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都是老吴打的,还有密密麻麻的微信,像下了夜雨的玻璃上连成了水线。
手机一开机,屏幕跳出六十三条未接。
都是老吴打的,还有密密麻麻的微信,像下了夜雨的玻璃上连成了水线。
“别冲动,回来谈。”
“你人呢?”
“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昨晚我看见年终奖名单,唯独我的名字后面是个空格。
一行空格像一块黑布,把我一年十二个月的加班、熬夜、出差,全都盖住了。
我把手机关了,像把门栓拨上。
我睡得很沉,梦里又回到老家,水泥地面潮,把脚底板冰到发麻。
醒来时,窗帘隙缝里透进来的光,是有点刺的冬天的光。
林雪在厨房翻着锅,油吱啦的声音清清冷冷,和我手机的震动叠在一起。
“你昨晚怎么回事?”她端着热着的稀饭出来,眉毛皱着,“群里都炸了。”
“我就关机睡了。”我说。
她把碗放下来,听见“六十三”这个数字的时候,手顿了一下。
“你是不是把他们后台什么东西锁了?”
我笑了一下,没笑出来。
我只是把自己这年的出差单、绩效表、项目邮件,拷了个备份。
公司小,活杂,人也杂。
省城的冬天冷,出租屋的厚棉被都挡不住窗缝里钻进来的凉风。
我坐在床沿,手机还在震。
“你先吃点。”她把稀饭推过来,“你脾气别那么硬,说两句软话,年关这会儿,钱比脸重要。”
“明明写了有年终奖。”我说。
“写是写了,领不领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她叹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拨人。”
我当然知道。
我从十八岁出门打工,二十八岁才在省城混出个小主管的名头。
老家是河湾村,县城往东二十里,弯弯绕绕的庄稼地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小洼地。
爸爸年轻时砌墙打瓦,手上的老茧像一层硬壳。
妈妈做针线,眼睛一老了就容易红,冬天眼角总挂着水。
弟弟小军比我小六岁,读了个高职,刚参加工作,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迟早要“干大事”。
我在外面扛起这个家,几瓜两枣地攒着钱,先给弟弟交了房子的首付,后面彩礼还没有着落。
去年夏天,爸爸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滑了一下,虽然没伤筋断骨,但膝盖落了病根,雨天就疼。
我给他寄了钱,他把钱又转给了小军,说“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
我没说什么,手机屏幕上“转账成功”那一刻,我在公司厕所里,手心发潮。
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我忍,只要我拼,时间就会给我一条光溜溜的路。
公司在商贸城边上,一栋老写字楼第八层,电梯总卡人。
进门一块大红牌子写着“诚信共赢、以人为本”,下面摆着银色奖杯,厚厚一层灰。
老吴是老板,四十来岁,圆脸,笑起来眼睛里没笑。
他说“我们这里都是一家人”,他说“年终奖跟着项目走”,他说“越努力越幸运”。
他把这话挂在嘴边,也挂在群公告里。
我带团队,去年下半年扛了两个大项目,一个是省外的物流系统搭建,一个是市里的商超改造。
物流那个项目,我们在客户仓库里住了半个月,冬天的地坪冷得像冰,晚上铺纸箱打地铺。
客户那边情况多变,需求天天加,我们就天天改。
到最后,客户在群里发了个“感谢某某团队”,艾特了我和阿强。
回来的路上,我们笑了。
那天是十一月,路两旁的梧桐树吹得只剩骨架,风漏过枝丫。
我想着,过了这个年,至少能把房租交到明年的六月,给小米买个新书包,给爸妈每人买一件厚棉袄。
年终奖大会前一周,人力小田把名单发到内部系统。
我打开,第一眼就看见了“项目绩效”的栏,我的名字后面是空。
那一刻我以为是系统卡了,趴电脑屏幕看了半天,光从液晶屏溢出,照得我眼睛发酸。
我问小田,小田说“流程还没走完”。
“为什么别人的走完了?”我问。
她喝了口咖啡,脸上一层薄薄的粉底,看不出表情。
“领导说你的绩效需要再讨论。”
“谁的领导?哪个领导?”我笑了一下,声音不算大,但似乎不礼貌了。
我刚转身,老吴就从办公室出来,拍着我肩膀:“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办公室里摆着海参、茶饼和一大瓶茅台,窗台上摆了盆发财树。
他让座,给我倒了水,水太烫,我只能捏着纸杯坐着。
“你这两个月有情绪。”他说,语气像和颜悦色,“年底了,大家都累,不要带节奏。”
我没说什么。
“项目是大家一起做的,”他敲敲桌子,“你不能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
“那绩效名单的空格是什么意思?”我问。
“不是空格。”他笑,“是还没填。”
他的笑像花絮,是附赠的,不真实。
“你知道的,人力走流程,财务核账,客户那边回款没到位,我们先发一部分。”
“那为什么唯独漏了我?”我问,盯着他。
他把笑收起来:“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
“哪里不对?”
