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下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1037—1101)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这是东坡的第一首豪放风格的词作,也是整个豪放词的“开山之作”。它拓宽了长短句的题材,打破了“词为艳科”的成见。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下册)》选有此词,并有注释“〔为报倾城随太守〕为我报知全城百姓,使随我出猎。”亦即把“倾城”解释为“全城百姓”。这一解释,大可商榷。笔者以为,“倾城”应该是指美人(官妓)。
一、前人释例
笔者未见古籍文献中有对《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字词作出解释,也不知道古人对“倾城”的理解是否有所不同。
龙榆生(1902—1966)《东坡乐府笺》是较早对东坡词作出笺注的文献。关于“倾城”,龙榆生引用了《汉书·外戚传》中关于“倾国倾城”的记载:“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以为世无此人。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此笺虽未直释,但显然认为“倾城”是指美人。
夏承焘(1900—1986)《唐宋词选》释曰:“〔倾城〕空城。全城的人都跟着太守去。”
王力(1900—1986)《古代汉语》,释曰:“从‘为报’到‘孙郎’,大意是:告诉大家倾城出动随着我去出猎,我亲自射虎,请你们看看孙郎当年射虎的英姿。”
朱东润(1896—1988)《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释曰:“为报三句:意谓请为我报知全城老百姓,使随我出猎,看我象当年孙权一样亲射猛虎。”
唐圭璋(1901—1990)《唐宋词选注》释曰:“〔倾城〕全城的人。”
还有不少文献作出了解释,不再举例。总的来说,把“倾城”释为“全城”是绝对的主流。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2003年第4期《名作欣赏》发表钟振振题为《苏轼新解》的论文,认为“倾城”应该理解为“美人”,亦即官妓。这其实不能算是“新解”,因为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已经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二、宋人用例
除《江城子·密州出猎》外,东坡还有一首词中出现了“倾城”,即《菩萨蛮·歌妓》:“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此词中的“倾城”显然是指美人,亦即歌妓。
东坡另有几首诗也用到了“倾城”。七律《王巩屡约重九见访,既而不至,以诗送将官梁交且见寄,次韵答之。交颇文雅,不类武人,家有侍者,甚惠丽》有句:“知君月下见倾城,破恨悬知酒有兵。”长律《次韵僧潜见赠》有句:“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长律《作书寄王晋卿忽忆前年寒食北城之游走笔为此诗》有句:“扣门狂客君不麾,更遣倾城出翠帷。”七律《次许冲元韵送成都高士敦钤辖》有句:“坐看飞鸿迎使节,归来骏马换倾城。”长律《咏汤泉》有句:“虽无倾城浴,幸免亡国污。”长律《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有句:“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这些诗句中的“倾城”,显然都是指美人。
其他宋词中的“倾城”也都是如此。贺铸《第一花》有句:“金楼玉蕊皆殊艳,别有倾城第一花。”贺铸《小重山(四之三)》有句:“临镜想倾城,两尖愁黛浅,泪波横。”周邦彦《浣沙溪·黄钟》有句:“早收灯火梦倾城。”辛弃疾《鹧鸪天·赋牡丹,主人以谤花索赋解嘲》有句:“五花结队香如雾,一朵倾城醉未苏。”石孝友《鹧鸪天》有句:“收拾眉尖眼尾情,夜来真个梦倾城。”
《全宋诗》中,“倾城”也有百余处,其中有作“全城”之意的,如郑刚中《元夜二绝(其一)》有句:“春风灯火倾城醉,明月花枝满地寒。”方回《记三月十日西湖之游吕留卿主人孟君复方万里为客》有句:“公子王孙倾城出,姆携艳女夫挈妇。”但这样的例外,极少。
