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的太阳,毒得像后妈的眼神。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都粘鞋底。我刚给临街的“老王面馆”通完堵了半个月的下水道,一身的汗和着一股子酸臭味,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拧开冰红茶的瓶盖。
那天下午的太阳,毒得像后妈的眼神。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都粘鞋底。我刚给临街的“老王面馆”通完堵了半个月的下水道,一身的汗和着一股子酸臭味,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拧开冰红茶的瓶盖。
“师傅。”
一个声音,清清淡淡的,像风吹过柳树梢。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站在三米开外,阳光给她镶了道金边,有点不真实。她不像这油腻腻的街上该有的人。
“下水道堵了?”我灌了一大口冰红茶,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有点哑。
她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同样往外冒着污水的井盖。“我看着您在这儿忙了半天,想着您肯定是专业的。”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活儿送上门,没有不接的道理。我走过去,掀开井盖,那股熟悉的、能把人熏个跟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往后退了半步,没走。
工具都是现成的。我没费多大劲,半小时就搞定了。黑色的污水打着旋儿消失,像是被大地吞掉了一个肮脏的秘密。我用清水冲了冲手,甩了甩水珠。
“多少钱?”她问。
“街坊邻居的,给一百就行。”我把工具往我的小三轮车上码。
她从一个精致的小包里拿出手机,扫了我的码,然后,她看着我,眼睛很亮,也很静,说:“师傅,谢谢你。其实……我家还有一个下水道,也需要修。”
我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回答:“地址给我,明天我过去。”
她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说不清的笑意,像是自嘲。“我家的那个下水道,不归物业管,也找不到人修。堵了很久了。”
我听着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我常年跟这些地下的管子打交道,知道有些堵塞,是淤泥和头发,有些,是日积月累的人心。我看着她,没说话。手上的机油味和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在一起,闻着让人心里发慌。
“方便留个电话吗?也许……您能修。”她说完,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
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看着她存下“林师傅”三个字,我心里那根叫“安分”的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老婆晓雯和女儿乐乐已经坐在饭桌前了。饭菜是早就凉了的。电视开着,新闻联播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填满了屋子里的沉默。
“又去哪儿野了?电话也不接。”晓雯没看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到乐乐碗里。
“接了个急活,手机调静音了,没听见。”我一边换鞋一边解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能听出来的疲惫。
“急活?你那活儿哪个不急?哪个不是屎尿屁?”她的话像一把小刀子,不致命,但总能精准地扎在你最不舒服的地方。
我没接话,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五岁,眼角有了细纹,两鬓被常年不见光的安全帽捂出了几根白发。我叫林江,一个靠力气和一身脏换钱的管道疏通工。我能疏通城市最复杂的地下管网,却疏通不了我和我老婆之间,那段只有三米长,却沉默得像深海的餐桌。
我搓着手上洗不掉的机油味,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那个女人说的话。
“我家的那个下水道,堵了很久了。”
那一刻,我有一种荒唐的预感。这个活儿,我可能,真的得接。
第一章 另一个下水道
第二天,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正在给一个老小区的化粪池做清淤,周围臭气熏天,手机在我兜里震得大腿发麻。
“喂?”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上还在用力地搅动着疏通杆。
“林师傅,是我,昨天……”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猛地一跳,手上的杆子都慢了半拍。
“哦,记得。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像在接一个普通的业务电话。
“您今天……有时间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有。地址发给我。”
挂了电话,我三下五除二地收了尾款,把工具往车上一扔,甚至没顾上喝口水,就骑着我的“宝马”三轮,按照她发来的定位,一路绝尘而去。
地址是一个我从未想过会去的地方——“湖畔一号”,我们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几个小区之一。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辆误闯进瓷器店的拖拉机。我报了门牌号和她的名字,苏晴。保安打了个电话确认,那紧绷的脸才松下来一点,但依旧带着审视,给我开了门。
小区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绿化好得不像话,空气里都是青草和不知名花朵的香气,和我整天打交道的味道简直是两个世界。我把车停在楼下,感觉这辆载着我全部家当的小三轮,在这里有点丢人现眼。
苏晴住十七楼。电梯是镜面的,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褪色工装裤、浑身汗味的男人,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门开了,苏晴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居家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没化妆,却比昨天更让人觉得舒服。
“林师傅,快请进。不好意思,这么急叫你过来。”她递给我一双崭新的拖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点的解放鞋,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这鞋脏,我套鞋套。”我从工具包里拿出两个塑料鞋套,熟练地套上。这是我的职业习惯。