“你是主管,”他把“主管”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你要懂公司,懂大局。”
“懂就是先不发给我?”我说。
他沉了一下:“你签个东西,先把这个年终奖留到明年一季度。”
“我签什么?”
他把一张纸放过来,是个“自愿放弃年终绩效”的声明,备注写着“因个人绩效目标未达成,自愿放弃当年绩效奖金”。
我看那张纸,指尖冰冷。
“我不签。”我说。
“你别冲动。”他叹气,“你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对我没好处的事情,我一年做了不少了。”我说。
他眼睛里的冷光一闪而过:“你要给自己留条路。”
“我留。”我起身,“你也给自己留条路。”
会议室的灯白得刺眼,同事们拿着一次性纸杯喝水,你看我我看你。
阿强拽了我一下,小声说:“算了,过完年再说。”
我说:“这不是过不过年的问题。”
小田拿着一摞“自愿放弃”的纸,让大家签名。
有人咬着唇,握着笔,写字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我没签,我把那纸放回去,纸头盯在桌沿,发出“嗒”的一声。
中午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村里那口井冻上了,爸爸去敲冰,摔了一跤,膝盖肿起来了。
“你弟他对象那边说,年后就要定日子了。”妈妈压低声音,“彩礼现在县里都要三八万,咱得备起来。”
“我这边年前发年终奖。”我说。
“好,好。”她笑,笑音里带着轻快和期待,“妈知道你有本事。”
我看着群里“过年福利发放”的通知,橙子、香肠和一箱方便面,每个人都发了,我也领了。
年终奖那一栏,一直是空着。
晚上回家,林雪把菜放在桌上,两个小菜,一碗汤。
小米坐在椅子里写字,毛笔把她的小手蘸得黑黑的。
“爸爸你看我写的‘福’。”她举起来,歪歪扭扭一个“福”,笑得眼睛弯起来。
“好看。”
我夹了块豆腐,咬下去,嘴里空。
饭吃到一半,“你今天表现不太好。”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林雪看了我一眼:“你别惹事。”
“惹事的是他。”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劲。
她放下筷子,眼睛有点红:“我们家就这点家当,你知道电费涨了吧?你知道小米要报春季班吗?你知道房东说明年要涨一百吗?”
“我知道。”我低头。
“那你知道你这一咬牙一硬气,什么都没了?”
我把碗放下,椅子轻撞了一下地板。
小米抬头看了看我们,默默把那张“福”贴到墙上。
午夜我躺在床上,窗外呼呼风声,手机屏幕亮了一次又一次。
“你要干什么。”
“你是不是录音了。”
“你别把事情搞大。”
有一条短短一句:“出来谈。”
我没有回。
我把手机关机,头埋进被子里,心跳声在被窝里碰壁,碰出来闷响。
第二天早上,手机一开机,六十三条未接像扑面而来的麻雀。
还有一条来自阿强:“哥,小心。”
我回了一个问号,他一直没回。
“你今天去不去?”林雪问。
“去。”我说。
“去干嘛?”
