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刑场北面吹过来,夹着腥甜的味儿,像冬天晒裂的鱼鳞,一片片割在脸上。
风从刑场北面吹过来,夹着腥甜的味儿,像冬天晒裂的鱼鳞,一片片割在脸上。
我跪在木桩前,脖子上是粗糙的麻绳,肩头还残留着昨夜鞭子的盐渍,火辣辣往里渗。
母亲在木栏外不住地磕头,额角血迹泱泱,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嘴唇开裂,一遍遍喊我的乳名,说“砚儿,娘在”。
我眼角余光看见妹妹攥着栏杆,指节白得发青,嫂子抱着侄子,侄子的哭声被布塞住,却还是不安地颤。
仵作按着我的肩,行刑的刀亮了一下,像把冰在阳光下裂成的片。
他站在人群远处,狐裘温暖,袖口垂着金色纹线,眼睛像两汪凉水,波澜不起,名叫梁敬中,手握盐引与漕运大权,十几张供状都是他笔下逼出来的字。
他看我一眼,猝然笑了笑,眼睛里没有笑意,我便知道,他从来把我们这样的人,当一枚又一枚可以丢弃的秤砣,沉了就换一个,不碍事。
我死死盯着他,在心里说:若有来生,我要叫你跪在我面前,叫你在这台上认一认真正的轻重。
刀落,风声似乎停了一瞬,天地翻转,我看见自己的血像一条短短的红线,在灰色的木板上迅速渗开。
那一刻没有疼,只有一股很冷的意念,把我往回拖。
我听见炉火的噼啪,夹着漆味,听见母亲唤我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忽然近在耳边。
我睁开眼,屋顶黑漆的横梁上绕着去年冬天的稻草绳,窗纸被灯火烤得微微发黄,桌上一碗糯米饭,蒸汽带着微甜,父亲的咳嗽闷在隔壁。
我的手背不自觉蜷了一下,触着老茧,指缝间的漆斑清晰。
我坐起来,心口“咚咚”,像被人从水里提起来扔在地上。
屋外鸡叫了一声,天刚泛起一线灰,炉膛里的火星还在。
我看见门槛上的缺口,想起这个缺口是两年前打磨秤杆时力道过猛所致,又想起它在我死前的那个冬天已经被补上,我知道了,我回来了。
我回到事发前三年,那个我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冬天。
第1章 炉火边的回身
许家小院安在城南,背靠河埠头,前面是条巷子,巷子口老榆树的根把地面拱得起伏不平,雨天踩上去,泥水会沿着裂缝流。
父亲许衡一早就起来洗脸,他脸上的皱纹像被火烤过的树皮,干裂里藏着光,听到我起身,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温和的水。
“醒了?”他把手在衣襟上抹了一把,转身给我添了碗粥。
我看着他的手,那双手在刑场上牵引我的幻觉里是血红的,可现在还完整,指甲缝里藏着漆黑,我鼻子一酸,险些没忍住。
“昨日炉火旺,夜里你又看了半夜的书,今早就不用赶活了。”父亲把粥放到我面前,见我发怔,笑骂了一句,“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别把自己熬坏了。”
我端起碗,粥里有几粒糯米没开花,咬着有点黏牙的劲儿,我忽然觉得这一口像捧起了全家的日子。
母亲从里屋出来,头发松松地挽着,围裙上沾了米粉,她手里端着一叠麻叶包,笑着说,“砚儿喜欢吃这个,早起包了几个。”
我接过一个,温热从掌心升起来,世界真实得像一根绷紧的细绳,轻轻弹一下,就能听见长长的音。
我捏紧了那根“音”,不让它断。
“娘,我做个梦。”我看着母亲的脸,心里喊了很多声娘,嘴上只轻轻说了一句,“梦见家里出了事。”
母亲一愣,随即伸手在我额头摸了摸,“做梦当不得真,吃饭。”
父亲语气淡淡,“梦都是反的。”
我点头,却在心里把这句话按在了底下,像把一块石头按在一张纸上,防它在风里蹦。
碗一平,我把那叠麻叶包吃了两只,站起来去后院洗了手,水微凉,手背上的细小伤口遇水发涩,把我带回现实。
我走到小屋角落,那口老匠留下的秤挂在墙上,秤杆上密密的刻痕像树的年轮,秤砣头上一个小小的缺口,是师傅故意打的,说“一把秤,留下自己的印,坐得住,才算传承”。
我把秤取下来,轻轻放在桌上,自己心里的秤也一同放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嫂子林氏抱着侄子,笑眯眯地说,“砚弟,今日街上有庙会,桃儿嚷嚷要去看。”
“去啊。”我应着,摸摸侄子的头发,他抓住我的手指,抓得紧,活劲儿十足。
妹妹许桃从后院探出头,梳着两根发辫,眼珠子亮亮的,“哥,你上午真不去铺子?”
