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叮咚买菜】您订购的澳洲进口牛腩已出库，预计今日送达，请准备收货。”

天刚蒙蒙亮，赵淑芬就被一阵刺耳的手机提示音吵醒了。

“叮咚——”

上了年纪，觉轻，一点动静都能惊醒。

赵淑芬摸索着从床头柜拿起老花镜戴上，划开手机屏幕。

一条推送消息正显示在屏幕最上方。

“【叮咚买菜】您订购的澳洲进口牛腩已出库，预计今日送达，请准备收货。”

赵淑芬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澳洲进口牛腩？

什么东西？

赵淑芬的眉头拧了起来，手指有些迟疑地点开那条消息，APP自动跳转，一个订单详情页面弹了出来。

商品名称：澳洲谷饲上脑牛腩块 1.5kg。

订单金额：588.00元。

支付方式：银行卡快捷支付。

收货地址：锦绣华庭小区3栋1单元1202室。

赵淑芬盯着那个地址，那是儿子王志强家的地址。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握住了手机。

昨天下午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退休金到账的短信刚收到没多久，儿子王志强就带着笑脸进了门，手里拿着一个新手机壳，说是给赵淑芬换上防摔。

他一边换手机壳，一边嘴里不停。

“妈，您看您，天天去菜市场多累啊，人挤人的，还不安全。我给您装个买菜APP，以后想吃什么，在手机上点一点，半小时就送到家，方便！”

赵淑芬对这些新东西一向不感冒，摆摆手说自己用不惯。

“哎呀，我教您，很简单的。”

王志强不由分说拿过赵淑芬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下载，安装，注册。

“妈，您把银行卡给我一下，我给您绑定上，以后付钱也方便，省得您找零钱了。”

赵淑芬当时心里还有点犹豫，但看着儿子那张热情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把银行卡递了过去，王志强三两下就操作完毕，还当场演示了一下怎么用。

“您看，地址我已经给您设好了，以后就默认送到这儿。您想吃什么，就点这个‘加入购物车’，然后点‘结算’就行。”

赵淑芬记得，儿子演示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好像闪过一个什么排骨抢购成功的提示，她当时没看清，也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个默认地址，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自己的家。

就在赵淑芬出神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银行发来的短信。

“【建设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于10月12日06:15完成一笔快捷支付交易，金额588.00元。”

五百八十八元。

她的退休金一个月才五千出头，老伴的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每个月光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五百八十八，够他们老两口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赵淑芬拿着手机，指尖有些发凉。

她不相信这是自己误操作，她昨天根本没再碰过那个APP。

赵淑芬深呼吸，在通讯录里找到儿子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王志强带着睡意的声音。

“喂，妈，怎么了？这么早。”

“志强，”赵淑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手机上那个买菜的软件，早上自己买了一份什么牛腩，还从我卡里扣了五百多块钱，这是怎么回事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王志强轻快的笑声。

“哦，妈，那个啊！我想起来了，是我昨晚半夜抢的。”

赵淑芬一愣，“你抢的？你用我的手机抢的？”

“对啊，”王志强的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是看您和爸平时也舍不得吃点好的嘛，就给你们买份进口牛腩尝尝鲜。那肉好，对身体有营养。”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孝顺。

赵淑芬心里的那点疑虑和不安，被这番话冲淡了不少。

“可是……这也太贵了，五百多块钱呢！就一块肉，没必要花这个钱。”赵淑芬还是觉得心疼。

“哎呀，妈，钱的事您就别管了，”王志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体贴”，“这钱就算我孝敬您二老的。您辛苦了一辈子，退了休就该好好享受享受。别心疼，啊？钱花了可以再挣，您和爸的健康最重要。”

“东西直接送到您那儿，您记得收一下就行。我这儿还困着呢，先挂了啊妈。”

没等赵淑芬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赵淑芬举着电话，愣了半天。

孝敬……

享受……

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父母了，自己反倒在这里因为一点钱跟他计较。

赵淑芬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夹杂着一丝愧疚。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节省，太不懂得享受生活了。

儿子说得对，辛苦了一辈子，是该对自己好一点。

赵淑芬放下手机，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大半，起床准备去做早饭。

厨房里，豆浆机嗡嗡作响。赵淑芬一边等着，一边又拿起了手机。

她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看新闻，刷刷朋友圈，看看亲戚朋友们都在干什么。

点开那个红色带角标的图标，朋友圈的第一条，就是儿媳李梅十几分钟前刚发的。

赵淑芬的目光停住了。

那是一个九宫格的图片动态。

第一张图，是一大块鲜红的、带着漂亮雪花纹理的生牛肉，还躺在印着外文的包装盒里。

第二张图，是牛肉被切成大块，放进了炖锅。

第三张到第八张，是配着胡萝卜、洋葱、番茄的各种烹饪过程特写。

第九张图，是一锅炖好的牛腩，汤汁浓郁，肉块酥烂，热气腾腾。

每一张照片都拍得那么清晰，那么诱人。

而照片下面的配文，像一根针，扎进了赵淑芬的眼睛里。

“老公半夜抢的澳洲进口牛腩，知道我馋这一口好久了，今天必须安排上！周末家庭大餐预定！”

