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棵老枣树还在。枝桠间挂着几个蔫巴巴的枣子,像被秋阳晒皱的红纽扣,在风里晃啊晃。我站在树下发怔,窑洞里突然传来娃娃们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
怀里的油纸包硌得心口发疼。我攥着它,指节被黄土坡的风刮得发白——四十年了,这风还是这么硬,刮得人眼眶发酸。
火车颠了三十六个小时,下了车又坐俩钟头蹦蹦车,颠得骨头都散架。可算到了王渠村。
村口那棵老枣树还在。枝桠间挂着几个蔫巴巴的枣子,像被秋阳晒皱的红纽扣,在风里晃啊晃。我站在树下发怔,窑洞里突然传来娃娃们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
门帘一挑,出来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端着半盆玉米糁子,抬头时额上的皱纹堆成了枣皮纹:"您找谁呀?"
我喉咙突然发紧。油纸包里的半块油糕跟着心跳一下下撞着胸口。四十年前的黄昏突然涌上来——巧珍端着竹篾盘站在这棵枣树下,盘里的油糕还冒着热气,袖口沾着灶灰,辫梢别朵野菊花,眼睛亮得能照见天上的云:"周哥,新炸的,您尝尝。"
"巧珍?"我哑着嗓子喊,声音抖得像破了洞的风箱。
老太太手里的盆子"当啷"掉在地上,玉米糁子撒了一地。她盯着我,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把枣皮纹都泡软了:"建国哥?真的是你?"
我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住。当年扎着麻花辫跑过田埂的姑娘,如今头发白得像落了层霜,背佝偻得像张旧弓。可眼尾那颗红痣还在,像滴没擦干的血,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快进屋!"她弯腰捡玉米,我忙蹲下去帮忙。指尖碰到她手背,糙得像晒了半世纪的老树皮。窑洞里暖烘烘的,墙根堆着新收的南瓜,炕头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正啃苹果,苹果汁顺着下巴滴在花布围兜上。
"奶,谁呀?"小丫头歪着脑袋,苹果核在手里转。
"你周爷爷。"巧珍擦了擦炕沿,灰扑簌簌落进她的蓝布衫缝里。她转身往灶房走,蓝布衫下摆沾着灶灰的痕迹——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我去煮碗鸡蛋汤,您肯定饿坏了。"
我这才看见墙上的全家福。中间是巧珍,左右各站着一对中年男女,怀里抱着孩子。最边上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的,活脱脱是四十年前的我。
"巧珍,"我叫住她,喉咙发涩,"你...成家了?"
她背对着我往锅里添水,水溅在灶台上:"大女儿在镇上当老师,二儿子跑运输,孙子孙女都上小学了。"她回头笑,眼角的红痣跟着颤,"您看那照片,最右边是小孙子,刚考上县高中。"
我摸着怀里的油纸包。这半块油糕是出发前在西安老巷子里买的,炸得金黄金黄,裹着蜜枣馅。四十年前我要回北京上大学那天,巧珍塞给我一兜油糕。我啃了半块,剩下的半块揣在兜里,火车过黄河时颠丢了。后来总梦见它,梦见咬一口甜得人心慌,梦见巧珍站在枣树下喊我"周哥"。
"那年我走的时候,"我盯着她的背影,"你说等我毕业就接你去北京。"
巧珍盛了碗鸡蛋汤放在我面前,汤里漂着俩荷包蛋,葱花绿得扎眼:"那会儿你多金贵呀,北京来的大学生,哪能耽误你前程。"她坐我对面,指甲盖里还沾着灶灰,"再说我不认字,去了北京连公交都坐不明白。"
我想起1977年冬天。大队部的广播喊我去领高考通知书时,巧珍正蹲在井台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搓衣板在她腿上硌出红印子。我举着通知书跑过去,她却往后退了两步,搓着滴水的手:"建国哥,我...我配不上你。"
"胡说什么?"我急得直跺脚,"我都说了等毕业就结婚,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她低头绞着湿衣服,水滴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我娘走得早,得拉扯弟弟妹妹。再说...北京姑娘都穿布拉吉,我连件的确良衬衫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翻进她家院门。她趴在炕沿上给弟弟补裤子,煤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照见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我从兜里掏出半块油糕——白天她塞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巧珍,你尝口甜的,别老想这些。"
她咬了一口,眼泪"啪嗒"掉在油糕上,把蜜枣馅泡软了:"建国哥,你走吧。我弟弟妹妹还小,我走了他们咋办?"
"我养他们!"我急得直转圈,"我上班挣钱,供他们上学!"
