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就像我这十五年的人生,混沌,模糊,看不真切。
火车驶进南站的时候,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就像我这十五年的人生,混沌,模糊,看不真切。
我叫陈江。
至少,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
十五年前,我叫林默。在红星化工厂三车间,当一个维修钳工。提起林默,老师傅们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句“那小子的手,稳”。
可林默,在十五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里,已经“死”了。
连带着“死亡”的,还有我的档案,我的人际关系,我过去三十年活过的所有痕迹。
我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下火车。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潮湿泥土的气味涌进鼻腔,这是属于故乡的味道,熟悉得让我心头发酸。
城市变了。高楼拔地而起,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马路宽了,车多了,当年我和妻子淑兰常去散步的沿河公园,如今被一片商业广场取代,霓虹灯在阴雨天里也执着地闪烁着,透着一股子陌生和疏离。
我没有家。
或者说,家还在,但我回不去了。
我凭着记忆,七拐八绕,走进一片老旧的家属楼。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楼道里堆着蜂窝煤和旧家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油烟的混合味道。
这才是我熟悉的人间烟火。
六号楼,三单元,402。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像一尊望妻石。那扇窗户,我曾亲手刷过三遍油漆。窗帘是淑兰挑的,淡蓝色,上面有白色的小碎花。
现在,窗帘换成了深灰色,严严实实地拉着,透不出一丝光。
我的心,也像被这窗帘遮住一样,又闷又疼。
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婶从我身边走过,狐疑地打量我:“找人啊?”
我慌忙低下头,拉了拉头上的旧帽子,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开。
我怕被人认出来。虽然十五年的风霜,早已在我脸上刻下了陌生的沟壑,但那双眼睛,那份神态,万一呢?
我不敢赌。
队长张磊当年把我从火场里拖出来,塞进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时,吼出的最后一句话,还在我耳边响:“林默!从今天起,你忘了你是谁!活下去,就当替我活!别回来!”
我活下来了。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我叫陈江,一个普通的机修工。我像个孤魂野鬼,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提及过去,不敢在夜深人静时,想念我的妻子淑兰,和我那刚满周岁的儿子。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这十五年,我早已痛得麻木。
这次回来,是因为老工友王海托人捎信,说队长……不行了。
信里只有潦草的一句话:张磊,肝癌晚期,市一院。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当天就买了火车票。
队长,我回来了。你说别回来,可我做不到。
我在市一院的住院部大楼外,徘徊了一天。我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林默,还是陈江?
直到傍晚,我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大楼里走出来。
是淑兰。
她瘦了,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网。但她的腰杆,还是挺得那么直。只是那份挺直里,透着一股子让人心疼的疲惫。
她身边,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眉眼间,有我年轻时的影子。他搀着淑兰,低声说着什么,表情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倔强。
那是我的儿子,林念。
“念”,思念的念。
我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希望他一辈子都懂得思念和感恩。
可我这个父亲,却在他生命里缺席了整整十五年。他,还会思念我吗?或者,只剩下怨恨?
我的脚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走远,消失在街角。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涩得发疼。
第二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那间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的声响。
队长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曾经那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此刻浑浊而黯淡。他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轻轻走到床边,摘下帽子。
“队长。”
我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向我。他看了我很久,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还是回来了。”
“我回来了,队长。”我哽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他笑了,那笑容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显得格外艰难。
“回来……就好。”他喘着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还怕……等不到了。”
“别说了,队长,您会好起来的。”我握住他那只只剩下骨头的手,冰凉,干枯。
他摇摇头,眼神却清亮了一些。
“默子……我对不住你。”
“不,队长,”我泣不成声,“是我该谢谢你,你给了我一条命。”
“那不是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我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他缓过来,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那不是一条命,那是……一个清白,一个……家。”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精神,闭上了眼睛。
我没懂。
我只知道,十五年前,三车间的乙烯管道因为一个错误的阀门型号发生泄漏,随时可能引发连锁爆炸,夷平整个厂区,甚至波及半个城市。
所有人都往外跑,只有队长带着我们几个核心技术员往里冲。
最后那个手动泄压阀,在泄漏最核心的区域,高温,剧毒。谁去,谁就是死。
是我对队长说:“队长,我没爹没妈,无牵无挂,就一个老婆一个娃。你不一样,你是全车间的顶梁柱。我去。”
队长看着我,眼睛红了。他没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防火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活着回来!”
