点低落。” 第三条:“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去码头接你。”
韦远舟看着这些短信,心里涌起一阵愧疚。十五年来,秦梅一个人拉扯着女儿,从来没有抱怨过。每次他休假回家,她都会做一桌子好菜,笑着说:“瘦了,多吃点。” 可他知道,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委屈。
记得小帆出生那天,他正在海上执行任务。等他赶回去的时候,孩子已经满月了。秦梅抱着孩子,眼圈红红的说:“她长得像你。” 他接过孩子,小小的一团,软软的,他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
这些年,他错过了太多。小帆第一次叫爸爸,他不在;第一次走路,他不在;第一次上学,他还是不在。每次休假回家,女儿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陌生,要好几天才能熟悉起来。等刚刚熟悉了,他又要走了。
手机里存着一张全家福,是五年前照的。那次他休假二十天,一家三口去县城的照相馆拍的。照片上,他穿着军装,秦梅穿着红色的毛衣,小帆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家人笑得很开心。可仔细看,小帆的笑容有点勉强,小手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角。
“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次临走的时候,小帆怯生生地问。
“很快。” 他摸摸女儿的头。
“很快是多久?”
他答不上来。在孩子的世界里,一个星期都是很长的时间,更别说几个月,甚至一年。
陈汉东停在302房间门口:“到了。”
韦远舟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不管里面的人要说什么,见完就走,他要回家了。
陈汉东敲了敲门:“赵老板,我们来了。”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推开门,韦远舟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站在窗前。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要不是眼角的几道疤痕,很难把他和当年那个浑身是血的渔民联系起来。
“韦班长!” 赵怀安转过身,快步走过来,一把握住韦远舟的手,“可算见到你了!”
韦远舟有点不知所措:“赵老板,你客气了。”
“什么赵老板,叫我老赵就行。” 赵怀安的手握得很紧,眼眶有点发红,“十五年了,我找了你十五年!”
陈汉东说:“你们聊,我去隔壁等。” 说完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赵怀安拉着韦远舟坐下,倒了杯茶:“来,喝茶。这是今年的新茶,明前龙井。”
韦远舟端起茶杯,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怀安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感激:“韦班长,要不是你,我早就喂鱼了。”
“那是我应该做的。” 韦远舟说。
“应该做的?” 赵怀安摇摇头,“你知道那晚我在海上漂了多久吗?整整八个小时!要不是你发现得及时,再有半个小时,我就撑不住了。”
韦远舟想起当年的情景,那人确实伤得很重,能撑八个小时已经是奇迹了。
“老赵,我能问一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韦远舟问。
赵怀安沉默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说来话长。那个木箱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
“那里面装的是我父亲的骨灰。”
06
韦远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赵怀安继续说:“我父亲是个老华侨,在南洋做生意。临终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要我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可那时候情况特殊,正规途径走不通,我只能偷偷地走海路。”
他吸了口烟,眼神变得深远:“那天晚上,我开着小渔船出海,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海盗。”
“海盗?” 韦远舟吃了一惊。
“对,就是海盗。” 赵怀安苦笑,“他们要抢我的船,我不给,就打起来了。我一个人哪是他们的对手,被砍了好几刀,船也被撞翻了。他们以为我死了,就走了。”
韦远舟这才明白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我抱着船舷,死死地不松手。” 赵怀安说,“不是我命硬,是我不能死。我答应过我爸,一定要把他送回家。那个木箱子用铁链锁在船上,就是怕出意外。”
说到这里,赵怀安的声音有点哽咽:“八个小时啊,我就那么抱着船舷漂在海上。血一直在流,身体越来越冷,好几次都要昏过去了。我就掐自己,咬自己,告诉自己不能死,我爸还在等着回家呢。”
韦远舟听得心里发酸。一个人,为了父亲的遗愿,能撑到这个地步,不容易。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赵怀安说,“你们救了我,也救了我爸。军队的人把木箱子带走了,但他们答应我,会把我爸的骨灰送回老家。后来我去打听,他们真的做到了,我爸葬在了老家的祖坟里。”
赵怀安站起来,对着韦远舟深深地鞠了一躬:“韦班长,谢谢你。不只是救了我的命,更是让我完成了对我爸的承诺。”
韦远舟赶紧扶起他:“老赵,别这样。”
“应该的,应该的。” 赵怀安抹了抹眼角,“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当面谢谢你。可军队保密,我找不到。前段时间,我通过一些关系,总算打听到了。”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一个文件袋:“韦班长,我知道你要转业了。这些年我做船运生意,还算有点成就。我在公司给你留了个位置,副总经理,专门负责航运安全。年薪五十万,还有分红。”
韦远舟吓了一跳:“老赵,这太多了。”
“不多,一点都不多。” 赵怀安认真地说,“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这点钱算什么?再说了,我是真的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在部队干了十五年,懂船,懂海,懂管理,到哪儿找这样的人?”