她突然把油糕塞进我手里,转身往灶房跑。我追过去,看见她趴在灶台边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把灶台上的面都碰撒了:"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我就是个农村丫头,配不上大学生。"
后来我真走了。火车开动时,我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只看见黄土坡越来越远,连巧珍的影子都没见着。
"巧珍,"我放下汤碗,"当年你是不是...有啥难处没跟我说?"
她愣了一下,起身从柜顶摸出个红布包。布包磨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打开来,里面躺着半块油糕,硬得像块老砖,沾着细碎的枣泥:"那会儿我傻,看你揣着半块油糕上火车,就想等你回来,再给你炸新的。"
我盯着那半块油糕,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巧珍,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找啥呀,"她把红布包重新系好,动作轻得像哄睡的娃娃,"您在北京成了家,有了孩子,过得挺好的吧?"
我摇头,眼泪突然涌出来:"我没成家。"
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像当年井台边的模样:"咋...咋没成?"
"火车过黄河时,"我摸着兜里的油纸包,指腹蹭过油糕的纹路,"我把你给的油糕弄丢了。后来总觉得,要是没弄丢,就能回来找你。"我苦笑着擦眼泪,"这些年换了三个单位,搬了七次家,总觉得没带着那半块油糕回来,就没法站在你面前。"
窑洞里静得能听见小丫头啃苹果的咔嚓声。她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拽了拽巧珍的衣角:"奶,周爷爷为啥哭呀?"
巧珍给小丫头擦了擦嘴,沾着苹果汁的手在她脸上抹出个花脸:"周爷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转向我,声音轻得像风,"您吃饭吧,汤要凉了。"
我喝了口汤,咸得发苦。窗外的天慢慢黑了,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巧珍脸上。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我蹲在她家门前的枣树下,教她念字:"月...光...照...地...上。"她念得磕磕绊绊,发梢沾着枣花,落在我手背上,痒丝丝的。
"巧珍,"我放下碗,喉咙发紧,"当年你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
她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小丫头吓得往她怀里钻,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地上的碎片,嘴唇直哆嗦:"您咋知道?"
我攥紧了油纸包:"去年整理老照片,发现1977年冬天的日记里夹着根头绳。红的,带花的。"我哽咽着,"那天你说要给我缝布书包,头绳肯定是那时候掉的。"
巧珍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掉,把小丫头的围兜都哭湿了:"我那会儿想着,等肚子显了,就去北京找你。可走到火车站,人家说要介绍信,我没带。"她抹了把脸,指甲盖里的灶灰蹭到脸上,"后来弟弟得了肺炎,我把钱全拿去买药了。等我再想去,孩子已经...已经没了。"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在地上。小丫头"哇"地哭出声,巧珍忙哄她:"不怕不怕,爷爷不是故意的。"
我蹲下去捡碗片,手被碎瓷片划破了,血滴在地上,像朵小红花。"巧珍,"我声音发颤,"我错了。我要是早回来...早回来..."
"您没错,"她给我贴创可贴,手还是糙得像树皮,"是我没勇气。那会儿总觉得,你是要飞上天的凤凰,我是泥里的蛐蛐,配不上。"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得墙上的全家福泛着暖光。小孙子举着个枣从外面跑进来,枣上还沾着青枝:"奶,我上树摘的,甜!"他看见我,歪着脑袋笑,小虎牙露出来,"爷爷吃枣不?"
我接过枣,咬了一口,甜得齁嗓子。这孩子的眉眼,活脱脱是四十年前的我——连歪脑袋的模样都像。
"巧珍,"我摸着兜里的半块油糕,"我能在这儿住两天不?"
她点头,眼角的红痣跟着颤:"行,西屋给您收拾好了,铺的新褥子,晒过太阳的,暖乎。"
晚上躺在西屋的炕上,听着隔壁传来巧珍哄孩子的声音。"别怕黑,月亮照着呢。"她哼着走调的儿歌,像当年哄弟弟妹妹那样。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下枣树的影子,枝桠摇晃的样子,和四十年前分毫不差。
那时候巧珍趴在我肩头,轻声说:"建国哥,等你回来,我给你炸一辈子油糕。"
现在我回来了,可她的油糕,已经炸给孙子孙女吃了。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巧珍往我兜里塞了包油糕,还热乎着:"新炸的,路上吃。"
我攥着油糕站在村口,回头看她。她扶着门框,小丫头拽着她的衣角,孙子在她身边蹦蹦跳跳。阳光照在她头上,白发闪着光,像落了层薄霜的枣枝。
"巧珍,"我喊,声音带着风的哽咽,"我...我以后常来。"
她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成,我给您留着枣,等熟了您来摘。"
火车开动时,我望着越来越远的黄土坡,摸着兜里的油糕。这次,我不会再弄丢了。可有些东西,弄丢了就是弄丢了,再找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滋味了。
你们说,有些遗憾,是不是注定要带进棺材里?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