“我上午去一趟库房,回来带你去看庙会。”我把秤重新挂好,声音尽量轻,怕惊了那根心里的紧弦。
父亲抬眼,“去库房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瞬,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必说,“看一眼账,前天陶司库打发人来问,要我给新来的户书抄一份账目。”
父亲“嗯”了一声,又咳了两下,拿起斗笠,“我去铺子先收拾,午前回来。”
他迈过门槛,那脚步沉稳,从我的记忆里走向了另一个命运交叉的点,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在心里说:阿爹,这回我们不走原来的路。
巷口的老榆树下坐着卖草帽的老人,手边是一堆用芦苇绳编好的帽,阳光斜着,落在帽檐上,光影像水纹一样流。
走过这个光影,我看见了往日忽略的一张脸。
那是个瘦小的伙计,姓杜,库房里叫他小杜子,眼睛清亮,笑起来露两颗虎牙,他出事的那年五月,正是因为替我去拿账册,在河埠头被人推了一把,跌入河里淹死。
我停了步,喊他,“小杜子。”
小杜子正搬着两个麻袋,抬起头有点惊,“许师?”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个麻袋,装的是青豆,沉得很,我觉得掌心发疼,“我正要去库房,顺路一起。”
“好嘞。”他笑了笑,歪着肩膀跟在我边上,脚步轻快。
走到河埠头,水面上有薄冰,水鸟掠过,留下一道细细的痕。
我看了一眼岸边那处破损的木桩,那里松动,踩上去脚跟会滑,我心里起了一股凉,便绕开那处,带着小杜子从另一侧走。
“许师,您怎么不从这边?”小杜子疑惑。
“那里木头松了,别滑。”我语气平缓,不泄露半分心里的惊涛。
他低头看了一眼,点头,“嗨,我还真没留意。”
走进库房,陶司库正叼着水烟袋坐在门边,眼角的鱼尾纹挤出一团油光,见我进来,动了动烟袋,“许啊,户书都催了你两次了,你再拖,可别怪我。”
我笑笑,“陶司库放心,我昨天已经抄了一半,今日给您全交了。”
我的笑里有火,柔着不让它冒烟。
我走到角落熟悉的旧柜前,把里面的一摞账册一一翻开,纸张的边角磨得毛,我像看老友,指尖轻轻抚过,“四月盐引入库三千一百五十七引,出库三千零八引,有三十九引暂扣……”我轻声念了一句,像在复述一首自己熟到骨头里的曲。
陶司库打着呵欠,“你就喜欢呆在这堆纸中间,我看着都犯困。”
小杜子偷偷笑,我也笑,心里却在暗暗盘算。
这些年,梁敬中把手伸到我们州的户部库房,用“新章”整顿盐引,把原本就复杂的出入账弄得更繁冗,实则是给每一条“外流”的渠道上个套,谁不小心绊住,就说你贪污,杀人也有理由。
前世,我就是被那本“外流账”压死的,连带着拖累了一家。
这回,我要把它摁在桌面上,让它见光。
我打开柜底的夹层,那里藏着一卷旧布,布里裹着一个折断了角的秤砣,那是师傅留下的另一个“印”,上面刻了一个小小“衡”字,只有我们许家的人认得。
我把它拿出来,心里像稳稳放下了一块石。
陶司库好奇走过来看,“你拿什么呢?”
我放在桌上,笑,语气淡淡,“旧物,给户书看看的。”
他“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扭头去跟门口打招呼的里役说话。
我站在旧柜前,手指飞快地翻动账页,心里算计着时间,把每一本账里的关键页,用笔尖轻轻在暗角做了个微不可见的点,之后又将两本内页换了顺序。
小杜子好奇地探头,“许师,您这……?”
“我怕他们抄错,所以记了记号。”我看他,“你记住,今后谁让你一个人送账去衙门,你就找个同伴,别一个人走河埠那边。”
他“哦”了一声,表情认真,眼睛里的光在我心里停了一会儿。
出来时,外头日头升了些,巷子里的早点摊热气腾腾,卖豆腐脑的张婶招呼我们,“许砚,吃碗热的再走。”
我点头,坐下,拿了两碗,递一碗给小杜子。
张婶把葱花撒得满满,“你爹前天帮我家修了个桌脚,我还没来谢呢,呐,多放点卤。”
我笑,“他手痒,就喜欢拿一把刀在哪儿削两刀。”
“你爹那手艺,是吃饭的本事。”张婶叹了叹,“现在这世道变了,能踏踏实实靠手艺活的,算是咱们的福气。”
我低头喝了一口,心里说,是,福气也是危机,你不守着自己那杆秤,总会有人伸手来拨。
回到家,母亲正把晒好的布叠入箱,见我进来,笑说,“吃了?桃儿跟我商量下午去望河,寻海灯。”
我看了看天色,点头,“午后我带她去。”
父亲拎着木凳回院,脸上有一点点汗,我帮他接过,他摆摆手,“别动我这老骨头的活。”
我说,“阿爹,近日户部要改库房的规矩,我有些话想跟你商量。”
父亲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警觉,他这人脑子清醒,平时少言,其实比谁都明白。
他把凳子放下,坐在门口,屋里暗了一点,他的轮廓在阴影里,像一棵老树,“说。”
我压低声音,“梁大人派来的人,手伸得长,我怕要动我们这片的盐引,再做文章。”
父亲没惊讶,只是手在膝上抚了抚,“你想怎么做?”
“先不动声色,换几本账的顺序,留下一份备份在我们手里,再去找个说话的门路。”我看他,“不能再像前一次那样被牵着鼻子走。”
父亲沉吟了一下,点头,“行事要稳。”
他慢慢抬眼,“你还年轻,脾气正,正好,可别叫正气冲昏了眼。”
我应了,心里却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苗,它会烧,但我得学会把它看成灯。
下午,风暖了一点,妹妹拉着我的袖子,安静地走在河边。
她小学时作文写“河是一条会说话的蛇”,我笑她,说蛇吓人,她说不怕,蛇会蜕皮,变成新的自己。
我看着她,突然像被她童年的一句话打到,重生这件事,就是一次蜕皮吗?
我握了握她的手,心说:我们要变,但要把心里的那杆秤,紧紧握住。
第2章 秤与人心
庙会的锣鼓声从南街一路摇到北街,多少年了,每年这时候,人群里都是熟面孔,卖糖人的吆喝夹着铜锣的响声,像一锅开了的小米粥,噗噗地往外冒气。
我带着桃儿挤在人群里,闻到香火味,听到孩子们吵着要买风车。
“哥,给我买一个?”桃儿把手举得高,我拉住她,笑,“挑一个你喜欢的。”
她挑了个蓝的,风一吹,转得欢,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像摸到了子时梦里我还没摸够的那点温柔。
正往回走,听见前头一阵喧哗,有个老太太和卖米的吵起来了。
“你这秤不准!”老太太气得脸发红,手指哆嗦,“我买的米每次都差两三两,你说说,三次五次下来,我这牙口都要被你骗没了!”