韦远舟看着那个文件袋,心里很矛盾。五十万年薪,这对一个转业军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他可以给秦梅和小帆更好的生活,可以买套大房子,可以让小帆上最好的学校。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赵,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韦远舟说。
“当然,当然。” 赵怀安把文件袋放在桌上,“你慢慢考虑。我的电话在里面,随时联系我。”
这时,陈汉东敲门进来了:“聊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 赵怀安笑着说,“陈舰长,你们部队培养了个好兵啊。”
陈汉东看了韦远舟一眼,没说话。
07
从招待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陈汉东带韦远舟去食堂吃饭。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两个菜一个汤,都是家常菜。
“老赵的条件不错吧?” 陈汉东问。
韦远舟点点头:“是不错。”
“心动了?”
韦远舟没说话,夹了口菜慢慢嚼着。说不心动是假的,五十万年薪,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在部队,他一个月的津贴才两千多块,一年下来还不到三万。
陈汉东喝了口汤,突然说:“远舟,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韦远舟抬起头。
“部队正在改革,技术兵种越来越重要。” 陈汉东说,“你是咱们舰上最好的机电兵,这些年立了不少功。上面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延期转业。”
韦远舟愣了一下:“延期?”
“对,延期三年。” 陈汉东说,“这三年里,会送你去军校进修,回来就是技术军官。工资待遇都会提高很多,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继续为部队做贡献。”
韦远舟放下筷子,心里更乱了。早上还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现在突然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一个是高薪的工作,一个是继续留在部队。
“舰长,我已经三十八了。” 韦远舟说。
“我知道。” 陈汉东说,“三十八怎么了?正是干事业的好年纪。你看我,都四十五了,不照样在第一线?”
“可我女儿……”
“小帆今年十四了吧?” 陈汉东说,“正是需要父亲的年纪。我理解你的心情,真的。但是远舟,有些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
韦远舟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汉东继续说:“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吃完饭,韦远舟一个人在军港里转悠。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每一艘军舰他都上过。十五年的青春都献给了这里,说走就走,真的舍得吗?
他走到自己服役的军舰旁,这是一艘导弹驱逐舰,舷号171。他摸着冰冷的舰身,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机舱里挥汗如雨,在甲板上迎风站立,在大海上破浪前行。
“班长!”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韦远舟回头,是机电班的小刘,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去年刚入伍。
“听说你要走了?” 小刘问。
“嗯。”
“班长,能不能不走?” 小刘的眼圈红了,“你走了,谁来教我们?”
韦远舟拍拍他的肩膀:“会有新的班长来的。”
“可他们不是你啊。” 小刘说,“班长,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兵。上次演习,发动机出故障,所有人都慌了,只有你沉着冷静,二十分钟就修好了。要是你走了,下次再出这种事怎么办?”
韦远舟看着这个年轻的战士,就像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仰望着老班长,把他当成榜样,当成依靠。
“小刘,记住,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保家卫国。” 韦远舟说,“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做个好兵。”
小刘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韦远舟转身离开,不敢再多待。他怕自己会心软,会改变主意。
可是,他真的能就这样离开吗?
