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视里循环播放着防汛预警,但我们这种住在半山腰的人,总觉得水患离我们有点远。直到看见山下的河水泛着黄褐色的泡沫,一点点吞没了农田、道路,最后连村口的电线杆也只剩个头顶,我才明白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那年夏天的雨,下得有些不讲理。
电视里循环播放着防汛预警,但我们这种住在半山腰的人,总觉得水患离我们有点远。直到看见山下的河水泛着黄褐色的泡沫,一点点吞没了农田、道路,最后连村口的电线杆也只剩个头顶,我才明白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小李家住在河沿岸,是第一批被淹的房子。我记得那天他和婆娘背着两个娃,踩着齐腰深的水往高处逃,连身份证都没来得及拿,更别提家里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了。
“老陈,能不能借住几天?”小李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湿漉漉的,像条刚被捞上来的鱼。他的大儿子发着烧,瘦小的身子缩在他怀里,眼睛半闭着。
“住是没问题,就是条件简陋点。”我把人往屋里让,顺手拿了几条干毛巾递过去。电正好停了,我摸黑拿出手电筒,指了指院子边上的小平房,“我家本来就小,要不你们住库房?”
那库房本来是堆杂物的地方,有个旧床铺,窗户掉了一块玻璃,用纸板贴着。墙角放着我爹留下的旧衣柜、缝纫机,还有一堆说不清是什么的箱子。床边有个破桌子,上面一张儿子小时候用过的课桌,腿短了一截,用砖块垫着。
“太好了,太好了,”小李的婆娘忙不迭地点头,“咱农村人,对付几天不是问题。”
他们那晚就在库房安顿下来,我帮着清理出一片地方放东西。水漫到村里的时候,有一阵子电话信号都不好,小李托人联系了他在县城打工的哥哥,准备等水退了去投靠。但县城那边也不太平,小李哥哥住的地下室也进了水,自己都在体育馆的临时安置点。
就这样,小李一家在我这住下了。
起初说是住几天,后来就成了大半个月,再后来就是一个月、两个月。洪水退得比预想的慢,而且小李家的房子,地基都被泡松了,一堵墙彻底倒了,剩下的也岌岌可危。
小李平日里在村里的木材厂干活,洪水过后厂子停工整修,他每天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零工干。他婆娘带着小的在家做饭照看,大儿子黛黛还在上学,每天早出晚归。
我是个做水泥活的老把式,早些年踩着县里建设的风口,好歹在县城买了套小房子,租给年轻人住,每月定期回来收租。这个月我准备多留几天,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小李家修缮下房子。
小李婆娘倒是勤快,把库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擦得锃亮。做饭的时候,她还会给我送一盘刚炒好的菜。
“老陈,尝尝这个,我在路边捡的蕨菜,炒了点肉丝。”
我接过来,眼睛有点发酸,“你们自己都不够吃,还惦记着我。”
她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这话说的,要不是你,我们一家子露宿街头了。”
中午我从工地回来,远远就听见库房里传来争吵声。
“你翻他家东西干什么?”小李婆娘压低嗓子吼。 “我没翻,我就是想整理一下,免得老陈觉得我们把这当自己家了。”小李的声音有点无奈。 “那你拿那张破纸干嘛?” “我…我就看看…”
我轻咳了一声,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小李从库房里冲出来,手里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纸,脸憋得通红。
“老陈,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了看那张纸,是我爹在世时跟隔壁村王老六家签的一份地契。几十年前,我爹借了王家一笔钱,用我们家靠山的那块地做抵押。后来钱还了,地契收回来了,但那块地早就划给了村集体,准备盖厂房,我爹也没去追究,就把地契塞在箱子里忘了。
“这玩意儿没用了,”我摆摆手,“那地早就不是我家的了。”
“不,不对,”小李忽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老陈,这块地,这块地就是现在木材厂那块!”
我愣了一下,半信半疑,“那不可能,木材厂那地是集体的。”
“不,前几年村里弄工业区的时候,我在厂里打杂,听说过这事。王老六家把这地卖给了村委会,村委会才建了厂房。”
小李的话让我有点恍惚。如果真是这样,王老六家把不属于自己的地卖了?那这里面岂不是有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小李暗中打听了一下这事的来龙去脉。果然不出所料,当年王老六家趁我爹去世,我又在县城干活,钻了空子,把那块地当成自家的卖给了村委会,赚了一笔不小的钱。而现在,那块地上的木材厂因为洪水被毁,将获得一大笔保险赔偿,村里正计划重建并扩大规模。
“老陈,你得把这事捅出去,”小李说,“这是你家的地,按理说赔偿金也该有你一份。”
我犹豫了。说实话,我父亲在世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从小就缺这少那,看别人家穿新衣服、吃肉,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长大了,在县城站稳了脚跟,不想再回来掺和村里的事。
但想到自己家的东西被人占了便宜,心里又憋着一股气。
正纠结着,小李媳妇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蒸鸡蛋,“黛黛,吃点东西再学习。”
黛黛正在那张破桌子上写作业,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我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盏汽油灯——他们舍不得开我给他们装的那盏节能灯,为了省我家的电费。
“老陈叔,”黛黛突然开口,“你知道三年前那次市里举办的初中生演讲比赛吗?”