文字后面，还跟着一个“爱心”和一个“亲吻”的表情。

动态的左下角，还带着一个定位信息。

锦绣华庭。

赵淑芬的手指停在屏幕上，一动不动。

锦绣华庭。

那是儿子和儿媳的家。

澳洲进口牛腩。

和自己手机订单里的一模一样。

半夜抢的。

和儿子电话里说的一模一样。

赵淑芬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她反复看着那段文字，“知道我馋这一口”、“今天必须安排上”。

所以，这块价值588元的牛腩，根本不是买给她和老伴“尝尝鲜”、“补身体”的。

而是买给儿媳李梅解馋的。

用的是赵淑芬的手机，花的是赵淑芬的退休金，送货地址是他们自己的家。

而王志强在电话里那些信誓旦旦、充满“孝心”的话，此刻听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赵淑芬的脸上。

什么“孝敬您二老”。

什么“让您好好享受”。

全都是谎言。

他甚至懒得编一个更可信的理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手伸进了她的银行卡里，为自己的小家谋福利。

还把赵淑芬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可以随意糊弄的老糊涂。

昨天那条“三斤排骨已抢购成功”的消息，瞬间在赵淑芬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那也不是意外。

那是他们计划的开始。

这个买菜APP，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方便她，而是为了方便他们自己。

方便他们用她的钱，去过他们“有品质”的生活。

一种巨大的、被愚弄和被欺骗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将赵淑芬淹没。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儿媳那条动态下面，已经有了好几个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

“你老公真疼你！”

“哇，看着就流口水了！”

“梅梅好福气！”

赵淑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炖好的牛腩照片。

厨房里豆浆机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宣告工作完成。

可赵淑芬什么也听不见。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片虚假的繁华，和自己胸口一阵阵发闷的窒息感。

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儿子和儿媳笑得灿烂，依偎在她的身边。

赵淑芬觉得，那张照片，从未像此刻这样，刺眼。

豆浆机的提示音响了很久，赵淑芬才回过神。

手机屏幕还亮着，是儿媳李梅那条朋友圈，下面的点赞和评论又多了几条。

赵淑芬关掉屏幕，拔掉豆浆机的电源，倒了两杯豆浆出来，一杯放在老伴王建国的面前。

王建国看着报纸，头也没抬，“今天豆浆怎么有点凉了？”

赵淑芬没说话，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胸口那股闷气堵着，不上不下。

去当面质问他们？

赵淑芬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自己按了下去。

不行。

自己是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最讲究体面。为了几百块钱跟儿子儿媳大吵大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再说，万一……万一真是自己想多了呢？

这个念头很微弱，但赵淑芬还是抓住了它。也许，儿子只是想给儿媳一个惊喜，后面会把东西送过来。对，一定是这样。

赵淑芬决定，再看看。

第二天上午，赵淑芬正在阳台浇花，手机“叮”的一声。

是一条APP的推送消息。

【您的订单【智利进口JJJ级车厘子5斤装】已下单成功，预计明天送达。】

赵淑芬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点开APP，订单详情里，收货地址清清楚楚写着：锦绣华庭。

紧接着，银行的扣款短信也来了。

【您尾号6682的账户于11月15日消费支出399.00元。】

赵淑芬拿着手机，手指在儿子王志强的号码上悬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

不能打。一打电话，就是质问的口气，母子俩容易起冲突。

赵淑芬决定再等等，等王志强自己打电话过来解释。

可王志强没有打电话。

第三天，手机又“叮”的一声。

【您的订单【每日优选品牌坚果礼盒】已下单成功。】

银行短信：【消费支出288.00元。】

第四天。

【您的订单【特供有机蔬菜宅配箱】已下单成功。】

银行短信：【消费支出450.00元。】

第五天。

【您的订单【日式蒲烧活鳗礼盒】已下单成功。】

银行短信：【消费支出620.00元。】

一条又一条的订单，一笔又一笔的支出。

赵淑芬的退休金账户，是和工资卡绑定的，每个月五千多的退休金，是她和老伴全部的收入来源。这才几天功夫，那个数字就在飞速减少。

赵淑芬看着银行短信里不断缩水的余额，手脚发凉。

这些钱，是她和老伴的养老钱，是看病的钱，是万一有什么意外的救命钱。

她终于忍不住了，拨通了王志强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

“妈，怎么了？我这儿正开会呢。”王志强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志强，你是不是又用我手机买东西了？车厘子，还有坚果……”赵淑芬的声音有些发抖。

“哦，那个啊！对，我买的。”王志强答得很快，语气轻松，“妈，那都是给您和爸买的。我看网上有活动，挺划算的。您二老辛苦一辈子，也该吃点好的。钱的事您别管，就当是我们小辈孝敬的。”

又是这套说辞。

赵淑芬的火气涌了上来，“孝敬？那为什么送货地址是你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王志强带着笑意的声音，“哎呀，妈，您看我这记性！肯定是我下订单的时候，忘了改默认地址了。没事儿，东西先放我这儿，我这个周末就给您和爸送过去！您就放心享受吧。行了妈，不说了，领导叫我了，先挂了啊。”