她的家很大,装修是那种我看不懂但觉得很贵的简约风。一尘不染,安静得过分。客厅的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下水道在哪儿?”我问,想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来掩饰我的局促。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我倒了杯水,玻璃杯干净得透明。“林师傅,先喝口水,不急。”
我接过水,没敢坐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沙发,站在客厅中央,像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还是带着点儿苦涩。“林'师傅,其实……我家的下水道没堵。”
我端着杯子,手僵在半空。
“昨天我说堵了,是骗你的。”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找人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了。
她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我的书柜,最高一层的一本书拿不下来了。还有……还有阳台的感应灯,时好时坏。”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先生……他常年出差,家里很多事情,我一个人弄不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书柜是顶天立地的,最上面一层确实很高。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原来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好办。”我放下水杯,从工具包里拿出我的折叠梯。
爬上梯子的时候,我闻到了书柜上传来的淡淡的木头香。我帮她取下了那本烫金封面的精装书,是本外文诗集。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书柜上摆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苏晴笑得很甜,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人很高大,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冷。
“这是你先生?”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接下来,我帮她修好了阳台的感应灯,只是接触不良。然后,她又说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滴水,我又帮她换了个密封圈。我像个全能的战士,在她这个一尘不染的城堡里,解决着一个个微不足道的问题。而她,就一直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偶尔递个工具,或者递一张纸巾给我擦汗。
我们之间话不多,但那种沉默,和我在家里面对晓雯时的沉默完全不同。这里的沉默是温和的,是舒缓的,像午后阳光下的湖面。而在家里,沉默是冰冷的,是会把人冻伤的坚冰。
忙完所有活儿,已经快中午了。我收拾好工具,准备告辞。
“林师傅,多少钱?”她又问了和昨天一样的问题。
“没多少钱,就换了个密封圈,几块钱的事。其他的都是举手之劳。”我摆了摆手。
“那怎么行?”她坚持要给我转钱,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了三百。比我掏一天化粪池挣得还多。
我走到门口换鞋,她也跟了过来。
“林师傅,”她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个很没用的女人吗?”
我换鞋的动作停住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脆弱。
“怎么会?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好。”我实话实说。
“可是这些小事,我都做不了。”她低声说,“他总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离开他,我连灯泡都换不了。”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她丈夫。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我想起了晓雯。晓雯也总说我,说我除了修东西,什么都不懂。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规划未来,不懂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一刻,在这个陌生的、华丽的房子里,我和这个叫苏晴的女人,仿佛隔着空气,看到了彼此生活里的那道裂缝。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嘴笨得很。最后,我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有些东西,不是会不会修的问题。家里有个人愿意给你修,就不一样了。”
说完,我逃一样地离开了。骑着我的小三轮,混入嘈杂的车流,刚才在“湖畔一号”里感受到的宁静和香气,瞬间被尾气和噪音冲散。
我回到了我的世界。一个充满油污、汗水和疲惫的世界。
但是,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撬开了一个小口子。有一束不属于我世界的光,照了进来。
第二章 堵住的不是管道
从苏晴家回来后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有些魂不守舍。
白天,我依旧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与各种堵塞的管道作斗争。那些油污、秽物,我见惯了,甚至闻着那股味儿都觉得亲切。可晚上回到家,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就卷土重来。
晓雯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尖刻。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垢,黏稠,滑腻,让所有试图沟通的话语都变了味。
“乐乐的奥数班下个月要交三千块,你准备一下。”这天晚饭,晓雯突然开口。
“又涨价了?上次不才两千五?”我皱了皱眉。我不是心疼钱,只是觉得女儿才上小学三年级,没必要这么累。
“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学,我们家乐乐能落下吗?你以为考个好初中那么容易?”晓雯的声调高了八度,“你整天在外面掏大粪,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我这是为了谁?”
