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后,我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在自己新开的餐厅里,看见了我的嫂子,李娟。
十年后,我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在自己新开的餐厅里,看见了我的嫂子,李娟。
她穿着不合身的员工服,正费力地将一摞油腻的盘子推进后厨的水槽里,水花溅湿了她蜡黄的脸颊。
我的餐厅,窗明几净,装潢雅致,是这座城市新晋的网红打卡点。
而她,像一颗被冲上沙滩的、失掉了所有光泽的石子,卑微地嵌在这个光鲜亮丽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经理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介绍着:“陈总,后厨新来的洗碗工,手脚还算麻利,就是人看着有点……木讷。”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十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叉着腰,指着我的鼻子,将我赶出家门。
她说:“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你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没资格住在这里!”
那时候,我哥,我亲哥陈峰,就站在她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而我,手里只攥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兜里仅剩的两百块钱。
那天,大雨滂沱,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记忆的潮水,将我卷回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们家,是镇上最普通的人家。
我爸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着几亩薄田和偶尔去镇上打零工,辛苦拉扯大我们兄妹三人。
我哥陈峰,大我五岁,早早辍学,跟着我爸下地干活,为人憨厚,但没什么主见。
我,陈阳,是家里的老二,从小学习就好,是爸妈的骄傲。
还有一个妹妹陈月,还在上初中。
我们家虽然穷,但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直到我哥娶了李娟。
李娟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嘴巴甜,会来事。
她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觉得是我哥高攀了。
爸妈拿出了半辈子的积蓄,给我们家那栋老旧的平房翻新了一遍,又给李娟买了“三金”,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刚开始,李娟表现得确实无可挑剔。
她对我爸妈“爸”、“妈”叫得比我还亲,对我这个小姑子也嘘寒问暖,还经常给小妹买零食。
她总说:“我们是一家人,以后要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妈感动得直抹眼泪,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儿媳。
只有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娟的眼睛里,有一种藏不住的精明和算计。
她会不动声色地打听我们家那几亩地的收成,会旁敲侧击地问我爸妈手里还有没有余钱。
我提醒过我妈,但妈总说我想多了,说李娟是真心想跟我们好好过日子。
真正的风暴,来自于一纸拆迁通知。
我们家所在的区域,被规划为新的开发区,我们那栋老宅子,连同宅基地,可以拿到一笔一百八十万的巨额补偿款。
一百八十万。
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这个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万块现金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我爸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盘算着拿了钱,先在镇上给我们兄妹一人买套房,剩下的钱存起来养老。
我妈也高兴地计划着,要给我哥换辆新车,给我准备嫁妆,给小妹存教育基金。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
只有李娟,从头到尾,只是微笑着,很少插话。
她的沉默,在那片喧闹中,显得格外突兀。
饭后,她把我哥拉进了房间。
我路过他们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陈峰,你是不是傻?钱分给他们做什么?陈阳以后要嫁人,陈月还是个孩子,这钱就该我们拿着!”
“那是我爸妈的钱,也是我妹妹的……”我哥的声音听起来很懦弱。
“什么你爸妈的?你爸妈以后不跟我们过?你妹妹以后不靠你这个大哥?钱放在我们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我们拿着钱,去市里买套大房子,把爸妈接过去享福,不比窝在这个穷地方强?”
“可是……”
“别可是了!这事你听我的!你要是不听,这日子就别过了!”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李娟开始频繁地在我爸妈面前吹风。
她说,她娘家一个亲戚,就是因为拆迁款分给了几个子女,结果孩子们拿了钱就各奔东西,两个老人没人管,晚景凄凉。
她说,我哥是长子,理应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这笔钱由他来支配,才是最合理的。
她说,她和我哥会用这笔钱在市里买一套大三居,把爸妈接过去住,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
她说得情真意切,规划得天衣无缝。
我爸妈是老实人,一辈子没经过什么风浪,耳根子软。
他们觉得大儿子老实,儿媳妇精明能干,钱交给他们,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强烈反对。
“爸,妈,这钱是咱们家的,凭什么全给他们?要去市里买房,也得写上你们的名字!”