电话又被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赵淑fen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周末，王志强和李梅并没有回来。

别说车厘子和坚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赵淑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周一的早上，赵淑芬拿着手机，走出了家门，敲响了对门邻居刘姐的家。

刘姐是社区的退休干部，热心肠，玩手机比年轻人都溜。

“淑芬？快进来，吃早饭没？”刘姐热情地把赵淑芬迎进门。

“刘姐，我……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赵淑芬攥着手机，有些难以启齿。

“嗨，跟我还客气什么，说吧，什么事？”

赵淑芬把手机递过去，“你帮我看看这个买菜的软件，它老是自己下单买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月养老金都快被扣光了。”

赵淑芬还是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体面，把责任推给了“软件”。

刘姐接过手机，戴上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

她没先看那个买菜APP，而是直接点开了银行的APP。

“淑芬，你把支付密码告诉我。”

赵淑芬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密码。

刘姐点进账单明细，一条一条往下看。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澳洲牛腩，588。”

“进口车厘子，399。”

“坚果礼盒，288。”

“有机蔬菜，450。”

“日式活鳗，620。”

……

刘姐一条一条地念出来，每念一条，赵淑芬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刘姐点开那个买菜APP，进入“我的订单”页面。

所有的消费记录，和银行账单完美对应。

而每一条订单的收货地址，都是同一个地方。

锦绣华庭。

刘姐把手机屏幕转向赵淑芬，指着那一长串的订单记录。

“淑芬，你看清楚。这不是软件自己下单，这都是人为操作的。再看看这个地址，是你家的地址吗？”

赵淑芬看着屏幕，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刘姐把手机放在桌上，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计算器。

“我给你算算。从上周三那块牛肉开始，到昨天，一共是八天。总共消费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块。”

“三千一百四十三。”

这个数字从刘姐嘴里说出来，赵淑…芬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刘姐看着赵淑芬失魂落魄的样子，摘下眼镜，直截了当地说：

“淑芬，咱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不是孝顺。”

“这是把你当成提款机了！”

“东西送到他家，他和他媳妇吃，花的是你的养老金。现在网上有个新词，专门说他们这种行为，叫‘云啃老’！人不到面前，在云端，在手机上，就把你的钱给啃了！”

“提款机”、“云啃老”。

这些陌生的词汇，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赵淑芬的心上。

赵淑芬一生为人师表，自尊又好强，何曾受过这样的愚弄和算计。

可这个人，偏偏是她的亲生儿子。

从刘姐家出来，赵淑芬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从小教育儿子要正直，要诚信，要靠自己的双手奋斗。怎么长大了，反而学会了算计自己的亲妈？

是他的压力太大了吗？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

可再大的压力，也不能成为把手伸向父母养老金的理由。

赵淑芬回到家，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

墙上那张全家福，王志强和李梅依偎在他们老两口身边，笑得一脸幸福。

赵淑芬看着照片里儿子的笑脸，只觉得陌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她和老伴的棺材本都要被“孝敬”光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他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

赵淑芬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当面的解释。

她站起身，从柜子里找出自己的外套穿上，拿起了门边的布袋子。

王建国从房间里出来，“都中午了，要去买菜？”

赵淑芬点点头，声音很平静。

“我去趟志强家。”

“我得亲眼看看，他们到底买了些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们。”

锦绣华庭是这个城市里数得上的高档小区，绿化好，楼间距宽，出入都有门禁。

赵淑芬来过无数次，每次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日用品，门卫见了都会主动打招呼。

今天，赵淑芬手里只提着一个空布袋。

门卫小张看见赵淑芬，笑着打招呼：“王阿姨，来看孙子啦？”

赵淑芬点点头，没有多说话，径直往里走。

她儿子的家在12栋8楼，1208。一个吉利的数字。

电梯里光洁的金属壁面倒映出赵淑芬的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电梯门打开，赵淑芬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棕红色门前。她有钥匙，但她没有掏。

赵淑芬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

门开了，是赵淑芬的孙子乐乐。他嘴里叼着半个红彤彤的东西，个头很大，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奶奶！”乐乐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

赵淑芬的视线越过孙子的头顶，看向客厅。

正对着门的茶几上，堆得像座小山。

澳洲牛腩的包装盒。

装着进口车厘子的透明方盒。

那个二百八十八块的坚果礼盒，包装纸还没拆干净。

还有几包印着外文的儿童零食。

儿媳妇李梅正靠在沙发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用牙签扎起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看到赵淑芬，她没什么动作。

“妈，来了。”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点被打扰的不快。

王志强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是一只通体赤红、张牙舞爪的大虾，钳子用皮筋捆着。

“妈？你怎么来了？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王志强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意外。