又是这句话,“为了谁”。好像她所有的焦虑和抱怨,都是一块功德碑,而我,就是那个不识好歹的受益人。
“我掏大粪怎么了?我没让你们娘俩饿着吧?乐乐的学费、你买的那些护肤品,哪样不是我掏大粪挣来的?”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我可以忍受一身脏臭,却忍受不了最亲的人把我的工作当成攻击我的武器。
“林江,你现在是长本事了啊!敢跟我吼了?”晓雯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你除了会修那些破管子,你还会干什么?你懂什么叫教育吗?懂什么叫未来吗?我跟你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对!我是牛!我就是头只知道干活的牛!”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听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家是不讲道理,但也不能没脑子!”
女儿乐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和晓雯的争吵戛然而生。
我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神,心里像被捅了一刀。我走过去想抱她,她却一下子躲进了晓雯的怀里,怯生生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家里的恶棍。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摔门而出。
夜里的风有点凉。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拿出来,是苏晴发来的微信。
“林师傅,睡了吗?我家的网,好像又断了。”
看着这条信息,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没睡,我马上过去。”我回了信息,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了“湖畔一号”的地址。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知道,我这身打扮,和那个地名格格不入。
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小区,依旧是那个一尘不染的家。苏晴给我开了门,她穿着睡衣,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我换上鞋套,直接问,“路由器在哪?”
其实只是网线松了。我重新插好,重启了路由器,绿色的指示灯闪烁起来。前后不过两分钟。
我直起身,苏晴递给我一杯温水。
“林师傅,又麻烦你了。”
“小事。”我看着她,她眼圈有点红,像是哭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像打翻了的颜料盘。
“我今天……跟他吵架了。”她声音很低,像在说给自己听,“他在电话里,骂我,说我连孩子都看不好。说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的,让我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原来,华丽的笼子,也是笼子。
“我只是想给孩子报个马术班,他说我异想天开,不切实际。”苏晴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是和我女儿乐乐如出一辙的,那种受伤和迷茫,“林师傅,你说,想让孩子多学点东西,有错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样是关于孩子报班,晓雯的理直气壮和苏晴的小心翼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突然觉得,晓雯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至少,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她有拍板的权利。而苏晴,像个寄居蟹,住着华丽的壳,却没有归属感。
“没错。”我听见自己说,“天底下的父母,都想给孩子最好的。”
我的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安静地流着,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哭声都让人心碎。
我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递纸巾,又觉得唐突。想安慰,又嘴笨。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很快擦干眼泪,对我勉强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没……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说。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沉默里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情愫。是同病相怜,是相互慰藉。
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
“林师傅,”她忽然说,“你真好。”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红到了耳根。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从没有一个女人这么直白地夸过我。晓雯只会说我“死脑筋”“一根筋”。
“我……我就一粗人。”
“不,你很细心,也很温柔。”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跟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
“安心”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早已干涸的湖。我落荒而逃,比上次还狼狈。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车里,窗外的灯光流光溢彩。我想,原来不止下水道会堵。人的心,也会堵。晓雯的心堵了,苏晴的心也堵了。而我,一个专业的管道工,却像个新手,拿着错误的工具,站在那堵塞的心墙外,束手无策。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句话。
【婚姻里的下水道,堵的不是垃圾,是说不出口的话,和不想面对的心。】
我以为我修的是管子,其实,我想修的,是生活本身。
第三章 温情的炸弹
苏晴开始频繁地联系我。理由千奇百怪。有时是窗帘的挂钩掉了,有时是智能音箱不听使唤了,有时甚至只是说家里有只飞蛾,她害怕。
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借口。她需要的不是一个修理工,而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存在。而我,竟然贪恋上了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在苏晴那里,我不再是那个只配和“屎尿屁”打交道的粗人林江。我是无所不能的“林师傅”。我每一次拧紧螺丝,每一次接好电线,都能换来她真诚的赞美和感激。那种成就感,是我在家里从未得到过的。