卖米的汉子满脸不耐,“婆子你别冤我,我这秤是在县衙验过的,有印的,你眼花自己看。”
旁边的人一片议论,有的说卖米的确实常偷,有的说老太太刻薄,不是啥好惹的,大家的声音把空气都搅浑了。
我挤过去,拿起那把秤看了一眼,秤杆上刻着“县衙所验”的字样,印记斑驳,秤砣上却有一条细微的磨痕——那是常见的手段,把秤砣底面削去一层,肉眼不易察觉,可少得就是那二两三两。
我扭头对卖米的笑了笑,“这秤我熟,你把秤砣给我。”
卖米的愣了一下,还是递过来,我把秤砣在手里颠了颠,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秤砣,对着比了一比,差一线。
“你这秤砣磨过。”我不高声,却字字清,“你若诚心卖米,就把砣换我这个,我收你两文,你少赚一点,但可以长久。”
卖米的脸色一变,又想争辩,我看着他,“我许家做秤几十年,县衙的验秤是我父亲打的。这秤上的痕,我一眼认得。”
上周他还来找过我们修秤,他显然认出我来,脸色顿时有点挂不住,“许师,我也不过是想多赚两口,实在不容易。”
他这话里有些苦,我心里也知道他的难,可让他偷两三两的,是别人的牙口。
我伸手把我的秤砣递给他,“你换,今日这位婆子的米,我给她补齐,你下次再敢磨秤,我就给你送到县衙。”
他说不出话,接了秤砣,把自己的那个塞进怀里,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也像是轻松。
老太太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眼眶湿,“你是许衡的儿子吧?”
“是。”我点头,“婆婆您放心,以后这条街谁秤有问题,你直管来找许家。”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许家的秤话头儿重呢。”
我把自己的秤小心收好,又扭头对桃儿说,“看见了吗,秤这个东西,像人的心,正一点,就不怕风吹。”
她点头,很认真,像在记一个将来要考的题。
回家路上,遇见巡检在巷口站着,身材高挑,衣摆有点旧,但洗得干净,他叫刘栓,是去年才从别处调来的,年轻,眼睛里有一股子看得见的正。
他看见我,笑着点了点头,“许师。”
我回礼,“刘巡。”
“刚才在庙会上见你替张婆婆好好说了两句。”他挠挠头,“我在巷口站着听大家说许家的秤向来最平。”
“平衡的本事不是我们的,是规矩在秤上。”我说了一句平常话,他却似乎受用了,笑得更开,“我们巡检也要秤,秤人的事。”
他顿了顿,悄悄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听说没,户部要来人查账,说我们州可能有盐引外流。”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依然镇定,“查就查,清清楚楚的事。”
他“嗯”了一声,又像是有千言万语无处说,最后只是拱拱手,“许师,当心。”
我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又看见街对面那家卖纸人的铺子门口挂着的白纸灯笼,白得刺眼。
夜里,我在灯下翻看我抄了一半的账本,纸薄,笔触细,我把每一个数字在心里默念一次,再通过手传到笔上,把它们“印”在我的心里。
嫂子在门口站了会儿,终于开口,“砚弟,你近来心事多,你娘怪担心。”
“我知晓。”我抬眼,“嫂子,阿爹的肺有些旧症,天冷,记得多给他熬姜汤。”
她应着,停了一下,“如果有事,家里都听你的。”
她这话不轻,像把一份重担往我肩上压,我觉得肩头一沉,又像扎了根。
夜里更深,屋顶的梁上漏了道风,我抬头看了一会儿,把灯芯捻了捻,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再等。
第二天一早,我瞅准时间,去了城北的顾家。
顾栖梧,那个瘦削清冷的给事中,今番巡查各州盐政,借住在城北顾家远房亲戚屋里,他的名声清正,三年前他曾经上疏弹劾梁敬中,只是那时候话轻于事,没掀起波浪。
门房见我,客客气气,“许师?”
我把手里的小匣子递过去,“烦请禀一声,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献给顾大人,关于盐政。”
门房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我,犹豫一下,还是进去禀报。
过了许久,一个青衣小厮出来,引我进内堂。
顾栖梧坐在窗边,白壁青窗,光从窗棂间穿进来落在他脸上,衬得他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他看着我,目光像一把冷却了的刀,平而不伤人。
“许师?”他问。
我拱手,“小民许砚,工部所辖匠户许家后人,家传做秤,兼在户部库房抄账。”
他的眉毛动了一下,我看见他眼睛里浮起一线光,“请坐。”
我坐下,把小匣子打开,就是那枚刻着“衡”字的旧秤砣。
“这秤砣有什么特别?”他问。
“它是一把‘证’,它能证明我们某些地方的验秤被人动了手脚,它能证明某些账上的出入不合规。”我把那枚秤砣放到桌上,颠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清响,“它还能证明,许家做秤的良心没有坏。”
顾栖梧看着我,目光转了一转,像是在衡量这句话的重量。
我缓缓把昨天做了记号的几页账拿出来,“这些是抄本,但印证了原账,而且我可以带您去看暗柜,那里还有我们留的备份。”
顾栖梧指尖敲了敲桌面,“许师,你为何愿意冒这个险?”
我沉默了一瞬,眼前掠过刑场的那道风,我把它压了压,让它沉下去,又让它成为把我推向前的力,“因为有人把秤砣磨了,还让我们这些守着规矩的人背锅。”
“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家人,都要靠这把秤活。”我说,“我不愿意再看见他们被别人随意拨动。”
顾栖梧很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懂。”他顿了一下,“可是许师,你要知道,这件事动到的人,不只是一个卖米的,还是朝堂上的……巨擘。”
“我知道。”我抬眼,“我不求功名,不求名声,只求有一天,那个磨人心的手,被人拿下,从正人清官的刀下过。”
我说“刀”的时候,心里的寒气却被一股热气压住了,像炉火下面悄悄加了柴。
顾栖梧看了我很久,开口,“你是第一个拿着‘秤’来敲我门的人。”
“世事无常,可是秤还在。”他自嘲笑了一下,像是说给自己听,“好,我们一起看。”
他拿起秤砣,放在手里掂了掂,“果然重。”
那一刻,我看见他的手掌微微一紧,我知道他也在握住自己的那把秤。
第3章 陷阱初起
顾栖梧没有立刻去库房,他知道此事一旦惊动,便会草木皆兵。
他让小厮送我出去,站在门前,轻声叮嘱,“许师,家人要紧,事还要慢慢来。”
我点头,回家路上,心跳得快,像是跑了一段长坡,脚下直打颤。
走进巷子口,就看见几个陌生的丁勇在门口晃悠,里正在旁,一脸陪笑,我心里“咯噔”一下,步子放得更稳。
他们见我回,笑嘻嘻地迎上来,“许师?”
“几位爷有何事?”我笑着问。
一个身形壮实的丁勇上前一步,“县里的钱爷要查验全城度量衡,说你家做秤的,替县里做个榜样,把你家所有的秤都拿去校一校。”
这话很合理,听着是一件光彩的差事,但我知道,这就是第一道网,先把你的家底摸清,然后以“校验”为名,动你的秤和印,再在你的秤底下做手脚,把你同党都扣到你头上。
我笑了笑,故意叫了一声,“钱爷,还是赵爷?”
