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它放在玄关柜上,正对着那幅他最喜欢的画,一艘看不清船号的白色轮船,航行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妈走过来,拿了块绒布,轻轻擦掉盒子顶上的一点灰。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骨灰盒是冰的,比我爸的手要凉。
我把它放在玄关柜上,正对着那幅他最喜欢的画,一艘看不清船号的白色轮船,航行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妈走过来,拿了块绒布,轻轻擦掉盒子顶上的一点灰。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微微,”她开口,声音有点哑,“你爸走之前说,想回秦皇岛。”
我正脱着高跟鞋的手顿住了。又是秦皇岛。这个地名,像一颗嵌在我童年里的钝钉子,不疼,但总在那儿,硌得慌。我爸,一个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年的“老克勒”,骨子里却藏着个河北渔民。他会为了弄堂口一碗不正宗的“焖子”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黄梅天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喃喃自语,“这会儿,北戴河该出太阳了。”
“妈,现在都什么辰光了,马上要入冬,去秦皇岛?又湿又冷的。”我把鞋放进鞋柜,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
妈没说话,只是继续擦着那个盒子。绒布摩挲着黑檀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叹息。
“机票我来订。”我说,算是妥协。
妈这才抬起头,眼圈是红的,“你爸还说,一定要去鸽子窝看日出。”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鸽子窝,鸽子窝。从小到大,他提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说那里的日出,是金色的,能把海都点着了。可他一次也没带我去过。他总说,“等以后,等以后有空了。”
现在,他终于有空了。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没再说什么,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手机屏幕亮着,朋友圈里,同事们在晒着刚开的网红餐厅,璀璨的水晶灯,精致的分子料理。而我,要去一个我从未去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北方小城,带着我爸的骨灰,去看一场他念叨了一辈子的日出。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轻松。
第一章:铁轨上的回响
去秦皇岛的火车,要开十几个小时。
我订了软卧包间,想着能让妈舒服点。她一上车就靠着窗睡了,大概是这些天太累了。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铁轨撞击的“哐当”声,规律得像节拍器,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爸的骨灰盒就放在对面的铺位上,用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套着。我不敢看它,却又时不所觉地瞟过去。那个沉甸甸的方盒子,装着我爸的一生,也装着我二十八年里所有关于他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
记忆里的我爸,话很少。他不像别的上海爸爸,会用软糯的沪语哄女儿。他的普通话里,总带着一股卷不起来的生硬舌音,像秦皇岛海边的石头。他最常对我说的三个字是,“知道了。”
“爸,我这次考试又是年级第一。”
“知道了。”
“爸,我拿到美国大学的offer了。”
“知道了。”
“爸,我升职了,现在是部门主管。”
“知道了。”
他的“知道了”,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兴奋和骄傲都挡了回去。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对他分享什么。我们的交流,简化到只剩下“吃饭了吗”“早点睡”。
车窗外的景色,从鳞次栉比的高楼,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无垠的田野。天色暗下来,车厢里亮起温暖的黄光。妈醒了,揉着眼睛问我,“几点了?”
“快七点了,妈,吃点东西吧。”我拿出带来的三明治。
她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地喝着水。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微微,你别怪你爸。他……他其实很为你骄傲的。”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骄傲?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我只看到过他对着那幅海船的画发呆,看到过他笨拙地用智能手机搜索“秦皇岛天气”,看到过他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在床单上,一遍遍地画着波浪的形状。
“他刚来上海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妈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人生地不熟,话也说不标准,在厂里被人排挤。他说,他这辈子,一定要让你活得比他体面,不要像他一样,被人看不起。”
“所以他就觉得,只要给我最好的物质条件,就够了?”我忍不住反问,声音有些发颤,“他有关心过我开不开心吗?他知道我为了达到他的期望,有多累吗?”