赵淑芬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

赵淑芬走进门，换了鞋，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中央。

赵淑芬的目光从茶几上的零食，缓缓移到孙子乐乐手里的那半个草莓上，再移到厨房门口王志强手里那只活物上。

日式活鳗，六百二。

波士顿龙虾，想必也便宜不了。

赵淑芬伸出手，拿起那个坚果礼盒，掂了掂。

“这个，二百八十八。”

赵淑芬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赵淑芬又指向那盒车厘子。

“那个，三百九十九。”

王志强把手里的龙虾放到厨房的台面上，解下围裙走了出来。

“妈，你这是干什么？这些东西……我们正准备下午给您和爸送过去呢。”王志强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赵淑芬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送过去？”

“我手机上，每一笔订单，收货地址写的都是锦绣华庭12栋1208室。”

“收货人，王志强。”

王志强的笑容僵在脸上。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把剩下半个草莓塞进嘴里，不敢出声了。

李梅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发出了“啪”的一声。

李梅站了起来。

“妈，您这绕来绕去的有意思吗？不就是花您点钱吗？”

“我跟您算算账。您跟爸两个人，退休金加起来快一万了。你们平时能花多少？买菜能花多少？水电煤气又能花多少？”

“我们呢？志强压力多大您知道吗？房贷一个月一万五，车贷三千，乐乐的早教班一个月四千。哪样不要钱？”

李梅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句接一句，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

“您那点钱，放在银行里能生多少利息？我们这是帮您花，帮您投资在您唯一的孙子身上！您看乐乐吃的这些，哪样不是好的？这些东西，不都进了您孙子的肚子吗？”

“这叫为家庭做贡献！您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连串的话，像子弹一样射向赵淑芬。

赵淑芬没有看李梅。

赵淑芬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只看着王志强。

赵淑芬在等。

等她的儿子，那个她从小教育要正直，要诚信，要堂堂正正做人的儿子，说一句话。

哪怕只有一个字。

王志强站在那里，低着头。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光洁的木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拖鞋。

他就是不抬头。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王志强的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赵淑芬明白了。

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

李梅看着赵淑芬的表情，知道自己赢了。她抱起胳膊，下了最后的通牒。

“妈，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直说了。”

“您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行。以后您卡里的钱，我们一分都不动。”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以后您和爸要是有个什么事，也别指望我们能有多尽心。毕竟我们压力也大，没那么多闲钱也没那么多闲工夫。”

“还有乐乐。您要是这么算计，那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来看孙子了。”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用养老，用孙子，来威胁自己的亲生母亲。

赵淑fen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

精明算计的儿媳。

沉默默认的儿子。

还有一个被当成挡箭牌的、什么都不懂的孙子。

墙上那副巨大的婚纱照里，王志强和李梅笑得灿烂。

赵淑芬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

赵淑芬什么都没说。

赵淑芬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赵淑芬转过身，背挺得笔直，就像在讲台上站了四十年的那样。

赵淑芬走到玄关，换上自己的鞋。

赵淑芬拉开门。

赵淑芬走了出去。

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把一个家，分成了两半。

走廊里空无一人。

赵淑芬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从8，一点一点，变成1。

走出单元门，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赵淑芬手里那个空空的布袋子，在风里晃来晃去。

赵淑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锦绣华庭。

赵淑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当王建国问赵淑芬中午吃什么的时候，赵淑芬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布袋子，还是空的。

“志强他们……吃了什么？”王建国问。

赵淑芬看着自己的老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空无一物的餐桌上。

王建国慌了。

他认识赵淑芬四十年，没见过赵淑芬这个样子。

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桌面上，没有声音。

人是麻木的，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一个空点。

“淑芬？你怎么了？志强他们欺负你了？”

王建国伸手去扶赵淑芬的肩膀。

赵淑芬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没站稳。

“他们……没欺负我。”

赵淑芬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那你的菜呢？布袋子怎么是空的？”

赵淑芬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个晃晃悠悠的布袋子。

空的。

赵淑芬什么都没说，站起来，默默走进卧室。

王建国跟在后面，看着赵淑芬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天下午，赵淑芬发起了高烧。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王建国凑近了听。

“……我的钱……”

“……乐乐……”

“……你倒是说句话啊，志强……”

王建国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他拿出手机，给王志强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爸。”

“你妈病了，发高烧。”王建国的声音很沉。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

“啊？怎么回事？严重吗？去看医生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听起来很关心。

“我问你，你们中午是不是跟你妈说什么了？”

王志强那边沉默了。

过了几秒，李梅的声音传了过来，抢过了电话。

“爸，您这话说的。我们能跟妈说什么？妈就是年纪大了，想东想西的。您带她去社区医院看看，开点药就行了。我们这忙着呢，乐乐晚上还要上课，实在走不开。”

话说得滴水不漏。

“志强呢？让他听电话。”

“他开车呢，不方便。爸，没什么事先挂了啊，我们到早教中心了。”