丁勇一怔,笑容停了一瞬,“赵爷在库房,钱爷……也在。”
我心里冷笑,果然二人同来,一个是县丞钱弼,一个是州判赵清,都是梁敬中派系里的人。
“许家做的秤,自会听县衙。”我侧身,“请几位入内,看个究竟。”
我带他们进了堂屋,母亲端了茶出去,我把墙上的验秤取下,在他们面前一一摆好。
“我们许家做秤,秤杆的刻线按朝廷尺,一线不差,秤砣用的黄铜,铁心是旧炉沉渣,稳定,不易偏。”我说话不急不缓,像在讲自己的孩子如何长大。
丁勇摸了摸秤头,点头,“的确是好东西。”
我笑笑,“既然是好,就请几位只看,不要动。”
他愣了一愣,脸色变了一下,我温和,“许家的规矩,外人可以验,不可拿。”
他看我背后站着的父亲,父亲那双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沉着地看着他们,像看一个花招很多的小贩。
他们对视一眼,最终笑着退了一步,“许师多心了,我们只是来看看。”
我跟着他们去库房,他们装作不经意地绕到柜子后面,我先一步过去,站在那个暗柜前,抬手敲了敲,笑,“这柜子木纹好,隔层多。”
他们面面相觑,知我心知肚明,今天怕难有收获,便草草开了个单,写了“验看过许家验秤,无误”,留下一个印,走了。
临走时,那个叫赵清的回头看了看我,笑容像一枚抛到半空的铜钱,带着点唱鼓词的人一样的虚情,“许师,听说你抄账抄得不错,回头倒要请你教教我这双笨手。”
“赵爷抬举了。”我笑,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却有一层油,滑得很。
他们前脚刚走,父亲就在我身后低低咳了一声,“来了。”
“是。”我扶他坐下,“他们是来探路的。”
母亲端汤出来,手没稳,溅了一点在她手背上,她不叫,只吸一口气,笑,“你爹说不怕,这语气,把我心都定住了。”
父亲抬眼看我,“你去找了谁?”
“顾大人。”我看着他,“他看过秤砣了。”
“嗯。”父亲点头,“这个人,我听你师傅提过,算是个正的。”
我心里一动,想起师傅纪老匠还在,他的屋在城外西头,离我们这里有个半个时辰的路,我一骨碌站起来,“我去找师傅。”
母亲赶紧说,“天快黑了。”
“我带着灯。”我说,“明早回来。”
父亲看我一眼,点头,“去吧。”
城外的路夜里冷,风穿过树刺刺地打在耳边,我背着一个小包,走到西头的土庙,庙里供的土地爷,笑得慈善,鼻子上挂着灰,我点了个头,继续往前。
纪老匠的小院低矮,门口挂了一串干玉米,黄澄澄的,月光下像有了光。
我拍门,没多久,门开了,师傅拄着拐杖站在门里,背有些弯,眼睛却亮,“砚儿?”
我差点叫出声,“师傅。”
他让开,笑,“进来。”
我坐下,他在炉边慢慢添柴,火光照亮他的脸,我看见他眉角的白发比我记忆里又多了一些。
“你来,是有事。”他看我。
我把秤砣拿出来,他拿过来,摸了摸,笑了一声,“这是你师公打的,刻了你家姓,许家来的人,谁也动不了这枚砣。”
我点头,“师傅,梁敬中的人要动我们,先试探,下一步定然是账。”
纪老匠在火堆前沉默了很久,“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碰见过一次这样的风,风一吹,轻的都飞了,重的砸死人。”
他抬头看我,“你要记住,风不可能一直吹,你要做的,是把自己系牢,别被风带着跑。”
他顿了顿,笑,“你这孩子,是跑在风口上了。”
我笑了一下,又沉下来,“师傅,我想把暗柜再加一层,留一个只有你我知道的缝。”
他点头,“明日一早我跟你去。”
我睡在师傅那张硬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外头风吹过玉米串,哗啦啦像雨。
天未亮,师傅已经起,煮了两碗稀饭,放了点胡椒,暖到胃里,我背着空包和他一块走回城。
我们从后巷走进库房,师傅瞅着四处,像一只老猫熟悉每一道门的缝,然后把工具拿出来,很快就把暗柜又加了一道暗合,木纹和原来的一样,别说别人,我自己差点找不着。
“这道缝,除非拆了整个柜子,不然没人知道。”他拍拍我的肩,“你把东西放进去。”
我把那几份关键的抄本和一枚小印封好放进去,贴上纸,再把外头的层层复原。
我们刚收拾好,门口一阵脚步声,陶司库的声音响起来,“今日怎么这么早?”
我把工具往后一塞,转身笑,“师傅来看看木头,别开了裂。”
纪老匠拿起一块木片敲了敲,“没事。”
陶司库走进来瞥了他一眼,笑,“纪老,许师这徒弟,越来越像你了。”
“像我不好。”师傅笑,“要像他爹,稳。”
他们嘻嘻哈哈,我心里却绷紧了,估摸着今天可能又要有动静。
午后,果然,县丞钱弼带着两名书吏来,说要核一核账。
这次,连皮笑肉不笑都省了,钱弼直接坐在主位上,板着脸,拿起一本账就看。
我站在侧边,心里立着一杆秤,眼睛盯着他的手移动的速度,他翻到我做了记号的那几页,停了一瞬,看向我,微笑,“许师抄的?”
