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水头镇,只有他这个大师傅被省去傅字,叫成了大师。其他的厨子最多也就是某某师,哪里来的大?杜大师之所以叫大,一是因为饭做得好,二是因为脾气好,三是喜欢帮人。其实那些年的乡镇,也见不到啥像样的饭菜,无非就是蒸馍擀面条炒洋芋丝熬白菜帮子这些家常饭。杜大师的好处是出
〔小说〕李建学
杜大师是公社的厨子。
在水头镇,只有他这个大师傅被省去傅字,叫成了大师。其他的厨子最多也就是某某师,哪里来的大?杜大师之所以叫大,一是因为饭做得好,二是因为脾气好,三是喜欢帮人。其实那些年的乡镇,也见不到啥像样的饭菜,无非就是蒸馍擀面条炒洋芋丝熬白菜帮子这些家常饭。杜大师的好处是出手快,随叫随到,三更半夜也能给人吃上热乎饭。
(我的水头镇系列短篇小说原型地,天水市麦积区元龙镇中心区域;我的老家,就在中间的小村李家沟。)
杜大师还有一项拿手的本事,就是蒸包子。不管肉馅还是素馅,到他那双大手里一拿捏,蒸出来既好看又好吃。杜大师的绝活是蒸糖包,水头镇一带没有吃白糖的习惯,杜大师蒸的糖包很是稀罕。只有召开 “三干会”的时候,他才能蒸糖包。公社干部吃过糖包已经好多年,还能想起那个甜到心里的滋味。
杜大师不是本地人,早年“跑贼”过来的远处人。按水头镇的说法,算是走上门来的落难人。“贼”人过后,伤病的杜大师落在胡家店里的土炕上。胡掌柜也没跟他要店钱,一日三餐就跟着混。养到能走动了,赶上胡家的独生女儿打摆子。不知怎的,竟让杜大师几粒药片给治好了。胡掌柜心存感激,干脆把话挑明,想把女儿许配给他。
胡掌柜说,看你也是个老诚人,兵荒马乱的就不要跟着瞎跑了。娃娃不嫌弃你年长十几岁,就留下来一起过吧。掌柜娘子说,只要实心过日子,这一摊子,都是你的。
那个年月,陇海铁路渭河二岸时常“跑贼”,就是躲避过路的队伍。“贼”人顺着铁路一来,水头镇周围几十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抱头鼠窜。都往各自山顶的堡子里逃,叫“跑贼”。
胡家人知道杜大师是一路向西的“贼”人留下的伤员,山东那边人。胡子拉碴,憨厚敦实。好像是个伙夫,能做几样饭。胡家店里缺厨子,就留下了。
其实胡掌柜看中的不是他会做饭的手艺,而是懂医道的本事。胡家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找这么一个年龄大的男人,牢靠。
那时候,杜大师还不叫杜大师,具体叫啥谁也说不清。
转眼间,世事就变了样。胡家店关门上板,一家人专心种地去了。水头镇的商户差不多都有几亩薄地,生意好不好,都有地种。那时候,胡家已经添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老两口喜得背过人偷着笑。暗自叮嘱女儿,一定要对女婿好。掌柜娘子是见过世面的人,说杜大师是个官相。
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十几个干部的伙房需要一名临时工厨子。队长喊杜大师过去帮几天忙,没料到被社长留下来,留成了大师傅。
那时候,水头镇一带的外地人很少,除了唱秦腔戏的陕西人,最多也就是铁路上走动的几个河南人。再往东边的山东,也仅仅在戏台上听说过。对于杜大师的来历,连胡家女儿也说不明白。
表面上看,杜大师没有多少外地人的样子。开始的几年,他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变成了水头镇人。说话的腔调变过来,没那么硬了。吃饭的习惯也一天天顺过来,能端起大碗吸溜吸溜的喝浆水玉米面疙瘩汤。变化最大的是做饭的手艺,不怎么炒菜了。入乡随俗,跟着老丈人学做这一带人传统的八碗子席。杜大师砂罐走得攒劲,味道好,还省料。
