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割着餐厅和客厅之间那点可怜的安静。父亲的耳朵不好,这是全家都默认的事实,所以音量35,是他单方面宣布的家庭标准。我和妻子陈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疲惫。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
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割着餐厅和客厅之间那点可怜的安静。父亲的耳朵不好,这是全家都默认的事实,所以音量35,是他单方面宣布的家庭标准。我和妻子陈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疲惫。
这是我们婚后第七年,和父母同住的第五年。
“爸,小点声,邻居该有意见了。”陈婧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父亲头也没回,眼睛盯着屏幕,手里夹着一粒花生米,悬在半空,含混地应了一声:“啊?啥?”
“我说,电视,轻点。”陈婧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
“听不见!老了,耳朵背!”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顺手把遥控器上的音量,又按了两下。37。片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陈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我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低声说:“算了,就半小时。”这是我的口头禅,也是这个家的万能胶。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母亲端着汤从厨房出来,一路小碎步,嘴里念念有词:“吃饭看什么电视,老头子就是不听劝。小婧,快喝汤,我炖了一下午。”她把汤碗重重地放在陈婧面前,溅出几滴油星,算是对这个家权力平衡的一次微弱表态:她支持儿媳,但绝不会挑战丈夫。
就在这片由电视声、咀嚼声和沉默构成的混沌里,陈婧突然说了一句:“我们部门下个月组织团建,去山东兰陵。”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父亲夹着花生米的手,在空中停住了。那不是一瞬间的迟疑,而是长达三秒钟的、彻底的静止。连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播报,似乎都无法钻进他此刻的真空。然后,他才慢慢地,把那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母亲的笑容也僵在脸上,她擦了擦围裙,岔开话题:“兰陵?那是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小婧你们单位真会找地方,跑那么远。”
“一个历史古城,挺有名的。”陈_婧_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从我们的反应里读出些什么。
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像乌云一样压在心口。我知道,这个地名,在这个家里,是个禁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就像我知道父亲床头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盒,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打开过;就像我知道母亲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天会无缘无故地眼睛红肿,却只说是风吹的。
晚饭后,我刷着碗,陈婧走过来,从背后递给我一个苹果。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一个未接来电,备注是“妈”。她看了一眼,摁灭了屏幕,没有回。
“你爸今天很奇怪。”她靠在门框上,轻声说。
“他一直那样。”我敷衍着,搓洗着盘子上的油污。
“不是,”她很坚持,“我说到兰陵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停住了。你没看到吗?”
“可能在想别的事吧。”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逃避,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最熟练的技能。
那天晚上,我起夜,看到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看到他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那个深棕色的小木盒。他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照进来,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如今缩成了一团,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悄悄退了回去,心脏却擂鼓一样地跳。
第二天早上,父亲是在饭桌上宣布那个决定的。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重重一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个月,我们全家,去兰陵。”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手里的油条掉进了粥碗里,溅起一片狼藉。陈婧惊讶地张大了嘴。而我,只是看着父亲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和他那双浑浊却异常执拗的眼睛。
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些我们假装看不见的家庭暗流,那些被“算了”和“忍忍”掩盖的裂痕,终究要在某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地名面前,彻底崩塌。
第一章:地图上的陌生坐标
父亲的决定,像一块石头投进死水,没有激起浪花,只让沉在底下的淤泥翻了上来。
“去兰陵干什么?你疯了?”母亲是第一个反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来回一千多公里,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折腾吗?再说,家里哪有那个闲钱!”
“我还没死,这点路走得动。”父亲梗着脖子,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几十年来,全家都熟悉这个信号。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在捻碎什么看不见的阻碍。“钱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这个家是我一分一分省出来的!”母亲的口头禅脱口而出,“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俩!”