“是。”我平静。
他的笑在眼尾浮了浮,指尖敲在账面上两下,“不错。”
他把账全部翻了一遍,最后合上,站起来,“账看得清楚,许家的字,也是一等一的。”
我拱手,“钱爷过奖。”
他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背对着我们,说,“这几日,城里要有人来查,许师,你这手好字,说不定要辛苦。”
我笑,“为官府做事,是我等分内。”
他走了,我和师傅相对一眼,师傅摇了摇头,叹,“风要大起来了。”
第4章 借势
顾栖梧没有让查账的人一上来就见到他,他先找了巡按韩起,韩起是个格外讲规矩的人,办事一板一眼,在地方上口碑不错。
我通过刘栓,给韩起送了一包盐。
不是贿,不是礼,是盐——真正的白盐,不夹沙、不潮、不泛灰,是我们从盐场认识的老工送来的,是那种入口微甜的盐。
我在纸包上写了“盐者,民之命”,然后让刘栓在他面前打开。
韩起递来书信,请我夜里去城隍庙后院会一面。
那天晚上风小了一点,庙里香烟绕梁,空空的,壁上浮着些剥落的色彩。
韩起穿着一身粗布青衣,站在月光下,有一种“不勉强”的挺立。
“你的信,”他伸手示意,“我收到了。”
我拱手,“韩大人,盐,重于山,不是我放肆,是事实。”
“我也这样想。”他笑了一下,“可想归想,术还是要有。”
我把我的那几份抄本和秤砣递给他,平平地说,“术在这里。”
他说,“你不怕我把它交给对方?”
“你不会,这是你的秤。”我看着他,“你若交给他们,你的秤就断了。”
他看着我很久,点头,“你说得没错。”
他把东西收好,“我不许你跟。”
“我不跟。”我笑,“我只在家里把门看好。”
回到家,嫂子端上一盘菜,母亲坐在灶台边,烛光里,她的面容变得柔软。
父亲在屋里磨秤杆,他用一块很旧的油布,慢慢地擦,把每一处擦得滑。
“你这孩子呀。”他头也不抬,“走在前头的,永远被风先吹。”
“阿爹,我会低头。”
“会低头就好。”他咳嗽两声,停了一下,“但也要不折腰。”
夜里我又做梦,梦见秤杆变成了一条河,来来去去的船,载着盐,也载着人心,我站在岸上,看它们走,心里像塞了一层棉,闷。
第二天,我推着修好的两把秤去市上,突然遇见锦衣卫。
他们穿着织锦飞鱼服,几个人一齐,走路的声音整齐,像在堂鼓上敲点。
为首的那人,大约三十有余,眼睛细长,有点疲惫,站定看着我,微微点头,“许师。”
我愣了下,他怎么认得我,后来才知道,他叫沈执,手下管着这一带的军巡,有时候也介入地方上的贪墨案子,他跟顾栖梧私交不错。
“沈大人,借过。”我笑。
他看着我的秤,忽然说,“称一下我的这把刀。”
我挑眉,笑,“刀要称重量不难,难的是称它的锋。”
他也笑了,拔出一寸刀锋,在阳光下亮了一下,“人心秤,锋自知。”
周围的人都往后退,我却没动,看着他那把刀,忽然觉得,这刀一点也不吓人,它反而像一把竹尺,尺有长度,自己知道尺度。
沈执把刀收回去,低声说,“小心。”
我点头,“你也小心。”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想笑,却没笑出来。
当天下午,库房里忽然乱了,外头有人吵,里头有人翻动账簿,钱弼、赵清、还有两个别处来的公差,围着柜子转来转去。
我站在角落,看他们翻一通无用,心里稳得很。
他们没找到他们想要的那本‘外流账’,他们看见的是每一本都规矩的账面。
钱弼脸上终于浮起一点怒,他把账往桌上重重一拍,“许砚,你抄的?”
我拱手,“是。”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咬字很重。
“做我该做的事。”我微笑,“照实抄。”
他半晌没说话,最后冷冷道,“你还年轻。”
“年轻,是我所剩不多的借口。”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改而笑着说,“钱爷教训的是。”
他们拎着账走,临走时赵清把桌上散落的一支笔捡起来,转了两圈,又放下,“许师,这笔好。”
“麦杆笔,配羊毫。”我说,“写字不累,容易清。”
他笑,“写多了就不清了。”
我看着他,“看你写的什么。”
他没再说,走了。
夜里,顾栖梧传了信,让我在城南的茶肆后间见。
茶肆里人多,喝茶的时候,大家爱谈些闲话,后间却静,顾栖梧坐着,指尖揉着茶盖。
“韩起去查了盐场,有一些眉目。”他看我,“梁敬中在这地方的网,比我们想象的更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在网上。”
“网上的鱼很可怜。”我说,“但也有人故意贴上去。”
他苦笑,“你说的这个,我见得多。许师,我们这边,可能要用一次‘秤’在众人面前。”
“公开?”
“公开。”他语气很轻,“你愿意么。”
我想到刑场上那一眼冷笑,胸口燥,手心却冷,我很慢地吐出一个字,“愿。”
第5章 家难
“愿”,这字落地不响,却像往水里投了一粒小石头,水纹一圈一圈散出去,不知道打到谁,打到了什么。
第三日清晨,巡按府的告示贴满了城里:“明日午时,漕码头公开称量各米店、盐铺之秤,凡民愿来者皆可旁观。”
喧哗一下子从巷尾跑到巷头,跑进每一家人的灶台边。
张婶唏嘘,“这回有人要倒霉。”她转头看看我,“许砚,许家要出头?”
我笑笑,没有解释。
午饭,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嫂子给我盛粥,手抖了一下,粥溢了边。
她低声,“砚弟,你当心。”
我“嗯”了一声,看向母亲,母亲从我出门开始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抬头,“砚儿,娘不拦你,记住你说过的,家还在。”
我用力点头。
午时,码头上人挤人,水面反着光,晃得人眼都花。
一个大棚搭起来,棚下一字摆开了十几家米铺的秤,旁边还放着盐铺的称。
韩起站在台上,开口的嗓音不高,却让人安静,“潮州某年,秤砣有缺,百姓告;江南某州,盐被沙换,百姓告。今日,我州验秤,非为了罚谁,是为了让秤立起来。”
人群里有人笑了,有人叹有人低低骂,有个老汉拍着大腿,呐喊:“说得好!”
我站在人群中,手里握着我的秤砣。
第一个上来的是那天卖米的汉子,他一脸紧绷,我眼神示意,他抿了抿嘴,把我给他的秤砣拿了出来。
他这一拿,周围的卖米的都看见了,有人惊,有人脸色白了一白。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人没背叛。
韩起让人把米称了,对比官秤,毫厘不差,老汉拍手,欢呼,“老实人!”
第二个是城北王记米铺,王掌柜有点胖,眼睛细,拿起秤砣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砣底有磨痕,他也知道,这时候跑不了了。
“称。”韩起的声音里不带怒,只带着一种让人没法偷懒的认真。
结果出了,差三两。
人群里哗然,王掌柜脸色青白,他想辩驳,话还没出,就被旁边那个曾被他少秤过的妇人推了一把,“你还好意思说!”