我们开始聊天。聊她的过去,她曾经也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为了爱情,放弃了事业,成了全职太太。聊她的孩子,在国外上寄宿学校,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聊她的丈夫,那个永远在电话里发号施令,却从不回家的男人。
她的生活,像一个精美的瓷器,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布满了细碎的裂纹。
而我,也偶尔会说起我的烦恼。说起晓雯的强势,说起女儿的功课,说起生活的压力。在苏晴面前,我不需要伪装成一个无坚不摧的男人。我可以展示我的疲惫和脆弱。
“晓雯她……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有一次,我说,“她就是嘴巴厉害,心不坏。”
苏晴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地说:“林师傅,你总是在为她解释。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很辛苦?”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有点酸。我很快地眨了眨眼,掩饰过去。是啊,有多久没人问我“你辛不辛苦”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像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天生就该负重前行。
这种“情感出轨”的感觉,让我既恐慌又沉溺。我没有和苏晴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她递水给我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但我的心,已经有一部分,寄存在了“湖畔一号”十七楼的那个家里。
家里的气氛,依旧冰冷。我和晓雯维持着一种“室友”般的客气。她不再对我咆哮,我也不再跟她争辩。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可能引爆战争的话题。
那天我回家,看见乐乐在偷偷地抹眼泪。我心里一紧,蹲下来问她:“乐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乐乐摇着头,抽噎着说:“爸爸,老师说周末要开家长会,你和妈妈……能一起去吗?”
我愣住了。往年的家长会,都是晓雯一个人去。她总说我上不了台面。
“能,当然能。”我摸了摸女儿的头,“爸爸妈妈一起去。”
乐乐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是……你们会吵架吗?上次张小胖的爸爸妈妈就在教室门口吵起来了,好丢人。”
孩子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原来,我们之间的战争,已经在女儿心里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她撒谎说没事,只是怕我们再次因为她而争吵。
“不会的。”我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保证,“爸爸跟妈妈保证,我们不吵架。”
晚上,我把家长会的事跟晓雯说了。她正在敷面膜,躺在沙发上,像个没有感情的雕塑。
“你去干什么?”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去了也听不懂老师说什么,别给我丢人。”
“乐乐希望我们一起去。”我压着火气,尽量平静地说,“晓雯,我们之间的问题,别让孩子来承担。就当是为了乐乐,我们演一场戏,行吗?”
“演戏?”她坐了起来,面膜纸因为动作而有些错位,“林江,你现在真行啊,都学会演戏了。跟谁学的?”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我心里一虚,想到了苏晴。
“我没跟谁学。我只是不想让乐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我们对视着,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就在我以为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晓雯却突然泄了气。她靠回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知道了。周六上午十点,别迟到。”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周五晚上,我收工回家,一开门,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味。
是红烧肉的味道。我最爱吃的菜。
厨房里,晓雯系着围裙,正在忙碌。灶上的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乐乐上了小学,晓雯就以“健康饮食”为由,很少做这种油腻的菜了。
“回来了?”她没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
“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一大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摆在中间。乐乐吃得满嘴是油,开心地笑着。晓雯没怎么吃,只是不停地给乐乐和我夹菜。
“多吃点,明天家长会,得有精神。”她低着头说。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盘红烧肉,像一颗“温情炸弹”,在我坚硬的心防上,炸开了一个缺口。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每次出工回来,她都会给我做一碗红烧肉。她说,干力气活儿的人,得吃肉才补得回来。
我吃着那块肥而不腻的肉,突然觉得,我和晓wen之间那堵厚厚的墙,好像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我低着头,扒拉着米饭,轻声说了一句:“晓雯,辛苦了。”
她的肩膀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吃完饭,我去阳台抽烟。晓雯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件外套。
“晚上风大,别着凉了。”
我接过外套,披在身上。我们并排站着,看着楼下小区的灯火。很久,我们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了。
“林江,”她突然开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
第四章 演砸的戏
晓雯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抽烟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没……没什么事啊。就是最近活儿多,累的。”
“是吗?”她转过头,看着我。阳台的灯光很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目光里的重量。“你以前,累了回家倒头就睡。现在,你抱着手机的时间比抱我还多。你洗澡的次数也变多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比最精密的探测仪还准。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掩饰,在她眼里,不过是拙劣的表演。
“我……我那是讲卫生。”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林江,我们做了十年夫妻。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跟我说你讲卫生?”