08
晚上九点,韦远舟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陈汉东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说是让他好好想想,明天再做决定。桌上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赵怀安的聘书,一份是部队的延期转业申请表。两个选择,两种人生。
手机响了,是秦梅打来的。
“远舟,你怎么还没到?” 秦梅的声音有点着急。
“有点事耽搁了。” 韦远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什么事啊?不是说好今天回来的吗?”
“部队的事,明天再说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秦梅说:“小帆一直在等你,她说有话要跟你说。”
“这么晚了,让她先睡吧。”
“她不肯睡。” 秦梅的声音有点哽咽,“远舟,你知道吗?她今天在学校哭了。”
“怎么了?” 韦远舟坐起来。
“家长会,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一起去,就她只有我一个人。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爸爸》,她写不出来,在教室里哭了半天。”
韦远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说,她都忘了爸爸长什么样了。” 秦梅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远舟,我不怪你,真的。可孩子需要你啊,她需要一个爸爸,不是一年见一两次的爸爸,是每天都在身边的爸爸。”
韦远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秦梅说的都是真的,可他能怎么办?这些年,他不是不想回家,是回不去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 秦梅问。
“明天,明天一定回。” 韦远舟说。
挂了电话,韦远舟更睡不着了。他拿出手机,翻看相册里的照片。小帆从出生到现在的照片不多,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最近的一张是去年秦梅发来的,小帆穿着校服,站在学校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突然很想见见女儿,想抱抱她,想听她叫一声爸爸。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爸爸,我是小帆。妈妈不知道我拿了她的手机。你真的明天回来吗?”
韦远舟的手有点发抖,赶紧回复:“是的,爸爸明天一定回来。”
“你骗人,你每次都说回来,可总是不回来。”
“这次是真的。”
“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回来。”
“小帆,爸爸在处理一些事情,明天……”
“我就知道你又要骗我。算了,你爱回不回。反正我都习惯了没有爸爸。”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刀插在韦远舟心上。他赶紧打电话过去,但那边已经关机了。
韦远舟坐在床沿上,双手抱着头。一边是部队的需要,一边是家人的期盼,他该怎么选?
突然,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秦梅。
“远舟!” 秦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帆不见了!”
“什么?” 韦远舟跳起来。
“她留了张纸条,说要去找你。” 秦梅已经哭得说不清话了,“她说,既然爸爸不回来,她就去找爸爸。”
韦远舟的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冲出房间,跑下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女儿。
可是,偌大的军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会去哪儿?
这时,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爸爸,我在你们军港。我问了很多人,他们说你在这里。爸爸,我就想见你一面,就一面。”
09
韦远舟发疯一样在军港里找。
码头、候船室、售票处,每个地方都找遍了,没有小帆的影子。他问了哨兵,问了工作人员,都说没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陈汉东得到消息,带着几个战士一起帮忙找。大家分头行动,把整个军港翻了个遍。
“会不会在民用码头那边?” 一个战士说。
韦远舟立刻往那边跑。民用码头离军港不远,晚上人不多,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他跑到候船室,推开门,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小帆。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在哭。
“小帆。” 韦远舟轻轻叫了一声。
女孩抬起头,满脸泪痕。她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爸爸?” 她不确定地问。
韦远舟的心碎了。自己的女儿,竟然认不出自己。
“是我,我是爸爸。” 他慢慢走过去。
