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的骨灰盒不大,我单手就能抱过来。可我总觉得,里面装了他沉甸甸的一辈子。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樟木箱子底下,摸到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一只巴掌大的木头鸟,线条拙朴,没有上色,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布包里还有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是父亲那手熟悉的、沉默
父亲的骨灰盒不大,我单手就能抱过来。可我总觉得,里面装了他沉甸甸的一辈子。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樟木箱子底下,摸到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一只巴掌大的木头鸟,线条拙朴,没有上色,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布包里还有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是父亲那手熟悉的、沉默的仿宋体:“去平度。老屋。梨树下。”
就这七个字,没头没尾,像一声砸进深潭的闷响。
我拿着木鸟和纸条去问母亲。她正坐在阳台上,给父亲生前最爱的那盆君子兰浇水,阳光把她的白发照得有些刺眼。她瞥了一眼,眼神瞬间躲闪开,手里的水壶晃了一下,水洒在了地上。
“别去了。”她转过头,声音干涩,“都过去了,老房子早没人住了,荒着呢。”
“妈,爸这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没什么意思,人老了,糊涂了。”她站起身,躲开我的目光,走进厨房,“我去做饭。”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个黄昏。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窗外,一言不发。我一直以为他在看落日,直到有一次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看的根本不是窗外,而是映在玻璃上的、我们这个家的倒影。那个瞬间,我心里一紧。
父亲一辈子都很安静,像块石头。他是一家机械厂的工程师,每天穿着蓝色的工装上班,下班,吃饭,看新闻联播。他对我的爱,是藏在碗里多出来的那块红烧肉,是深夜书桌上悄悄放的一杯热牛奶,是从不说“我爱你”,却在我每次出差时,默默把我的行李箱轮子擦得锃亮。
我们父子之间,隔着一片海。一片沉默的海。
现在,这片海随着他的离去,留下了一张语焉不详的地图。平度,那是父亲的故乡,一个我只在户口本上见过的地名。我三十五年来,一次都没回去过。
母亲的反常,父亲的遗言,像两只手,把我推向了那个叫平度的地方。我没再和母亲争辩,只是默默地订了去青岛的机票,再转大巴。
走之前,我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我去一趟我爸老家。”
她很快回过来:“好,注意安全。爸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是啊,我们都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们,可我们谁也没能在他生前,撬开他的嘴。
飞机落地,一股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从青岛到平度的大巴车上,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高楼变成了平房,又从平房变成了无尽的田野。我握着那只木鸟,它的轮廓硌着我的掌心,像父亲沉默的诘问。
车子停在平度汽车站,我下了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和庄稼混合的味道。我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听我要去的地方,立马乐了。
“哟,去东关村啊,老地方了。那一片现在住的人可不多喽,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上颠簸,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白杨树,心里有种近乡情怯的慌张。
“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巷子,车开不进去了,得自己走。”司机指了指一个狭窄的巷口。
我付了钱,背着包,走进那条时光似乎停滞了的巷子。两旁的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一个老大爷正蹲在门口抽旱烟,眯着眼打量我这个陌生人。我冲他点了点头,他没说话,只是吐了个长长的烟圈。
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梨树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树下,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门上的红漆已经脱落,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上面,像个无言的卫士。
就是这里了。
我从包里翻出父亲给我的一串钥匙,里面有一把小小的、已经发黑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仿佛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段尘封的岁月。
【引子完】
第一章 梨树下的照片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没过了我的膝盖。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北屋,灰色的瓦片上零星长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西边是那棵梨树,枝干虬结,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可以想见,春天开花时,会是怎样一树的繁华。
我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都蒙着厚厚的灰。墙上,一张褪色的毛主席画像还在,眼神依旧深邃。我用手拂去桌上的灰,露出的桌面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又隐隐有种血脉里的熟悉。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一个叫李建国的小伙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曾在这里生活,吃饭,读书。
我把背包放下,开始在屋里翻找。父亲的纸条上写着“梨树下”,可梨树下除了草,什么都没有。我绕着梨树走了几圈,用脚踢开杂草,希望能发现什么松动的土块,但一无所获。
线索断了。
我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着满院荒草发呆。夕阳西下,给整个院子镀上了一层金红色,也拉长了我的影子。
“你是……建国的儿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看见巷口那个抽旱烟的大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院门口,正探着头往里看。他手里还捏着那个长长的烟杆。
“大爷,您认识我爸?”我站起来,有些激动。
“认识,咋不认识。你这眉眼,跟你爸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爷走了进来,踩得杂草沙沙作响。他打量着我,又看看这院子,叹了口气,“建国……走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上个月的事。”
“唉……”大爷又叹了口气,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是个好人,就是命苦,性子也犟。”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王振海,和我父亲从小一起长大。
“王大爷,我爸让我来这儿,说梨树下……”
王大爷打断我:“别找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爸让你来,估计就是想让你回来看一眼。”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像是在隐瞒什么。
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疑窦丛生。我给他递了根烟,他摆摆手,又装上自己的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王大爷,我爸这人,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们?”我试探着问。
王大爷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你爸啊,年轻时候是个犟种,认死理。为了个事儿,差点把天捅个窟窿。后来……后来就出去再也没怎么回来过。”
“为了什么事?”