她突然凑近我,在我身上闻了闻。“这股味儿……不是你平时用的肥皂味。是香的。很淡,但闻得出来。”
我彻底僵住了。那是苏晴家洗手液的味道,一种高级的檀香味。我每次从她家出来,身上都会沾染上那种味道。我以为早就散了,没想到,却成了最直接的罪证。
“晓雯,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她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解释你为什么半夜接到个电话就火急火燎地出门?解释你为什么开始注意穿着打扮了?还是解释,你银行卡里那几笔三百、五百的‘维修费’,是哪个‘客户’这么大方?”
她竟然查了我的银行流水。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们……没什么。她只是一个客户。”我辩解道,声音干涩。
“客户?”晓雯又笑了,“什么样的客户,需要你陪着聊天,需要你半夜去修网,需要你……给她当精神支柱?”
我无言以对。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林江,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脑子一根筋的粗人。没想到,你还学会玩金屋藏娇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个女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钱?”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是清白的!我只是……我只是帮她一些小忙!”
“清白的?”她死死地盯着我,“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清白吗?你敢说你对她没一点想法?你敢说你陪着她的时候,心里没想过‘要是晓雯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她说的,全中。
“我……我……”我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够了。”她突然平静下来,那种平静比暴风雨更可怕。“我不想听了。明天乐乐的家长会,你不用去了。我嫌你脏。”
说完,她转身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阳台的门。
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夜风吹过来,冷得刺骨。我手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尽,烫到了手指。我才猛地惊醒。
完了。一切都完了。
昨晚那盘红烧肉带来的短暂温情,像一个彩色的肥皂泡,被瞬间戳破。我甚至开始怀疑,那盘肉,是不是她精心设计的“鸿门宴”,就是为了在给我一点甜头之后,再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从沙发上坐起来。晓雯和乐乐已经不在家了。餐桌上,放着凉透了的半盘红烧肉。我看着那盘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还是去了学校。我不能让乐乐失望。我答应过她的。
我躲在教学楼的楼梯口,远远地看着乐乐的教室。家长会已经开始了。透过窗户,我看到晓雯坐在乐乐的座位上,认真地听着老师讲话。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白杨树。
我看到她身边空着的那个座位,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我本来应该坐在那里的。
家长会结束,家长们陆续走出教室。晓雯牵着乐乐的手,也走了出来。乐乐的小脑袋一直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当她的目光和我对上时,她眼睛一亮,刚想喊“爸爸”,就被晓wen用力拽了一下。
晓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比冬天的冰还冷。她拉着乐乐,快步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丝停留。
乐乐被她拖着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小嘴瘪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无声地对我做着口型:“爸爸……”
我站在原地,像个被钉在地上的傻子。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孩子,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而我,却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答应乐乐的戏,最终还是演砸了。而且,是以最难看的方式。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停在了“苏晴”的名字上。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给她打电话,想找她倾诉,想去那个安静的、能让我“安心”的地方躲一躲。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苏晴的家,是我的避风港。但我的家,被我亲手,搞成了一片台风过境后的废墟。
我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女儿学校的楼梯口,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眼睛很酸,酸得发胀。
第五章 走廊里的脚步声
(第三人称视角)
晓雯拉着乐乐,几乎是跑着逃离了学校。她的手心全是汗,握着女儿的手,力气大得让乐乐都觉得疼。
她没有回家,而是带着乐乐去了附近的公园。她需要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一点没有林江味道的空气。
乐乐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不说话。晓雯知道,孩子心里难过。
“乐乐,”她蹲下来,帮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妈妈……对不起。”
乐乐摇了摇头,小声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晓雯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不会的。爸爸妈妈只是……有点事情需要想清楚。”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成人世界的复杂和肮脏。
“就像张小胖的爸爸妈妈一样吗?他们后来就分开了。”乐乐仰着头,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映出晓雯苍白的脸。
晓雯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抱住女儿,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她可以忍受林江的木讷,可以忍受生活的琐碎,甚至可以忍受无休止的争吵。但她无法想象,这个家,散了,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了林江。想起他昨晚在阳台上,那副心虚又嘴硬的样子。想起他身上那股不属于这个家的、淡淡的檀香味。那味道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肺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疼。
她也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租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里。夏天没有空调,林江就每天晚上给她打一盆凉水擦身,然后拿着大蒲扇,给她扇一夜的风。他的手臂很粗壮,扇出来的风,又稳又有力。她就在那样的风里,安稳地睡去。