陈婧在一旁,想说什么,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太了解这种争吵的模式了,它会从一个具体的问题,迅速滑向对陈年旧账的控诉,最后在双方的疲惫和沉默中不了了之。没有赢家,只有内耗。
“爸,妈,都少说两句。”我站出来和稀泥,“去旅游是好事,但得计划一下。您怎么突然想去那儿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向陈婧:“小婧,你不是说你们单位要去吗?地方肯定不错。我们自己去,不开车,坐火车。”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味。这太反常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用这种方式和家人商量过事情。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用“35”的音量来确立自己的权威。
陈婧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爸,现在不是旅游旺季,票不紧张。我们先看看攻略,别这么急。”
“就这么定了。”父亲站起身,不容置喙地丢下四个字,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疑问和反驳。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还有一桌子没吃完的早饭。母亲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哭声。陈婧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感到一阵烦躁,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包裹了我。我拿起手机,点开地图软件,输入“兰陵”。
一个陌生的坐标,出现在山东南部。距离我们这座江南小城,一千一百公里。地图上标注着几个景点:兰陵国家农业公园,荀子纪念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可这寻常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能让我的父亲,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做出如此反常的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诡异。父亲像变了个人,不再执着于电视的音量,甚至会主动问陈婧工作累不累。他开始研究火车时刻表,用一个放大镜,在密密麻麻的纸质地图上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而母亲则陷入了另一种极端,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有时候饭都忘了做。
有一次我撞见她偷偷抹眼泪,便走过去问她:“妈,到底怎么了?爸为什么非要去兰陵?”
她猛地扭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没什么。你爸就是老糊涂了,瞎折腾。”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林涛,听妈的,别让他去。那个地方……不吉利。”
“不吉利”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我心里的疑团。
真正让事情无法挽回的,是周五的晚上。
我加完班回到家,发现父亲和陈婧正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奇怪。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他的工资卡和一本陈旧的存折。
“林涛,你回来正好。”陈婧见我进门,松了口气的样子,“爸说,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让我们这个月必须陪他去一趟兰D陵。”
我看向父亲,他正襟危坐,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这里有十五万,是我和你妈攒了一辈子的。够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你们要是没时间,我自己去。”
【家,有时候不是取暖的地方,而是一个耗尽你所有热量的地方。】
那一刻,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他眼神里那种近乎哀求的固执,我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突然就软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兰陵做什么,但我知道,如果这次我们不陪他去,这件事会成为他余生无法卸下的执念。
我走过去,拿起那本存折,重新塞回父亲手里。“钱您收好。我们去。”我对他说,然后转向陈婧,“跟你单位请个假,就说家里有急事。”
陈婧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最终,她点了点头。
母亲从房间里冲出来,喊道:“你疯了!林涛!你不能答应他!”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父亲。他的眼眶,在那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订票,请假,收拾行李。一切都在一种压抑又匆忙的氛围中进行。出发前一晚,我帮父亲收拾东西,看到他把那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还用几件旧衣服包了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问:“爸,这盒子里是什么?”
他整理衣服的手顿了一下,没有看我。“一点……旧东西。”
“我们这次去兰陵,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追问道。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一说谎,或者说,一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就会下意识地摸一下鼻梁。他此刻,就在做这个动作。
第二章:铁轨上的沉默家族
绿皮火车是父亲坚持的选择。
“动车太快,一晃就过去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如此解释。
于是,我们一家四口,被塞进了一个拥挤的硬卧车厢。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况且、况且”的单调声响,像一首拖沓而沉重的催眠曲。
旅途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沉默。
父亲大部分时间都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阳光在他苍老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不见底。
母亲则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根毛线针,却半天也不织一下。她的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节车厢,飘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陈婧试图打破这种尴尬。她拿出手机,想教父亲怎么用上面的导航软件。“爸,您看,到了兰...到了那边,咱们可以用这个找路,很方便的。”
她很机敏地在最后关头,把“兰陵”两个字含糊了过去。
父亲却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爸?”陈婧提高了声音。
“我不用那个,我有地图。”父亲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那张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纸质地图,固执地摊在小桌板上。
“爸,这个不准的,很多路都变了。”我试图劝说。
“几十年的路,怎么会变。”他低着头,手指在地图上一个模糊的点上摩挲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陈婧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收回手机,对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在意。
【我们用半生去逃离父母,又用剩下半生,把自己活成了他们的样子。】我突然发现,我此刻的“算了”,和父亲的固执,本质上都是一种逃避沟通的墙。
下午的时候,车厢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的孩子坐在我们旁边。那孩子很活泼,咿咿呀呀地闹个不停,一会儿要抓窗帘,一会儿要去够桌上的水杯。
年轻的妈妈很有耐心地哄着他:“宝宝乖,不能乱动哦。”
孩子的笑声清脆,像小铃铛一样。
我注意到,父亲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僵硬。他没有回头,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连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母亲的脸色也变了。她猛地站起来,几乎是撞开了过道上的人,快步走向了车厢连接处。我跟了过去,看到她背对着人群,肩膀在轻轻颤抖。
“妈,您怎么了?”
