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稚宛却不理他,而是一步一步,宛若木偶般往前走,走到我面前时,声线模糊而嘶哑:「少夫人……」
可那原本隆起的肚子,此刻却平坦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宛儿,我们的孩子呢?」
宋稚宛却不理他,而是一步一步,宛若木偶般往前走,走到我面前时,声线模糊而嘶哑:「少夫人……」
「这一次,我承你的情。」
恍惚间。
我忽然想起,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不带嘲讽,毕恭毕敬地叫我「少夫人」。
顾挚卿闻言,却是强笑一声:「倪素,宛儿向来任性,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桌边的血盆,顿时愣住:「哪来这么多血?」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顾挚卿怔住,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慌乱与无措:「倪素,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晚回来了一会儿,孩子呢?」
我眼中毫无波澜:「孩子?」
「孩子没了。」
16
和很多年轻的女孩一样。
宋稚宛肤浅,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我忘了,曾经的我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将自己的丈夫当成归宿。
可顾挚卿,永远都只知道逃避。
借宋稚宛,逃避承担起整个侯府的责任。
又借着我,逃避自己辜负了宋稚宛的责任。
原来,这样身不由己的命运不只对我。
对她而言,同样是悲剧。
17
失去孩子的宋稚宛,眼里的光消失了。
她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对每个人都保持一份警惕与仇恨。
一开始,顾挚卿还没放在心上。
毕竟,之前都能轻轻松松就哄好的女人,这一次应当也是如此吧。
可他错了。
那个未及出世便夭折的孩子……
将会成为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之后,他每每靠近她,便会被她抓得满脸血红。
年中,恰逢那个纨绔朋友送来了一对双生美人儿,或是为了气宋稚宛,或是想她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再无休无止地作闹。
这一次,顾挚卿慷慨地收了下来。
这对美人儿十四五岁,就和当年的宋稚宛一样灵动、俏皮,这快乐还是双倍的,哪个男人见了不晕忽?
宋稚宛应该着急的。
可这次她却不吵不闹,冷眼看顾挚卿连续数夜,宿在这对美人的房里。
只是她不急,顾挚卿便急了。
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和往常一样,往宋稚宛的稚风苑送去各种礼物,珍贵的珠宝首饰、稀有的书画古籍,还有她曾经最爱的鲜酪果子,流水般地送去。
只是,她却把这些礼物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他再送,她再退。
如此循环往复。
到后来,那些名贵的礼物竟被春儿一个个抬到了我院子里。
这丫头也傻,我问她送我作何,她便眼泪汪汪地道:「这侯府会吃人,只有少夫人,好歹还给我们姑娘请了大夫。」
「她说,您的恩情她一世都不会忘!」
嗬……
这剧情走向,倒是让我意想不到的。
18
春去夏来。
这两人的命运,似乎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宋稚宛坐完了小月子,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又因为夏天炎热,便偶尔溜达出小院透气。
只是不知怎地,时不时便会走到我这里。
我忙完铺子里的事,便总看到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的藤萝花架下,紧张地绞扭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此,瞧她日日被晒得小脸通红,倒也可怜。
终于有一天,我开了口,邀她到凉亭坐坐。
「哎!」
只见她欢天喜地应了声,便一路小跑过来,差点崴个跟头。
这可算开了个好头。
从那之后,宋稚宛越发频繁地来找我,把原先放在顾挚卿身上的黏人劲儿,全数使到了我身上。
和前世一样,她似乎完全没受伤,依旧是那副热烈单纯、莽里莽撞的模样。
有时我一边主持中馈,一边打理铺子,忙得焦头Ťű¹烂额,她便静悄悄地帮我整理账本,核对数目。
虽然动作生疏,但那份认真劲儿却让人感动。
翌日,她便画了几个歪歪曲曲的符号,告诉我那叫阿拉伯数字,可以帮助我更好地管家、算账。