那时候,他身上只有汗味和肥皂味。她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闻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她开始嫌弃他满身的机油味,不让他上床睡觉开始?还是从她一次次拿他的工作和他“没出息”来刺伤他开始?又或者,是从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长开始?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家的下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堵得严严实实。而林江,这个最专业的管道工,却选择了去修别人家的管道。
晓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她迅速地背过身,不想让乐乐看见。她掏出手机,翻开相册。里面有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去海洋公园的照片。照片里,林江把乐乐举过头顶,笑得像个傻子。而她,依偎在林江身边,脸上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她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上林江的脸。这个男人,是她爱过的。她现在,还爱他吗?
她不知道。爱和恨,失望和不甘,像一团乱麻,缠在她的心上,解不开,也剪不断。
(第一人称视角)
我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到了天黑。像一尊望妻石。
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晓雯的冷漠,和乐乐失望的眼神。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家,此刻,对我来说,像一个冰冷的审判庭。
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晓雯,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拿起来一看,却是我爸。
“江子,你快来医院!你岳父……不行了!”
我爸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地拦了辆车,冲向市第一人民医院。路上,我给晓雯打电话,打了七八个,她都没接。【爸进医院了,速来!】
我冲进急诊室的时候,我爸妈、我岳母,都围在抢救室门口。岳母已经哭得瘫软在我妈怀里。
“怎么回事?”我抓住我爸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亲家下午在公园下棋,突然就倒了。心肌梗塞。”我爸说。
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晓雯终于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看到抢救室的灯,腿一软,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僵硬,冰冷,不停地发抖。这是我们冷战以来,第一次有肢体接触。我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那一刻,什么苏晴,什么檀香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爸……爸怎么样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
“还在抢救。”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我扶着她,她靠着我。我们像两棵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树,暂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裂痕,只剩下共同的恐惧。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人世间最浓缩的舞台。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上演。冰冷的白色墙壁,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来来回回、或急促或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人生的交响乐。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犹豫。我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
在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是苏晴。
她也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怀里神情崩溃的晓雯。她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样子,是来探病的。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只有短短一秒。那一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错愕,还有一丝……狼狈。
她几乎是立刻就转过了身,脚步比来时更急促,仓皇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那个保温桶,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汤汁洒了一地,冒着热气。
晓雯也听到了声音,她抬起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那个狼狈逃离的背影,和地上那个翻倒的保温桶。
她慢慢地、慢慢地,把目光从走廊尽头,移回到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绝望。
她缓缓地推开了我扶着她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也消失了。抢救室的红灯,和我心里的红灯,同时亮起。
我的人生,好像也需要进一次抢救室了。
第六章 扳手和钥匙
岳父最终还是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立刻做心脏搭桥手术。
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晓雯的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最后,是我签的字。我在“家属”那一栏,写下“林江”两个字时,感觉有千斤重。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全家都泡在了医院里。我和晓雯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我们不谈论那天晚上的事,不谈论苏晴,不谈论那个打翻的保温桶。我们所有的对话,都围绕着岳父的病情。
“医生说今天可以喝点米汤了。”
“缴费单我去拿。”
“乐乐那边,我妈看着呢。”
我们像两个精准配合的战友,冷静,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可我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岳父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看护。我和晓雯轮流守夜。
我守夜的那个晚上,岳父醒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爸,您别说话,好好休息。”我赶紧给他掖了掖被子。
他却摇了摇头,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手机。