她回过头,眼圈红红的。“晕车,有点恶心。”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我递给她一瓶水,心里却沉了下去。我知道,不是晕车那么简单。那个孩子的笑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尘封已久的某个开关。
晚上,车厢里熄了灯,只剩下昏暗的夜灯。我睡在中铺,翻来覆去睡不着。下铺的父亲,似乎也一样。我能听到他规律而沉重的叹息声,一声,又一声,砸在黑暗里。
我拿出手机,“睡了吗?”
她很快回复:“没。你爸妈太奇怪了。”
“是啊。我觉得这件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关于兰陵,他们以前从来没提过?”
“从来没有。”我打下这四个字,心里却涌起一阵愧疚。我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儿子,我对父母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我只关心他们的血压高不高,吃饭香不香,却从未想过,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心里到底埋藏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到下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探出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父亲坐了起来。他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地打开了他的行李箱,从最底层,拿出了那个小木盒。
他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我听到了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悔恨。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深夜的火车上,抱着一个神秘的木盒,无声地哭泣。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我迅速缩回头,躺平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我不敢再看,也不敢去问。我怕一开口,就会触碰到那个足以将我们整个家庭都炸得粉碎的秘密。
况且,况我,况且……
火车一夜未停,载着我们一家四口,和那个不能说的秘密,向着那个地图上的陌生坐标,疾驰而去。
第三章:老街的尘埃
火车在第二天清晨抵达了兰陵。
走出车站,一股与江南小城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空气干燥,阳光炽烈,街道两旁的建筑也显得更加硬朗和粗犷。
我们找了一家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下。房间很小,两张床,一张沙发,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这种逼仄感,像极了我们一家人此刻的关系,拥挤,又充满了疏离。
简单的洗漱后,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他的地图。“走,我们去找个地方。”
“爸,我们刚到,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试图劝阻。
“不累。”他摆摆手,眼神里有一种焦灼的急切,“我得赶紧去。”
我们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走出了宾馆。他拿着地图,在路口辨认了半天,然后带着我们拐进了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他走得很快,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我和陈婧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母亲跟在最后,一路上一言不发,脸色苍白。
半小时后,我们被他带到了一片老城区。这里的房子大多是灰砖青瓦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交错,狭窄的巷子里,几个老人正坐着马扎晒太阳。
父亲在一扇斑驳的朱红色大门前停下了脚步。门牌号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巷”字。
“就是这里。”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想要去推那扇门,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剧烈地抖动着。
“老林……”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不。”父亲固执地摇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扬起一片尘埃。
门后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正对着的堂屋房门紧锁,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半,用旧报纸糊着。院子角落里,一口枯井,被一块石板盖着。一切都显得那么破败,荒凉。
“你们来找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们回头,看到一个拄着拐杖、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眯着眼睛打量我们。
父亲的身体一震,他转过身,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声音:“请问……您是王大娘吗?”