李娟立刻红了眼圈,委屈地看着我爸妈。
“爸,妈,你们看,我就知道陈阳信不过我。我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她倒觉得我要贪图这点钱。”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我。
“再说,陈阳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以后是要留在城里的,说不定还要嫁到外地去,家里的事,你还管得着吗?这笔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气得发抖:“这是我的家,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我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没着落呢!小妹以后读书不要钱吗?”
李娟冷笑一声:“你上大学?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我们家陈峰为了这个家,初中都没读完就下地干活,这笔钱,本来就该补偿给他!”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向我哥,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他,始终低着头,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李娟摆布。
最终,我爸妈被说动了。
他们觉得,李娟说得有道理,儿子才是他们晚年的依靠。
他们颤抖着手,在拆迁协议的收款账户上,填上了我哥陈峰的名字。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我恨李娟的贪婪和无耻,更恨我哥的懦弱和不争。
可我更清楚,我一个还没踏入社会的女孩子,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拆迁款很快就到账了。
一百八十万,一分不少,全部打进了我哥的卡里。
那张卡,被李娟牢牢地攥在手里。
从那天起,她在我们家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是我爸妈面前那个温顺贤良的儿媳,而是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开始嫌弃我妈做的饭菜油腻,嫌弃我爸抽烟有味。
她给我哥买名牌衣服,给自己买昂贵的化妆品,却对我上大学的学费,绝口不提。
我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我爸妈激动地哭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跟李娟商量,想从那笔钱里,拿出几万块,给我当学费。
李娟把脸一沉,说:“钱都拿去市里看房子了,交了定金,哪还有闲钱?”
我爸急了:“那孩子的学费怎么办?总不能不让她去上学吧?”
李娟凉凉地说:“让她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呗。现在的大学生,不都这样吗?我们可没义务供她读到大学毕业。”
那一刻,我彻底心寒了。
我跑去找我哥,求他。
“哥,那也是我的家,我也有份的!你就当借我的,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十倍还你!”
我哥躲闪着我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阳阳,这事……你嫂子做主。”
“她做主?陈峰,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那是我们全家的钱!”我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被我吼得面红耳赤,最后憋出一句:“谁让你是个女的。”
“谁让你是个女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在我心上划开了血淋淋的口子。
我再也忍不住,冲进客厅,和李娟对峙。
“李娟,你把我们家的钱还给我们!”
李娟正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嗑瓜子,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们家?现在户主是我老公陈峰,钱在他卡里,那就是我们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拆迁款!是我爸妈的老房子的钱!”
“你爸妈以后不跟我们过吗?我告诉你陈阳,这钱,一分你都别想拿到。你那几瓜两枣的学费,自己想办法去!”
“你无耻!”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无耻?”李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无耻!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你们全家都指望着这笔拆迁款过日子,而我,是想用这笔钱,创造更好的生活!”
“我们懒?我爸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供我们读书,你说他们懒?我哥为了这个家早早辍学,你说他懒?我寒窗苦读十几年,考上重点大学,你说我懒?”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娟,你才是那个最懒,最想不劳而获的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出手的,竟然是我哥,陈峰。
他双眼赤红地瞪着我:“不许你这么说你嫂子!”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从小最疼我,会把唯一的糖块留给我,会背着我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哥哥,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打了我。
我爸妈闻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我妈冲过来抱住我,哭着喊:“陈峰,你疯了!你怎么能打你妹妹!”
我爸气得嘴唇发紫,指着陈峰的手抖个不停:“你……你这个不孝子!”
李娟却得意地笑了,她走到我哥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挑衅地看着我。
“爸,妈,你们别怪陈峰。是陈阳说话太难听了。我们现在才是一家人,她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外人。”
然后,她转向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这房子,我们马上就要卖了,搬去市里住。你既然这么看不惯我,就滚出去!”
