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3年秋,大舅李丛林与二表姐夫姜存金到迁西太平寨西沟找周青为四姥爷李方州落实烈士名分遭拒后,李家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李方州讨说法。2004年秋,我开始关注李方州这位悲情前辈,源于一份与抗战并无关系的地契,从而踏上漫漫追烈路,没想到竟然走了18年……远超越前辈
被埋没低估的迁安抗战先驱李方州系列之六
一份地契引发漫漫追烈路……
董连辉
1983年秋,大舅李丛林与二表姐夫姜存金到迁西太平寨西沟找周青为四姥爷李方州落实烈士名分遭拒后,李家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李方州讨说法。2004年秋,我开始关注李方州这位悲情前辈,源于一份与抗战并无关系的地契,从而踏上漫漫追烈路,没想到竟然走了18年……远超越前辈浴血长城荡倭寇最终将鬼子赶出中国的时间。
促使作者踏上追烈路的地契
往事不堪回首,每念及此,感叹不已。是啊,人生有多少个18年?我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用来抗击历史匮乏症,付出经费精力、心血与汗水,遭遇多少诽谤、委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向来不信命,跋涉风雨人生,我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是注定的。原以为AI是冷漠的,然而当我问DeepSeek一个人为李方州追烈18年,为他的战友兄弟守护亲情13年有何意义时,DeepSeek回答:“18年为李方州正名,13年为欧阳波平守墓,他以个体生命对抗体制惯性,将私人执念升华为公共史观的重建!”我淌下热泪,原来DeepSeek是有温度的,它的话如春风般涤荡尘世冷言恶语。自己18年付出的汗水与泪水,值得!
一、童年从母亲的念叨中留下四姥爷李方州的模糊记忆
作为家里老小,我来世比较迟。我最早是从母亲唠叨中知道李方州这个名字,懵懂状态下觉得这个名字挺有气势。
新中国成立初,父亲董永平担任村干部,他为人耿直,威信高,但脾气不好。母亲被誉为全村最漂亮的媳妇,爱唠叨。因两人性格不合,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我出生时,父母已经是中年了,依然没有改变爱吵架的习惯。童年记忆里,母亲跟父亲吵架后做针线活,常自言自语说:“如果我老叔(四姥爷李方州)和我兄弟(二舅李丛生,在迁安一中读书期间英年早逝)活下来一个,谁也不敢欺负我!哎,真后悔啊,没跟我老叔读书……”“我老叔李方州是教书先生,后来‘踩地方’,给八路军办事,被秦海清带着治安军崩了,那个惨啊……”时间长了,没人在意母亲祥林嫂般的唠叨。李方州这个名字就这样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其形象是模糊的。我曾以为李方州是烈士,当地史料上有记载,并没有意识到这位前辈与我有什么联系。
少年母亲,当时李家已经衰落
我童年经常去肖家庄姥姥家,姥姥去世早,我没有见过她。姥爷印象很模糊,他与大舅李丛林、大妗子曹桂华生活在一个大院,住在大院西侧枣树旁的小厢房内,沉默寡言。因为大舅家人口多,经济拮据,为了吃上一顿饱饭,姥爷经常带着小表兄到邻村我家。父亲瞧不起姥爷,当不起家的母亲总是趁父亲不在家偷偷给姥爷带些粮食回去。1981年夏,姥爷李井香去世了,我记忆中没有他任何声音。
大舅、大妗子如姥爷姥姥般疼爱我,每年春节看望他们,大舅就知道咧嘴笑。都是大妗子给我压岁钱。据说我出生时那个春天,大姐去肖家庄送喜讯,大舅正在给邻居家干活,兴奋地大嚷大叫:“我得外甥啦!”我懂事后常去肖家庄,但大舅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李方州的事。童年的我特别崇拜八路军,四姥爷是教书先生,我不敢感兴趣。如果四姥爷是八路军,我肯定会主动问大舅关于四姥爷的抗战故事。1993年夏,因诸多原因,我坠入学涯路痛苦深渊,本该参加高考,却沦为山庄一个代课教师,奔波滦河两岸卖冰糕。我不想再读书了,想去参军或浪迹天涯……向来瞧不起大舅的父亲竟然将大舅找来,劝我重返校园。那年夏天,大舅病逝。这位在众人眼里“很窝囊”的人带走了李家的家史以及李方州的抗战往事。没人意识到那是迁安中前期的抗战史。
入秋,我重返校园。1994年夏,我背水一战,参加唯一一次高考,考入河北师院(大二与师大合并)。一天,我将金榜题名的消息告诉大妗子,她异常高兴:“你大舅若活着该咋高兴啊……”没想到,在我等入学通知书之际,大妗子一天夜里睡觉时,毫无征兆离世了。大一入学国庆假期,我一个人跑到华北军区烈士陵园凭吊烈士。在一位牺牲在迁安的八路军烈士墓前久久不愿离去,中午饭都不想吃。多年后,我才知道墓里安息的是四姥爷战友兄弟八路军一营长欧阳波平。大舅去世后,珍藏李方州抗战日记、重要文件的小铁盒传到大表兄李印庭手中。父母年迈,无力供我读大学,大表兄多次借钱帮我解决学费问题。我正月也按时看兄、表嫂。