我把手机递给他。他用他那双布满老年斑、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笨拙地在屏幕上划拉着。我看到,他是在尝试用微信。
“爸,您要干嘛?我帮您。”
他摆了摆手,固执地自己弄。我看到他点开了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那是我们家的群。他对着手机,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艰难地录了一段语音。
“我……没事……都好……”
然后,他又点开晓雯的头像,想打字,但手指总是不听使唤,按错键。我凑过去看,他是在打“女儿,别怕,有爸在”。打了半天,只打出几个乱七八糟的字母。
他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突然一酸。我想起晓雯说过,岳父一直觉得智能手机太复杂,学不会。可现在,他却躺在病床上,用尽全力,想要告诉家人“我没事”,想要安慰他最担心的女儿。
我拿过手机,帮他打好了那句话,点了发送。
他看着屏幕,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对我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充满了力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轮到晓雯守夜。我从医院出来,天刚蒙蒙亮。我没有回家,而是骑着我的小三轮,去了“湖畔一号”。
我没有给苏晴打电话。我把车停在楼下,给她发了条微信。
“苏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是一个管道工,我应该待在我该待的地方,修我该修的管道。你家的那个‘下水道’,我修不了,能修的只有你自己,或者那个能给你真正安心的人。保重。”
发完,我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我掉转车头,离开了这个我一度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
我心里很平静。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我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却不像之前那么冰冷。我走进厨房,看着那半盘没动过的红烧肉,直接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挽起袖子,开始大扫除。我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我修好了卫生间里那个一直滴水的马桶,换掉了厨房里那个忽明忽暗的灯泡,甚至把我那身沾满机油的工装,都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晾在了阳台上。
我做完这一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看着这个被我重新收拾过的家,突然觉得,这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下午,我煲了汤,送去医院。在病房门口,我碰到了准备回家的晓雯。我们四目相对,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来换你,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她,“这是我煲的汤,你带回去喝。”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林江,”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们……离婚吧。”
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我的心沉了一下,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
“晓雯,”我看着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平静,“在谈离婚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没说话,算是默许。
“我们家的下水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堵的?”
她愣住了。
我继续说:“是因为我脏,我臭,我上不了台面?还是因为,你觉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又或者,是因为我们都不愿意,再花力气去听对方说一句话?”
“我以前总觉得,我是个修管道的,我手里这把扳手,能解决所有堵塞的问题。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修得了街上的下水道,修得了别人家的水龙头,但我却眼睁睁看着我们自己的家,被堵得一塌糊涂。我拿着扳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劲。”
“那天在医院,我看到爸用他那不灵便的手,费劲地发微信。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他没事。我突然就明白了。有时候,解决问题的,不是那把冰冷的扳手,而是一句‘别怕,有我’,是一颗还愿意为对方着想的心。那才是钥匙。”
我看着晓雯,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晓雯,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在逃避,错在没有试着去理解你的焦虑,错在把另一个女人的温柔,当成了我逃避现实的借口。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今天,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明白了。我想把我们家堵住的那个地方,亲手给它通开。不管用多长时间,不管有多难。”
“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就一起,拿着钥匙,而不是扳手,去试试。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也接受。”
我说完,把手里的保温桶,轻轻地放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我转身,走进了病房。
我没有回头。我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了她。
我坐在岳父的病床边,给他削苹果。我的手很稳,心也很静。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晓雯。
她没有走,她回来了。她手里,提着那个保温桶。
第七章 没有尽头的维修
晓雯走了进来,没有看我,径直走到岳父的床边。
“爸,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没了之前的冰冷。
岳父笑了笑,指了指我手里的苹果。
晓雯这才把目光转向我,和我手里的苹果。那是我第一次,用我这双常年和扳手、铁钳打交道的手,削出一个完整的、不断皮的苹果。
“你什么时候会这个了?”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刚学的。”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岳父嘴边。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争吵,也没有刻意的温情,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岳父出院那天,我去办的手续。拿着一沓厚厚的缴费单,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一场病,对一个普通家庭意味着什么。
回家的路上,晓雯开着车,一路无话。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说:“家里的钱,还够吗?”