韩起示意巡检带人先把他的秤收了,写下“查”。
第三个、第四个,大家称着,有差一两的,有差五两的,有一分不差的,很快,一张“秤面清单”就摆在了众人面前。
“许家。”有人喊,“许家的秤呢?”
我没急着上去,我看见人群边角,有几个人没有动,他们不看秤,也不看台上,他们在看人,他们的眼神像一根缝衣针,细细,阴。
我知道那些人是谁,他们是梁敬中的耳目。
“许师。”韩起叫我的名,点了点头。
我拎着秤走上前,光从棚顶的缝隙里下来,落在秤杆上,我看见秤杆上的刻痕明明白白,心里平稳。
我先把我的秤砣放下,又把县衙的官秤砣放下,先称自己的,再称他人的,再相对比,一个一个过,稳稳的,像一组敲得很准的鼓点。
“称盐。”有人喊。
“称盐。”我重复一遍,把盐铺的袋子一个个打开,抓一把,握在手心,轻轻一捻,有细微的沙子在掌心磨。
我把那一掌盐冲水,水稍混,底下有沉渣,我没有说多话,只让人把这两家盐铺的东西拿在阳光下一晒,差别清楚。
人群里有人咒骂,有人喊好,有人面面相觑,韩起的脸越来越沉,巡检们把两家的账本取来,一翻,人的心就像被人掰开,露出来了。
“这几家,差两三两,那几家,掺沙。”韩起一一标记,“罚,封,交巡检看押。”
“再称官库。”我忽然开口。
韩起看了我一眼,不是没想过,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叫”,他点头。
“称官库的秤。”我举起手中的秤砣,“称官库的盐。”
人群高声,像沸水要溢出来了。
钱弼走上前,脸上挂着笑,“许师,官库的秤,怎容你随便动。”
“钱爷也说‘秤容不得动’。”我笑,手里把秤杆轻轻一翻,露出它每一寸刻痕,“今日动的不是官库,是我们的心。”
这句话不是逞口舌,它是我压了很久的一把弦,我现在把它弹了一下。
韩起冷冷,“请钱爷配合。”
钱弼笑没了,牙齿咬紧,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被扯下来,露出一点焦躁,他最后还是点头。
我们搬来官库的秤,称了盐,称了米,称了白面,称了油,最后称了银。
银子一称,差五钱。
人群炸开了,这不是两三两的问题,是钱的问题,是官的问题。
“这叫‘轻官重民’。”我淡淡说。
韩起把那几个人交给巡检看押,回头看我,眼神沉,“许师,有人要急了。”
果然,夜里,我家门被拍得震天响。
一群人闯进来,带头的是赵清,他面上笑,眼里寒,“许师,钱爷请你去衙门,问两个小问题。”
父亲抬头看他,“问什么要这么多人?”
赵清笑,“许家名声大,怕走漏风声。”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站起来,嫂子脸白得吓人,抓住我的袖子,我轻轻抽出,笑,“我去,我会回来。”
母亲紧握拳头,嘴唇抖,最后没说一句话,只在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悄悄塞了一个小布包在我手里。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冰冷,却狠。
衙门里灯火通明,厅上摆着一盏大灯,照得人脸发白。
钱弼坐在上首,笑,“许师,你好大的胆子。”
我拱手,“钱爷,我只是照实而为。”
“照实?”他拍了一下桌子,“你知不知道你把多少人做的事,公之于众?”
“那些人的事,该公之于众。”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惹的是谁?”
“我知道。”我平静,“我惹的是‘假’。”
钱弼阴笑,“好一个嘴硬的许师。”
他挥了挥手,两个小厮上来,把我按在椅子上。
“你抄账,有没有动过手脚?”
没有。
“你的秤,有没有问题?”
没有。
“你有没有受顾某的钱?”
没有。
每一个问题,我都答“没有”,我的声音不高,却稳,像敲在地上“当当”的铜钉。
赵清忽然起身,走到我身边,俯身贴近我的脸,低声笑,“许师,人活着,讲究个‘懂事’。”
“我懂。”我也笑,“我懂你的‘事’。”
他脸上一僵。
钱弼挥手,“收监。”
我被押到牢里,铁门“哐”地一声,如同石头落水,跳起泡又沉下去。
牢里潮湿,墙角有老鼠的吱吱声,隔壁有人咳嗽,咳得喘不上气。
我坐在湿木板上,背靠墙,闭上眼,心里翻着家的影子,母亲的麻叶包,父亲的咳嗽,嫂子的眼泪,桃儿的风车,都从我眼前像一串风铃,风一过就响。
夜深了,脚步声进来,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许师。”
我抬头,分辨出来是沈执,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灯光不暖,却干净。
“走。”他把钥匙递给狱卒,狱卒躬身,打开锁。
我站起来,低声,“谢。”
他摇头,“别谢我。”
“谢你手里的那把‘刀’。”我说。
他看我一眼,带我从偏门出去,绕过一片阴影,到了一个后院,顾栖梧站在月光里,脸色像薄纸一样白。
“你不能留在监里。”他说,“你一留,明日就会有‘供’。”
“我知道。”我压低声音,“我要回家。”
他点头,“你回去,守着你的秤。明日,我们去州衙。”
第6章 反击
早晨的风很清,像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彻底把人从梦里唤醒。
我把手里那枚“衡”字秤砣擦了擦,塞进袖子里,和父亲一起往州衙去。
巷子口聚了一群人,他们看见我,眼神里有复杂,有赞许,有担心,更多的是一种期许,那种光亮让我有点错愕——原来一夜之间,我们许家的“秤”成了一种可触摸的东西。
我在心里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秤,这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的秤,我不能让它轻了。
州衙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韩起站在台上,顾栖梧在他的另一边,沈执略后。
赵清和钱弼坐在台下的一旁,脸色冷海一样,波浪底下藏着暗流。
“三法司会审。”韩起开口,嗓音压住了横在空中的各种杂音,“今日审官,也审民,审秤,也审心。”
第一个提上来的是王掌柜,他认了偷秤砣,说“生意难,顶不住”。
韩起问,“难,难到要偷?”