她还扭扭捏捏地告诉我:「少夫人!」
「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我是穿越女。」
我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茶盏。
「什么是穿越女?」
她嘿嘿笑了两声:「就是从其他时空穿越来的呀,我以前,还是化学研究员呢。」
闻言,我故意打量她两眼:「哦,那些穿越女……她们,也都和你一样笨么?」
「谁说的!」
宋稚宛愣住了:「她们大多数都会做美食、做火药,还会行军打仗……每一个都比我聪明得多!」
说到最后,她神色复杂地喃喃自语。
「对,比我聪明得多!」
我又故意激她:「怎么那些人全都会,就你什么都不会?」
她有些不满:「谁说我不会的!」
「比如……我会做肥皂!」
「对,我真的会做肥皂!」
19
宋稚宛没有骗我。
熬了几个晚上不睡觉,她真的鼓捣出了肥皂,还添了桂花油在里面,闻起来香香的。
她送来香皂的那一天,我便拿着洗了个澡。
她见我很是喜欢,后来,陆陆续续又做了绿茶胰子、红枣胰子、牛乳胰子……
也难得她能想那么多花样。
我将多出来的香胰子送给了上京的贵夫人们,不出意料地,获得了一致好评。
于是我提出,她的胰子可以放在我的铺子里卖,利润五五分成。
她很高兴地答应了。
20
三年后。
有宋稚宛的加入,我的铺面已经从原来的三四间,开到了如今的六十多间,涵盖茶叶、瓷器、洗化、笔墨、餐饮。
身为穿越女,她总能想到无穷无尽的新点子。
而我,就负责把关和实现。
面对上京的贵夫人们,我也不藏着掖着,而是实话实说—这些都是府上的宋姨娘想出的主意。
如此,顾挚卿出去应酬,便总听到人说。
「你们侯府的宋姨娘,脑子的确灵光。」
这话听得多了,他又不免想起了宋稚宛,和当初两人那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日子。
只是如今,他大多数都是宿在那对美人房里,或者去洛儿那里放松,偶尔偷偷摸摸去看宋稚宛,被发现了,便不免被她打出来。
这日,春光似海,草长莺飞。
忙完了铺子里的事,我叫了人,在凉亭子里面打马吊。
今日的宋稚宛穿着一身粉色衫子,面颊红润,声音透亮,大大咧咧的样子,看着比三年前那苍白瘦弱的样子,早已大为不同。
不知何时,顾挚卿出现了。
他走到宋稚宛面前,声音沙哑而颤抖:「稚宛,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却只是埋头打牌,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他。
顾挚卿不甘心,他伸手想要拉住宋稚宛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
「别碰我!」
声音冰冷刺骨:「我嫌脏。」
闻言,我和春儿差点笑出了声。
顾挚卿的手僵在半空:「宛儿,我知道我错得离谱,那个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把玩着手上的纸牌,淡声道:「世子,孩子不是刚掉的。」
「三年都过去了,您要是有意,早就找出杀害孩子的凶手了,不是么?」
身后,顾挚卿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何尝不知,是谁落掉了那个孩子?
左不过对他而言,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洛儿,每一个都难以割舍……
此时,恰逢那一对双生美人儿嬉笑着从不远处走过。
那副妖妖俏俏的模样,让顾挚卿更加难以自处,当即怒视着两个美人,大声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府去!」
两人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跑开。
顾挚卿再次看向宋稚宛,急切地说:「稚宛,我已经把她们赶走了,以后,我的身边只有你!」
宋稚宛却冷笑一声。
「你也滚。」
21
当众赶走了世子的宋稚宛,面上丝毫不显。
我手上摸着牌,笑道:「你怎地,忽然就不爱他了?」
她摇了摇头:「我算是看透了,我只是他用来自我感动的工具!」
「他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一生只钟情我一人……这些狗屁誓言,不过是他给自己立的深情牌坊!一旦不如他的意,就会立刻翻脸无情!」
说着,宋稚宛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很快却被冷漠取代:「可我偏不!」
「我偏不给他表演的机会!」
说着,她很响地擤了一把鼻涕。
眼看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坚持打牌,身旁的春儿低声道:「姑娘这是……失心疯了?」
看着宋稚宛那副又哭又笑的模样,我莞尔。
「不用管她。」
22
年中,因为香胰子卖得好,我又开了五间铺子。