“够。我前两年攒了点,就是想着万一有什么急事。”我说。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我依旧每天出工,依旧每天一身脏臭地回家。但晓雯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她会默默地给我准备好换洗的衣服,会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和一碗温在锅里的面条。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餐桌上的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山,而变成了可以让人喘息的、安静的港湾。
乐乐成了我们之间最好的粘合剂。她会兴高采烈地跟我讲学校的趣事,也会抱着晓雯的脖子撒娇。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我和晓雯的眼神偶尔交汇,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暖意流淌。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苏晴,也再没有去过“湖畔一号”。那个地方,像我做过的一场大梦。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有时候,我路过那个小区,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栋楼,然后,加速骑着我的小三轮离开。
我知道,那个华丽的笼子里,依旧有一个女人,在面对她自己堵塞的“下水道”。但我已经明白,我不是她的救世主。我只是一个管道工,我唯一能负责的,只有我自己的那一段管道。
秋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大活,给一个新建的写字楼做整个管道系统的验收。工期很紧,我带着手下的几个兄弟,没日没夜地干了半个多月。
完工那天,我拿到了最大的一笔工程款。我揣着那张沉甸甸的支票,第一时间回了家。
晓雯和乐乐正在看电视。我把支票放在茶几上。
“晓雯,这是这次的工钱。你拿着。”
晓雯看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愣住了。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她眼眶慢慢变红。
“林江,你……”
“我想好了。”我打断她,“我想开个小公司。就做管道工程。以后,不用再自己下井掏大粪了。我想给你和乐乐,一个更体面的生活。”
我以为她会高兴,会激动。但她却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林江,我不要什么体面的生活。”她哽咽着说,“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家。”
我走过去,笨拙地把她和乐乐一起搂进怀里。乐乐在我怀里咯咯地笑,晓雯的眼泪,却打湿了我的肩膀。温热的,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乐乐刚出生的时候,聊这些年我们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我们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重新认识着彼此。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她说。
两句“对不起”,迟到了太久,却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那些裂痕,不会因为几句道歉就消失。它已经成了我们婚姻这件瓷器上的一部分,时刻提醒着我们曾经的破碎。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了。】
后来,我用那笔钱,注册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公司。我不再是“林师傅”,成了“林总”。我不用再每天钻下水道了,但我工具包里的那把旧扳手,我一直留着。我把它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时常拿出来擦拭。
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它也提醒我,再复杂的管道,都有图纸可循。而人心,没有。修理人心,需要的是比扳手更柔软,也更坚韧的东西。
生活,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维修。今天修好了这里,明天那里可能又会漏水。我和晓雯,就是这场漫长工程里,两个互相搭把手的维修工。我们磕磕绊绊,我们争吵疲惫,但我们,再也没有松开过彼此的手。
因为我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们家的下水道,堵了十年,我曾经以为我找到了扳手。但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的钥匙,是晓雯递过来的那碗面,是乐乐画在我们手心里的笑脸,是我在深夜回家时,永远为我亮着的那盏灯。
扳手能通有形的管道,而这些,才能通无形的人心。
来源:草地欢快翻滚的玩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