老太太往前凑了凑,仔细地端详着父亲的脸。“你是……卫国?林卫国?”她试探着问。
父亲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他猛地点头,喉咙里哽咽着:“是我,大娘,是我……”
老太太也激动起来,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着:“哎呀,真是你!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还有脸回来!”她的语气,从最初的惊讶,瞬间变成了愤怒和怨恨。
母亲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上前一步,挡在父亲身前,对老太太说:“大娘,当年的事,不怪卫国,是个意外……”
“意外?”王大娘冷笑一声,拐杖指着父亲,“他但凡上点心,孩子能丢吗?我可怜的兰子啊!那么乖的孩子,才五岁啊!就这么没了!你们倒好,拍拍屁股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孩子……丢了?兰子?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痛哭的父亲,歇斯底里辩解的母亲,还有那个满脸怨恨的王大娘。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成了一条线:父亲的反常,母亲的眼泪,那个孩子的笑声引发的失态,还有那个被父亲视若珍宝的小木盒……
兰陵。兰子。
原来,是这样。
我感觉不到我的手脚。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疼。我扭头看向陈婧,她也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张着,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垮了。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蹲在地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双手抱着头,反复地念叨着,“我找了,我找了三天三夜,我把整个县城都翻过来了……”
“找?你找到了吗?”王大娘不依不饶,“你们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要不是我男人去你们单位问,我们都不知道你们跑了!你们就是怕了,当了逃兵!”
争吵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他们围在院子门口,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看到陈婧,她没有去看那场争吵的中心,而是默默地走到我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她的手心很暖,那温度,像一股微弱但坚定的电流,穿透了我麻木的神经。
在矛盾冲突最激烈的这一刻,这个与冲突无关但充满温情的微小细节,让我差点溃不成军。
我反手握紧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将几乎要瘫倒的母亲扶住,然后对王大娘说:“大娘,对不起。我们今天来,就是想……看看。”
我的声音很干涩,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王大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愤怒渐渐被悲伤取代。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看吧,看吧。看了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没了……”
她说完,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围观的邻居也渐渐散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和三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刺骨的寒风。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切换)
1980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三分厂的家属院里,五岁的林兰穿着新做的红棉袄,像个雪地里的小火球。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咯咯地笑着,在院子里追逐着飘落的雪花。
厨房里,年轻的林卫国正在生炉子。煤不好,烟大,呛得他直流眼泪。妻子张桂英在里屋缝补衣服,嘴里还哼着小曲。
“卫国,你看好兰子,别让他跑远了。”张桂英在屋里喊。
“知道了!”林卫国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炉子总算生着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煤灰,想出去看看儿子。就在这时,车间的王师傅在门口喊他:“卫国,快!车间主任找你,好像是提干的事!”
林卫国心里一喜,这是天大的好事。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玩得正欢的儿子,对王师傅说:“你等我一下,我把孩子抱屋里去。”
“哎呀,来不及了,主任马上要开会!就在院子里,能跑哪儿去?再说王大娘不就在门口择菜吗?让她帮着看一眼!”王师傅催促道。
林卫国犹豫了一下。提干的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错过。他朝门口的王大娘喊了一声:“大娘,麻烦帮我看一下孩子,我马上回来!”
王大娘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去吧,没事儿!”
林卫国急匆匆地跟着王师傅走了。他没看到,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个卖麦芽糖的货郎摇着小鼓,从巷子口经过。林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丢下拨浪鼓,迈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追了出去。
那天,林卫国在车间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等他兴冲冲地跑回家,准备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时,才发现,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儿子,也没有拨浪鼓。
只剩下满地的雪,和雪地上一串小小的、通向巷子口的脚印。
那个冬天,林卫我成了整个三分厂的罪人。提干的事自然黄了,妻子整日以泪洗面,邻居的指指点点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疯了一样找了三天,嗓子喊哑了,脚也磨破了,可林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他们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们心碎的地方。他们逃回了南方老家,对此事绝口不提,仿佛只要不说,那个冬天的雪,就可以把一切都掩埋。
他们甚至没有告诉后来出生的儿子林涛,他曾经有过一个哥哥。
第四章:木盒里的秘密
回到宾馆,房间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水泥。
父亲坐在床边,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的。母亲坐在另一张床上,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搓着衣角。我和陈婧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沉默,是这个家最通用的语言,也是最锋利的刀子。】
它割裂了亲情,也割出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最终,是陈婧打破了沉默。她走过去,倒了一杯热水,轻轻放在父亲旁边的床头柜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父亲的抽泣声停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拿起那杯水,干裂的嘴唇碰了碰杯沿,却没有喝。他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看着我,充满了愧疚。
“林涛,”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对不起你。我……”
“爸,”我打断他,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您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个哥哥。”
这不是一句质问,而是一句陈述。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父亲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点了点头。
母亲也哭出了声,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从他们年轻时响应号召来到山东支援建设,到林兰的出生,再到那个下雪的冬天……她的叙述混乱而破碎,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都怪我,我要是不让他出去,要是我看紧一点……”
“不,怪我。”父亲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绝望,“是我,为了一个破提干,把儿子弄丢了。我是个罪人。”
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可故事的主角,是我的亲生父母,那个消失的孩子,是我的亲哥哥。我的身体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三十多年来,我活在一个被精心构建的谎言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将我整个人吞噬。
“那个盒子,”我看向父亲,“里面是什么?”