我冲进去了。在被毒气熏倒前的最后一秒,我拉下了那个该死的阀门。
我以为我死了。
醒来时,就在那辆颠簸的吉普车上。队长那张被熏得漆黑的脸上,两行眼泪混着黑灰往下淌。
他说,厂里报你牺牲了。他说,姓王的(王副厂长)想把责任全推到你头上,说你违规操作。他说,你活着,他们就不会罢休。
“默子,你得‘死’。‘死’了,你就是英雄。活着,你就是罪人。”
“从今天起,你叫陈江。去南方,别回头。你的家人,有我。”
我信了。我以为,这是保全我和家人的唯一办法。
可现在,队长却说,他对不住我。
这十五年里,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第1章 尘封的旧铁盒
队长终究还是走了。
就在我回来的第三天凌晨。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淑兰和林念守在旁边。我站在病房门外,像个局外人,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为另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送行。
这种感觉,像一把钝刀子在心里来回地割。
队长的追悼会,我去了。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看着淑兰一身黑衣,面容憔悴,捧着队长的骨灰盒。林念站在她身边,高大的身躯已经能为母亲撑起一片天。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忍的、属于年轻人的倔强。
厂里来了很多人。新厂长致了悼词,高度赞扬了张磊同志为红星化工厂奉献的一生,尤其提到了十五年前那场事故中,他“身先士卒,力挽狂狂澜,但也因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悼词里,也提到了“牺牲的英雄林默同志”。
听到我的名字,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些老师傅,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低下头,拳头攥得死死的。
英雄?我算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逃兵,一个连自己妻儿都不敢相认的懦夫。
追悼会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我看到老工友王海,他头发也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他走到淑兰面前,低声安慰着什么。
淑兰只是摇着头,眼泪无声地流。
我不敢上前。我怕我一开口,所有的伪装都会瞬间崩塌。
我转身想走,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那位同志,请等一下。”
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是队长的妻子,张嫂。她比淑兰看起来要苍老许多,两鬓斑白,眼睛红肿。
“你是……老张的战友?”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他临走前,交代我一件事。”张嫂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我,“他说,如果一个叫陈江的人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个半旧的铁皮饼干盒,上面“前进”牌的红星标志已经斑驳。
我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铁盒有些分量。
“老张说,你看了,就都明白了。”张嫂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他说,他对不住你。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的眼泪,隔着口罩,湿了一大片。
“张嫂……”我声音嘶哑,“队长他……”
“他是个好人。”张嫂打断我,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这些年,他心里苦啊。”
说完,她对我点点头,转身蹒跚着走远了。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站在墓园的风里,感觉比铁盒还要冰冷。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在石阶上,打开了那个铁盒。
里面没有饼干。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三个字:
陈江收。
那笔迹,遒劲有力,是队长的字。
我拆开信,手抖得厉害。
“默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见马克思了。别哭,是爷们儿就挺住。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怨我让你抛家舍业,恨我让你隐姓埋名。
但默子,我别无选择。
十五年前那场火,不是天灾,是人祸。王副厂长为了赶工期,捞政绩,用了一批不合格的廉价阀门。这事,只有你我知道,还有经手的采购员刘全。
事故发生后,刘全被他们用钱堵了嘴,送走了。你,就成了唯一的活口,唯一的证据。
我让你‘死’,不是为了让你当英雄。是为了让你活。
王副厂长那个人,你比我清楚,心狠手辣。你要是活着回去作证,他有的是办法让你‘意外死亡’,甚至,他会拿淑兰和孩子威胁你。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也不能让你背上‘违规操作’的黑锅,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所以,你必须‘死’。
你‘死’了,就是烈士。你的名声保住了。淑兰和孩子,就是烈士家属,厂里和社会都会照顾。王副厂长他再不是东西,也不敢对烈士家属下手。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保全你们一家的办法。
我让你去南方,让你别回来,也是为了你好。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王副厂长的证据。他根基深,关系网复杂,不好动。我怕他发现你还活着,顺藤摸瓜找到你。