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声叹息。
“你爸那个人,嘴笨。有些话,他不是不想说,是不会说。”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到了秦皇岛,你就都明白了。”
火车“哐当”一声,驶过一个岔道。我看向窗外,一片漆黑里,偶尔有几点灯火,像遥远的星星。我忽然觉得,我对我爸的了解,可能还不如这漆黑夜色里的一个陌生村庄。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爸站在鸽子窝的礁石上,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没有回头,只是指着远处的海平线。我拼命地想看清他的表情,可他始终只有一个背影。我想喊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第二章:初见的咸涩
走出秦皇岛站,一股带着海腥味的冷风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
天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墙皮有些剥落,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这和我熟悉的上海太不一样了。没有精致的橱窗,没有行色匆匆的白领,只有悠闲地提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
我爸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个念头,让我对这座城市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们打车去了预订的酒店,就在海边。放下行李,妈说想去海边走走。我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担心,但还是陪她去了。
十一月的海,是萧瑟的。沙滩上没什么人,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岸边,卷起白色的泡沫,又退回去,发出“哗啦”的声响。海风很大,吹得人脸颊生疼。
妈脱了鞋,赤脚走在沙滩上。我怕她着凉,想劝她,她却对我摆了摆手。
“你爸以前最喜欢这样。”她踩在湿润的沙子上,留下一个个脚印,“他说,沙子能把心里的烦心事都吸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很陌生。这个在我面前总是温柔隐忍的女人,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的身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这片海的,粗粝而自由的气息。
“你爸当年,就是在这片海滩上跟我求的婚。”妈忽然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他穷得叮当响,就捡了个最好看的贝壳,跟我说,‘跟我走吧,以后让你过好日子’。”
我愣住了。这些事,她从来没跟我讲过。
“我当时觉得他傻得可爱。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工,能给我什么好日子?”妈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过去,“可我还是跟他走了。从秦皇岛到上海,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我无法想象,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也曾有过这样炽热的时刻。
我们在海边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夕阳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一片橘红色,很美,但也带着一种末日般的凄凉。
“微微,”妈忽然开口,“明天看完日出,妈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你爸的老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房子?我爸在秦皇岛还有房子?他从来没提过。
妈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事,你爸瞒了你一辈子。他不是不爱你,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海风吹来,带着一股咸涩的味道,像眼泪。我忽然有种预感,这次秦皇岛之行,我将要面对的,远不止一场日出和一场告别。
第三章:日出里的背影
凌晨四点,我被闹钟叫醒。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妈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等我。她把那个深蓝色的布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
我们打车去鸽子窝公园。司机是个健谈的本地人,一听我们是来看日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这天儿,来看日出的可不多了。你们算是来着了,今儿天好,准能看着!”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我们和零星几个摄影爱好者的脚步声。我们按照指示牌,爬上了鹰角亭。风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稳。我把妈护在身后,她却执意要站在最前面,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然后慢慢变成淡紫色,再变成橘红色。那颜色像一块流动的画布,每一秒都在变幻。远方的海平线,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快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一瞬间,一个耀眼的红点从海平面上跳了出来,像一颗滚烫的心脏。它升得很快,光芒万丈,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灰色的云、墨蓝色的海、黑色的礁石,全都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我爸没有骗我。这里的日出,真的能把海点着。
我转头看妈,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把那个布袋举到胸前,对着日出的方向,喃喃地说:“老林,你看到了吗?微微带你回来看日出了……你安心吧……”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爸。他不再是梦里那个模糊的背影,而是真实地站在这里,站在妈的身边,站在我身边。他或许一生都未曾说过“我爱你”,但他把最美的风景,最深的思念,都留给了我们。
我的眼睛有点酸。我别过头,不想让妈看到我的脆弱。
就在这时,我看到妈从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黑檀木盒子。她打开了盒盖。
“妈,你……”
“你爸说,他想留在这里。”妈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捧着骨灰,一步步走向礁石的边缘。
海风卷起金色的晨光,也卷起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入了那片金色的、被点燃的大海。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爸一定要来这里看日出。这里是他的起点,他也希望这里是他的终点。他从这片海走出去,奋斗一生,最终,又回到了这片海的怀抱。
我们从鸽子窝出来,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妈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很多,她挽着我的胳acrm,说:“走吧,微微,我们去看看那座老房子。”
第四章:一把生锈的锁
出租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停下。
这里是秦皇岛的老城区,和我住的酒店那边截然不同。红砖墙,灰瓦片,墙角长着青苔,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交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妈凭着记忆,带着我七拐八拐,最后在一个挂着“海港里12号”门牌的小院前停下。
院门是木头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木头的本色。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上面全是铁锈。
“就是这里了。”妈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破败的小院,心里充满了疑问。我爸,那个在上海住着高档小区,连衣服都要送去干洗店精心打理的男人,会和这样一个地方有关系?