父亲像是被我的话提醒了,他颤抖着手,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小木盒。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那把生锈的铜锁。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弥漫开来。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件小孩子的旧物。一件褪色的红棉袄,已经变得僵硬。一个掉了漆的拨浪鼓。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笑得一脸幸福。还有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糖纸,上面印着孙悟空的图案。
父亲拿起那件小棉袄,贴在脸上,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那早已逝去的温度。
“这是他最喜欢的衣裳,”父亲的声音像在梦呓,“那天,他就是穿着这件衣裳跑出去的。他说,红色,喜庆。”
“这个拨浪鼓,是我用木头给他削的。他走到哪儿都拿着。”
“这张糖纸……是他丢的前一天,我给他买的麦芽糖。他舍不得吃,把糖纸展平了,说要留着。”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刀,插在他的心上,也插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35的音量,因为他的世界里,有一部分声音,永远地停留在了三十多年前,那个丢失了拨浪鼓声的冬天。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念叨“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因为她用一生的沉默,去守护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和平,去保护那个犯了错的丈夫。
他们的爱,沉重,压抑,甚至有些畸形,但却真实得令人心痛。
“爸,妈,”陈婧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把自己关了三十多年,也该走出来了。”
她走过去,从父亲手里,轻轻地拿过那张全家福照片。她看着照片上的小男孩,眼圈也红了。“他叫什么名字?”
“林兰。”母亲哽咽着说,“兰陵的兰。”
陈婧点了点头。“他很可爱。”她把照片递给我,“林涛,你看,他长得有点像你。”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照片。照片上,小小的林兰咧着嘴笑,露出几颗小米牙。他的眉眼,确实和童年的我,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我感觉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晚上,父亲发起了高烧。
一天的情绪起伏和奔波,彻底击垮了他。他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胡话。
“兰子……别跑……爸爸来了……”
“冷……雪太大了……”
我和陈婧手忙脚乱地给他物理降温,母亲则在一旁,握着父亲的手,不停地流泪。
小小的宾馆房间,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我们一家人,被困在里面,谁也无法靠岸。
第五章:枯井里的回声
父亲的病,来势汹汹。
高烧不退,还伴随着咳嗽和气喘。我们不敢耽搁,连夜把他送进了县人民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加上情绪刺激,情况有些严重,需要立刻住院。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我跑前跑后地办手续,缴费,拿药。陈婧则陪着母亲,安抚她几近崩溃的情绪。
凌晨三点,父亲总算在病房里安顿了下来。挂上了点滴,烧也退了一些。他疲惫地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紧锁,睡梦中还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我和陈婧、母亲守在病床边,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陈婧对我说:“你陪着妈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那个老院子看看,顺便问问那位王大娘,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能总听爸妈的一面之词。”她很冷静,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她反而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陈婧走后,母亲握着父亲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我看着他们俩花白的头发,和刻在脸上的岁月风霜,心里五味杂陈。
【一对父母,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把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抚养成人?】
他们给了我完整的童年,安稳的成长环境,却独自背负着一个如此沉重的十字架。我过去对他们的种种不解和埋怨,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中午,陈婧回来了。她的脸色很凝重。
她把我和母亲叫到走廊的尽头,压低声音说:“我问清楚了。王大娘说,当年兰子……我哥,他不是被人贩子拐走的。”
我和母亲都愣住了。
“那……那是怎么回事?”母亲急切地问。
“王大娘说,她当时在门口择菜,确实看到我哥追着一个卖麦芽糖的跑出了巷子。她喊了一声,孩子没听见。她想着巷子不长,就没追出去。可是过了很久,孩子都没回来。等我爸开会回来,才发现孩子不见了。”
“后来,全院的人都帮忙找。有人说,在东边的河边,看到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孩在玩水。等大家赶过去的时候,只在河边捡到了一只鞋。那只鞋,我爸妈都认识,是我哥的。”
陈婧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们都说,孩子是……失足掉进河里,被冲走了。”
母亲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我赶紧扶住她。
“不可能!”她尖叫起来,引得过往的护士纷纷侧目,“卫国没跟我说过!他只说孩子找不到了!他骗了我!”