小帆看着他,眼泪又涌出来了:“你变老了。”
韦远舟蹲下来,和女儿平视:“爸爸是老了。小帆也长大了,都这么高了。”
“你还记得我多高吗?” 小帆问。
韦远舟摇摇头。
“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帆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知道我的好朋友是谁吗?你知道我数学不好,最怕考试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耳光,打在韦远舟脸上。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女儿叫小帆,今年十四岁,其他的,一无所知。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有什么用?” 小帆哭着说,“你知道同学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是没爸爸的孩子。我说我有爸爸,他们就问,那你爸爸呢?我说不出来。”
韦远舟伸手想抱女儿,小帆躲开了。
“别碰我。” 她说,“你没资格。”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韦远舟。他跪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小帆,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
小帆看着跪在地上的父亲,也哭得更厉害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扔到韦远舟面前。
“这是什么?” 韦远舟问。
“日记。” 小帆抽泣着说,“里面都是写给你的信。从我会写字开始,每个月写一封。妈妈说,等你回来就给你看。可你总是不回来,就算回来了,也待不了几天。”
韦远舟翻开日记本,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爸爸,我今天学会写你的名字了。韦远舟,韦远舟,我写了一百遍。”
再翻一页:“爸爸,今天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就我没有。我问妈妈,爸爸去哪了?妈妈说,爸爸在保护我们。可是我不要保护,我只要爸爸。”
一页一页地翻,字迹从铅笔变成圆珠笔,再变成钢笔。内容从简单的问候,变成诉说心事,再变成质问和埋怨。
最后一页写着:“爸爸,我恨你。”
韦远舟抱着日记本,泪如雨下。他错过了太多太多,错过了女儿的成长,错过了她的喜怒哀乐,错过了一个父亲应该陪伴的所有时光。
“小帆。” 他哽咽着说,“爸爸回来了,这次真的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小帆看着他,眼神里有怀疑,有期待,还有一丝害怕:“真的?”
“真的。” 韦远舟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爸爸发誓,再也不离开你和妈妈了。”
小帆终于忍不住,扑到爸爸怀里,放声大哭:“爸爸,我不恨你,我只是想你。我太想你了。”
韦远舟紧紧抱着女儿,感受着她瘦小的身体在怀里颤抖。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了。
10
第二天早上,韦远舟带着小帆去见陈汉东。
陈汉东看着父女俩,眼神里有理解:“决定了?”
“决定了。” 韦远舟把延期转业申请表推回去,“舰长,对不起。”
陈汉东叹了口气:“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为部队付出了十五年,够了。”
“舰长……”
“我理解。” 陈汉东打断他,“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选。”
他看看小帆,笑了:“这就是你女儿?长得真像你。”
小帆有点害羞,躲在爸爸身后。
“小姑娘,你爸爸是个英雄。” 陈汉东说,“他救过很多人,立过很多功。你应该为他骄傲。”
“我知道。” 小帆小声说,“可我更希望他只是我的爸爸。”
陈汉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得对。英雄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
他转向韦远舟:“老赵那边,你考虑得怎么样?”
韦远舟摇摇头:“我想先回家,陪陪家人。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也好。” 陈汉东说,“不过我要提醒你,老赵的offer不会一直等着。”
“我知道。”
陈汉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转业费,还有这些年的奖金。不多,但也是部队的心意。”
韦远舟接过信封,沉甸甸的。
“远舟。” 陈汉东站起来,伸出手,“一路平安。”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十五年的战友情,都在这一握之中。
离开办公室,韦远舟带小帆去参观军舰。这是他服役的地方,他想让女儿看看。
“这是驾驶室,爸爸经常在这里值班。”
“这是机舱,爸爸负责维修这些机器。”
“这是甲板,爸爸在这里站过无数次岗。”
小帆认真地听着,看着,时不时问几个问题。她开始理解,爸爸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家。
“爸爸,你后悔吗?” 她突然问。
韦远舟想了想:“不后悔选择当兵,但后悔没能多陪陪你们。”
“那你现在呢?后悔要离开吗?”