“这……你还是别问了。都过去了。”王大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天黑了,你一个城里娃,晚上住这儿怕是不习惯。去我家对付一晚吧。”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我有一种直觉,答案就在这个院子里。送走王大爷,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没有电,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继续在屋里寻找。
东边的卧室里,有一铺北方农村常见的大炕。我摸索着墙壁,忽然感觉灶台连接炕头的那块墙砖有些松动。我心里一动,用钥匙的末端使劲撬了撬,那块砖“哐当”一声掉了下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方块。拿出来,解开层层包裹的油布,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男的英气逼人,穿着白衬衫,虽然照片是黑白的,但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的父亲。他身边,站着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比春天的梨花还要灿烂。她依偎在父亲身旁,两人的头微微靠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个姑娘,不是我母亲。
我拿着照片,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手机的光打在照片上,那姑娘的笑容仿佛穿透了四十年的光阴,直直地射进我的心里。她是谁?为什么她的照片会藏得这么深?父亲的沉默,母亲的躲闪,王大爷的欲言又止……所有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我忽然明白了那只木鸟。那拙朴的线条,像极了照片上这个姑娘的气质。这只鸟,是为她刻的。
夜风从破了窗纸的窗户吹进来,呜呜作响,像谁在哭泣。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照片里的父亲,第一次觉得,我对他一无所知。
第二章 沉默的代价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吵醒。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趴在八仙桌上睡了一夜,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照片。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我简单洗了把脸,拿着照片,径直去了王大爷家。
王大爷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照片上,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他没等我开口,就叹了口气,像是预料到了这一幕。
“唉,就知道瞒不住……进来吧。”
他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碗热水。水是温的,捧在手里,却暖不到心里。
“王大爷,她是谁?”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
王大爷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神里有怀念,有惋惜。“这是桂香。你……你该管她叫大娘。”
“大娘?”我心头一震。
“是你爸当年订了亲的媳妇儿。”王大爷的声音低沉下去,“俺们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爸当年多喜欢桂香。俩人青梅竹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爸聪明,会读书,桂香手巧,绣花剪纸样样行。都说他俩是天生一对。”
他说着,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的眼前,也浮现出照片里那两个年轻人,在梨树下,在田埂上,在村里的小路上……那该是怎样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后来呢?为什么我爸娶了我妈?”
王大爷沉默了,端起桌上的旱烟袋,又放下。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出了意外。”
就在他们准备结婚那年秋天,桂香查出来有了身孕。这在当年是天大的事,两人商量着,赶紧把婚事办了。可就在这时,一场罕见的暴雨连着下了一个多星期。村里好几家的土坯房都漏了。桂香家里男人不在,她看房顶漏得厉害,就自己爬上梯子去苫房。
“那天风大雨大,她一个女人家,脚下一滑……”王大D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就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人是救回来了,孩子……没了。”王大爷闭上眼睛,不忍再说下去。
我手脚冰凉,仿佛那场四十年前的暴雨,正浇在我的身上。
“后来呢?”
