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年我十七岁,正上高三备战高考。爸爸下煤窑时被塌方砸断了腿,妈妈在县城小诊所打零工,家里穷得叮当响。
杨婶住在我们村最东头那排瓦房里,冬天北风刮来,她家总是最先挨冻。
记得那年我十七岁,正上高三备战高考。爸爸下煤窑时被塌方砸断了腿,妈妈在县城小诊所打零工,家里穷得叮当响。
那时村里人看见我总躲着走,因为谁都知道我家欠着一屁股债,怕我开口借钱。只有杨婶每次见到我都笑,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屋坐会儿。
“娃啊,吃了吗?”
我知道她不是真问我吃没吃,是想知道爸爸的腿好些没有。
杨婶十年前就瘫痪了,听村里老人说是生孩子时伤了腰,落下的病根。她丈夫在我记事前就走了,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村里人讲法不一。她靠一个小卖部过活,屋里总是堆着几箱方便面和几提啤酒。冬天冻得手裂口子,夏天蚊子多得不敢开窗。
我当时正担心高考报名费的事,爸妈的工资刚够爸吃药治腿。我高中三年没买过新衣服,校服早就褪了色,妈缝了又缝。
“叔叔阿姨身体咋样?听说你还差报名费是吧?”杨婶问我,她半边身子几乎动不了,但眼睛特别亮。
我撒谎说没事,学校会想办法。
杨婶不信,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那布包上绣着朵残缺不全的牡丹花,红色的那种,但已经变成暗红色了。
“给,这是婶存了十几年的钱,你先拿去用。”
我没接。
她硬是把布包塞我手里:“这两万块钱,是我这些年给人缝补衣服挣的,攒着也没啥用,你拿去。”
我打开看了一眼,心一惊,真是厚厚一沓。
“杨婶,这……”
“拿着,你爸当年帮了婶不少忙。再说我这辈子也没个孩子,你就当替我圆个大学梦。”
最后我还是收下了,那天杨婶炒了盘花生米给我下酒,虽然我不会喝,但她用勺子把花生米分成一堆一堆的,自己摆弄着玩。
“你知道吗,这花生米有的长得像人脸,有的长得像兔子。”她笑着说。
我记得那天她屋檐下挂着一串红辣椒,风吹过来,辣椒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还有门口那个破收音机,总是播着不清不楚的评书。
高考那天下雨,我穿着爸爸的旧雨衣去考场。妈妈在校门口等我,手里提着一个装鸡蛋的塑料袋,那袋子上还印着”谢谢惠顾”四个褪色的字。
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爸爸腿伤也慢慢好转。临走那天,我去杨婶家,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她说她早就知道了。
“村里人都传遍了,说咱村出了个大学生,还是重点的!”她笑得牙都露出来了,那牙有点黄,但排列整齐。
我想告诉她我以后一定会还钱,她却摆摆手:“娃,上大学要花钱,你先顾好自己。”
那天她让我坐在她床边,抓着我的手,给我讲了她年轻时想当医生的梦想。
“那会儿,我刚上初中,数学考了满分,老师说我脑子好使。后来家里没钱,爷爷病倒了,我就回来照顾他……”
她说着说着就不说了,房梁上落下一点灰尘,她抬头看着发呆。
村里人常说杨婶是个怪人,有时半夜三更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什么。有时候又一连几天不出门,连小卖部都不开。
我上大学后很少回村。偶尔过年回来,也只是远远看见杨婶家的烟囱冒着烟,但没进去看她,我总觉得欠她的钱没还,不好意思见她。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进了家还不错的公司,每月寄钱回家。爸妈搬去县城住,说是方便看病。村里的老房子荒着,听说杨婶的小卖部也关了,她病得更厉害了,连坐起来都困难。
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
今年清明节,我回乡祭祖,正好看见我外婆从杨婶家出来。外婆看见我,眼睛一亮。
“娃,回来啦?”