“妈,您先别激动。”陈婧扶着她说,“王大娘说,爸当时就崩溃了。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坚持说孩子是被人拐走了,总有一天会找回来。他不让任何人告诉您真相,怕您受不了打击。没过多久,他就带着您,离开了兰陵。”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一个更残酷,更绝望的真相。
父亲不是简单的失职,他是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他无法承受的悲剧。他骗了母亲,也骗了自己三十多年。他执着地相信儿子只是“丢了”,而不是“没了”,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而这次回到兰陵,他是想来求证,或者说,是想来打破自己编织了一辈子的梦。他需要一个结局,哪怕这个结局,是死亡。
下午,父亲醒了。
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
“桂英,”他叫着母亲的名字,“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
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摇了摇头,握紧他的手:“我不怪你。卫国,我不怪你。”
几十年的夫妻,所有的怨恨、隔阂、秘密,在这一刻,似乎都消解在了这句“不怪你”里。
父亲的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了许多。
出院那天,他坚持要去那个老院子,再看一眼。
我们陪着他,再次来到那扇朱红大门前。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坦然地推开了门。
他走到院子中间,目光落在了那口被石板盖住的枯井上。他盯着那口井,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突然俯下身,对着井口,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兰子——爸爸回来看你了——”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产生了回声。
“看你了……”
“你了……”
“了……”
喊完这一声,他直起身,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把积压在胸口三十多年的浊气,全都吐了出来。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照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
我看到,他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在那一刻,终于,松开了。
第六章:一张没有寄出的明信片
在兰陵的最后一天,父亲的精神好了很多。
他不再像来时那样焦灼,也不再沉浸在悲伤里。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游客,观察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他拉着我的手,在老城的街道上慢慢地走。他会指着一个街角说:“这里以前是个供销社,你哥最喜欢他们家的糖三角。”他会指着一棵老槐树说:“夏天的时候,我就在这树下,教你哥念‘床前明月光’。”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向我描绘一个我从未参与过的,却与我血脉相连的过去。他在用这种方式,把我的哥哥,正式地介绍给我。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下午,我们去逛了当地的一个景点。陈婧给母亲买了一条当地特色的丝巾,母亲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高兴地戴上了。她对着商店的镜子照了又照,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在景点的邮局,陈婧买了几张明信片。她写了两张,一张寄给自己的父母,一张寄给我们的儿子。然后,她把剩下的一张递给了我。
“你也写一张吧。”
我拿着笔,却不知道该写给谁,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看到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前,认真地挑选着一个泥塑的孙悟空。那是当年,他没来得及给林兰买的玩具。
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在明信片上写道:
“哥,你好。我是林涛。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
爸妈很好,他们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他们。”
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
我把明信片放进口袋,没有投进邮筒。我知道,这张明信片,永远也寄不出去。但它会像一个信物,连接起我们兄弟俩,从未谋面,却彼此牵挂的三十年。
父亲买好了那个孙悟空,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进了怀里。他走过来,看到我手里的明信片,问:“给谁写的?”