“后来,桂香在炕上躺了小半年。人是好了,但大夫说,伤了身子,以后……再也不能生养了。”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就等于被判了死刑。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割在桂香和李家人的心上。桂香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愿拖累我父亲,一天夜里,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信上说,婚约作罢,让他另娶,好好过日子。
“你爸当时就疯了。”王大爷说,“他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找了小半年,把附近几个县都跑遍了,也没找到人。桂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找不回桂香,父亲整个人都垮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整天就是拿着木头刻东西,刻来刻去,就是一只鸟。他说,桂香名字里有个香字,人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家里人看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托人给他介绍了城里的工作。他临走前一晚,来找我喝酒。一个晚上,一句话没说,就那么喝。天快亮的时候,他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他说,‘海子,哥这辈子,是欠了她的。’然后第二天,他就走了。”
王大爷的故事讲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一生的沉默。那不是性格,而是一座用内疚和思念砌成的牢笼,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关了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心里能装下的地方就那么大,有的人住进去了,就再也搬不走。桂香住进了父亲的心里,即便他后来娶妻生子,那个位置,也永远地留给了她。
我更明白了母亲的躲闪和焦虑。她或许早就知道这一切。她嫁给了一个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她的一生,又是怎样的一场煎熬?
我走出王大爷家,天已经大亮。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回到老屋,看着那棵梨树,仿佛看到了树下那个叫桂香的姑娘,正对着我笑。
原来,我这次平度之行,不是为了寻找宝藏,而是为了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一道刻在我父亲生命里,也刻在我们整个家庭命运里的伤疤。
第三章 尘封的信件
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妈,是我。”
“嗯……你,你那边怎么样?”
“我见到王大爷了。”我顿了顿,说,“他还跟我说起了一些……爸年轻时候的事。”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母亲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都……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爸那个人,就是爱钻牛角尖。你别听别人瞎说,早点回来吧。”
“妈,桂香是谁?”我还是问出了这个名字。
电话那头的呼吸猛地一滞。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以为她要挂断了,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小峰,算妈求你,别问了,行吗?回来吧,我们好好过日子。”
“嘟……嘟……嘟……”
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不是在责怪她,我只是心疼她。她守着这个秘密,守着一个不完全属于她的丈夫,守了一辈子。这份爱,该有多沉重。
我回到东屋,目光落在了炕头旁边那个上了锁的木箱上。这箱子和我家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更旧。父亲的钥匙串里,还有一把比开门锁更小的钥匙。我试了试,刚好能插进箱子的锁孔。
锁开了。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沓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信,和几十只形态各异的木鸟。有的已经雕刻成型,有的还只是个粗胚。每一只,都和父亲留给我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变脆,上面用隽秀的钢笔字写着“桂香亲启”,却没有地址,也没有贴邮票。
我颤抖着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是我父亲的笔迹,但比他晚年时要飞扬得多。
“桂香:
展信安。
这已是我离开平度的第三年。我在城里的机械厂站稳了脚跟,当了技术员。这里很好,高楼大命,车水马龙,可我总觉得,这里的天,没有家里的蓝,这里的风,没有吹过梨树花香的甜。
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就像一只鸟,飞出了我的世界,连一片羽毛都没留下。
桂香,我对不住你。如果那天我不让你去苫房,如果我早点把那活儿干了,就不会出那样的事。都是我的错。这份愧疚,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想起你笑的样子,想起你纳的鞋底,想起你在梨树下跟我说,以后咱们的孩子,小名就叫‘小梨’。
桂香,你到底在哪?你还好吗?
李建国
198X年X月X日”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原来,父亲不是沉默,他只是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进了这些永远寄不出去的信里。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从最初的愧疚、思念,到后来的绝望、认命。他记录了他在城里娶妻,也就是我母亲的经过。
“……她是个好女人,很安静,对我很好。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可我爹娘催得紧,他们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想,也许他们是对的。我得有个家,得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然后,他写到了我的出生。
“……儿子出生了,七斤六两,很健康。他哭起来声音很响,像我。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你。我给他取名叫李峰,山峰的峰。我希望他能像山一样,坚定,踏实,不要像我,心里总有一片填不满的坑。”
读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我一直以为父亲不爱我,或者说,爱得不够深。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名字里,都藏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和他对我最深沉的期盼。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十年前。信里写道:
“桂香,我老了,头发白了,手也开始抖了,刻不动鸟了。小峰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他很出息,比我强。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只是心里那个洞,从来没被填满过。我时常想,如果当年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会很幸福吧。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在梨树下等你。你不来,我不老。”
信的最后,还有一句话,像是后来才添上去的,笔迹有些颤抖:
“桂舍,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咱的孩子……”
孩子?