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其中一把,也是锈迹斑斑,和我爸的年纪差不多大。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费了很大劲,才“咔哒”一声,把锁打开。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地上铺着青砖,砖缝里长满了杂草。正对着门的是三间正房,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块,用报纸糊着。
“进来吧。”妈率先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光线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家具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还有一个靠墙的旧柜子。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里……是你爸出生长大的地方。”妈用手拂去桌上的灰尘,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他十八岁去上海闯荡,就再也没回来长住过。”
我环顾着这个简陋甚至可以说是贫穷的屋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我爸的一生,像一部被剪辑过的电影,我只看到了他在上海光鲜亮丽的后半段,而他最重要、最艰苦的前半段,我一无所知。
妈走到那个旧柜子前,拉开了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
她把木盒拿出来,打开,递给我。
盒子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沓泛黄的信,和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眉眼和我爸有七八分像,但笑得比他灿烂多了。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身边,依偎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姑娘。三个人笑得那么幸福,背景,就是这个小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妈,这……这是谁?”我的声音在发抖。
妈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从那沓信里,抽出了一封,递给我。信封上的字迹,是我爸的。收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林建国。
“你爸,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妈终于开口,声音艰涩,“他有个哥哥,叫林建国。也就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
“哥哥?”我彻底懵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爷爷奶奶呢?”
“你爷爷奶奶,在你爸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是你大伯,一边在码头上当搬运工,一边把你爸拉扯大的。照片上的,是你大伯,大伯母,还有他们的儿子,你的堂哥。”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那他们……人呢?”
妈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她指着照片上的婴儿,说:“你堂哥,在你爸去上海那年,得了急性白血病。你大伯为了给他凑医药费,去码头扛最重的活,结果……被吊车上掉下来的钢板砸中了,当场就没了。”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桌子才没倒下去。
“你大伯母,受不了这个打击,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临走前,她把你爸叫到床前,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有这张照片,都交给了他。她说,‘建军,家里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去上海,出人头地,忘了秦皇岛,忘了我们……’”
妈的声音,和窗外的风声混在一起,吹进我的耳朵里,像一把把刀子。
“你爸拿着那笔用他哥哥的命换来的钱,一个人来了上海。他没忘,他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只是把这一切都藏在了心里。他拼命工作,不敢停下来,他觉得他身上背着三条人命。他对自己苛刻,对你严格,是怕你走他哥哥的老路,怕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
我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上那个年轻的男人,笑得那么温暖。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为什么总是看着那艘轮船的画发呆。那艘船,或许就和他哥哥工作过的码头有关。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执着于秦皇岛,执着于这片海。
这里,埋葬了他所有的亲人,也埋葬了他回不去的青春。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忽然想起了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句话。我爸,就是那个把话藏了一辈子的人。
第五章:一碗焖子的温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小院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大伯,大伯母,堂哥……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亲人,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了千层浪。
妈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我们在老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走过一个街角,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那是我爸念叨过无数次的,焖子的味道。
一个老大爷在路边支着个小摊,一口大平底锅里,金黄色的焖子被煎得滋滋作响。妈拉着我走过去,“来两碗。”
我们就在路边的小马扎上坐下。老大爷手脚麻利地把煎好的焖子切块,浇上麻酱、蒜汁和酱油,递给我们。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外皮焦香酥脆,里面却Q弹软糯,配上浓郁的酱汁,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好吃吧?”妈问。
我点点头。
“你爸小时候,最爱吃这个。那时候家里穷,你大伯每次发了工钱,都会带他来吃一碗。你大伯自己不吃,就看着你爸吃。”
我的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大口地吃着碗里的焖子。我不想让妈看到我哭。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坚强的上海姑娘,可是在这里,在这个我父亲的故乡,我的防线,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溃。