外婆已经七十多了,背有点驼,但走路还挺快,手里拎着个不锈钢保温壶,那壶盖上贴着张褪色的胶布,像是写了什么字,但看不清了。
“嗯,回来给太爷上坟。外婆,您这是……”
“给你杨婶送骨头汤,她最近咳得厉害。”
我这才想起杨婶,顿时一阵愧疚。十五年了,我一次没去看过她,更别提还钱了。
“外婆,杨婶还好吗?”
外婆叹了口气:“不好,越来越差了。去年冬天发了场高烧,整个人就跟换了似的,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
我跟着外婆去了杨婶家。
那排瓦房还是老样子,但比我记忆中矮了许多,屋顶少了几块瓦,露出的木头已经发黑。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只有门前扫出一条窄窄的小路。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杨婶躺在那张我记忆中的木床上,盖着一条打了补丁的蓝色棉被。她比我记忆中消瘦了太多,脸颊深深地凹进去,像是纸一样薄。
听到动静,她慢慢转过头来,眼睛好像在努力聚焦,但看上去浑浊不清。
“谁呀?”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杨婶,王家的小明。”
她愣了几秒,然后突然笑了,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哎呀,是小明啊!听说你在城里当大官了?”
我不是当官的,只是个普通职员,但村里人好像都这么传。
“没有,就是普通上班。杨婶,您身体还好吗?”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你爸妈还好吧?结婚了吗?有孩子没?”
我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聊了会儿,她突然闭上眼睛,像是累了。
外婆拉我出门,我问她杨婶平时谁照顾。
“村里轮流来看看,她那侄子偶尔回来一趟,带点东西就走了。平常就我和你李婶多照顾些。”
晚上,我和外婆在她家吃饭。她家那张方桌腿有点不稳,垫着一本旧历书,上面的日期停在了2015年。墙上挂着我姨夫的结婚照,他们早就离婚了,但照片还在那挂着。
盛饭时,外婆的手有点抖,饭粒撒了一些在桌上。她也不扫,就那么看着。
“外婆,您想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想起了你杨婶。”
我嗯了一声,有点不自在。这些年我确实亏欠杨婶,连看望都没去过。
“其实…她跟你有血缘关系。”外婆突然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什么?”
外婆放下筷子,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老梨树开了花,微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
“她是你大姑。”
在我的记忆里,大姑是个模糊的影子。小时候听大人说,她十八岁那年跟村里一个后生走了,再没回来过,爷爷奶奶气得不认这个女儿。
“不可能吧?”我不敢相信,“大姑不是嫁到山那边去了吗?”
外婆的眼角有泪光。
“不是的,娃。你大姑那年确实跟一个后生跑了,但没多久就回来了,肚子大了。那后生不知去向,你爷爷一气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开始感到不安,隐约猜到了什么。
“后来呢?”
“后来她就在村东头那排房子住下了,那是她娘家的老屋。她发誓这辈子不会原谅你爷爷,改了姓,自称杨氏。村里人久了也就叫她杨婶了。”
“那…她的孩子呢?”
外婆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难产,孩子没保住,她自己也落下了病根,慢慢就瘫痪了。”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你爸当年去看过她几次,她不认。后来你爸下煤窑出了事,她偷偷托人给你爸送了点钱,你爸也没收。”
这时我想起那两万块钱,心中一惊:“那她给我的钱…”
“那是她攒了一辈子的钱啊!”外婆抹着眼泪,“你出生那年,她站在你家门口看了你一眼,然后就走了。我问她为啥这么做,她说……”
外婆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她说,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我没能给老王家留个后代,总得看着有人把这一脉传下去。”
我的眼眶湿了。
“她那两万块钱,是这辈子的积蓄啊,她自己的棺材本。你爸腿断那年,她听说你可能交不起学费,二话没说就把钱给了你。”
我想起杨婶——不,是大姑给我钱时的神情,那么自然,好像只是借我点零花钱。突然间,很多事情都能解释通了。为什么村里人都躲着我,只有她总是笑着迎我进门;为什么她的小卖部里总是备着我爱吃的辣条;为什么她无儿无女,却对我的学业如此关心。
“她为什么不认我们?”我问。
“倔啊,跟你爷爷一个样。”外婆抬手擦泪,“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在暗中关注你们家。你考上大学那天,她拄着拐杖走到村口,远远地看着你们全家笑。”
我想起那天好像确实看见过一个拄拐的身影,但没在意。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外婆的老座钟滴答作响,时针指向九点,但钟面上的玻璃有道裂缝,像是被什么撞过。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些水果和补品去看大姑。她比昨天精神好些,靠在床头,戴着副老花镜,在看一本泛黄的杂志,那杂志的封面已经掉了,看不出是什么内容。
她见我来,笑了:“又来啦?城里人事多,别往这跑了。”
我在她床边坐下,拿出一个红包放在她枕边:“杨婶,这是我还您的钱,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
她扫了一眼,没接:“拿回去吧,我不缺钱。”
“杨婶,我知道您是谁了。”我鼓起勇气说。
她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恢复平静,继续翻她的杂志:“谁告诉你的?你外婆?那老太太嘴上没把门。”
“您为什么不认我们?”