“倾城”指美人,宋人用什么词语表示“全城(的人)”呢?通常是用“满城”。说起“满城”,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黄巢《不第后赋菊》诗中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全宋词》没有出现“全城”,而“满城”共有44处,其中东坡词中有两处,即《满江红·东武会流怀亭》有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好事近·送君猷》有句:“从此满城歌吹,看黄州阗咽。”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之句更是广为人知。
虽然语言文字也会不断演化,但这种演变是非常缓慢的。至少在宋代,“倾城”代指“美人”应是约定俗成。
三、“倾城”所指
“为报倾城随太守”中的美人具体何指呢?应该是指官妓。前文所举东坡词《菩萨蛮·歌妓》,显然也是描写官妓的作品。东坡另有一首《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从题目就能看出,这首词的本事是杭州官妓赶往苏州迎接新任太守。王之道七律《和孔纯老归自属邑(三首其一)》有句:“夹道野花围叔障,两行官妓簇桥梁”,可见当时官妓之多。宋人诗词中有很多描写官妓或营妓的作品,兹亦从略。
宋时州府,均置官妓,亦称“营妓”。每当燕饮迎送,或有庆祝活动,就让官妓表演歌舞或者陪酒。当时官员,文人骚客,周旋于酒色,自然是常事。宋人笔记中,关于东坡与妓女交游的故事就有不少。何薳(1077—1145)《春渚纪闻》之“东坡事实”有一条东坡谪黄州时为营妓李琪赋诗的记载——
先生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书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颇知书札,坡亦每顾之喜,终未尝获公之赐。至公移汝郡,将祖行,酒酣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顾视久之,令琪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笑谈。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彻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醉而散。
另,张邦基(南宋初年人,生卒年不详)《墨庄漫录》亦有一则东坡守徐州时为营妓马盻润色书法的故事——
徐州有营妓马盻者,甚慧丽。东坡守徐日,甚喜之。盻能学公书,得其仿佛。公尝书《黄楼赋》,未毕,盻窃效公书“山川开合”四字。公见之,大笑,略为润色,不复易之。今碑中四字,盻之书也。
古时文人,狎妓行乐,甚至寄身青楼,都是平常之事。唐之杜牧,宋之柳永,都是典型的“浪子”。相比之下,东坡是非常保守而自律的。他最牵挂的男人是弟弟苏辙,他最长情的女人是元配王弗。他虽然也喜欢营妓李琪,但在黄州七年,都没有为她写一首诗。“词本艳科”,连乃师欧阳修都写了很多秾艳的长短句,但东坡不屑为之。他把家国情怀注入词中,使原本不入大雅的长短句得到了升华。但东坡毕竟也是人,正常的男人。他不耽于声色,不等于不好色。《东坡志林》有这样一则笔记——
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爱美之心,孰人无之?每有所得,喜庆之时,东坡也希望席上有美酒,身边有美人。而此次密州出猎,首先就是一场庆祝活动。东坡初守密州,正值大旱,面临饥荒。他带领同僚多次祈雨,精诚所至,终降甘霖。东坡欣喜若狂,乘兴纵马山林。他想起了当年的孙郎,又兴起了驰骋疆场、报效国家的愿望。在这雄姿英发之时,岂能没有美人在旁?官置营妓,就是让她们助兴的,此时不叫她们,还有什么用场?
“老夫聊发少年狂”,东坡开宗明义,一个“狂”字贯穿始终。“左牵黄,右擎苍”是狂态,“亲射虎,看孙郎”是狂举,“西北望,射天狼”是狂想,而“为报倾城随太守”包括自比孙郎和魏尚(冯唐奉旨赦免的云中大将)都是“少年狂”的表现。——我是如此狂放,须与美人分享。不知道何时迎来冯唐,现在却可以召来美娘。
四、总而结之
综合语境、旁例、背景等各种因素,“倾城”之意应为美人(官妓)。众多名家以及《语文》教科书之所以理解偏差,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未加详考而又望文生义,因为现代汉语中“倾城”通常是指“全城(的人)”;二是按照默认的人设进行解释,在那些解读者心目中,东坡是一位崇高且爱国的人,作为太守的他满脑子都是全城的老百姓以及国家的大事儿,而不会有世俗之念。其实,东坡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且不说他只是“聊发”,即便是“常发”这样的少年狂,亦属正常。“倾城”随侍,犹如红袖添香,亦类佳人研墨。猎场有了“倾城”,东坡的意气更加风发,神采更加飞扬,狂态也才更加丰盈、更加动人。
【注】本文选自刚刚出版的拙著《〈语文〉有可挑剔——发现课本中的错误》
来源:盛大林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