他说不出话。
第二个是那两家掺沙的盐铺的伙计,一个跪在地上哭,说“掌柜让的,我只是打工的”。
韩起问,“你掺了没有?”
“掺了。”
“你知不知道你掺的是什么?”
“沙子。”
“你知不知道,这一口沙,塞的是什么?”
他哭得喘不上气,“塞的是良心。”
场上安静了一瞬,老汉在下面小声“哎哟”了一声,像被什么打了一下。
第三个,是库房的账。
钱弼起身,笑,“这账,我们已经看过,是清白的。”
顾栖梧冷冷,“清白?拿出清白给大家看看。”
赵清笑,“顾大人此话怎讲?”
“你们看的是夜里悄悄拿去看的账,是你们以为我们看不到的那一本。”顾栖梧看向我,“许师。”
我上前,袖子里的秤砣冰凉,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我们许家的秤砣,刻了‘衡’字,刻在里头,这是我们许家的印,也是这件事的‘证’。”
我从怀里拿出我留的那份备份抄本,把它和他们昨夜拿走的那一本一一对照。
“四月三十日,入库银三百五十两,你们账上写的是三百六十两,多了十两;五月初三,出库盐引五十,引号未盖;六月初十,值日里役签名不在。”我一条一条念,嗓子并不高,可是每一个字都像在台上落钉。
钱弼脸色变了,“你胡说。”
“胡说不知道在哪里。”我笑,“这些事,都是我抄的时候看见的,我提醒过‘某位’要看印记,他说不用。”
我点名道姓,“赵爷,你说不用。”
赵清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浮起来,“许师误会了,我说‘不用’,是我说‘不必劳烦许师’,不是说‘不用验’。”
他这个话,像一块涂了糖的硬石头,扔在地上,能摔坏牙。
顾栖梧看向韩起,“韩大人。”
韩起点头,“验印。”
衙役捧来印盒,按着我们本地的规制,一一验证那几处印,果然,有两处印是“覆印”,也就是说,原本没有印,后来补盖。
这一幕像一只灰头土脸的老狐狸尾巴被人踩住了,尾巴毛一下炸开——你看见了它的真面目。
人群里有人笑,有人拍腿,钱弼眼角跳了一下,他终于压不住,吼,“大胆——”
“大胆的不是我们,是你。”这是从人群里挤出来的一句老汉的话,他嗓子干,声音却硬,硬得在空中碰响。
赵清站起来,向上方拱手,“大人,此乃误会,我等只是疏忽,不至于到‘斩’。”
顾栖梧脸色淡淡,“疏忽可以解释印,不能解释银。”
“银差去哪里了?盐引差去哪里了?有人拿,拿去给了谁?”他一连问三句,每一句都像一根棍子,直直打在钱弼的肩上。
钱弼额上出汗,他辩,“这是……运输中损耗。”
“运输?”韩起冷冷,“别人运盐,运的是货,你们运的是人心。”
他把两份账摔在桌上,“拿下。”
赵清眼角利光一闪,“谁敢!”
沈执迈前一步,手摸在刀柄上,眼神清清,不见波澜,“我敢。”
刀未出鞘,刀已立在这空线上,谁心虚,谁就退。
钱弼眼神乱了,他是官,他有权,他有胆,可他没秤,没有秤,他站不稳。
“拿下。”韩起重复了一遍。
衙役如狼似虎上前,把人按住,绑上。
这一刻,风往我脸上吹来,掠过我的耳朵,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刑场,只是这一次,跪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人群里有人拍手,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是一种长长的叹气,仿佛憋在胸口里很久的闷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那一天,州衙敲响了三声木鱼,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事后,风声更紧。
我回到家,门槛上多了一道比前天还要深的裂缝,是因为今天进出的人太多。
嫂子见我回来,泪一下涌出来,母亲用围裙角擦眼角,父亲坐在门口,拿起他的烟袋,咳嗽了一下,笑,“回来就好。”
“阿爹,娘。”我叫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想要一个大人来替我挡风。
父亲却把那杆挡风的秤交到了我手里,“砚儿,这秤,给你,你拿去用。”
我接过,手有点抖。
“你不只是用它称米称盐,你也要用它称自己。”父亲说,“称一称你心里那些热的、冷的、急的、慢的,称一称你说话的分寸,称一称你走路的稳当。”
我点头,眼眶热。
夜里,顾栖梧派人来,说梁敬中的供、脉络、甚至往来信札,都有眉目。
“这一次,不会放过。”来人这么说。
我躺在床上,看着屋梁发呆,心里一声一声地回答:不会。
第7章 断头台前
上京的奏章一送,就是一串,像连珠子那样,啪嗒啪嗒,你看见前头的掉下来,后头的就跟上。
梁敬中的名字出现在奏章上,先是“参”,后是“劾”,再后来,是“下诏狱”。
这一连串的动作像在绳子上打结,每一结都要用力拉,比如顾栖梧,比如韩起,比如沈执,比如那些在市上喊“许家的秤重”的老百姓,比如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小吏,他们用力把结拉紧。
秋日将收,北风旁的城像一把铁,敲起来声音沉,京城的刑部衙门前,人山人海。
我站在人群边,挤着,身边的一个老汉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回头,他冲我笑了一下,“许师?”
“老伯?”我也笑,“你也来了?”
“听说要给我们百姓一个‘公道’,就想来看看这公道长什么模样。”他咳嗽两声,眼睛里有光。
我看见前方台上,梁敬中被押着,绳索从他胳膊上绕过去,他没以前那么圆润了,脸上的肉垮下来,眼里有了恐惧,像一只被捉住的狐狸,聪明还在,机巧还在,可是逃不掉了。
他看见我们,眼里闪过恨,也闪过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助。
我忽然有一点奇怪的感觉——我不再恨他到要咬他,我只是觉得,这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秤在哪里,他总是拿别人的秤来称自己。
“梁敬中,”刑部官员朗声念责,“侵吞漕银,逼良为娼,掩饰盐政,改度量衡,非法设卡,陷害忠良……罪状清清,供词明明。”
他忽然挣扎,嘴里喊,“我有话说——”
他的话被押着的人硬生生按下去,木椎敲在木板上,“给——刑!”