电话被直接挂断。

王建国拿着手机，手都在抖。

卧室里，蒙在被子里的赵淑芬，把那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烧了两天。

赵淑芬瘦了一圈，眼窝都陷了下去。

这两天里，王志强的电话一个没来，微信一条没有。

只有李梅在家庭群里发了几张乐乐在早教中心玩耍的照片。

【乐乐今天表现很棒，老师表扬了！】

下面配着九宫格的图片，乐乐笑得很高兴。

王建国气得想在群里骂人，被赵淑芬拦住了。

第三天早上，赵淑芬退烧了。

赵淑芬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建国端着一碗白粥进来，看到赵淑芬坐在床边，吓了一跳。

“你怎么起来了？再躺会儿。”

“不躺了。”

赵淑芬接过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王建国看着赵淑芬。

感觉有点不对。

以前的赵淑芬，眼神是温和的，像水。

现在的赵淑芬，眼睛里像是结了冰，很静，静得让人发慌。

喝完粥，赵淑芬把碗递给王建国。

“我出去一趟。”

“去哪？你病刚好。”

“找刘姐。”

赵淑芬没多解释，换了衣服，拿上手机就出了门。

站在老邻居刘姐家门口，赵淑芬敲了敲门。

“谁啊？”

“我，淑芬。”

门开了，刘姐看到赵淑芬，很惊讶。

“淑芬？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快进来。”

进了屋，刘姐给赵淑芬倒了杯热水。

“你这是怎么了？跟老姐说说。”

赵淑芬没有诉苦，也没有掉眼泪。

赵淑芬把手机放到桌上，推到刘姐面前。

“刘姐，你教教我。”

“教你什么？”

“这手机上绑的银行卡，怎么解开。”

刘姐愣住了。

她看看赵淑芬的脸，那上面没有一点犹豫。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行！”刘姐一拍大腿，“我早就跟你说，钱这东西，得攥在自己手里。来，我教你。”

刘姐拿起赵淑芬的手机，点开那个绿色的支付软件。

“你看啊，点右下角这个‘我’，再点‘服务’，然后是‘钱包’……”

刘姐的手指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赵淑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看到没，这里有个‘银行卡’，点进去。”

屏幕上跳出了赵淑芬那张熟悉的退休金银行卡。

“点这张卡，右上角有三个点，再点一下，看到‘解除绑定’没有？”

“看到了。”

“点它。”

赵淑芬伸出手指，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选项上，用力按了下去。

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确认解绑？】

赵淑芬点了“确认”。

绑定成功需要输入很多信息，解绑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了。”刘姐说。

赵淑芬看着银行卡列表，里面空空如也。

“支付密码呢？他们知道我的支付密码。”

“这个好办，咱们改了它。”

刘姐又是一番操作，指导着赵淑芬重设了支付密码。

赵淑芬把新密码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还有这个，橙色的软件。”

赵淑芬点开那个购物APP。

“这里面怎么看买过的东西？”

“点‘我的’，再点‘我的订单’。”

订单列表一页一页地刷出来。

纸尿裤，进口奶粉，乐高玩具，儿童零食……

收货地址，清一色的锦绣华庭12栋1208室。

收货人，王志强。

赵淑芬面无表情地翻着，一页，又一页。

“淑芬，你……”

“我没事。”赵淑芬打断了刘姐的话，“刘姐，我都学会了。谢谢你。”

赵淑芬站起身，准备走。

刘姐拉住赵淑芬。

“淑芬，有事别自己扛着，跟老姐说。”

赵淑芬回头，对刘姐点了点头。

那个表情，不像是在求助，倒像是在告知一个结果。

回到家，王建国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看到赵淑芬回来，他赶紧迎上去。

“怎么样了？”

赵淑芬没说话，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自己的老花镜戴上。

赵淑芬打开手机通讯录，翻了很久，找到了一个名字。

张远。

赵淑芬姐姐的儿子，自己的外甥。

赵淑芬拨通了电话。

“喂？是小远吗？”

“哎，二姨，是我。您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笑意。

“小远，二姨问你个事。”

赵淑芬的声音很平静，条理清晰。

“我有个朋友，她把自己的银行卡，绑在了自己儿子的手机上，支付密码也告诉了他。”

“嗯，您说。”张远那边安静下来，听着。

“后来她发现，她儿子没经过她同意，就用她卡里的钱，在网上给自己家里买了很多东西，收货地址写的都是儿子家。”

赵淑芬把情况说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有多余。

“她想问问，这种事，在法律上，算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二姨，您说的这个‘朋友’，花掉的钱多吗？”

“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几万块了。”

“几万……”张远的声音更沉了，“二姨，从法律上讲，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家庭纠纷了。”

“首先，这笔钱属于您朋友的个人财产。儿子在未经母亲明确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这笔钱用于自己的消费，这构成了‘不当得利’，您朋友有权要求他全额返还。”

赵淑芬静静地听着。

“而且，”张远继续说，“如果能证明，他是在母亲完全不知情、甚至违背母亲意愿的情况下，秘密进行消费的，并且金额达到了立案标准，这就可能涉嫌‘盗窃罪’。”

盗窃罪。

这三个字从听筒里传出来，很轻，却砸得赵淑fen的耳朵嗡嗡作响。

“二姨，这件事性质可大可小。关键要看您那个朋友，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还有就是，证据。”

“证据？”