我猛地坐直了身体。王大爷只说桂香流产了,可父亲这句“对不住咱的孩子”,语气不像是说那个未出世的胎儿。难道……难道当年还有别的隐情?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第四章 被雨水冲走的真相
“孩子?”王大爷听到我的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黯淡下去。“你爸……都跟你说了?”
“不是我爸,是他在信里写的。”我把那句“我对不住咱的孩子”指给王大爷看。
王大爷沉默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比昨天更浓,几乎要把他的脸都遮住。院子里的鸡在咯咯地叫,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那不是一个孩子。”王大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两个。”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桂香怀的是双胞胎。”
王大爷说,这件事,当年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桂香摔下来后,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第一个孩子,在路上就没保住。但肚子里,还有一个。大夫说,胎儿还很顽强,但桂香身体太虚,能不能保住,要看天意。
父亲当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桂香醒来后,知道掉了一个孩子,整个人都傻了。她不哭不闹,就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父亲跟她说,还有一个,咱们还有一个。她才像活过来一样,眼里有了一点光。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桂香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父亲把家里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眼看着孩子快足月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命运弄人。
就在预产期前一个星期,桂香突然大出血。医院全力抢救,孩子……是个女孩,早产,生下来时像只小猫,哭声都听不见。但总算是活下来了。可桂香,因为这次大出血,子宫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你爸给那闺女取了个小名,就叫‘小梨’。”王大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那孩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不到一个礼拜,还是没留住……走了。”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又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这个打击彻底摧毁了桂香。她出院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包括我父亲。半个月后,她留下一封信,走了。
“所以,我爸信里说的‘孩子’,是指那个活了几天的小女儿?”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王大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他掐灭了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建国他……他骗了桂香。”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闺女……其实没死。”
【第三人称视角】
一九八零年,秋,平度县人民医院。
产房外,李建国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雕塑。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当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告诉他“母女平安,但孩子情况很不好”时,他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婴儿,皮肤是半透明的,血管清晰可见。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李建国把脸贴在玻璃上,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是他的女儿,他和桂香的女儿。
一个星期后,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孩子命是保住了,但因为早产缺氧,大脑可能……会有些问题。将来智力上,也许会比正常孩子差一些。”
医生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李建国的心上。
他回到病房,看着床上虚弱的桂香。她刚刚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再让她知道,她拼了命生下的女儿,可能一辈子都“不正常”,她会疯的。这个要强的女人,会被彻底压垮。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那一刻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找到医生,跪了下来。他求医生,对外就说,孩子没救活。他把孩子托付给医院一个远房亲戚,一个在食堂工作的哑巴阿姨,给了她自己身上最后一点钱,求她把孩子带走,送给一户好人家抚养,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平度。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病房,告诉桂香,孩子没了。
桂香没有哭,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闭上了眼睛。
李建国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和桂香之间,也完了。他用一个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爱情。
这份愧疚,这份罪孽,他背负了一生。他后来去了上海,娶妻生子,他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午夜梦回,他总会看到那双眼睛,桂香那双死灰般的眼睛,和他女儿那双还未好好看过世界的眼睛。
他开始刻木鸟,一只又一只。他想,如果鸟儿有灵,也许能飞到他不知道的地方,替他看一眼,他的女儿,过得好不好。
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那片土地。直到生命尽头,他才留下那七个字,让他的儿子,替他完成这场迟到了四十年的赎罪。
【第一人称视角】
我呆呆地听着王大爷的讲述,仿佛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可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父亲的沉默,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罪。他不是爱得深沉,而是错得深重。他用一个谎言,毁了两个女人的一生,也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
而我的母亲,她嫁给的,是一个背负着如此沉重十字架的男人。她日复一日面对着他的沉默,他的走神,他刻木鸟时专注而痛苦的神情。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这又是何等的残忍。
有些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喉咙里卡着一生的叹息。
我走出王大爷家,感觉天旋地转。原来,我一直敬重的父亲,是一个“罪人”。原来,我安稳幸福的三十五年,是建立在另一个家庭的废墟之上。
那所谓的“不要随便去平度”,不是一句提醒,而是一声警告。警告你,不要轻易揭开家族的潘多拉魔盒,因为里面放出的,可能是你根本无法承受的真相。
第五章 梨花的名字
真相像一把刀,把我对父亲的认知割得支离破碎。我坐在老屋的院子里,看着那棵梨树,第一次觉得它不再美丽,而是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我该怎么办?就此回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继续追查下去,找到那个可能还活在世上的、我的亲姐姐?