杜大师脚勤手快,样样让人满意,就两样让胡家人琢磨不透。一样是怎么也改不掉嚼生葱的毛病,即使啃一块玉米面发糕,也要就半截子大葱,咔嚓咔嚓地嚼,嚼得满嘴呛人的葱韭害蒜。另一样是轻易不给人看过病,到胡掌柜两口子下世,也就见过一回。隔壁曹家染坊的女人半夜上茅房回来肚子疼得满地打滚,都说是撞了鬼。杜大师断定是急性阑尾炎,要赶快送到县里做手术。病人连夜给抬进县医院,果然是这病。
(陇海路从西向东的客车,缓缓经过元龙镇;靠渭河的低处是老街道,对应的火车另一侧有老公社大院和中学。)
慢慢做了杜大师的胡家上门女婿,混在水头镇的人堆里分不出来。如果说有一些明显不同的话,他家接二连三出生的娃娃一个个都进了小学中学,没有一个给生产队放羊,也没有一个早早的寻了婆家。胡家女儿生得稠,跟杜大师圆房以来的十几年,一口气生下四男五女九个娃娃。九个娃娃九张嘴,可把大人遭害倒了。胡掌柜老两口到死都没有吃顿饱饭,可他们欢喜啊,老了孝子能跪倒一大片。杜大师两口子更惨,时常被娃娃要吃的喊叫声逼得要跳渭河。
为了娃娃的嘴,两口子啥活都干啥苦都吃。胡家的儿女一个都不省事,偷桃摘杏拔萝卜啥能吃搜腾啥。这家的大人脾气绵软,对谁都客客气气。杜大师更是没有一点脾气,低眉垂眼的上门女婿模样,一生都没有改变。这家的娃娃却不饶人,翻墙打架,撒谎骂人。不光对外人,自己家里也时常鸡飞狗跳。为了娃娃,两口子经常给人上门赔不是。
赔不是还过不去,杜大师就帮人家干点活。杀猪烫鸡儿,甚至骟猪娃给驴钉掌。遇到啥活干啥活,都干得不赖。临了还是一张心甘情愿的笑脸,没人跟他记恨,有事也愿意找他帮忙。
渭河修大堤的时候,杜大师守在工地上日夜会战,社长要推荐他当劳模,到县里去领奖。杜大师死活不干,求社长把劳模让给同样表现积极的通讯员。社长问他到底要怎样?杜大师看推过不去,就说你真要奖励我,就把喂猪的黑豆给我半袋,娃娃总是吃不饱,再不给垫点就把我吃了。社长笑话他就那点出息,竟然看上了喂猪的黑豆,干脆给他一麻袋,可把杜大师乐傻了。扛回来给娃娃们变着花样做豆面饭,吃得胡家子女满街放臭屁。
红卫兵闹起来的时候,胡家的老大老二老三都是中学生了。老大闹得最凶,闹到北京去见了伟大领袖。开始杜大师锁上门不让儿子出去,发狠要打断他的狗腿。儿子不当回事,跳窗户跑了。这一跑就是两个月,两个月里杜大师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连媳妇也看不过去了,骂他是操闲心的穷命。
(百度上的元龙镇卫星地图,我用红线标示了少年时砍柴走过的山路。川道里有渭河,还有绕河而行的陇海线。)
杜大师没有操闲心。运动推向深入,公社革委会清查阶级队伍,连做饭的临时工也不放过。这时候杜大师想回家种地,却回不来了。已经当上公社书记的老社长离不开他的糖包子,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做革命的逃兵。外调的干部到山东走了一趟,找到杜大师档案里记录的那个县,再深入到公社,却没有找到村子。据说杜大师老家那个小山村,早就被日本鬼子踏平了。找不到人证物证,杜大师的身份受到革命群众的怀疑。种种嫌疑被检举出来,有人干脆说他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要对杜大师进行深入的揭发批判。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杜大师有些坐卧不宁,一下子老去半截子。人前还过得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把自己给吓醒来。
公社书记打倒后,杜大师的饭也做不成了。胸前整天挂一副打上红叉的木牌子,跟“四类分子”站一排,一个村一个村的轮流批斗。因为到处挨批,杜大师成了水头镇一带家喻户晓的人物。批斗完了,扛着牌子的杜大师还忘不了跑到地里去,爬跪在土里乱刨一通,找寻一点萝卜头菜根之类,回来烩一锅给娃娃们填肚子。