她放下杂志,摘下老花镜,眼神忽然变得清明而锐利。
“认了有啥用?都是一家人,你爷爷还不是把我赶出门去?”她声音带着苦涩,“再说了,谁知道我是不是你亲大姑啊,村里人嘴长着呢。”
我知道她是在推脱。
“大姑……”
“别叫我大姑!”她突然激动起来,“我姓杨,不姓王!”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平静下来,叹了口气:“娃啊,人这一辈子,有些事就这样了,不用非得认亲认故的。我过我的,你们过你们的,互不打扰多好。”
“可是您帮了我那么多……”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跟你们家没关系。”她顿了顿,“我这辈子没啥遗憾,就一点——当年没考上医学院。你知道吗,我初中数学年级第一,老师说我脑子好使。”
我想起她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我考上了,或许就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没再说下去。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会儿,又飞走了。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凝固。
突然,她问我:“你手表走时准吗?”
我看了下手表:“应该准。”
“帮我看看几点了?我这老眼昏花的。”
“上午十点二十。”
“哦,”她点点头,“村里医生该来换药了。”
我接着问她:“您有啥需要帮忙的吗?”
她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说:“没事,我都习惯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村医来了。我识趣地起身告辞。
临走时,她突然叫住我:“小明。”
我回头:“嗯?”
“你考上大学那天,我看见你穿着你爸的雨衣从考场出来,当时心里特别高兴。”她忽然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你猜我当时想啥?我想,咱们老王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祖坟都冒青烟了!”
她说”咱们老王家”。我有点鼻酸。
“大姑……”
“行了行了,别这么叫,听着别扭。”她摆摆手,“你爸妈不知道这事吧?”
我点头:“不知道。”
“那就别告诉他们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啥意思。你回城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惦记我。”
离开大姑家,我没直接走,而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了会儿。这棵树至少有七八十年了,树干粗得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小时候,村里孩子都喜欢在这爬树,我也不例外。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爸,您还记得杨婶吗?就是村东头那个瘫痪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记得,怎么了?”
“她……”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尊重大姑的意愿,“她病得挺重的,我刚去看了她。”
“哦,”爸爸的声音很平静,“她人不错,当年帮过你。”
“爸,您知道她给我钱的事?”
“知道,她托村长给我带过话,说那钱是借你的,以后不用还。但我知道,那是她的养老钱。”
我感到意外:“那您当时为啥不阻止我收下?”
爸爸叹了口气:“因为我欠她的更多。”
电话挂断后,我在老槐树下又坐了会儿。春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家族故事。
回城前,我又去看了大姑一次。她看上去精神更差了,医生说可能挺不过这个夏天。
我把一张银行卡塞在她枕头底下,告诉她密码是她的生日。她瞪了我一眼,却没拒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我笑了:“听说我们老王家的人都挺倔的。”
她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都是一个样。”
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白色的雨。
她看着窗外,轻声说:“其实我这辈子,也没那么多遗憾。”
我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骨头,但掌心依然温暖。
在回城的客车上,我想起了那个布包,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布包,上面绣着一朵残缺不全的牡丹花。
原来,家这个字,有时候可以这么简单,也可以这么复杂。
来源:纸博士智能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