“去把该要的要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拿抹布擦桌子,擦得用力,桌上都摩出淡淡的音。
我出门的时候,风把楼道里的灰吹得飘,楼下的垃圾桶里插着一个坏掉的雨伞。
地铁里人挤,人脸上都有一种年末的疲惫,手机屏幕上不是抢车票就是抢红包。
我在群里说了一句:“请大家注意,公司让签的自愿放弃年终奖,不合法。”
群里先是安静,然后有一个头像是小狗的冒出来:“别在群里说这个。”
接着有人撤回了前一句话,再接着有人退群。
公司门口贴了红对联,横批“财源滚滚”。
我进去的时候,老吴正站在前台,冲我笑:“来了?”
“我来拿我的钱。”我说。
他身后的盆栽上挂了个红绸带,亮得让人心烦。
“你这个说法不对,是来沟通。”他说。
会议室里坐了几个人,小田、财务、还有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是“法务顾问”。
“我们认为你今年绩效未能达成,”法务翻资料,眼睛很快,“所以没有年终奖。”
“那这个是什么?”我把三个月前公司发的“项目表彰”邮件打印件放在桌上,带着盖章的那种。
“还有这个。”我把客户发的感谢信也放出来,上面写着“感谢贵公司张某某团队的专业支持,特此表扬”。
“邮件不等于契约。”法务说,嘴角一歪。
“发奖的通知是契约。”我说,“你们在七月份发布的薪酬政策里,写了项目完成后按比例发绩效,年终奖跟着绩效走。”
“那是政策,不是合同。”老吴笑,笑得发虚。
“合同里写了薪酬构成包含年终奖,按考核发放。”我把合同摊开,红字黑字都在,“考核方案你们一直没公示,全靠一句‘综合评定’。”
我又拿出手机,点开录音:“上周你在群里讲‘年底每个项目组都有年终奖’,算不算明确承诺?”
小田脸色变了。
老吴“啪”地一下合上记录本:“你什么意思?录音敲诈?”
我冷笑:“取证。”
“别咄咄逼人,年轻人,别把路走窄了。”法务的声音冷冷的。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劳动法规定,工资应当以货币形式按月支付,不得克扣。年终奖作为工资的组成部分,如果约定了,应当按约定支付。”
“你是律师?”老吴瞪我。
“不是。”我说,“我只是知道12333怎么打。”
会议室里的空气窒住几秒钟。
老吴盯着我,像盯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要什么?”
“按合同、按政策,发我该得的那部分。”我说,“另外,加班费欠了多少,算清楚。去年未休的年假折现,算清楚。”
“你要往死了逼是不是?”他把杯子一摔,水溅出来,“你别忘了你还在职!”
“在职,不代表要闭嘴。”我的声音也抬起来了一点。
“你想走?”他笑了笑,笑意里带着冷,“可以,现在就办理。”
“可以,”我说,“我先拿钱,再走。”
“你这是勒索。”法务说。
“这是索取劳动报酬。”我说。
突然间门被推开,阿强探头进来,又很快退了出去。
我看见他眼睛里的躲闪。
我知道,他怕连累。
我也怕。
谁不怕呢。
散会的时候,小田把一本册子摊在我面前:“你先签个走人手续,我们结清。”
我说:“先结清,再签。”
“流程不这样走。”她说。
“那就走法律流程。”我说。
她咬了咬嘴唇,把本子一合:“随你。”
我站在走廊上,窗户外有风,吹得那条“诚信共赢”的红布条哗哗响。
回到工位,电脑上新增了一个“权限收回”的提示。
邮箱被清,内部系统登不上。
我站起来,周围的人都低头看屏幕,鼠标点击发出密密麻麻的“嗒嗒”声。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拿起小米送我的一个木头小人儿,把工牌摘了下来。
电梯门在我面前合上,又在三楼停住,有人挤进来,带着冷空气。
走出大楼,我给12333打电话,按语音提示按了“1”。
接线员的声音均匀温和,告诉我需要准备的材料一条条说清楚。
我拿着笔在牛皮纸封面上写,字是硬的。
“录音是可以作为证据的,但请注意取证合法。”她说。
“好的,谢谢。”
“祝你顺利。”
电话挂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风从衣领里灌进去,脖子一缩再一缩。
回家的路上,妈妈又打来电话。
“你给你弟转钱没?”她问。
“妈,我年前的年终奖没发。”我说。
那边安静了一下。
“怎么没发?”她声音变尖,“你在外面怎么回事?”