当年的通讯员成了公社的新书记,鼓动串联回来的红卫兵继续革命,要把封建地主阶级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彻底消灭。有一天下午在中学操场上搭起台子,开万人斗争大会。杜大师的老大儿子和女儿跳上台,现场揭发老子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儿子挥手扇了老子一耳光,当场表决心要跟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儿子揭发出来的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就是杜大师要挑断他脚筋的那把。杜大师持刀吓唬儿子,是察觉儿子爬到上行的火车里偷东西。那把小刀举到台前,台下的医生说是手术刀。一个大师傅,哪里来的手术刀,想干什么?杜大师立刻受到革命群众的声讨。女儿不甘落后,为了积极表现,使劲往老子脸上唾口水,检举杜大师经常趁夜色偷公社食堂的剩饭。女儿恨恨地说,有你这样的家长真丢脸。而且还学说了一句电影上看来的台词:你这个民族败类。杜大师身子一软,粮食口袋一样倒在台上。
杜大师挨红卫兵的皮带拳头没有倒,挨民兵连长的枪托没有倒,挨儿子的耳光只是趔趄了几步,还是没有倒。女儿的口水,把他给唾倒了。
当天夜里,杜大师一个人悄悄出门,吊死在胡家店对面的老槐树上。槐树下的一溜摆石凳,是水头镇人的牙茬骨台,也是赶集人最喜欢歇脚的地方。杜大师上吊以后,树下很多年没人去,都说阴得很。
恢复高考之后,胡家考上中专的老五第一个醒过来,拿着刊登小说《伤痕》的杂志回家大哭,鼓动全家人去闹政府,要说法。胡家兄妹的理由是当年的运动逼死了父亲,要求政府给安排工作。闹了几年,闹得很凶。我在水头镇上初中的时候,经常看见杜大师的老婆披头散发,领着十几个子孙跪在乡政府门前喊冤。水头镇上了年岁的人在背地里骂,杜大师那么好个人,给你胡家当牛做马,五十出头就被自己的娃娃逼死了。这会儿来闹政府?闹吧,看能闹出个啥名堂。
真的闹出名堂来了。当年的公社书记平反后当了省上的大领导,亲手过问杜大师的问题,最后把胡家的三个适龄子女都安排了。两个女儿分别进了小学和卫生院,最小那个高我两级的儿子,收到在乡政府放电影。我们疯狂的《少林寺》,就是他给放的。
市场彻底放开以后,水头镇再一次热闹起来。胡家老婆子不闹了,重新开起胡家店。子女们都成家立业,老婆子白了头发,整天坐在老店门口,满眼的世事。
新旧世纪之交,慢慢发展起来的水头镇扩建农贸市场,铲车开挖大槐树下的石板街道,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开始以为挖到了响元,一堆人涌上去嚷着要平分。打开层层包裹,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张英姿勃勃的戎装照片。国民党军官,有人说的是上校。再往下翻,有署名杜志刚的战地日记,蝇头小楷,厚厚的两大本,还有一张注明在台儿庄大战后的留影。杜志刚一身破烂的军服,手握一把卷了刃口的大砍刀,前胸裹着渗血的白布。到这份上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杜大师。杜大师木木呐呐的样子,哪有一丝儿军人的风采。
挤到人堆里也想分响元的胡家老婆子看到黑白照片上军人胸前带血的白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杜大师胸口有伤痕,说是小时候给狼咬的。箱子里没有值钱的物件,这些东西就被有关部门收走了。时间不长,上头传下话来,杜大师就是杜志刚,他逃到水头镇以后报出来的姓名,是杜守地。省里的专家研究他的战地日记,说杜守地应该是杜志刚儿子的姓名,在西逃的路上失散了。