“对，消费记录。手机APP里的订单记录，银行卡的流水，这些都是最直接的证据。只要有这些，在法律上，事实就很清楚。”

“我明白了。”

赵淑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谢谢你，小远。”

“二姨，您那个朋友……要是需要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张远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好。”

赵淑芬挂了电话。

王建国一直站在旁边，听着赵淑芬打电话，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自己的老伴，这个教了一辈子语文，讲了一辈子道理的人。

此刻，赵淑芬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冷得像冰的平静。

赵淑芬拿起手机，再次点开了那个橙色的购物软件。

赵淑芬点开订单页面，从第一笔订单开始，一笔一笔地，按下了“截图”键。

截图的动作，赵淑芬重复了上百次。

一张，又一张。

手机的电量从百分之八十，掉到了百分之三十。

王建国就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不敢问，心疼得喉咙发紧。

直到最后一张订单截完，赵淑芬才放下手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整个过程，赵淑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橙色的购物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我的”页面。

然后是“设置”。

再然后是“支付设置”。

赵淑芬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健，没有丝毫的迟疑。

“管理银行卡”。

屏幕上跳出了赵淑芬那张熟悉的工资卡，卡号的尾数是6688。

旁边有一个“解绑”的选项。

赵淑芬点了下去。

一个确认弹窗跳了出来：“解绑后，该卡将无法用于支付，是否确认解绑？”

绑定解除。

屏幕上那张熟悉的银行卡消失了，页面变得空空荡荡。

做完这一切，赵淑芬又退回到手机主屏幕，找到了银行的官方APP。

点开，输入密码，登录。

她找到了“安全中心”，然后是“修改登录密码”。

输入旧密码，再输入两遍新密码。

确认。

接着是“修改支付密码”。

同样的操作，输入旧密码，再输入两遍完全不同的新密码。

最后，赵淑芬退出了所有软件，将手机放在茶几上。

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硬壳的笔记本，那是她以前用来备课的教案本。

翻开本子，赵淑芬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刚刚设置的两组新密码。

字迹工整，和她教了一辈子书的粉笔字一样，清清楚楚。

王建国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淑芬，你……”

赵淑芬合上本子，放回抽屉，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建国，去做饭吧，我饿了。”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二天。

赵淑芬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里打了套太极拳，回来的时候顺路在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青菜和一块豆腐。

王建国已经熬好了粥。

老两口安静地吃着早饭，谁也没有提昨天的事情。

上午十点多，赵淑芬正在厨房里摘菜，手机响了。

她擦了擦手，走出去拿起手机。

来电显示：儿子。

赵淑芬看了一眼屏幕，接通了电话，顺手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一接通，王志强焦躁的声音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连一声“妈”都没有。

“怎么回事？APP不能付款了！我这儿给乐乐买的尿不湿，等着付款呢！”

赵淑芬拿起一根青菜，慢条斯理地摘掉黄叶，对着手机平静地回了一句。

“那张卡没钱了。”

“没钱了？”王志强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怎么可能没钱！您的退休金不是五号刚发的吗？今天才十几号！”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审问。

赵淑芬把摘好的青菜放进水盆里。

“以后你们自己买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两秒钟，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寂静。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志强的声音冷了下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您什么意思！”王志强的声音再次爆发，“乐乐不是您孙子吗？您不心疼了？尿不湿和奶粉都是刚需，家里都快断粮了您知道吗！”

赵淑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传来王志强和李梅的对话声，他显然是把手机拿开了。

“你妈什么意思？说卡里没钱了，让我们自己买！”

“没钱？怎么可能！她就是故意的！”李梅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很快，手机被放回耳边，这次换成了李梅。

“妈，是我，李梅。”

李梅的声音，带着一种会计师特有的、冷冰冰的质问腔调。

“妈，您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有意见您可以直说，您这样一声不吭地把支付停了是什么意思？您知道我们每个月房贷车贷压力多大吗？给孩子买点东西，您也要跟我们算得这么清楚？”

赵淑芬依旧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彻底点燃了电话那头的怒火。

王志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妈！我跟您说话呢！您不就是觉得我花您钱了吗？我花您多少钱了？几万块钱，您至于吗！我是您亲儿子！乐乐是您亲孙子！您现在是翅膀硬了，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是吧！”

“自私！我从来没见过您这么自私的妈！”

“我们养孩子这么难，您就不能帮衬一把？您的钱不给儿子孙子花，您想给谁花？留着带进棺材里去吗！”

一句比一句难听。

一句比一句诛心。

王建国在旁边听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指着手机想骂回去，却被赵淑芬一个眼神制止了。

赵淑芬看着手机屏幕，看着“通话中”三个字。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伸出手指，在屏幕的侧边栏上，轻轻点了一下。

一个录音的小图标跳了出来。

赵淑芬按下了那个圆形的红色按钮。

屏幕上，通话时间的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和一行不断跳动的计时数字。

00:01…

00:02…

赵淑芬把手机放回茶几上，继续开着免提。

电话那头的辱骂还在继续。

“您是不是听哪个街坊邻居嚼舌根了？觉得我们啃老了？我们啃您什么了？您那点退休金，够我们家一个月的开销吗？让您给孙子买点东西，那是看得起您！”