“这里是我的家,我凭什么滚!”
“你的家?”李娟冷笑,“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爸的名字,你爸已经同意把钱都给我们了,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
她指着大门,声音尖利刺耳。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这种白眼狼!”
我爸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
“爸!”
“老头子!”
家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妈哭喊着,我和小妹手足无措。
而李娟,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甚至连救护车都懒得打。
她说:“装什么装,不就是不想我们走吗?”
最终,还是邻居帮忙,把我爸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医生说,是急火攻心,高血压犯了,幸好送得及时,不然有中风的危险。
我爸躺在病床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阳阳,是爸对不起你……爸没用……”
我摇着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爸出院后,李娟和陈峰一天都没有多待。
他们真的把老宅子卖了,价格低得离谱,然后卷着所有的钱,去了市里。
走的时候,他们没有跟我们打一声招呼。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原本的家没了,我们一家四口,只能暂时寄宿在亲戚家。
我妈整日以泪洗面,我爸的身体也垮了,再也干不了重活。
小妹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那个夏天,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却被现实死死地堵住了入口。
没有钱,我拿什么去上学?
亲戚们同情我们,但谁家也不富裕,东拼西凑,也只够我一个学期的学费。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跪在我爸妈面前。
“爸,妈,我不去上学了。我出去打工,供小妹读书。”
我妈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爸一夜白头,他坐在门槛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天亮的时候,他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里面是皱巴巴的几千块钱,还有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去,给爸去念大学。”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陈家的女儿,不能被这点困难打倒。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出来!”
我捏着那张火车票,泪如雨下。
就这样,我带着全家的希望,也带着满腔的仇恨,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在大学的四年里,我过得比谁都辛苦。
我申请了最高的助学贷款,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
我一天打三份工,食堂、家教、发传单,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
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每天的伙食费控制在十块钱以内。
我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里,给我爸买药,给小妹当生活费。
我没有时间去谈恋爱,没有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我的大学生活,只有学习和打工。
支撑我熬下去的,是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和对李娟、陈峰的恨。
我发过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
我一定要把我爸妈受的委屈,加倍讨回来!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顶级的餐饮集团,从最底层的服务员做起。
我学得比谁都快,干得比谁都努力。
我研究菜品,学习管理,分析市场。
别人下班了,我在后厨跟着大师傅学颠勺。
别人休息了,我在图书馆啃着管理学的书籍。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从服务员做到了店长。
又用了五年的时间,做到了区域总监。
我手里有了积蓄,有了人脉,有了经验。
第十年,我辞职了。
我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一些朋友的投资,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在我曾经最熟悉,也最让我伤心的地方,开起了属于我自己的第一家餐厅。
从选址、装修、菜品研发到人员招聘,我亲力亲为。
餐厅开业那天,火爆异常。
我站在餐厅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百感交集。
十年了。
我终于回来了。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我重新看向后厨那个忙碌的身影。
李娟。
岁月并没有善待她。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手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红肿不堪。
曾经那个光鲜亮丽,咄咄逼人的女人,如今,只是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落魄的中年妇女。
我没有立刻上前去和她相认。
我转身对经理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经理点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我走到后厨的角落,那里有一面小窗,刚好可以看到李娟工作的区域。
她洗碗的动作很机械,也很卖力。
一个年轻的帮厨,端着一盆厨余垃圾,路过她身边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盆里的脏水,溅了她一身。
那个年轻的帮厨,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就走了。
李娟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身上的污渍,继续埋头洗碗。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
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
我想象着自己功成名就,开着豪车,穿着名牌,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我要让她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要让她跪下来,向我,向我的家人道歉。
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我的心里,除了快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是什么,让她沦落至此?
我哥呢?陈峰呢?
他们当年拿着那一百八十万,不是去市里买大房子,过好日子去了吗?
为什么十年后,李娟会出现在我的餐厅里,做一个洗碗工?