我拿起手机,翻出我女儿的照片。她正在笑,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如果,如果当年那个叫“小梨”的女孩活了下来,她现在也该是母亲了。她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
父亲犯了错,但这不该是她被世界遗忘的理由。
我做出了决定。我要找到她。不为父亲赎罪,只为给她一个迟到的身份,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弟弟。
线索只有一条:当年抱走孩子的那个哑巴阿姨。王大爷说,她早就去世了,但她有个外甥女,嫁到了邻近的高密市。
我告别了王大爷,踏上了去高密的班车。高密,莫言的故乡,一个充满了高粱酒味道的地方。我拿着王大爷给的地址,在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找到了那位阿姨的外甥女。
她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耳朵有些背。我说明来意,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没有这事,我姨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更没抱过什么孩子。”她摆着手,就要关门。
“阿姨,”我急了,从包里拿出那只木鸟,“您看这个。这是我爸刻的。他找了她一辈子。”
老太太看到木鸟,关门的动作停住了。她盯着木鸟看了很久,眼神慢慢软化下来。她让我进了屋。
她告诉我,她姨妈当年确实从平度抱回来一个女婴。但孩子不是送人了,是她自己留下来养着。因为她姨妈和姨夫一生没有子女。他们对外就说,孩子是远房亲戚家的,养不活了,他们发善心留下来的。
“那孩子……叫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叫小梨,梨花的梨。”老太太说,“我姨妈说,送孩子来的人交代过,就叫这个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小梨,小梨……父亲,你至少还为她留下了这个名字。
“她人呢?她现在在哪?”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姨妈和姨夫走得早。小梨……那孩子,命苦。小时候发高烧,脑子烧得有点……有点反应慢。读书不行,初中没毕业就下来了。后来嫁了人,嫁到乡下,男人对她不好,爱喝酒,喝多了就打她。没几年,就听说她得病……走了。”
走了。
又是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我千里迢迢,追寻至此,得到的,却是一个如此凄凉的结局。
我以为我的世界已经崩塌过一次,没想到还能再崩塌一次。
“不过……”老太太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她留下一个闺女。跟她妈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她爹后来喝酒出事没了,她跟着奶奶过。听说,那孩子争气,自己考上了卫校,现在在镇上的卫生院当护士。”
一个闺女!