“我告诉您，赵淑芬！您今天把我们惹火了！乐乐以后您也别想见！我们就当没您这个妈，没您这个奶奶！”

“不就几万块钱吗？您至于闹成这样？您一个退休老师，满嘴的仁义道德，我看您的心比谁都黑！”

李梅尖酸刻薄的声音和王志跳如雷的吼叫，混杂在一起，从手机的扬声器里倾泻而出，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

王建国气得嘴唇都在哆嗦，眼圈通红。

赵淑芬却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录音计时，数字从一分钟，跳到了两分钟，三分钟……

仿佛电话里那些不堪入耳的词句，骂的根本不是自己。

她只是一个冷静的记录者。

直到电话那头骂累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王志强最后吼了一句。

“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安静。

王建国冲到赵淑芬面前，急得话都说不囫囵：“淑芬，他们……他们这帮畜生……”

赵淑芬没有理会他。

她拿起手机，按下了停止录音的按钮。

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通话录音已保存。

文件名：通话录音_王志强_20231026_101532.m4a。

赵淑芬点开文件列表，找到了那个刚刚生成的录音文件。

她把音量调到最大，按下了播放键。

“怎么回事？APP不能付款了！”

“怎么可能没钱！您的退休金不是五号刚发的吗？”

“您的钱不给儿子孙子花，您想给谁花？留着带进棺材里去吗！”

王志强和李梅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从手机里再次播放出来。

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客厅。

王建国听着录音，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赵淑芬听完了一遍，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暂停。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老伴，一字一句地开口。

“建国。”

“你现在还觉得，这是家事吗？”

王建国看着赵淑芬，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那段录音带来的死寂，被突兀的门铃声打断了。

叮咚——叮咚——

王建国一个激灵，看向门口，声音里带着慌张。

“他们……他们来了？”

赵淑芬没有回答。

赵淑芬站起身，平静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王志强和李梅。

夫妻俩的脸上，没有了电话里的嚣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心准备过的、混杂着委屈和悲愤的表情。

李梅的眼圈是红的，看来是提前做足了准备。

门一开，她根本不给赵淑芬开口的机会，一步跨进门里，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妈！”

“您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啊！您是不是非要逼死我们才甘心！”

她不是在问，是在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王志强紧随其后，扶住好像随时会倒下的李梅，对着赵淑芬，一脸的痛心疾首。

“妈，我们是来跟您好好谈的。您把支付停了，我们这个月房贷都还不上了，银行电话都打爆了！您就真的一点不心疼我们，不心疼乐乐吗？”

李梅顺势靠在王志强身上，哭声更大了。

“我们养孩子多难啊……乐乐的奶粉都快断了……您是乐乐的亲奶奶啊！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们一唱一和，把“不孝”的帽子，稳稳地扣在了赵淑芬的头上。

按照他们的设想，爱面子的赵淑芬，最怕的就是这种家庭丑闻。只要他们闹得够凶，够可怜，赵淑芬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慌乱地安抚他们，然后把钱乖乖奉上。

王建国在旁边看着，气得血压都上来了，指着他们。

“你们……你们还有脸来！”

王志强看都不看他爹，眼睛只盯着赵淑芬。

“爸，这事您别管。我今天就要问问我妈，我们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赵淑芬看着他们在客厅中央上演的这出大戏。

赵淑芬没有慌乱，没有劝解，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赵淑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滑稽戏。

客厅里的哭闹声，渐渐小了下去。

李梅的干嚎，对上赵淑芬那双平静的眼睛，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志强的指责，在赵淑芬的沉默面前，也失去了所有力量。

他们预想中的一切反应都没有出现。

赵淑芬既不愤怒，也不妥协。

空气，一点点变得尴尬起来。

在他们快要演不下去的时候，赵淑芬终于动了。

赵淑芬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了书房。

这个动作，让王志强和李梅都愣住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带着疑惑。

去拿存折？还是去拿银行卡？

王建国也看着书房的方向，不知道老伴要做什么。

几秒后，赵淑芬从书房里出来了。

她的手里，没有存折，也没有银行卡。

她拿着一个布面封皮的旧笔记本，和一沓厚厚的、用夹子夹好的A4打印纸。

赵淑芬走到茶几前，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了王志强和李梅的面前。

“啪”的一声轻响。

王志强和李梅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那沓东西上。

赵淑芬先是翻开了那个布面笔记本。

那是一个账本。

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日期、条目和数字。字迹清秀，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李梅是做会计的，她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停住了。

这是一种职业本能。

她看得出，这不是随手乱画的涂鸦，这是最严谨的流水账。

赵淑芬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又将那沓A4纸，在茶几上一张张铺开。

“这是从今年三月十二号，你们第一次用我的账号在购物APP上买东西开始的。”

赵淑芬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情绪。

“三月十二号，晚上八点十五分，‘花王’牌纸尿裤，L号，两箱。三百五十八元。”