默子,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受尽了苦。
队长对不住你。
但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
你的技术,是咱们车间最好的。你的人品,我信得过。我不能让一颗好苗子,就这么被污水给毁了。
铁盒里,还有些东西。你看了,就明白了。
另外,我每个月,都以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义,给淑兰寄些钱。不多,但希望能帮补一下她们娘俩。别怪我自作主张,这是我这个当队长的,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照顾好自己。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回家看看吧。淑兰她……不容易。
张磊 绝笔”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我捂着脸,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像野兽一样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不是懦夫,不是逃兵。
我背负的,是队长的保护,是一份沉甸甸的、用他后半生的前途和安宁换来的保护。
我以为我在黑暗里独行,却不知道,一直有个人,在更深的黑暗里,为我举着一盏灯。
我哭够了,擦干眼泪,重新拿起铁盒。
信纸下面,是一沓厚厚的文件。
有当年那批不合格阀门的采购单复印件,上面有王副厂长的签字。
有采购员刘全被调离后,在老家县城开了一家小超市的地址和照片。
有一份份手写的调查记录,记录着王副厂长这些年利用职权,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种种劣迹。每一份记录后面,都附着相应的证据,人证的口述记录,物证的照片。
记录的时间,从十五年前,一直持续到三年前。
最后一页,是一份市纪委的文件复印件。
关于“红星化工厂原副厂长王建国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的处分决定。
王建国,被双开了。
时间,是两年前。
队长,他花了整整十三年,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下天罗地网,终于把那头害人的野兽,拉下了马。
而这一切,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包括我。
铁盒的最下面,是一沓银行的汇款单。
收款人:舒兰。
汇款人:张援。
“援”,援助的援。
每个月一千块。风雨无阻,整整十五年。
总金额,十八万。
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靠着抚恤金和打零工拉扯孩子的女人来说,这是一笔多么重要的钱。
而对于一个因为“指挥失当”被降了职,工资锐减的队长来说,这又是一笔多么沉重的负担。
我把那些汇款单一张张铺在石阶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却烫得我眼睛生疼。
我终于明白,队长临终前那句“那不是一条命,那是一个清白,一个家”的含义。
他用自己的前途,换了我的清白。
他用自己的积蓄,护了我的家。
而我,这个被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人,却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还曾在无数个夜里,怨过他,恨过他。
我拿起一张汇款单,上面的字迹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模糊。我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队长当年写下它时的温度。
“队长……”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墓园,喃喃自语。
“你让我怎么还啊……”
第2章 迟到的真相
我揣着那个铁盒,像揣着一团火,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心里的那份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队长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无比高大,也无比清晰。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车间里大声呵斥,要求我们“把螺丝拧紧一点,再紧一点”的严厉工头。
他是一个战士。一个在我看不到的战场上,孤独地战斗了十三年的战士。
他的武器,是正义和良知。
他的代价,是自己的前途和健康。
我走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老工友王海的电话。
“喂,哪位?”王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海哥,是我。”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压抑的惊呼:“默……默子?你……你小子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的鼻子一酸,“海哥,我想问问队长的事。”
“唉……”王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我刚知道。”
“老张他……命苦啊。”王海的声音变得哽咽,“当年那场火,明明是你立了大功,结果功劳全算在了他头上。厂里要提拔他当副厂长,他硬是给拒了。”
“为什么?”
“因为王建国那个王八蛋!”王海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他把责任往你身上推,说你违规操作。老张在厂党委会上拍了桌子,说你要是违规,他这个队长就当场撤职!他说,‘林默是我带出来的兵,他的手艺和人品,我用我这辈子担保!’。”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后来呢?”