我的心里,死灰复燃。
“她叫什么?在哪家卫生院?”我抓住老太太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叫周燕。就在南关镇卫生院。你去打听,应该能找到。”
第六章 一模一样的木鸟
南关镇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卫生院就在街的尽头,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
我站在卫生院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我该怎么说?说我是你素未谋面的舅舅?说你的外公,也就是我的父亲,欺骗了你的外婆一辈子?这太荒唐了,也太残忍了。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像个可疑人员。终于,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护士站里,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正在给一个哭闹的孩子量体温。她很耐心,声音很温柔:“宝宝不哭,阿姨轻轻的,一下下就好啦。”
她的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种说不出的柔和。我看着她,心跳莫名地加快。虽然五官并不相像,但她眉宇间那股温柔而坚韧的气质,像极了照片上的桂香。
她就是周燕。我的外甥女。
我没有立刻上前。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熟练地给病人打针、换药,看她微笑着回答家属的各种问题。她很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心里一阵阵地发酸。这就是我那苦命姐姐留下的女儿。她没有被命运打倒,而是像一棵在石缝里长出的小草,努力地向上生长,还为别人带去荫凉。
一直等到快下班,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她看到我,微笑着问:“叔叔,您哪里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我能说什么呢?我从包里,默默地掏出了那只木鸟,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
周燕的目光落在那只木鸟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摸着木鸟的翅膀。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我妈妈……也有一个。”她的声音哽咽了,“一模一样。”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里面也躺着一只木鸟。和我带来的那只,无论是形态还是拙朴的刀工,都如出一辙。只是她这只,因为常年佩戴,颜色更深,更油亮。
“我妈说,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周燕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说,刻这只鸟的人,是个好人,只是……他有他的难处。”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我原以为,桂香会恨我父亲一辈子。没想到,她留给女儿的,没有怨恨,只有一句“他是个好人”。
原来,最好的道别,是把对方活成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带着他的好,继续走下去。桂香做到了,而我父亲,却用一生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我妈给她自己改了名字,叫李念香。她说,她要永远念着那片梨树的香气。”周燕看着我,泪眼婆娑地问,“叔叔,您……是我妈的亲人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是……你舅舅。”
那一天,我们在卫生院旁边的小饭馆里,聊了很久。她给我讲她母亲李念香(桂香)的一生。她被收养后,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她知道自己身世后,从未想过去寻找亲生父母。她说,她不想去打扰他们。她后来嫁人,生下周燕,虽然生活困苦,但她始终乐观坚强。她去世前,把这只木鸟交给了周燕,让她好好保管。
我给她讲了我的父亲,那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和那个迟到了四十年的真相。
我们两个陌生人,因为一段尘封的往事,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我们都没有开灯。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哭,我也在哭。我们在为各自的母亲哭,也为那段被命运捉弄的爱情哭。
第七章 梨树下的新生
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咄咄逼人,而是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说:“妈,我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我找到她了。不,是找到她的女儿了。”我继续说,“是个好孩子,当了护士,很懂事。”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
“妈,”我的声音也哽咽了,“爸他……不怪他。也……不怪你。你们都苦了一辈子。”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母亲积攒了半生的闸门。电话那头,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嚎啕的哭声。那哭声里,有委屈,有隐忍,有释然,有解脱。我举着电话,静静地听着,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流淌。
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对。隔在我们之间的那片沉默的海,终于被泪水填满了。
我带着周燕,回到了平度东关村的老屋。
我们站在那棵巨大的梨树下。四十年,它见证了一场爱恋的萌芽,一场悲剧的发生,和一个家庭的分崩离K离。如今,它又见证了我们这场迟到的相认。
我把我父亲写的那些信,和那些未完成的木鸟,都拿了出来。我和周燕一起,在梨树下挖了一个坑,把那个承载了父亲一生秘密的木箱,整个埋了进去。
“爸,桂香大娘,”我对着土坑,轻声说,“都过去了。安息吧。”
周燕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她没有说话,但泪水已经打湿了身前的土地。
做完这一切,我们相视一笑。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只飞舞的蝴蝶。
离开平度的那天,周燕来送我。她给我带了一大包自己做的梨膏糖。
“舅舅,以后常回来看看。”她红着眼圈说。
“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是,有空就带孩子去上海,我家里,也是你家。”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坐上了回青岛的大巴。车窗外,平度的田野向后飞驰。来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的空气里都是秘密和悲伤。离开时,我闻到的,却是泥土的芬芳和梨花的清香。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遗言的真正含义。他不是让我来寻找一个秘密,他是让我来完成一场和解。与他,与桂香,与母亲,也与我自己。
不要随便去平度,除非你知道这些。
是的,不要随便去。除非你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家族历史中那些深藏的伤痕和裂缝。除非你懂得,上一辈人的爱恨,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深沉。除非你相信,即使在最深的黑暗和痛苦里,也总有宽恕和爱的种子,在等待着发芽。
回到上海的家,我把那只父亲留下的木鸟,放在了我的书桌上。妻子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都……处理好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转过身,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嗯,都好了。”
我看着那只木鸟,它静静地停在桌上,翅膀收拢,像是在做一个长长的、安稳的梦。我知道,从今天起,父亲也终于可以安睡了。而我,也终于读懂了他沉默了一生的语言。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