“三月十八号，下午三点二十一分，‘奥迪双钻’遥控赛车，红色款。二百九十九元。”

“四月三号，晚上十点零二分。李梅，这是你买的‘海蓝之谜’精华露套装。一千二百八十八元。”

赵淑fen的指尖，点在了其中一张打印出来的订单截图上。

截图里，商品的图片、名称、价格，清清楚楚。

李梅的脸，白了。

赵淑芬继续往下说。

“四月十号，中午十二点半。王志强，你买的‘禧玛诺’新款鱼竿。八百六十元。你当时告诉我，是送给客户的。”

王志强的表情僵住了。

“五月一号，儿童节活动。‘乐高’千年隼飞船模型。七百九十九元。”

“五月二十号，李梅，你的新裙子，‘之禾’牌的。一千六百元。”

“六月十八号，购物节。你们给自己的手机，一人买了一个新的。合计九千七百九十八元。”

赵淑芬的声音，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在客厅里回响。

每念出一笔账，李梅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王志强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们买的每一件东西，无论大小，无论借口是什么，都被记录了下来。

那些他们以为赵淑芬根本不懂、根本不会去看的APP订单，此刻，被一张张打印出来，成了白纸黑字的铁证。

那些他们用“给孙子买东西”做幌子，夹带私货买给自己的物品，被一件件单独拎了出来，无处遁形。

哭声，早就停了。

指责，也卡在了喉咙里。

客厅里，只剩下赵淑芬平静的叙述声，和夫妻俩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王建国站在一旁，看着茶几上铺满的“罪证”，看着儿子和儿媳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终于，赵淑芬念完了最后一张纸上的最后一笔账。

“……十月二十五号，晚上十一点。‘必胜客’外卖，豪华双人套餐。一百二十八元。”

赵淑芬将所有的纸张重新整理好，放回账本上。

赵淑芬抬起头，看着已经完全傻掉的儿子和儿媳。

“从三月十二号，到十月二十五号。一共是，十二万四千五百七十八元八角。”

赵淑芬报出的数字，精准到了角。

“每一笔，账本上有记录，APP上有订单，一分都不少。”

赵淑芬看着他们。

“这笔钱，我不问你们是怎么花的。”

“就算我借给你们的。”

赵淑芬从茶几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又拿过一张空白的便签纸，推到他们面前。

“写张欠条吧。”

“金额写清楚，十二万四千五百七十八块八。”

“你们两个，都签上名，按上手印。”

赵淑芬的语气，不容商量。

“什么时候还，我们可以再商量。但这张条子，今天必须写。”

欠条。

这两个字，像两个耳光，狠狠抽在李梅和王志强的脸上。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

那支被抽出来的笔，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便签纸旁边，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李梅的呼吸，在粗重之后，变得急促。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淑芬。

那张原本煞白的脸，因为血液的急速上涌，涨成了一片猪肝色。

“写欠条？”

李梅的声音尖利起来，划破了客厅的死寂。

“凭什么！我们花你点钱怎么了？”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我们是你的儿子儿媳！你的钱，以后不都是我们的？你死了，这些钱我们不一样拿着花？”

“现在让我们写欠条？妈，你安的什么心！”

这番话，无耻又直白，再也没有半分掩饰。

旁边的王建国听得浑身一抖，指着李梅，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志强也急了，他一把拉住李梅的胳膊。

“小梅，你少说两句！”

然后，他转向赵淑芬，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妈，你看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算这么清楚干什么。”

“钱我们是花了，但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孙子吗？您这样，不是伤感情吗？”

他开始打亲情牌，试图把这盆脏水搅浑。

“什么叫伤感情？”

赵淑fen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你们用我的钱，给自己买八百多的鱼竿，一千多的裙子，近万块的手机，这也是为了孙子？”

“你们躲在门外，骂我老不死，骂我怎么不去死，这也是一家人？”

王志强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梅却彻底爆发了。

“我骂你怎么了！你为老不尊！你算计我们！我还不能骂了？”

她尖叫一声，疯了一样扑向茶几。

“什么破账本！什么欠条！我给你撕了它！”

她的目标，是那个布面笔记本和那沓A4纸。

那是她的“罪证”。

只要毁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志强下意识地也想上前帮忙，他不能让这些东西留着。

然而，赵淑芬早有防备。

就在李梅扑过来的瞬间，赵淑芬往后退了一步，动作不大，却刚好避开了李梅伸过来的手。

同时，她将账本和打印纸迅速收拢，抱在了怀里。

李梅扑了个空，差点撞在茶几上，样子狼狈不堪。

“你！”

她刚想再次发作。

“咔哒。”

一声轻响。

主卧室的门，开了。

王志强和李梅的动作，瞬间定格。

他们的目光，惊疑不定地转向那扇门。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住在对门的刘姐。

另一个，是个穿着休闲西装的年轻人，面孔很陌生。

刘姐走出来，看都没看王志强夫妻，径直走到赵淑芬身边，关切地问：“淑芬，你没事吧？”

赵淑芬摇了摇头。

王志强和李梅彻底懵了。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