“后来……王建国就抓着老张‘指挥失当’这一点不放,说他没有第一时间组织疏散,造成了混乱。上面为了平息事情,各打五十大板。你,成了‘牺牲的英雄’;老张,背了个处分,从车间主任降成了副主任。那个副厂长的位置,最后还是落到了王建国头上。”
王海顿了顿,继续说:“从那以后,老张就像变了个人。话少了,烟抽得更凶了。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他跟我说过,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让红星厂毁在那种人手里。”
“他就开始偷偷地查王建国。一查就是十几年。你知道那有多难吗?王建国在厂里一手遮天,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老张就可能被报复。他都是利用下班时间,周末,一点一点地抠证据。为了一个证据,他能在一个地方蹲守好几天。”
“他的身体,就是这么熬垮的。前几年查出肝上的毛病,医生让他好好休息,别再操心了。他不听。他说,不把王建国拉下马,他死不瞑目。”
“两年前,他终于把材料交到了市纪委。王建国倒了。那天,老张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回来,头发白了一半。”
电话这头,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我“牺牲”后的这十五年,队长一直在替我打一场仗。
一场没有硝烟,却比火场更凶险的仗。
“海哥,”我擦了擦眼泪,“淑兰……她们娘俩,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提到淑兰,王海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默子,你要有心理准备。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你‘走’了以后,厂里给了抚恤金,也分了房子。但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有多难,你能想象。刚开始那几年,淑兰整个人都垮了,不说话,也不出门。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怕她想不开。”
“后来,她慢慢缓过来了。为了生活,她什么活都干。去食堂帮过厨,去家属院给人看过孩子,还在外面摆过地摊。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我看见她一个人在街边卖烤红薯,手都冻得跟胡萝卜一样。我过去想帮她,她还冲我笑,说‘海哥,没事,心里暖和’。”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寒风里,我的妻子,那个曾经连拧瓶盖都需要我帮忙的娇弱女人,为了我和她的家,在风雪里独自支撑。
而我,却在遥远的南方,享受着她用血泪换来的安宁。
“那孩子呢?林念他……”
“林念这孩子,懂事。”王海叹了口气,“从小就懂事。他知道家里困难,从不乱花钱。学习也刻苦,考上了咱们市最好的高中。就是……这孩子的性子,有点像你,倔。也因为你‘牺牲’的事,他在学校里没少受人欺负,说他是没爹的野孩子。他跟人打过好几次架,淑兰没少去学校给人赔礼道歉。”
“他心里,可能对你有怨气。他觉得,是你抛弃了他们母子。”
“怨我……是应该的。”我苦涩地说。
“高中毕业,他本来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但他没去。”王海的语气变得沉重,“他说,家里没钱,他妈太辛苦了。他要去工作,挣钱养家。淑兰怎么劝都劝不住。这孩子,现在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辛苦,也挣不了几个钱。”
“汽修厂?”我愣住了。
“是啊。他说,他爸是最好的钳工,他也想靠手艺吃饭。”
一句话,让我的防线彻底崩溃。
我蹲在电话亭里,嚎啕大哭。
我的儿子,他怨我,却又用自己的方式,在追寻我的影子。
他放弃了更好的前程,选择了一条和我相似的、最辛苦的路。他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即使没有父亲,也能靠一双手,活出个人样?
挂了电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真相,像一把双刃剑。
它洗刷了我的“罪名”,却也让我看清了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亏欠。
队长用他的生命,为我扫平了前路上最大的障碍——王建国。
他替我扛下了所有的脏水和危险。
而现在,轮到我了。
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妻子,我的儿子?
我该如何弥补这十五年的空白和伤害?
我看着铁盒里队长的信,那句“如果还有机会,回家看看吧。淑兰她……不容易”,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队长,你放心。
我不仅要回家。
我还要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
用我的后半生,去偿还你和淑兰,为我付出的一切。
第3章 家门前的徘徊
回家的路,只有短短几百米。
我却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像一个近乡情怯的游子,在家属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来来回回地踱步。
上去?还是不上去?
我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林默,你是个男人!你欠她们娘俩的,现在该还了!上去!
另一个说:你怎么上去?你说你是林默?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突然出现,会把她们吓坏的!再说,林念那孩子心里有怨,他会接受你吗?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是站在这里,等着刚下班的淑兰。她会骑着一辆红色的飞鸽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刚买的青菜。看到我,她会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清脆地喊我一声:“默子!”
那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音乐。
如今,物是人非。
我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一根。
脚下,已经积了一小堆烟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从楼里飘出来,钻进我的鼻子。
那是家的味道。
我看到六号楼三单元的楼道灯亮了。
然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门口。
是淑兰和林念。
他们回来了。
淑兰手里拎着菜,林念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袋米。他的个子已经比淑兰高出一个头,肩膀宽阔,走起路来,带着年轻人的力量感。
他们一边上楼,一边说着话。离得远,我听不清。
但我看到,林念的脸上,没有了白天在追悼会上的那种倔强和疏离。他看着母亲,眼神里有心疼,有依恋。
走到二楼的时候,淑兰似乎崴了一下脚。
林念立刻扔下米袋,一把扶住她,紧张地问着什么。他蹲下身,轻轻地给淑兰揉着脚踝。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了。
我的儿子,长大了。
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男子汉,懂得照顾和保护他的母亲了。
我感到一阵欣慰,但紧接着,是更深的酸楚和失落。
在他成长的这十五年里,我这个父亲,在哪里?