场面一瞬安静,像有人把世界的声音都抽走,接着,一阵风吹过,吹起角落里那一张破纸。
刀光一下子亮了一下就灭了,像闪电也像流星。
我闭了闭眼,想起那天刑场上的风,那一条短短的红线,我以为我会在这一刻痛哭,或者是笑,或者是喊。
我都没有。
我只是感觉心里有一个紧紧的疙瘩,把它往上一提,慢慢解开了。
“哥,”我的耳边响起妹妹的声音,我回头,她不在,她在遥远的家,可能正在灶边翻锅,嫂子抱着孩子,母亲坐在门口,父亲拿着那杆秤。
我抬起头,风吹过我的脸,有点冷,也有点暖。
人群慢慢散去,老汉在我肩上一拍,“公道,原来长这个模样。”
我笑,“像一杆秤。”
他点头,“对,像一杆秤。”
路上,沈执从旁边走过,他看见我,停了一下,点了点头,“许师。”
“沈大人。”我拱手。
“回去吧。”他说,“家里,有人等你。”
“你呢?”
他笑了笑,“我在路上。”
“你们这样的人,总在路上。”我说。
他笑得更淡了,“你们这样的人,也总得在家里守着。”
我回望这城,城墙高,城门重,人的心在里面走来走去,像一群鸟,总要找一个地方落脚。
我回家,背着那枚秤砣,跨了三道门槛,到了堂屋,母亲在门口站着,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
“娘。”我叫。
她把我拥进怀里,手在我背上轻轻拍,“回来就好。”
父亲咳嗽两声,笑,“我们许家的秤,算是立住了。”
我点头,认真地说,“立住了。”
第8章 炉火不灭
风过了,屋檐上的风铃又恢复了平常的脆响,像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步的脚音,“嗒嗒嗒”的,心里也跟着明亮。
梁敬中的案子过去了三个多月,我们这座城,似乎没什么变化,街头的馄饨摊照旧冒热气,张婶一边卖一边唠叨,巡检刘栓还是站在巷口,外套扣子少扣了一颗,每每被老婆在后头拽回家补上。
有变化的,是一些细微的东西。
衙门多了一条规矩,验秤不再走过场,印章由两人持,一人不离,账本设了暗格,但它的钥匙不再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米铺的秤砣整齐地摆在柜台后面,上面印着“公验”,有人问我那两个字什么意思,我说,“公道而已”。
盐铺的盐白了,咸里带一点甜,我每次买盐,都要握在手心捻一捻,这是一个老习惯,它能让我在日常里确认一点不易察觉的东西,这让我安心。
家里炉火依旧,父亲的咳嗽在这段日子竟然轻了些,或许因为心宽了。
他坐在门口磨秤杆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吹一支短笛,笛声断断续续,音不准,但我听着舒服。
母亲在灶台边做麻叶包,有时会多包几个,分给街坊邻居,她说,“人心宽,做的东西就甜。”
嫂子绣花,一针一线很稳,侄子已经会走,从一个凳子走到另一个凳子,笑得有模有样,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明白,他自己高兴就好。
妹妹桃儿说媒人来提亲,来的是隔壁村的木匠,性子好,人老实,我问她,“喜欢吗?”
她脸红,点头,又摇头,“我舍不得家。”
母亲笑她,“嫁出去也是家。”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点点酸,像吃柚子heart里那一丝白筋,有一点涩,更多的是甜。
纪老匠去了,我们办了一个很简单的礼,几碗白粥,几盘素菜,大家坐下来吃,讲他年轻时的事,讲他如何用一块粗木头打出最平的秤。
我在他坟前放了一枚刻着“衡”字的秤砣,埋下去的时候,手有一点抖,但心里稳,我说,师傅,你放心。
顾栖梧回京任职,偶尔给我寄一封信,纸上的字清瘦,写,“秤在官,官不易。”
我回信,“秤在家,家不易。”
他末尾画了一横,很短,却像一根桥,把我们这两个世界连到一处。
韩起去了别州,他离开那天,我去送,他说,“许师,做人难。”
我笑,“做个好人更难。”
“可总得有人做。”他说。
“就是。”我握住他的手,我们像两个搬东西的人,彼此借力,各自转身。
沈执,常在路上,偶尔会在巷子口停一下,买一碗豆腐脑,坐在老榆树下吃,吃完,抬头看看我们家的门,然后走。
他每次看门的眼神,都像在确认,“还有没有人扶着秤。”
有一天,他走进来,坐下,放在桌上一个小刀鞘,说,“送你。”
我说,“你给我刀做什么。”
“你用不着刀。”他笑,“你看看这刀鞘。”
我拿起,发现上面刻着几个小字:“尺有刻,心自定。”
我笑,说,“记在心里。”
他说,“你比许多人都知道,什么叫‘定’。”
日子慢慢地往前推,像一架老纺车,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纱出来,衣做好,穿在身上,不必华美,只要耐穿。
我们家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那天卖米的汉子的儿子,他把偷秤砣的事当成自己的耻,也当成自己的教。
另一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小伙子,手上有粗茧,眼睛清,他说,“我来学做秤,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让我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平’。”
我板起脸说,“做秤不能有一丁点讨巧,你能耐得住么。”
他大声说,“能。”
他后来果然能,坐在炉边一坐就是半天,脚麻了也不动,我心里喜欢这个笨劲。
冬天来了,风更硬,河面结了冰,孩子们在冰上滑,笑声掩住了风的尖利。
我站在河边,手插在袖子里,肩头落了一点雪,很轻很轻。
有人走到我身边,低声说,“许师,这几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我转身,是那个老汉,他的胡子更白了。
我笑,“问。”
“你那天为什么没在刑场上笑?”他问。
我愣了一下,笑,“我在心里笑了。”
“那你现在笑不笑?”
我看着远处家的窗子亮起一盏灯,暖黄,柔,像一枚秤砣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笑。”我说。
“因为炉火不灭。”我又说了一句。
他点头,不再问,拍拍我的背,慢慢走了。
我回到家,推门,炉火亮,母亲回头笑,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咳嗽两声,拍了拍我的肩,嫂子在灶台前忙,桃儿边做针线边唱小曲,侄子在土炕上玩风车。
我把那枚刻着“衡”的秤砣挂回墙上——它一直都在,但我还是郑重其事。
我对它说,走吧,我们还要称很多东西,还要称很多人,还要称很多事。
你是秤,我也是。
来源:在海港等待归船的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