这一次,全数记了宋稚宛的名字,翌日,十个正副掌事、三十四五个做事婆子,将整个小院塞得满满当当,宋稚宛高高坐在上首,发布这个季度的生产任务。
错漏百出地念完发言稿子,她兴冲冲地来到我面前。
「爽,真爽!」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爽过!」
「我呸,我要是早早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也不会被顾挚卿那小子三言两语就迷晕了头!」
我给她倒茶,她不要,却一鼓作气喝干了整壶的茶水。
一边喝,一边嗔怪地对我抱怨:「原来,这就是手握权力的感觉吗?」
「少夫人,你原来一直过的是这样的好日子啊!」
我自然淡笑不语,依旧不疾不徐,修剪着鲜嫩的枝芽。
宋稚宛牛饮过后,颇为无聊地打量着我。
看着看着,她忽地开口:「倪素,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见我并未反对,她幽幽叹了口气。
「虽然不想承认……」
「但我其实,一直都有点嫉妒你。」
「从进府的那天起,你就好像无所不能,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是吗?」
见她点头如捣蒜,我只是一哂。
其实……
我也曾经嫉妒过她。
热烈的,纯粹的,坚信会被人一直深爱的。
宋稚宛走后,见我坐在花丛前若有所思,春儿奇道:「少夫人,今日不摘花吗?」
我笑了,轻轻拂过眼前青绿的枝丫:「这些花苞,先莫摘吧……」
「我们,要等一朵花慢慢地开放。」
23
闲得无聊,我也会和宋稚宛一起做女红。
她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是充满奇思妙想。
她会在绣品上加上一些古怪的图案,或者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搭配出独特的效果。
虽然常常被人笑话,但她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在我这里,她从原来的宋姨娘,再次变成了宋稚宛。
24
大伙都知道,侯府的宋姨娘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我也不用后院的规矩拘着她,不知不觉间,她日日出入坊市,倒比我这个正头老板还嚣张些。
对一些人不怀好意的调侃,她每每还击。
「我才不是什么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在当代,女人很少抛头露面。
更遑论她这种带着数十个家丁,横行霸市的女财主。
因此,她没少被人看新鲜,尤其是街头巷尾的孩子们,总是会在铺子前面探头探脑。
宋稚宛也不气,还笑眯眯地分糖给他们吃:「姨娘我不光会算账,会作诗,还会造肥皂和鞭炮!」
「快说,你们想不想学?」
她本是好心,想把毕生所学传授给邻家小女孩。
却没想到,那孩子摆着小手拒绝了。
「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下一秒,宋稚宛的笑容消失了。
25
那日后,她便总是郁郁寡欢。
总是在背着人处自言自语:「我他喵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天爷让我穿越,怎么可能是为了攻略顾挚卿?」
「我怎么会在那种人身上浪费了大半辈子?」
念叨数日后,她便追着我要钱,说要送那些家寒的女娃娃学手艺,还要教她们算账、作诗,造肥皂和鞭炮。
我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得将之前的利润全数结算给她。
谁知不到半年,那钱便被她造育婴堂和女学堂,造个精光。
府里人人都说,宋姨娘变了。
不挣钱,光贴钱。
我却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老夫人终于看不过去了。
年底,她便找了借口,连续请了几名方士来侯府看风水。
明里暗里说侯府里来了灾星,不旺家宅,不利子嗣。
前世,她也是用这个借口把宋稚宛逼走,最终死在侯府之外的。
但如今,她对我的怨气似乎更大。
里里外外,皆在埋怨我拢不住顾挚卿的心,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我可不会惯着她。
当即微妙地笑道:「母亲,这府里三年无出的,也不止我一个,其他妾室也没有不是吗?」
说着,我又无奈地一撇嘴角。
「说不定,是世子的问题呢?」
老夫人噎住了。
26
宋稚宛也听说了这事。
也不知道她心里揣着什么主意。
某一天,她忽然找顾挚卿说话了。
顾挚卿自然是欣喜若狂——虽说那对双生美人和宋稚宛是同一个类型的,但替身毕竟是替身。
他最好的还是她这一口。
如今,她忽然和他好了,也允许他进房了。
这简直就是失而复得的白月光,他就像再次陷入热恋的毛头小子般,搜罗来各种奇珍异宝,只为博她一笑。
府里人都说,宋姨娘这是要争管家权了。
毕竟,侯府终究姓顾。
只要她有了孩子,百年之后,我经营的一切还不是她的?