这碗焖子,不仅仅是食物。它是我父亲的童年,是他和哥哥之间最温暖的回忆。
吃完焖子,我感觉心里暖和了一些。我对妈说:“妈,我想……再去看看那个小院。”
妈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海港里12号。这一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我的心情完全不同了。我不再觉得这里破败,反而有了一种近乎神圣的亲切感。
我走进屋子,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件物品。那张八仙桌,或许我大伯和我爸曾在这里一起吃过饭。那条长凳,或许我大伯母曾坐在这里纳鞋底。墙上那个模糊的印记,或许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堂哥,留下的手印。
我走到那个旧柜子前,拉开了所有的抽屉。在一个最角落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砂纸打磨得非常光滑的贝壳。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我认得这个贝壳。
我上小学的时候,手工课要做一个“我的家”的模型。我爸笨手笨脚地帮我用纸板糊了个房子,最后,他从口袋里拿出这个贝壳,粘在了屋顶上。我当时还嫌它土气,跟同学炫耀时,偷偷把它藏了起来。
原来,它一直都在。原来,他一直都带着它。
这个贝壳,是他和这片海,和这个家,最后的联系。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贝壳,指甲陷进了肉里。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爸,对不起。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你。
对不起,我把你的沉默,当成了冷漠。
第六章:沉默的灯塔
在秦皇岛的最后一天,妈说,想去山海关看看。
她说,我爸年轻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跑到老龙头,看那座长城,像一条巨龙,把头伸进了海里。
我们坐着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山海关。没有了旅游旺季的喧嚣,古老的城墙显得格外肃穆。我们没有去挤那些热门的景点,只是沿着城墙根,慢慢地走。
妈给我讲了很多我爸小时候的趣事。说他有多调皮,为了掏个鸟窝,把裤子都挂破了;说他有多倔强,为了学会骑自行车,摔得鼻青脸肿也不吭一声。
这些故事,像一块块拼图,慢慢地,在我脑海里,拼凑出了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鲜活的少年。
我们走到了老龙头。灰色的城墙,在这里戛然而止,直面着无垠的大海。海浪拍打着城墙的基石,发出雄浑的声响。
不远处,有一座灯塔,静静地矗立在海角。
“你爸说,他哥就像那座灯塔。”妈指着远处的灯塔,轻声说,“不管他走多远,只要回头,灯塔的光就永远在那里,为他照着回家的路。”
“可是后来,灯塔塌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所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新的灯塔。”我轻声接道,“为我,为这个家。”
妈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她欣慰地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
是啊,我爸就是一座沉默的灯塔。他从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矗立在那里,用他自己的方式,发光发热,为我遮风挡雨,为我照亮前行的路。而我,这艘被他守护着的小船,却一直嫌弃他的光不够耀眼,不够温暖。
我们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给灯塔和城墙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回去的路上,我给公司领导发了条信息,申请再多休几天年假。
领导很快回复:【没问题。好好休息。】
我看着手机屏幕,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工作、职位、业绩,在亲情和理解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们用半辈子去逃离父母,却要用剩下的一辈子去读懂他们。
我很庆幸,虽然晚了,但我终究还是开始读懂我的父亲了。
第七章:回程的航向
回上海的火车上,我不再觉得“哐当”声是噪音,反而觉得它像一首安眠曲。
我把那个小贝壳,和我爸的照片,放在了一起。照片上,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笑得无忧无虑。我仿佛能透过这张薄薄的相纸,看到他背后那些沉重的,却又充满爱的过往。
妈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均匀。这几天,她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几十年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我打开手机,点开了朋友圈。我想发点什么,纪念这次旅行,纪念我的父亲。
我打下了一行字:【我是上海人,去了趟秦皇岛,不吹不黑,秦皇岛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我知道,看到这句话的朋友,大概会以为我发了一篇旅游攻略。他们不会明白,这短短的一句话背后,藏着一个家庭几十年的迁徙、牺牲和沉默的爱。
秦皇岛的好,不在于它的风景有多美,设施有多完善。它的好,在于它的真实,它的粗粝,它的海风里藏着的故事,它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它就像我的父亲,外表平凡,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但只要你愿意走近他,了解他,你就会发现,他的内心,藏着一片最深沉,最温暖的海。
火车缓缓驶入上海站。窗外,是熟悉的霓虹闪烁,高楼林立。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奋斗的地方。但从今往后,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还有另一个地方,也是我的根。
我扶起妈,拿好行李,走下火车。走出车站,晚风拂面,带着上海特有的潮湿气息。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有星星,但我觉得,有一束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照过来,一直照在我的心上。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爸那幅海船的画,挂到了我房间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拿出那个黑檀木盒子,把它和我从秦皇岛带回来的那个小贝壳,并排放在了画的前面。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爸,我不会再忘了。
我不会忘了你的故乡,你的大海,你的灯塔。
还有,你那沉默如山,深沉如海的爱。
来源:聪明画板q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