“公司找理由。”我说。
“那你就陪个不是,跟领导说两句好话。”她劝,“年轻人,头别那么硬。”
“妈,能软我早软了。”我说。
她叹了口气:“你爸膝盖疼,昨晚疼得出汗,他不想让你知道。”
我攥紧手机,站在小区楼下的风里,鼻子一酸。
回家,林雪正擦地,手红得像冻柿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样?”
“去劳动仲裁。”我说。
她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真的要搞到那一步?”
“我不想。”我说,“但你看,他们把‘自愿放弃’扔到你面前,你签还是不签?”
她沉默。
小米从房间里跑出来,扑到我腿上:“爸爸,我们要贴春联啦。”
我蹲下,抱住她,鼻尖埋在她的头发里,闻到洗发水和孩童的奶香。
晚饭时候,爸给我打视频。
他倚着床,腿上绑着热水袋,额头微微见汗。
“没事。”他笑,笑得谦让,“小伤。”
“疼就去医院。”我说。
“去啦,医生说回去热敷。”他用手在空中比划,“你妈说要给你说个事,你别生气。”
妈妈把手机端过来,眼睛红红的:“你弟对象家那边催,等年后就要看彩礼了,咱不能丢人。”
“我知道。”我说。
“那……你看你能不能先想想办法?”她说,“就这一回,明年就好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像有一团火,又像有一桶冷水。
“我先把我自己的钱要回来。”我说。
“你别得罪人啊。”妈妈说,“人在屋檐下……”
她后面的话我听不下去了。
我挂了视频,端起碗,手抖得厉害。
“你别打电话回去吼人家。”林雪突然说,“他们也不容易。”
“我知道。”我把筷子放下,“可我也不容易。”
她没回话,低头舀汤。
那天夜里,我把所有的材料按类别装在透明袋里,合同、薪酬政策、群公告截图、邮件、客户的感谢信、录音大纲。
我把袋子放在书桌最上层,像给自己摆了一排小盾牌。
第二天一早,我去劳动仲裁委登记。
那栋楼在市中区,旧楼,走廊里风一吹就把纸吹得翻。
窗口前排了一溜人,有穿工服的,手里拿着皱巴巴的合同。
一个男人在窗口前抹眼泪,说厂里拖了他十个月工资,他老婆要走了。
我站在他后面,心里咯噔一下。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材料一件一件递过去。
窗口的女同志戴着眼镜,眼睛很清亮,手脚麻利地翻,看了一遍。
“材料齐。”她说,“三天内会给你通知开庭时间,在这期间,如果对方有和解意向,我们建议你谨慎评估。”
“谢谢。”
出来的时候,我接到老吴的电话。
“你真的去仲裁了。”他声音不再绕弯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说。”我在阳光底下站着,冬日的阳光刺眼没温度。
“你撤了,我们年后发你一半。”他说。
“一半是什么概念?你口头的一半?”我笑了一下。
“你别太过分。”他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圈子就这么大。”
“我没打算在你的圈子里待了。”我说。
“你想好了。”他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午后,阿强给我发消息:“哥,小田说你要被开除了。”
我回:“早知道。”
他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对不起。”
“你对不起啥?”我回。
“那天我没出声。”他说,“我怂了。”
“没事。”我打字,“小心你自己。”
晚上八点,弟弟打电话过来,开口就说:“哥,能不能先给我借点钱?对象那边要订酒席。”
“我现在手头紧。”我说,“公司把年终奖扣了,我在走流程。”
“你别老跟公司较劲。”他急了,“你这样,把人家得罪了,你以后还怎么混?”