对此,我只是淡淡一笑。
27
没人知道,宋稚宛曾在某个深夜悄然来到我的小院。
夜凉如水,月色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和三年前一样,她披散着长发,一手抚在小腹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少夫人,我又怀孕了。」
这一次没有炫耀,没有趾高气扬,眼前的小妇人很平静。
我有些看不懂她了:「为了挽回顾挚卿?」
「不是。」
她微微摇了摇头:「少夫人对我恩重如山。」
「这个孩子,是我为你生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许久,我方发出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呢?」
宋稚宛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却带着无尽的苦涩:「我知道少夫人不喜欢顾挚卿,可是,要在侯府坐稳主母的位置,还是需要一个孩子的吧?」
说罢,她一字一句道:「可我和她们不一样。」
「我和你才是一条心的。」
闻言,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是对的。
在这充满钩心斗角的侯府里,孩子确实是我稳固地位的关键,但……
「这对你不公平。」
我摇摇头:「稚宛,你不必如此。」
宋稚宛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倪素,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在这侯府里,也只有你真心待我……」
「一个孩子而已,我愿意。」
此刻,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我心中震颤不已。
28
实际上。
重生此世,我从未给过宋稚宛真心。
我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与争斗之中,从未审视过她真正的为人。
给她的那点钱,不伤筋,不动骨,也不过和打发小猫小狗一般。但我万万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也会有人投之以木桃,报我以琼瑶。
此刻的我,心中感慨万千。
稀疏的光影下,她轻轻拉着我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有着我们共同期待的、新的生命。
这个孩子,会将我们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29
顾挚卿并不知道。
宋稚宛的低头只是假象。
她表面上温柔似水,与他亲密无间,可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伪装。
饱含厌恶的、痛苦的伪装。
得知宋稚宛怀孕,顾挚卿满心欢喜地拥着她,憧憬着两人未来的幸福生活时,她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顾挚卿,游戏结束了。」
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他满脸不可置信:「宛儿,这是什么意思?」
宋稚宛却轻蔑地看着他:「意思就是,你可以滚了。」
这句话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击中了顾挚卿。
一时间,他颇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宛儿,我们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她冷冷「呸」了一声Ṫůₕ:「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过是利用你要个孩子罢了,你还以为我真的原谅你了?」
顾挚卿急了:「宛儿,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睁眼看看这上京城,哪个权贵家中不是三妻四妾?」
她满不在乎:「对啊,你不也是吗?」
闻言,顾挚卿如遭雷击。
没错,他忘记了,自己早就一妻四妾,背弃了两人那一生一世的誓言了。
宋稚宛却不管他作何想,随即戒备地捂住了自己肚子:「还有,这个孩子与你无关,是我一个人的。」
「从现在起,别再靠近我了!恶心!」
30
顾挚卿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宋稚宛,每日借酒浇愁,人也变得颓废不堪。
而宋稚宛则安心养胎,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不知不觉,洛儿重新得宠了。
毕竟是知心姐姐,有顾挚卿每日不知疲倦地倾诉忧愁,她很快就怀孕了。
虽然她还极力瞒着,但我主持侯府中馈日久,府里上上下下,早已遍布耳目。
她迟了一个半月的月信的消息,隔了半日就传到了我这里。
顾挚卿很快得知了这个喜讯,没过几天,便着小厮来传话,说要提洛儿为姨娘。
可这次,一向体恤大方的我却不肯点头。
就这么拖拖拉拉,直到洛儿和宋稚宛两人都过了三个月,坐稳了胎才松口,要考量考量她的人品。
对此,老夫人和顾挚卿都没话说。
毕竟经过数年经营,这府里里里外外,都称颂我贤明。
我质疑洛儿,那必然是洛儿有问题。
尚须被主人好好地调教,调教。
31
侯府后院的洒扫事务,向来都是洛儿安排的。
这日我站在廊下,却指着地面道:「洛儿,那游廊上的冰,怎地又结上了?」
「都化雪了,不应该啊。」
洛儿一愣:「少夫人,我这就安排人去铲!」
是的,这是宋稚宛每日来向我请安的必经道路。
冬日路滑,又兼结冰,有了前车之鉴,她已经许久不从这里经过了,但我却命人日日洒扫。
将廊下的薄冰铲除后,洛儿朝我讨好地笑:「少夫人您看,都收拾干净了。」
我皱了皱眉:「我看还是滑。」
她又笑:「奴觉得……不滑啊。」
这话,可是她自己说的。
我点点头:「既然不滑,那你便日日清晨,来向我请安吧。」
对方闻言,笑容僵在唇边。
我的视线,落在廊下那不起眼的砖缝里。
那一处,依旧摇曳着一排红花的残茎:「这害人的东西,怎么能种在老夫人院子里呢?」
「要我说,该早日连根拔去才好!」
闻言,洛儿的面色渐渐地白了。
32
洛儿和宋稚宛那种傻白甜不一样。
当年,老夫人让宋稚宛过游廊,她便让游廊结上冰,老夫人让她送滋补汤,她便给汤里撒红花。
老夫人不能容忍庶长子从一个乖张的穿越女肚子里出来。
就算顾挚卿日后问起,也只道是她这丫鬟的疏忽。
这么一个主动给主子背锅的下人,谁不喜欢?