我决定,要弄清楚这一切。
我回到办公室,让经理把李娟的入职资料拿了过来。
资料很简单。
姓名:李娟。年龄:42岁。婚姻状况:离异。紧急联系人:无。
离异?
我哥呢?
我让经理把李娟叫到我的办公室。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被推开,李娟低着头走了进来,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经……经理,您找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卑微。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我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静静地看着她。
“抬起头来。”我的声音很平静。
李娟的身子明显一僵,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恐、难以置信、羞愧、慌乱……
无数种情绪,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交替闪现。
“陈……陈阳?”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我淡淡地回应。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餐厅。”
我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她脑子里炸开。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你的……餐厅?”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我没有理会她的震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嫂子,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嫂子”这两个字,我咬得特别重。
李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店……我……我马上就走。”
说着,她转身就想逃。
“站住!”我冷声喝道。
她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走了?我们十年没见,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李娟背对着我,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哭?
她现在,有什么资格哭?
当年她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她怎么没哭?
当年我爸被她气得住院的时候,她怎么没哭?
我的心,又硬了起来。
“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李娟慢慢地转过身,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陈阳……对不起……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对不起?”我冷笑一声,“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掉你当年做的那些事吗?李娟,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问你,”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哥呢?陈峰呢?你们不是拿着我们家的钱,去过好日子了吗?他怎么会让你出来洗盘子?”
提到陈峰,李娟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他……他……”
“说!”
“他……他在三年前,就……就没了。”
这个答案,让我始料未及。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峰……没了?
怎么会?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李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当年,他们拿着那一百八十万,确实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
但李娟并不满足。
她觉得,钱放在银行里就是死钱,必须要拿去做生意,钱生钱。
我哥老实,听她的。
李娟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商业头脑,听信了别人的花言巧语,把剩下的钱,一股脑地投进了一个所谓的“高回报”项目。
结果,血本无归。
房子,也因为还不上贷款,被银行收走了。
一夜之间,他们从天堂,跌回了地狱。
没了钱,两个人开始频繁地争吵。
李D娟骂我哥没用,我哥怪李娟太贪心。
生活的压力,和彼此的埋怨,让他们的感情,消磨殆尽。
后来,我哥为了挣钱,去了一个黑煤窑打工。
三年前,煤矿出了事故,他再也没有回来。
矿上赔了一笔钱,但大部分,都被那些沾亲带故的亲戚们,以各种理由“借”走了。
李娟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她和我哥后来生了个儿子),无依无靠,生活举步维艰。
她做过保姆,摆过地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前段时间,听人说这里新开的餐厅招人,她就来了。
她没想到,这家餐厅的老板,会是我。
听完她的讲述,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结局。
报应吗?
或许是吧。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
陈峰死了。
那个曾经最疼我,后来又伤我最深的哥哥,就这么没了。
我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爸妈呢?还有小妹呢?”我哑着嗓子问。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李娟擦了擦眼泪,说:“爸妈……他们……还在老家那边的镇上,租了个小房子住。小妹……小妹她很争气,也考上了大学,现在应该快毕业了。”
“你们走了以后,就再也没管过他们?”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娟羞愧地低下了头。
“刚开始……没脸回去……后来……自己都过不下去了,更……更没能力管他们……”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能想象到,这十年,我爸妈和小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寄回去的钱,肯定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恨。
我恨李娟的自私和贪婪。
我也恨我哥的懦弱和愚蠢。
是他们,毁了我们这个家。
“你儿子呢?”我问。
“他……上初中了,寄宿在学校。”
我看着眼前这个憔悴落魄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
她可恨,但也确实可怜。
如果我今天把她赶出去,她和她的儿子,可能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可如果就这么原谅她……
我做不到。
我爸妈受的苦,我这十年吃的亏,不能就这么算了。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李娟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终于,我开口了。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