韦远舟摸摸女儿的头:“不后悔。守了国家十五年,现在该守护你们了。”
下午,赵怀安来了。他听说了昨晚的事,特意来看看。
“韦班长,考虑好了吗?” 他问。
“老赵,谢谢你的好意。” 韦远舟说,“但我想先回家,陪陪家人。”
赵怀安看看小帆,理解地点点头:“应该的。不过,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什么时候想来,一个电话,位置给你留着。”
“谢谢。”
赵怀安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小帆:“小姑娘,这是叔叔的一点心意。你爸爸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为他骄傲。”
小帆看看爸爸,韦远舟点点头,她才接过红包:“谢谢叔叔。”
“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像你爸爸一样,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赵怀安说。
临走时,赵怀安又对韦远舟说:“韦班长,人生很长,不急这一时。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你的选择是对的。”
11
三天后,韦远舟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渡船。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陈汉东来送行,还带了几个战友。大家都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拍拍肩膀,说一声保重。
小帆站在爸爸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他又跑了。
“爸爸,我们真的要回家了吗?” 她问了不下十遍。
“真的。” 韦远舟每次都耐心地回答。
船开了。韦远舟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军港。那些军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海平线上的几个黑点。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爸爸,你在想什么?” 小帆问。
“没什么。” 韦远舟收回目光,“在想回家后做什么。”
“妈妈说,县里有个职业技术学校,在招老师。” 小帆说,“你懂那么多技术,可以去试试。”
韦远舟笑了:“你妈妈都替我想好了?”
“她想了很久了。” 小帆说,“每次你要回来,她都会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工作。可你每次都走了,那些工作也就没了。”
韦远舟心里一酸。原来秦梅一直在为他的将来打算,而他却一无所知。
两个小时后,船到了石岛村的码头。还是那个破旧的小码头,还是那些熟悉的渔船,一切都没变。
秦梅站在码头上等着,穿着那件红色的毛衣,就像五年前拍全家福时穿的那件。看到韦远舟和小帆,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回来了。” 她说。
“回来了。” 韦远舟说。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谁都没再说话。
回到家,韦远舟发现家里变了很多。房子重新粉刷过,家具也换了新的,墙上挂满了小帆的奖状。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对秦梅说。
“不辛苦。” 秦梅说,“就是想你。”
晚上,秦梅做了一大桌菜,都是韦远舟爱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
“爸爸,你给我讲讲部队的事吧。” 小帆说。
韦远舟就讲起这些年的经历,讲大海的壮阔,讲军舰的威武,讲战友的情谊。小帆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
“爸爸,你真厉害。” 她说。
“你也很厉害。” 韦远舟指着墙上的奖状,“这么多奖状,爸爸小时候都没有。”
“那是因为我要证明,没有爸爸在身边,我也可以很优秀。” 小帆说,“但现在你回来了,我会更优秀的。”
夜深了,小帆睡了。韦远舟和秦梅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后悔吗?” 秦梅问。
“不后悔。” 韦远舟握着妻子的手,“这辈子最对的两个选择,一个是当兵,一个是回家。”
秦梅靠在他肩上:“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嗯,再也不分开了。”
12
一年后,韦远舟在县城开了一家航海技术培训学校。
学校不大,只有三间教室,但设备齐全。他亲自授课,教学员航海知识、机械维修、安全管理。很多渔民的孩子来学习,想要考取相关证书,出海打工。
收入不高,刚够一家人生活。但韦远舟很满足,每天能回家,能陪小帆做作业,能和秦梅一起做饭,这就够了。
小帆的成绩进步很大,特别是作文。她写的《我的爸爸》在市里获了奖,文章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的爸爸曾经是一名军人,守卫国家十五年。现在,他是一名父亲,守护着我和妈妈。他不是英雄,但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这天,韦远舟正在备课,桌上的手机响了。是陈汉东打来的。
“远舟,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舰长。”
“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陈汉东的声音有点严肃,“南海那边有个项目,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员支援,时间不长,就两个月。”
韦远舟沉默了。
“我知道你已经转业了,这个请求有点过分。” 陈汉东说,“但真的很需要你。当然,你可以拒绝。”
韦远舟看着窗外,小帆正在院子里看书,秦梅在晾衣服。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画面温馨而美好。
“舰长,对不起。” 他说,“我答应过她们,不再离开。”
陈汉东叹了口气:“我理解。那就不勉强了。”
挂了电话,韦远舟把手机放进抽屉,继续备课。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取舍。他选择了家庭,就要放弃一些东西。这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他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窗外,小帆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