我摇摇头。
“我拿了一等奖,”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我演讲的题目是《诚信》。”
我一时语塞,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晚上睡觉前,我把那张地契拿出来又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着交易日期,还有我父亲和王老六的手印。这纸在我家放了这么多年,多少沾了些灰尘的气息,摸上去有点粗糙。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见库房那边传来小李一家人均匀的呼吸声。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小李起床,就拿着地契去了村委会。
“老陈,这地契是真的,”村支书看完后严肃地说,“但现在木材厂已经建了,赔偿金的事情…”
“我不要赔偿金。”我打断他的话。
村支书愣住了,“那你想要什么?”
“我听说木材厂要重建扩大规模,”我深吸一口气,“我想小李能在新厂里得个固定工作,最好是管理岗位。他手脚勤快,人也机灵,一定能胜任。”
村支书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睛眯成一条缝,“就这样?”
“还有,”我顿了顿,“给小李家重建房子的事情,村里能不能出点力?”
“这…”村支书犹豫了一下,“理论上来说,救灾资金是有限的…”
“我不是说钱,”我又解释道,“我是水泥工,我出手艺。但建房子还需要村里协调一些事情,比如临时用地、材料运输…”
村支书松了口气,“这个没问题,我来安排。”
那天回家后,小李已经出去找活干了。他婆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回来,赶紧给我倒了杯水。
“小李媳妇,”我接过水,但没有喝,而是看着她问,“如果有个机会,能让你们一家在镇上安家,你愿意吗?”
她的手顿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暗淡下来,“老陈,你别开玩笑了,我们这种人,能有个栖身之所就谢天谢地了。”
“我认真的,”我说,“我和村里说好了,木材厂重建后,会给小李一个固定岗位,管理仓库。”
“啊?”她眼睛瞪得老大,“真的假的?管理仓库?那、那不是…那不是包吃住还有五险一金吗?”
我点点头,“而且厂里的宿舍条件不错,有独立卫生间的那种。”
她忽然捂住嘴,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老陈,这…这是咋回事啊?你,你是咋做到的?”
我不好说实话,只能含糊其辞,“厂长是我以前的熟人,正好他们缺人。”
等小李回来,听了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他不停地追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只能重复那套说辞。
“老陈,老陈啊,”他握着我的手,使劲摇晃,嘴唇哆嗦着,“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格外忙碌,小李婆娘偷偷做了几个好菜,还从集市上买了两瓶啤酒。我们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连黛黛都破例没去学习。
“来,老陈,以后你就是我小李的恩人了!”小李举起杯子,眼睛红红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举起杯子,但没有喝,“其实,这事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
“什么私心?”小李好奇地问。
我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黛黛,笑了笑,“你闺女不是考上重点中学了吗?以后长大了,说不定能帮我管管县城那套房子。我一个大老粗,总被租客糊弄,吃了不少亏。”
“那必须的,那必须的!”小李连连点头,好像恨不得马上就把女儿送去给我当管家。
黛黛在一旁偷偷笑,但眼睛里闪烁着什么,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虽然穷,但在村里一直是个正直的人,从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自己的便宜。
喝完酒,我有点上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夜空很黑,连星星都躲起来了,只有远处的山影依稀可见。洪水已经退了,但河水还是有点浑浊,在夜色中泛着暗沉的光。
小李出来,默默地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支烟。
“老陈,”他吸了一口,低声说,“你那地契的事,我都明白。”
我心里一惊,没有接话。
“我在厂里干了这么些年,厂长人很好,但要说给我一个管理岗位,没那么容易。”他转头看我,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你是不是拿地契跟村里谈条件了?”
我叹了口气,“事情都过去了,别提了。”
“那块地现在值不少钱吧?”他又问。
“可能吧。”我含糊地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知道吗,当初我翻到那张地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藏起来。”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我想着,要是能拿这个跟村里换点钱,也许就能买间小房子,不用再寄人篱下了。”他苦笑着说,“但后来我想,这么多年了,你家也没去追究,可能是不在乎,或者早就忘了。我要是拿这个去谋利,和王老六有什么区别?”
我没说话,但心里一阵温暖。
“老陈,”他突然正色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们放弃了一大笔钱。我小李这辈子,一定会报答你的!”
“行了,别这么肉麻,”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这交情,用得着这样吗?”
“不,这不一样,”他坚持道,“这不只是住几天的事,这是改变我们一家命运的事。”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想,或许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笔财富吧——不是那块地,而是做人的道理。
三个月后,小李一家搬进了木材厂的宿舍。我帮他们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黛黛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日记,正好翻开的那页写着:
“今天是搬家的日子。陈叔叔说旧库房以后随时欢迎我回去住。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帮我们——他看到了地契,但没有要回属于他的东西,而是把机会给了我们。妈妈说,人间自有公道。我想,陈叔叔就是那个公道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像他一样做个正直的人。”
我轻轻合上日记本,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看着窗外正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想起自己小时候和伙伴们在河边玩耍的场景。那时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鱼儿游动的影子。后来工厂多了,河水浑了,鱼也少了。但人心,好像还是那么透明。
晚上回县城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雨。车窗外,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照亮了回家的路。我想起小时候,每当大雨过后,父亲总会站在门口,看着村口的方向,等待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
“爹,看啥呢?”我问。
“看雨后的天晴。”父亲简短地回答。
我笑了笑,摇下车窗,让雨水轻轻打在脸上。不知怎么的,今天的雨,带着一丝甜味。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