李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但是,”我话锋一转,“你不再是洗碗工。”
“从明天开始,你去餐厅前厅,做保洁。”
“每天,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打扫厕所。”
李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在前厅做保洁,还是打扫厕所,这是最没面子,也最累的活。
每天要面对无数人来人往,要忍受各种异样的眼光。
这比在后厨洗碗,更具羞辱性。
“我……”她想说什么。
“你没有资格拒绝。”我打断了她,“这是你欠我们家的。什么时候,我觉得你还清了,你就可以走了。”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离开。我不会拦你。”
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我知道,以她现在的处境,她没有选择。
李娟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好的。”
“出去吧。”我挥了挥手,不想再看到她。
李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在椅子上。
眼泪,无声地滑落。
哥……
你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娟成了我们餐厅的一道“风景线”。
她每天穿着保洁的衣服,拿着拖把和水桶,在大厅里来回穿梭。
她默默地打扫着每一个角落,清理着每一个餐桌下的垃圾。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去清洗那个人流量最大的洗手间。
餐厅的员工们,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他们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过往,只觉得这个新来的保洁阿姨,有些奇怪。
而我,每天都会坐在办公室的监控前,看着她。
看着她在客人异样的眼光中,默默地工作。
看着她被一些没素质的客人呼来喝去,也只是低着头,说一声“对不起”。
我以为,我的心里会很痛快。
可我没有。
我只觉得,很累。
这样的报复,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乐。
反而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一个月后,我把李娟叫到了办公室。
她比之前,更瘦了,也更憔悴了。
“这个月工资,财务已经打到你卡上了。”我说。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儿子,是不是快放月假了?”我问。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把他接过来吧。”
“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餐厅有员工宿舍,可以给你们母子俩,安排一个单间。”
我的话,让她彻底愣住了。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其实,也不太明白。
或许,是看在她儿子的份上。
孩子是无辜的。
他不能没有一个安稳的住处。
或许,也是因为我哥。
不管他曾经做错过什么,那终究是他的血脉。
“为什么?”她还是问出了口。
我看着她,淡淡地说:“因为,我不想我的侄子,过得像我当年一样惨。”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李娟的心上。
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而是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仿佛要把这十年所受的所有委屈、痛苦和悔恨,都哭出来。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哭完。
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我才开口。
“李娟,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完。”
“打扫厕所,并不能抵消你对我们家的伤害。”
“但是,我也不想再用这种方式,去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密码是你儿子的生日。”
“你拿着这笔钱,离开这里,回老家去。”
李娟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我。
“你……”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了她。
“回去之后,用这笔钱,在我爸妈住的附近,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
“然后,你去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行。”
“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我爸妈,照顾好你儿子。”
“什么时候,我爸妈原谅你了,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恩怨,才算一笔勾销。”
“在那之前,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不多,但足够你们母子生活。”
“当然,这笔钱,不是白给你的。”
“这算是,你给我爸妈当保姆的工资。”
“你,愿意吗?”
我看着她,说出了我的决定。
这是我思考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
折磨她,并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让我哥活过来。
与其这样互相消耗,不如换一种方式。
让她用余生,去赎罪。
去弥补她对我爸妈造成的伤害。
这,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李娟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桌上的那张银行卡。
她哭了。
这一次,是无声的流泪。
良久,她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拿起那张卡,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第二天,她就辞职了。
我知道,她回老家了。
处理完李娟的事情后,我立刻动身,回了那个我逃离了十年的家。
镇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街道两旁,多了些新的店铺。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爸妈租住的地方。
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藏在一条深巷里。
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
十年了。
我不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人。
是爸爸。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太多。
背也驼了,脸上刻满了风霜。
他看到我,愣住了。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
“你……找谁?”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爸……是我……我是阳阳啊……”
“阳阳?”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不敢。
“是……真的是你吗?阳阳?”
“是我,爸,我回来了!”