“我混不混,跟你拿钱有关系吗?”我说。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
“哥,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用理来压人?”他声音降低,“咱都是一家人。”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起皮,白粉屑掉下来。
“你去跟爸妈说,说我不给你钱,是因为我没有。”我说。
“算了。”他挂了。
我把手机摁熄,又亮,又熄。
林雪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甩开一缕水光。
“你弟打的?”她问。
“嗯。”
“他要的是钱,不是道理。”她说。
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胸口堵着一块。
第三天上午,仲裁委打来电话,通知开庭时间。
“下周三,十点。”
“好。”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老吴又打。
“来咖啡馆聊聊。”他说,“你有家庭,我理解你,别把事情做绝。”
我去了。
咖啡馆在我们公司对面,玻璃窗外是冬天的梧桐,灰白。
他早就坐在那里,面前一杯端端正正的美式,他不喝,手指在杯沿上碰。
“要喝什么?”
“不用。”
他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换了一种语气:“小张,我们都出来混,别那么较真。”
“我只是要属于我的。”
“什么叫‘属于你的’?公司给你平台,你才有今天。”他说,“你就不能理解理解公司现在的困难?”
“公司困难就克扣员工?”我问。
“不是克扣,是优化。”他的词永远那么漂亮,“你叫你女儿来,我给她一个红包。”
“老吴。”我叫他的名字,“把‘家人’挂在嘴边,很方便,是吧。”
他的脸上那层笑像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他掏出一张纸,推过来:“这是我们拟的和解协议,年后给你发三成,剩下的看回款。”
“我看的是合同。”我把纸推回去。
“你明白在省城混的规矩吗?”他注视我,“你今天这样,注定在这儿混不下去。”
“那我就不在这儿混。”我说。
他一拍桌子,杯子里的咖啡溅出一点,像一滴暗色的血。
“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他压着嗓子吼。
“MMP。”我心里骂了一句,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下周三,见。”
回家的路上,风很大,骑电动车的人被吹得歪歪扭扭。
我拐进小区,楼道里贴了“注意防火”的红告示。
晚上,妈又来电话,说村里王婶家儿子年前买了辆车,说王婶逢人就说“我家有福气”。
“妈,你别比。”我说。
“不是比,”她的声音有点发酸,“你弟要结婚,不能丢人。”
“爸腿疼吗?”我问。
“疼,晚上会叫,怕吵醒我都不敢叫。”她说,眼睛又红了。
“等我。”我说,“等我把这个事情办好了,我回去一趟。”
“你别弄得鸡飞狗跳。”她说。
“我尽量。”我说。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发呆,窗外楼下的烟头一点点红,烟灰抖掉,又亮一点。
林雪把被子铺开,往里塞热水袋。
她看我,嘴角抿着:“你真的不怕?”
“怕。”我说。
“那你还这样?”
“怕不代表不做。”我靠过去,额头贴上她的额头,“我不想让小米长大以后,遇上不公平,只会说‘算了’。”
她没说话,伸手抱住我。
那一刻我想起爸爸年轻时在工地上举砖的样子,汗一滴一滴下,顺着鼻尖整齐地滴到地面。
他扛着很重的东西,腰没有弯。
下周三,仲裁委。
我提前半小时到,心跳比平时稍快一点。
老吴带着那个法务也到了,背着个公文包,鞋擦得很亮。
我们坐在从中间隔开的两侧。
仲裁员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讲话不拖泥带水。
他先问我陈述,我把事实讲了一遍,把证据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桌上。
法务反驳,说“年终奖不是固定工资,发不发看公司情况。”
仲裁员问:“公司有无在薪酬政策里明确承诺?”