在他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背上书包,第一次和人打架的时候,我都不在。
我错过了他全部的过去。
现在,我还有资格,参与他的未来吗?
他们上了楼。
很快,402的窗户,亮起了灯。
那灯光,是橘黄色的,温暖,明亮。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这个在黑暗中漂泊了十五年的孤魂。
我掐灭了烟头,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再逃避了。
就算是被怨恨,被拒绝,我也要回去。
我要亲口对淑兰说一声“对不起”。
我要亲口告诉林念,他的父亲,不是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个懦夫。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迈开沉重的步子,向那栋熟悉的楼走去。
楼道里,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一层层亮起。
像是欢迎我回家。
我走到402的门前。
门,还是那扇旧木门。上面的绿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本色。门上贴着一个红色的“福”字,已经褪色。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是电视机的声音,还有切菜的声音。
笃,笃,笃。
那么熟悉。淑兰切菜,总是这个节奏。
我抬起手,想敲门。
手在空中,却停住了。
我该怎么说?
“你好,我找淑兰。”?
“你好,我是林默。”?
不,不行。
太突兀了。会吓到她。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
也许,我应该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更循序渐进的方式。
我转身,下了楼。
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
第二天,我去了林念工作的汽修厂。
那是一家开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厂子,门口挂着“宏达汽修”的牌子。院子里停着几辆等着修理的汽车,地上满是油污。
我看到了林念。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上面沾满了油渍。他正趴在一辆打开引擎盖的桑塔纳下面,只露出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
我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他偶尔跟老师傅的对话声。
“师傅,这个火花塞是不是该换了?”
“你小子看看间隙!还能用!拿砂纸打打!”
声音,年轻,有力,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的儿子,本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而不是在这里,和冰冷的钢铁、肮脏的油污打交道。
是我,毁了他的前程。
我在汽修厂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
他很专注。
拆卸,清洗,组装。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那股子钻研的劲头,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中午,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工友,一人端着一个大搪瓷碗,蹲在墙角吃饭。
白米饭,上面盖着一些土豆丝和白菜。
他吃得很快,狼吞咽虎咽。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就吃这个?
我站起身,走进旁边一家小饭馆,点了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青菜,打了包。
然后,我提着饭盒,朝他走过去。
他看到我走过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疑惑。
“小伙子。”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一些,“我路过,看你辛苦,请你吃个菜。”
他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饭盒,又看看我。
“不用了,大叔。我们有饭。”他旁边的工友抢着说。
林念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亮,很清澈,像一潭深水。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我……我以前也是干这个的。”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看见你们,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你们吃顿好的。”
我把饭盒递过去。
林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您,大叔。”他低声说,声音有些闷。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笑着说。
我看到他打开饭盒,看到那份油汪汪的红烧肉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夹起一块,没有自己吃,而是先夹给了旁边的工友。
“强子,你吃。”
“念哥,这……这怎么好意思。”
“让你吃就吃,废什么话。”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孩子,像我。也像他妈。
懂得分享,懂得照顾别人。
我没再打扰他们,转身走了。
走出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他大口地吃着那份红烧肉,吃得满嘴是油。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酸,有欣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近乡情怯。
我离我的家,我的儿子,又近了一步。
但这一步,迈得如此艰难。
第4章 相见不相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会去那家汽修厂。
我不靠近,也不打扰。就坐在对面的小卖部门口,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远远地看着。
我看着林念满身油污地从车底钻出来,用黑乎乎的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
我看着他因为一个零件没装好,被老师傅毫不留情地训斥,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然后默默地返工。
我看着他和工友们在休息时,勾肩搭背地开着玩笑,笑声爽朗,暂时忘却了生活的疲惫。
我的儿子,他像一棵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树,虽然没有优渥的土壤,却努力地向着阳光伸展枝叶。
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他眼神里的疑惑,一天比一天重。
我知道,他已经注意到我这个奇怪的“大叔”了。
我必须找个机会,和他,和淑兰,说上话。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看到淑兰提着一个保温桶,来到了汽修厂。
她是来给林念送饭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十五年了。
我终于要和她,面对面了。
淑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的脸上,岁月的痕迹比上次在医院看到的更清晰。
但那份温婉和娴静,却丝毫未改。
她走到厂门口,朝里面张望着。
林念看到她,立刻扔下手里的扳手,快步跑了过去。
“妈,你怎么来了?天这么阴,待会儿要下雨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
“给你送点汤。你最近累,要补补。”淑兰笑着,把保温桶递给他,“快趁热喝了。”
林念接过保温桶,没有立刻喝,而是拉着淑兰到旁边的屋檐下躲着。
“你快回去吧,别淋着雨。”
“没事,我看着你喝完再走。”
母子俩就这么站着,一个喝汤,一个看着。画面温馨得让我这个“外人”眼眶发烫。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淑兰?”