“一个朋友。”我笑了笑。
他也笑了。那是我们来到兰陵之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皱纹在眼角舒展开,像一朵饱经风霜的菊花。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在外面吃饭。陈婧去菜市场买了些菜,借了宾馆老板的厨房,做了一顿家常饭。
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没有电视,没有争吵,只有饭菜的香气和偶尔的碗筷碰撞声。
“多吃点,你瘦了。”母亲给父亲夹了一筷子鱼。
“你也吃。”父亲把鱼肚子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了母亲。
然后,他又夹起一块排骨,放进了陈婧的碗里。“小婧,辛苦你了。”
最后,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说:“林涛,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以此来掩饰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
【家人的和解,有时候不需要惊天动地的仪式,它就发生在这样一顿普普通通的晚饭里,发生在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辛苦了’里。】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吃完饭,父亲主动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洗碗。在宾馆狭小的厨房里,他一边冲着盘子,一边对我说:“回去以后,我想把那个老房子卖了,和你妈,搬去养老院。”
我洗碗的动作停住了。“为什么?”
“这个家,拖累你太久了。”他叹了口气,“你和陈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两个老的,不能再当你们的累赘了。”
“爸,您说什么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您不是累赘。”
“是。”他很肯定地说,“以前我不觉得,我觉得我是一家之主,你们都得听我的。这次出来,我才想明白。我这一辈子,活得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你哥,也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
他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着我。“林涛,爸以前,做错了很多事。你别学我。”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抱他。
他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他嶙峋的骨头。
这是我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拥抱我的父亲。
第七章:音量35的新刻度
回程,我们选择了动车。
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分辨。来时沉重的心情,此刻却变得异常平静。
父亲没有再执着于看窗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母亲戴着那条新丝巾,靠在陈婧的肩膀上,睡得很安详。
我的口袋里,放着那张没有寄出的明信片。它像一个温热的烙印,提醒着我这次兰陵之行的全部意义。
快到站的时候,父亲醒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泥塑的孙悟空,递给我。
“这个,带回去给你儿子。就说是……爷爷买的。”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泥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回到家,推开门,一切还是老样子。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味道,仿佛我们从未离开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晚饭后,父亲习惯性地拿起了电视遥控器。他按下了开机键,新闻联播熟悉的片头曲,再次响彻客厅。
我的心,下意识地揪了一下。
我看到父亲的手指,在音量键上习惯性地按着。10, 15, 20, 25, 30……
在即将到达35的时候,他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婧和母亲。
然后,他把音量,调回了25。
一个不大不小,全家人都能接受的音量。
做完这个动作,他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对我说:“林涛,过来,陪我下盘棋。”
我愣住了。自我上中学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找我下过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摆好棋盘,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电视里,新闻联播还在继续。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厨房里,传来陈婧和母亲低低的笑语声。
一切都那么寻常,却又那么不寻常。
我突然明白了这次兰陵之行的真正意义。它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也不是一次单纯的寻根,它是一场迟到了三十多年的家庭手术。我们每个人,都亮出了自己最深的伤口,用疼痛和眼泪,将那些藏在里面的脓血彻底挤出。
过程很痛,但只有这样,伤口才能真正愈合。
不要随便去兰陵,除非你知道,你将要面对的,可能不是风景,而是你自己家庭最不堪的过往,最沉重的秘密。
不要随便去兰陵,除非你已经准备好,去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去拥抱那个曾经犯过错的自己。
不要随便去兰陵,除非你懂得,真正的告别,不是遗忘,而是带着回忆,更好地活下去。
“将军。”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低头一看,我的“帅”,已经被他的“车”和“炮”困死。
我笑了笑,推倒了棋子。“爸,您赢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说:“我们再来一盘。”
“好。”我重新摆好棋子,心里一片澄澈。
我知道,属于我们家的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我们谁都不会再做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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