我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爸抱着我,瘦弱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妈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我,也是瞬间泪崩。
我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小妹也从学校赶了回来。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间,有我当年的影子。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围坐在一起,说着这十年各自的经历。
我没有提我哥,也没有提李娟。
我不想,再让他们伤心。
我告诉他们,我在城里开了餐厅,生意很好。
我告诉他们,我要把他们都接到城里去,给他们买大房子,让他们过好日子。
我爸妈听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心酸。
第二天,我就带着他们,离开了那个让他们伤心的地方。
我在我餐厅附近,买了一套最好的房子。
我给爸爸请了最好的医生,调理他的身体。
我给妈妈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带她去做美容。
我给小妹的账户里,打了一大笔钱,让她不用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
我要把这十年,亏欠他们的,都补回来。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李娟的电话。
她说,她在我爸妈原来住的巷子口,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
每天起早贪黑,生意还过得去。
她说,她每天都会给我爸妈送去热腾腾的早饭,晚上会去帮他们打扫卫生,陪他们说说话。
刚开始,我爸妈不让她进门。
她就把东西放在门口,然后默默地离开。
时间久了,我爸妈的心,也软了。
“陈阳,”她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他前几天,主动跟我说话了……他问我,小宝(她儿子)的学习怎么样……”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激动和喜悦。
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你好好做吧。”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原谅吗?
或许,还没有。
但至少,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我的餐厅生意,越来越好,分店也一家家地开了起来。
我爸妈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硬朗。
小妹大学毕业后,进了我的公司,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半年后的一天,我妈突然对我说:“阳阳,这个周末,我们回老家一趟吧。”
我有些意外。
“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我妈叹了口气,说:“回去……看看你哥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哥的坟,就在老家的后山上。
这十年,我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周末,我们一家人,回到了老家。
车子停在镇上,我们步行上山。
远远地,我就看到,我哥的墓前,有一个瘦弱的身影。
是李娟。
她正在清理着墓碑前的杂草,然后,摆上了新鲜的贡品。
她没有发现我们。
她跪在墓前,絮絮叨叨地,像是在和里面的人说话。
“陈峰,我来看你了……爸妈身体都挺好的,陈阳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小宝也很争气,这次期中考试,又拿了班级第一……他说,他以后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像他姑姑一样有出息……”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爸妈,好好把小宝带大……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们陈家……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还债……”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
我们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
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看到,我妈的眼睛,红了。
我爸,也别过头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李娟拜祭完,起身准备离开。
一转身,看到了我们。
她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我妈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吧,孩子。”
李娟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走到我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我妈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都过去了……起来吧。”
我爸也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李娟哭得不能自已。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那一刻,我心底里,最后一丝对她的恨意,也随着山风,烟消云散了。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没有说话,一起走到了我哥的墓前。
我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笑得憨厚,灿烂。
“哥,”我轻声说,“我回来了。”
“我们,都回来了。”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仿佛是,他在回应我们。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善恶有报,迟来的亲情也得以回归。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李娟依然在那个小镇上,开着她的早餐店,照顾着我的父母和她的儿子。
她用她的后半生,来偿还她前半生犯下的错。
我和她之间,没有亲情,只有一种复杂的、被血缘和恩怨捆绑在一起的责任关系。
我们很少见面,也很少通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是对自己的一种提醒。
提醒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要被金钱和欲望蒙蔽了双眼。
也提醒她,犯下的错,需要用一辈子去弥补。
至于我,我的事业越做越大。
我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女企业家,是无数人羡慕的对象。
但我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提着行李箱,站在南下火车上的,孤立无援的自己。
那段经历,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疤,也是我身上最硬的铠甲。
它让我明白,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也让我明白,亲情,有时候,坚不可摧,有时候,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前几天,小妹突然问我一个问题。
“姐,你恨过哥吗?”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告诉她:“恨过。”
“那现在呢?”
我笑了笑,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
“现在,不了。”
“人,总要往前看。”
是啊,人总要往前看。
生活还在继续,太阳,也照常升起。
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故事。
来源:爱情友情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