我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用一种试探的、不确定的语气,喊出了这个在我心里默念了十五年的名字。
淑兰闻声,转过头来。
当她看清我的脸时,她愣住了。
她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困惑,最后,是一种深深的、仿佛要穿透我所有伪装的审视。
林念也警惕地看着我,下意识地往他母亲身前站了站,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您是……?”淑兰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带着疏离和礼貌。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认出我。
也是。十五年的风霜,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林默了。我现在,只是一个鬓角斑白、满脸沧桑的中年人。
“我……我是张磊的老战友。”我搬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身份,“我叫陈江。前几天,我去医院看过他。”
听到队长的名字,淑兰脸上的警惕放松了一些。
“哦,是陈大哥啊。你好你好。”她对我点点头,“老张他……唉,谢谢你去看他。”
“应该的。”我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细纹。她的手,因为常年操劳,变得粗糙。
“你……这些年,还好吗?”我忍不住问,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冒昧了。
淑兰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过吧。”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妈,他是谁啊?”林念在一旁忍不住开口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是张磊伯伯的战友,陈叔叔。”淑兰对他说。
“哦。”林念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喝着汤。但他那紧绷的身体,告诉我,他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陈叔叔”,充满了敌意。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那个……我就是路过,看到你们,就过来打个招呼。”我干巴巴地解释着,“没别的事,你们忙,我先走了。”
我不敢再待下去了。我怕我再多看淑兰一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转身要走。
“陈大哥,等一下。”淑兰突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不是本地人吧?”她问。
“嗯,我从南方过来的。”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她的关心,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她还是那样,善良,体贴,即使对一个陌生人。
“我……暂时住在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里。”
淑ら闻言,皱起了眉头。
“那地方又乱又杂。你要是不嫌弃,我家还有一间空房,是之前……是之前留下来的。你可以先住下。总比住旅馆强。”
我愣住了。
她……她竟然要收留我。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妈!”林念在一旁急了,“你怎么能随便让一个陌生人回家住?知根知底吗?”
“闭嘴!”淑兰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林念说话,“这是你张伯伯的战友,就是咱们家的亲人!你张伯伯刚走,他的战友来投奔咱们,我们能不管吗?”
林念被训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我看着淑兰,心里百感交集。
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队长的那份情义。
队长,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妻子。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她的善良和情义,从未被岁月磨灭。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推辞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淑兰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就搬过来。念儿,你待会儿下班,去帮陈叔叔把东西拿过来。”
她说完,又对我和缓了语气:“陈大哥,你别听这孩子的。他就是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淑兰转身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老天爷,终究还是待我不薄。
他让我失去了十五年,却又用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让我重新回到了这个家的门口。
虽然,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第5章 一碗阳春面
我终究还是住进了那个我阔别了十五年的家。
当我提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跟在林念身后,走进402的门时,我的腿都在发软。
屋子里的陈设,和记忆中既相似又陌生。
那张我们结婚时买的木头沙发还在,只是上面的布套换成了深蓝色。墙上,那张我和淑兰的结婚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林念的奖状墙,从小学到高中,贴得满满当当。
空气中,有淡淡的皂角香味。那是淑兰一直用的肥皂的味道。
一切,都弥漫着家的气息。
一个没有我的,家。
“你住这间。”林念指了指左手边那间小屋,语气冷冰冰的。
那是我的书房。
我走进去,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穿着工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咧着嘴笑,年轻,无畏。
这是我的遗像。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是……?”我明知故问。
“我爸。”林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十五年前,牺牲了。”
他说“牺牲”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嘲讽。
“哦。”我应了一声,不敢再看那张照片。
“妈在做饭。你先待着吧。”林念说完,就转身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我能感觉到他的排斥。
我坐在床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房间。这里曾经堆满了我的钳工书籍和图纸。现在,书架空了,只剩下一些杂物。
墙角,放着一个落了灰的木箱子。
我认得那个箱子。那是我自己做的,用来放我最宝贝的那些工具。
我走过去,打开箱子。
里面,一套德制的老式钳工工具,静静地躺在那里。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还上了油。
看得出来,有人在定期保养它们。
是淑兰吗?还是……
我拿起一把最常用的活络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我的手心发烫。这把扳手,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上面还留着我当年为了防滑,自己刻下的纹路。
我正抚摸着扳手,门被推开了。
是淑兰。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进来。