这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啊。
难保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再次残害宋稚宛。
因此我院外那条小道,也开始日日结冰了。
洛儿也曾找顾挚卿哭诉过,却当即被他呵斥:「少夫人怎么会针对你?」
毕竟在他看来,我这个贤惠大度的世子妃,连最任性乖张的宋稚宛都可以包容,更何谈敦厚的洛儿呢?
后来,她也去求过老夫人。
可老夫人早已放权多年,如今还指着我帮顾挚卿打点朝堂上下,又怎么会为了个丫头得罪我?
如此日日神思不属。
没过多久,她便早产了。
33
洛儿的孩子并非摔掉的。
而是她日日惊恐,怀疑所有人都要害她,连日睁着眼睛到天明,最终胎死腹中的。
孩子掉下来那日,我带着几根野山参去看她,却见她苍白失神地蜷缩在屋子角落:「洛儿不知何处做错了,还请少夫人点拨。」
我自然知道她在恐惧什么。
没有好的出身,又是家生的奴婢,她不仅恐惧我,恐惧宋稚宛,还恐惧老夫人——那无尽的恐惧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最终彻底沉沦。
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
她用自己的害人之心揣度我,竟活生生吓落了胎。
看着她空洞无神的双眼,复杂的情绪一时涌上心头,我不由得说了几句心里话:「当初,你若让宋姨娘顺顺利利诞下庶长子……」
「那你这个孩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生下来了,不是么?」
洛儿不甘地咬咬牙:「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见话不投机,起身便走。
她却在我身后幽幽道:「少夫人!」
「我知道您容不下我,可为什么,您却能容下宋姨娘?她的孩子,不也是庶……」
我微妙地笑道:「谁说的,她哪有孩子?」
「那孩子,分明是我生的啊。」
「……」
我走以后,洛儿彻底疯了。
成日里疯疯癫癫,咒骂老夫人过河拆桥,又骂顾挚卿见异思迁,骂侯府中人皆不得好死。
隔日,她便被关到了庄子里去,生死不知了。
34
时日匆匆,春去秋来。
最凉爽的季节,宋稚宛顺利诞下了一个女儿。
怀胎十月,她几乎很少出门,因此对外,侯府只道这个女儿是我亲生的。
我也默认了。
上京无论赏花宴还是曲水流觞,我都带着她们娘俩。
那一对双生美人失宠之后,顾挚卿又纳了两名少女,都是和曾经的宋稚宛一模一样的活泼型。
只是,十年过去了,府里依旧还是只有一个孩子。
毕竟,不能生育的男人才更让人放心。
对比女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有少女的样子,宋稚宛倒是越来越老成了。
做派间甚至有了几分老嬷嬷的味道,阴阳怪气,不怒自威。
只是,她在侯府如此,在府外那群小女娃娃那里,却是另一番姿态。
她说办学,并非空谈。
她所建立的女子学堂,坐落在上京的一处幽静之地,白墙灰瓦,绿树成荫。
学堂里,大多数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也有家中受宠,却不甘平凡的闺秀。
宋稚宛这个人虽然不算聪明,但还算诚恳。
她自己讲学不行,便出去邀请一些有才华的女子来学堂讲学,或是女医传授一些带下的医疗知识,或是白手起家的女商人,讲述自己的创业故事。
随着时间推移,学堂的名声越来越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女子前来学习。
这些讲座丰富了她们的视野,也激发了她们的斗志。
宋稚宛日日奔赴新的战场,却把女儿扔给我带。
后来,那小女娃娃渐大,也会学着外人的口气,对着我排揎自己亲娘:「母亲,娘亲又出门撒钱去了。」
我则是继续翻看账本:「随她去吧。」
「你娘高兴就好。」
当然,偶尔宋稚宛撒钱多了,我也会忍不住跟着排揎。
「宋稚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
她永远理直气壮:「我在改变这个世界。」
35
因为年轻时滑过胎,宋稚宛落下了体寒的毛病。
女儿到了十岁,她便越发不爱出门,直到天气转暖,才勉强答应跟着我出去应酬。
这日,国公府饮宴。
吃喝不到半途,宋稚宛便在我身边睡着了。
我让人送她去厢房休息,来到他们后院,却见下人们面色惊惶,行色匆匆。
原是偏院里面,活活冻死了一个老姨娘。
死前,嘴里还在喊着「民主」「平等」「富强」「和谐」。
不知何时,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宋稚宛清醒了,她半睁着眼,怀里还抱着暖炉,正竖着耳朵听下人们闲聊。
「这老姨娘啊,当初也是和我们老公爷爱得死去活来的。」