法务愣了一下,说:“那是内部政策。”
“内部政策也是公司的承诺。”仲裁员低头记,“录音请播放。”
我按下播放键,老吴的声音清晰:“年底每个项目组都有年终奖。”
播放的时候,老吴的脸也有点僵。
仲裁员看向他:“吴总是吧?”
“是。”他笑不出了,只能硬撑着,“情况变了。”
“你可以证明你先告诉员工情况变了吗?”仲裁员又问。
法务翻资料,翻不出,于是咳了一声。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紧了一下。
临近结束时,仲裁员说:“建议双方和解,毕竟临近过年。”
我说:“可以,但必须按合同按政策全额。”
老吴冷冷地看着我,没说话。
走出仲裁委的楼门,一阵风把我额前的碎发吹起来。
我正要下台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好,是张先生吗?我是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对方声音淡淡的,“我们收到举报,说你们公司存在账目不清、拖欠薪资的问题,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好的。”
“方便的话,明天来我们局一趟。”他说,“也可以电话沟通。”
“我可以去。”
挂了电话,我站在台阶上,又笑又发怔。
事情像是往前被推了一把。
晚上回去,林雪面色比前几天轻了点。
她把桌子上的“福”字换了个方向,说“倒着是‘到’”,笑了一下,“福到了。”
小米跳到沙发上:“福到福到。”
“爸妈呢?”我问。
“我跟妈打电话了,”她说,“她……唉,她说让你不要把事情弄大。”
“她一贯如此。”我说。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你去不去超市?买点年货,咱也过年。”
我点头:“去。”
我们在超市里推着小车,选了一袋米、一桶油、一袋饺子馅、两包瓜子。
我拿起一盒奶糖,小米伸手去抓,抓了三颗,藏在袖子里。
“偷糖?”我笑着弹她额头。
她吐舌头,把糖放回去。
回家路上,我的手机又响。
是老吴。
“你怎么又去举报?”他咬牙,“你是不是疯了?”
“不是我。”我说,“你问别人吧。”
“还有别人?”他声音发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要我的钱。”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明天早上到公司来,我给你转。”
“书面确认。”我说,“打到我卡,多一分钱不要,少一分钱不行。”
“行。”他挂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公司门口,门开了半扇。
前台不在,盆栽上的红绸带掉下来,踩了一脚脚印。
老吴从办公室出来,一脸疲惫,眼睛红。
“合同带来了吗?”他问。
“带了。”
他让财务把转账凭证打印出来,给我看。
“这是年终奖,”他指一张纸,“这是加班费,这个是年假的折现。”
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数字对了。
“你签个收款确认。”小田抬头看我,眼圈有点红。
“再加一条,写明这是基于我合同和政策应得部分。”我说。
她点头,去改,打印。
我签了字,他把款打了。
“你撤了仲裁吧。”老吴说,“挥挥手过去了。”
“我考虑一下。”我说。
他看我,眼里藏着没敢说出来的狠、和一点点疲惫的求饶。
“还有一件事。”我说。
“你说。”
“不要再让人签‘自愿放弃’。”我说,“这事,太寒心。”
他摆摆手,好像要把空气中的某种不耐烦赶走:“你管不了那么多。”
“我知道我管不了,”我背起包,“我只做我能做的。”
我走出公司,阳光很亮,楼下小摊的豆腐脑香了起来。
我一边走,一边给仲裁委发了邮件,附上转账截图,写明“已收到相应款项,但仍保留对公司其他不当行为举报的权利”。
我想着,至少这一次,我没对自己说“算了”。
回到家,妈妈给我打来电话。
她没提彩礼,先问:“钱拿到了吗?”