“陈大哥,还没吃饭吧?先吃碗面垫垫肚子。”她把面碗放在书桌上。
那是一碗阳春面。
几根青菜,一点葱花,几滴香油,卧着一个荷包蛋。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最爱吃淑兰做的阳春面。尤其是荷包蛋,她总能煎得刚刚好,蛋黄是溏心的。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客气什么。”淑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先将就着。”
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我手里的扳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
“这是他爸留下的。”她说,“念儿他爸,是个好钳工。他说,工具就是手艺人的命根子,要时常保养。”
“看得出来,保养得很好。”我说。
“是念儿。”淑兰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暖意,“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铁疙瘩。他爸的这些工具,他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擦一遍。”
我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我的儿子。
“他……一定很想念他父亲。”我试探着说。
淑兰沉默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过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以前是想念。后来……可能就是怨了。”
“怨?”
“是啊。”淑兰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他觉得,他爸是为了当那个‘英雄’,才不要他和我的。这几年,他连‘爸’这个字,都很少提了。”
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你别看他今天对你这个态度,”淑兰替儿子解释道,“他不是坏孩子。他就是心里有个结,解不开。”
“我明白。”我点点头,端起那碗面。
我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一点都没变。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掉进了面碗里。
我赶紧低下头,用吃面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怎么了?陈大哥?”淑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是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我抬起头,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热气,“是太好吃了。我想起我妈了。她以前,也总给我做这个面。”
我撒了个谎。
我没有妈妈。我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
是队长,把我从一个野小子,带成了技术骨干。
是淑兰,给了我一个家。
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淑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那你……也是个苦命人。”她叹了口气,“快吃吧,别凉了。”
她转身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就着眼泪,吃完了那碗阳春面。
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那不仅仅是一碗面。
那是十五年的思念,十五年的亏欠,十五年的委屈。
也是家的味道。
吃完面,我把碗洗干净,放回厨房。
林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眼角都没瞟我一下。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林念。”我开口。
他没理我,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我自顾自地说,“你觉得,我是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不该住进你家。”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但是,我跟你张磊伯伯,是过命的交情。他临走前,托我办一件事。”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铁盒。
我没有拿信,也没有拿那些证据。
我只拿出了那沓厚厚的汇款单。
我把汇款单,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看看这个。”
林念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了那沓汇款单上。
他疑惑地拿起一张。
当他看到收款人是“舒兰”,而汇款人是陌生的“张援”时,他愣住了。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脸色,一点一点地变了。
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这……这是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有些发抖。
“这是你张伯伯,用他自己的工资,资助了你们十五年。”我平静地说,“每个月一千块,风雨无阻。”
“他怕你们不肯收,就编了个‘远房亲戚’的名字。‘张援’,援助的援。”
“你以为你和你妈,是靠着抚恤金和她打零工过活的吗?孩子,你太天真了。没有这笔钱,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难十倍。”
林念的嘴唇,开始哆嗦。
他看着那一沓厚厚的汇款单,像是在看什么烫手的东西。
“为……为什么?”他喃喃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爸。”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张伯伯觉得,他对不起你爸。所以,他要替你爸,照顾你们母子。”
“对不起我爸?”林念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讥讽,“我爸是英雄,有什么对不起的?他为了当英雄,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了。
“他不是为了当英雄。”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爸,林默。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6章 墓碑前的誓言
我把队长的信,和铁盒里所有的文件,都摊在了林念和淑兰面前的茶几上。
淑兰是被我们客厅的争执声吸引出来的。她看到那一桌子的东西,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震惊。
“林默他……不是英雄。”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他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死’一次的普通人。”
我从头说起。
从那批不合格的阀门,到王副厂长的威胁。从队长为了保护我,让我隐姓埋名的决定,到他这十五年来,如何忍辱负重,搜集证据,最终将王建国绳之以法。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喉咙。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林念的表情,从最初的讥讽和不信,慢慢变成了惊愕和动容。他拿起队长的亲笔信,又拿起那些泛黄的调查记录,双手不住地颤抖。