「后来年纪大了,老公爷又迷上了春华楼的清倌人。」
「这不,冻死在厢房里都没人知道!」
听着听着,她也忍不住插了句话。
「不是,失宠了也不至于冻死吧?」
那下人听了,忙道:「夫人有所不知!」
「在我们府里呀,老夫人四盆炭,世子妃两盆炭,得宠的侧室只得一盆,更何况那些不得宠的?」
「要是运气不好,掉在哪个偏院里,病了、死了也是常有的事!」Ṭũ̂₍
宋稚宛听了这话,便默然了。
回去的路上,她蜷缩在我身边,颇为怅然:「我总算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从来都没有雌竞。」
「从来,都只有职竞。」
说着,她又紧紧地抓住了我:「少夫人,还是你对我好。」
我微微一笑:「知道就好。」
她轻声道:「其实,我还有个秘密……我来的那个世界,也没有那么人人平等。」
「是么?」
我故意道:「其实,我也有个秘密。」
宋稚宛有些不满了:「什么秘密?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也不早点告诉我?」
我悠悠道:「等我们都老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宋稚宛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36
可我没想到。
宋稚宛没能等我到老。
因为很多年前,被那次小产伤了身子,她最终没能熬过下一个冬天。
那一日,我送走了会诊的名医,到小厨房端药,却见她就站在月下,披着长发,身形瘦削,面色却异常红润。
我将她扶去榻上,她却紧紧抓着我不放。
「是时候了……素素,你的秘密……」
看到她亢奋潮红的面孔,和隐约涣散的瞳孔,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主动拉住了她冰冷的手。
我告诉她:「这是什么,知道吗?」
「这是现实主义,牵起了理想主义的手。」
闻言,她愣住了。
愣了一会儿,忽然哭了:「你这个骗子,居然骗了我一辈子!」
哭了一会儿,又忽然笑了:「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总算没有白来……」
37
是的,我有一个秘密。
除了宋稚宛,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就是, 我曾经也是穿越女。
从一个民主的现代主义国家,来到这个封建落后、男子唯尊的时代。
宋稚宛曾教我的阿拉伯数字,我也用过, 却被父亲打得满手是血。
他告诉我, 女子无才便是德, 若是才干胜过丈夫, 定会遭到丈夫彻底的厌弃。
于是,为了活下去,我选择了融入这个时代。
端庄,不过是伪装。
大度,不过是怯懦。
淡然, 不过是逃避。
但此刻,我知道她要离开了, 终于勇敢了一次。
为了宋稚宛, 我的朋友, 我的亲人,我的女儿。
在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眼前的女人呼吸渐渐凝滞,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恐惧地四处张望着。
「倪素,我害怕!」
于是, 我紧紧牵住她的手。
「不怕,我在。」
38
宋稚宛死了。
临死前, 还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静静地看着她, 心中虽有悲伤,却并不担心。
因为我已经在这个世界轮回了许多次,我知道, 新的轮回即将开始。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和宋稚宛争了。
只要她喜ťũ̂⁺欢,我把顾挚卿让给她, 把未来的侯府让给她, 把一切都让给她。
可一睁眼,我竟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这是一个人人平等、民主富强的时代, 女人可以结婚, 也可以单身,可以读书, 也可以务工, 高楼大厦林立,科技飞速发展,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回到自己世界的某一日。
我忽然想到,或许宋稚宛也回来了。
她说她不是那种雌竞女, 倒没有骗我。
或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见面,那时候我要告诉她,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幻, 她都不是孤单一人。
她怎样我也不嫌弃,是恋爱脑还是白痴都没关系。
我愿意牵住她的手。
告诉她,都有我在。
永远。
-完-
来源:一颗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