“拿到了。”我说。
她“哦”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不喜欢,“那你年后还回去过年吗?”
“回。”我说。
她又“哦”了一声,像终于放下了什么。
“你弟那边……”她试探着,“看你能不能……”
“妈。”我打断她,“我这次回去,只带小米和林雪。我们吃饭,贴春联,扯家常。我不谈钱。”
她沉了一下,没再说。
那天晚上,我梦见爸爸在院子里设了两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盘盘肉夹馍、饺子、粉条,门口挂了两串大红灯笼。
他把一碗饺子递给我,笑得眼睛眯起来。
我伸手接住,饺子热气腾腾。
周五上午,市场监督管理局给我打来电话,说初步核查属实,需要我提供一些明细。
我答应,约了下午过去。
正要出门,门铃响了,叮咚一声。
我以为是快递,随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老吴,手里提着一箱水果,身后停着公司的车。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一下,笑里有寒意,也有一丝我看不出的东西。
“聊聊?”
我没让,也没拦。
我们隔着门槛站着,气流从门缝里穿过去,吹起一片塑料袋的边。
林雪在屋里把小米抱起来,向门口看了一眼,又把她转过身去。
我听见老吴在门口说:“你可真把我逼到墙上了。”
我心里还没来得及有一个明确的情绪,手机又响了一声,是仲裁委的短信。
“贵案已安排调解。”
两股风从两个方向吹过来,像把我夹在两堵看不见的墙中间。
我把门拉得更开了一点,又收回一寸。
“进来,还是站在这儿说?”
我的话刚出口,楼道里突然有脚步声,沉沉的,像踩在鼓上。
拐角处走来两个人,穿制服,胸前有证件。
他们抬头看我们,目光平静。
“请问是张先生吗?”其中一个问。
我点了点头,手心不知怎么地出了一层细汗。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们这边接到举报,涉及贵公司劳动用工的调查,需要你配合了解一些情况。”
老吴的笑僵在脸上,像被冰住。
我看着那张纸,黑字压得很正,字像一排小兵,排着队走来。
风从楼道口吹过,纸边抖了一下。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以为只是我的事,早就不是只有我的事了。
老吴的手指不自觉地抠了一下水果箱的边,纸板被抠起一道毛刺。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光。
我接过那张纸,抬起头。
“我配合。”
我的声音很平,像冬天里一条结冰的小河,表面静,底下有暗流。
老吴想进,抬脚,又放下。
他站在门槛外,看着我,看着屋里那张贴歪了一点的“福”,看着我身后忙着把玩具收进盒子的林雪。
楼道里又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越来越重的鼓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阿强发来的微信。
“哥,咱们组的人,陆续都来了。”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是公司楼下,一群人站在那条红布条下面,脸有的紧张,有的犹豫,有的咬着嘴唇。
风把红布条吹得“哗哗”响,像在唱一首丑陋又熟悉的歌。
我把手机握紧,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脚底下,有一根细细的、稍微刺手的线,被我一点一点往前拉。
线的另一头,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走吧。”我对门口那两个穿制服的人说。
“好。”他们点头。
我转身看了一眼林雪,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有担忧、有骄傲,也有一丝像秘密一样的微光。
“回来晚一点。”我说。
她点头,小米在她怀里朝我挥手:“爸爸加油。”
我笑了,轻了一下肩。
老吴站在门口,嘴角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跨出门槛,门轻轻在我身后合上,发出“哒”的一声。
楼道里的光有点暗,我的脚步一声一声,很实在。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一个短信。
“有些东西,不是在办公室解决。”
我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回去,脚步不停。
楼下的风大了一些,把我外套的边吹起来。
红布条还在响,哗哗的,像一条河上的风。
我踏进风里,心里有一阵冷,随即有一阵热,热从胸口升起来,直顶到嗓子眼。
我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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