淑兰,则早已捂住了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痛,微微地颤抖着。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屋子,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所以……”淑兰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默子他……他没有死?”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里,有期盼,有恐惧,有十五年积攒下来的所有思念和痛苦。
我迎着她的目光,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我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脱掉了那件宽大的外套。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淑兰,我回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淑兰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看着我,看着我这张被岁月改变了模样,但眉宇间依然熟悉的脸。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让你等了十五年。”
“哇——”
淑...兰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撕心裂肺的狂喜。
她冲过来,用拳头捶打着我的胸膛,一下,又一下。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她一边打,一边哭,最后,整个人都软倒在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瘦弱。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发间。
我们俩,就像两个在风雨中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彼此,只能用最原始的哭泣和拥抱,来宣泄积压了半生的情感。
“爸?”
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抬起头,看到林念。
我的儿子,那个一直用坚硬外壳包裹自己的年轻人,此刻,正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怨恨和戒备。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愧疚,是与父亲重逢的巨大冲击。
我松开淑兰,朝他伸出手。
“念儿。”
林念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爸!对不起!爸!”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该怨你……我不该恨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蹲下身,把他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的儿子。
他的肩膀,已经这么宽厚。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机油味。
“傻孩子。”我拍着他的背,哽咽着说,“不怪你。是爸对不起你。爸错过了你的成长,爸不是一个好父亲。”
“不,你是我爸!你是我唯一的爸!”他哭着说。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在客厅里,抱头痛哭。
十五年的隔阂,十五年的误解,十五年的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洗刷着彼此心上的伤痕。
没有惊天动地的质问,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
有的,只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真相面前,最本能的回归。
那一天晚上,淑兰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糖醋鱼,还有我最爱吃的醋溜白菜。
林念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白酒。
他给我倒了一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爸,”他举起酒杯,眼睛红红的,“以前,是我不懂事。我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这杯酒,我们应该一起敬。”
我站起身,把杯里的酒,洒在了地上。
“第一杯,敬队长。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今天。”
淑兰和林念也站了起来,神情肃穆。
“第二杯,”我又倒满一杯,“敬你妈。这个家,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她才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
我看着淑兰,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第三杯,”我举起酒杯,看着我的儿子,“敬我们自己。敬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
“干!”
我们三个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但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
家,回来了。
几天后,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墓园。
队长的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照片上,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
我买了一瓶他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和一包大前门香烟。
我把酒倒在墓前,点了三根烟,插在土里。
青烟袅袅,像是队长在无声地回应。
“队长,”我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像是抚摸他宽厚的肩膀,“我回来了。家,也回来了。”
“你放心,我听你的话,活下来了。以后,我会替你,好好活。活得像个人样。”
“我会照顾好淑兰,照顾好孩子。我会把我的手艺,传给念儿。让他也成为一个,靠手艺吃饭,凭良心做人的好工人。”
“你为我扫平了所有的障碍,把一条清白干净的路,铺在了我面前。剩下的路,我会自己走下去。走得稳稳当当。”
“队长,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比我这个‘烈士’,英雄一百倍,一千倍。”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我说完,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淑兰和林念,也跟着我,深深地鞠躬。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墓碑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直起身,牵起淑兰的手,另一只手,搭在林念的肩膀上。
我们一家人,并排站着,看着远方。
远方,是城市的轮廓,是连绵的山峦,是崭新的生活。
我知道,过去十五年的伤痛,不会轻易消失。林念心里的结,需要时间去抚平。我和淑兰之间,也需要重新去熟悉和磨合。
我的“死而复生”,也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现实的麻烦。
但我不怕。
因为,我的家,回来了。我的根,找到了。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队长,你看到了吗?
你的兵,林默,没有给你丢脸。
他,回家了。
来源:窗边宁静赏叶的叶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