过了几年,专家们根据战地日记研究的结果,查证了军史战史,逐渐弄清了杜大师的来龙去脉。这个杜志刚中学毕业后赴比利时学西医,回国后先是在青岛的一家德国医院实习。日本鬼子血洗他靠海的老家,血气方刚的杜志刚就投了国军。先是在关麟征的52军第2师当兵,师长就是大名鼎鼎的郑洞国。两个月后赶上徐州会战,杜志刚从敢死队员干起,八年打下来,七次负伤,换过无数部队,一路打出个上校团长。内战开始之前,杜志刚提出解甲归田,想回到青岛去重操旧业。上峰不但没批准,还拿下了他的兵权,强令他做了上校医官。谁料想国军很快败下阵来,医官也做不成了,杜志刚在胡宗南的败兵中,学会了伙夫的手艺。扶眉战役之后,杜志刚挑着担子一路狂奔,本想跑到新疆去投亲靠友,没成想流落到了水头镇。
(小说被全文点评后做的存记图片,下半部分是微信上看到的杨老师点评标注。)
这时候已经进入信息时代,杜志刚是抗日英雄的事很快登报,连老槐树也上了电视。时间不长,就有大人物来悼念这位神秘的大师傅。原来杜大师当年的警卫员,后来成了解放军的一位师长。那一天,镇政府的大礼堂持续放映军人带来的一部抗战片——《血战台儿庄》。
胡家人哭得惊天动地,在有关部门的关照下,把已经入土三十多年的杜大师挖出来,重新安葬了一回,立碑纪念。
胡家老婆子离世以后,众子女吵闹不休,最终决定把兄弟姐妹的姓氏重新划分。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回归杜姓,一致同意大儿子和大女儿姓胡。这时候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是过了五十的人了,半辈子啥也没赶上,就守着当年生产队分的几亩责任田,在悔恨里过日子。
让他们后悔的事还在后头。有一天正好逢集,水头镇人山人海,真正的杜守地坐着小车来了。七十多岁的人,简直就是活脱脱的杜大师。原来他当年被母亲拉着与父亲走散,一路乞讨,母亲死在路上,还是个学生娃娃的杜守地流浪到了福建的海边上,也给人做了上门女婿。改革开放以后,台商蜂拥来大陆办企业,有人到处打听杜志刚的消息。传到杜守地耳朵里,以为父亲还活着,自己找上门去联系。一位老台商抹着眼泪,不仅说出了杜志刚的很多英雄事迹,连杜守地的名字也讲出了来历。台商就是当年的一名敢死队员,跟杜志刚坚守另一块阵地的时候,老婆来信说生了儿子。为了让下一代记住保家卫国的责任,杜连长就给儿子取名守地。
在台商的帮助下,杜守地也成了千万富翁。
杜守地在水头镇住过一段时间,带走了杜家的几个弟妹,还有他们的大部分娃娃。就连胡家的弟妹也很照顾,给钱翻修了房子,重建胡家店,就是不愿理睬胡家的大儿子和大女儿。
杜守地离开水头镇的时候,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他说:真正能打垮一个人的,往往是自己的亲骨肉。
2016年12月26日晨一稿于西安家中。
(《杜大师》入选《2018年长庆文学作品精选》,把这个人和他的故事留给了时间。)
【后记】
小说《杜大师》不足5000字,写了童年时熟悉的故事。写成后给几家大刊递过打印件,都是石沉大海。最终刊发于《长庆文学》2018年第3期,曾得到“陕西文学的守望者”杨柳岸先生的专题点评。
这是我倾注深情的“水头镇”(元龙)系列小说开篇之作,虽然有些单薄,时至今日读到动情处,仍有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这个短篇曾入选《2018年长庆文学作品精选》,由三秦出版社出版。后来还在“美丽元龙”之类的公众号上推荐过,想给更多的人看。
偏僻的天水东部山区渭河川道里,80多年前应该是大后方一处世外桃源;很少有人上前线,难得听到亲历的抗战故事。我虽然是读着《小兵张嘎》、《烈火金刚》包括《铁道游击队》和《平原枪声》等抗战经典长大的一代“六零后”学生,却只写过可数的几个有关抗战内容的短篇小说。《杜大师》细节提到抗战中的时间地点和军队甚至主要将领等,都来源于真实史料。
时值胜利纪念日,以此旧作向民族的英雄们致敬。
李建学
2025年9月3日晨于西安·家中。
来源:李建学元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