李家开皮铺时账本,母亲保存下来
一次吃完午饭,大表兄将后窗放置的一本泛黄旧书拿给我看,说:“这是你二舅用过的书,你看上面小楷字多好?”“我四姥爷的字呢?”“你四姥爷的字更漂亮!”因为第二天开学返校,时间仓促,我没有问及四姥爷抗战往事。2001年春,大表兄因病去世,由于自己负债太重、工作繁忙,大表兄病重期间我没时间去医院探望。表兄去世后,我跟廊坊朋友借了路费回乡送他最后一程。大表兄去世后,不识字的大表嫂收拾房屋,将小铁盒珍藏的东西卖给拾荒者。大舅与大表兄离世,对我后来挖掘四姥爷的抗战史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我错过几次机会跟他们了解四姥爷的抗战往事。
李家“三合兴”皮铺在天津的合作商铺
我少年早熟,英烈情节深植内心深处。在应试教育下苦行僧般生活,我没有精力关注四姥爷的事。当然,也没有意识到他早期在迁安抗战的核心领导作用。
二、四姥爷李方州的字迹引导我踏上追烈路
2004年国庆节期间,我回乡看望父母。
彼时,我从高校教师岗位转行做记者已有三年有余,苦涩迷惘的生活,新闻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促使我对乡土历史产生浓厚兴趣,我把目光投向生我养我的小山庄,山庄充满神秘色彩,曾有三座清朝宝顶大墓,关于墓主为谁颇有争议……我利用数月时间考证出山庄宝顶大墓墓主乃清朝辅国将军玛锡礼及其两个妃子,即乾隆的远亲爷爷。那年国庆节回乡探亲,父亲给我讲述很多山野传说及家族往事,进一步增添我对乡土历史及家族往事的兴趣。母亲爱保留老物件,我知道四姥爷和二舅都是知识分子,问她有没有旧书刊。母亲从柜中拿出包裹翻找起来,在其中一个包裹中发现一本民国刊物和李家当年开皮铺的账本,里面夹着很多鞋样,其中有一张地契,上面书写着一行行漂亮工整的小楷,落款为李方州代笔。
2005年9月,李方州地下交通员侯振刚在新立庄村委会给笔者折叠当年他给李方州送信样式
“李方州,这不是我四姥爷的字吗?”我拿起地契说。父亲看后确认:“嗯,是他的!”睹物思人,我觉得应该关注一下这位前辈,于是珍藏起这份地契,带回廊坊。几天后,将父母也接到廊坊家里。
一个月后,大姐家外甥女丽娜结婚,我请假回乡,顺便走访肖家庄及邻村王古庄抗战亲历者。我原想采访知情老人,结合史料给四姥爷写一篇新闻稿件。没没料到,我触碰到一个家族尘封半个多世纪的沉痛记忆。
那天,时年90高龄的王古庄村王连珍老人讲述了目击李方州壮烈牺牲经过;时年84岁的肖家庄老党员、抗战村干部刘兴周称李方州是地下党“踩地区”干部,县城以北抗战工作都归他负责,两位老人不住为老人叫冤。在王古庄村街头,王连珍与几位老人叹息不止:“李方州这样的干部真是冤死了,他牺牲后父母什么待遇也没有?最起码政府应该给他建一座碑啊!”我感到困惑,为何老人都为李方州叫屈?回到家,我跟父母了解详细情况。母亲伤感地说:“你姥爷生前总说,李家本应是烈属,人太软……”父亲说:“你姥爷你大舅太窝囊,你四姥爷牺牲没说法……1947年我跟你妈结婚时,李家穷得叮当响,却被划为富农……文革时,你姥爷、大舅因富农成分在村里受气,我为他们写了一宿申诉材料……”
2012年9月,作者第二次进京拜访许胜将军
于是,我开始抢救调查,我多次到肖家庄等村庄实地走访,到迁安市档案馆、北京国家图书馆查档,了解到四姥爷在民间名气挺大,却没有官方史料记载。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己认准的事一定要做。笔下写过那么多英烈人物,岂能让自己的姥爷抗战事迹尘封?我一边寻访知情抗战老人,一边向当地民政部门递交追烈信函与调查线索,期待官方介入调查。2004年12月20日,我首次给迁安市民政局寄去关于李方州追烈申请信及调查线索,苦等数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三、泪洒追烈路……
2005年是抗战胜利60周年,我加快调查走访与为四老爷追烈的步伐,寻访证人从乡村扩大到城市。伴随越来越多的证明材料挖掘出来,我多次打电话向当地民政部门提出追烈诉求,并表示只求落实前辈应有的烈士名分。
五一假期上班第一天,我费尽周折见到迁安民政局主要负责人,却遭遇一番令人气愤无语的雷人官腔:“我们人手有限,只管活人,不管死人!为死人讨荣誉没有意义!”“档案材料对我们不起作用!”“百姓证明黑的可以说成白的。”我问:“那什么证明有效?”“必须有当年八路军部队的原件!”……在民政部门吃闭门羹后,我又来到迁安市委办反映情况,市委办一位女负责人看了材料说:“60多年前的事还找干嘛?!”
冀东抗战异常惨烈,原始档案缺失,战争年代主要领导大部分不在了,当地有关部门负责人麻木教条拒绝受理,我深知靠自己申请根本没有结果。于是,通过多途径递交给民政部门,见不到主要领导,就与优抚科沟通。遗憾的是,无论递交多少证人材料,迁安民政局优抚科那个女科长总是拒绝受理。
2005年夏,在省民政厅过问下,迁安民政局女科长终于带人去肖家庄、王古庄、沙河庄调查走访抗战老人了解李方州的事,女科长质问沙河庄老公安侯德学:“你给李方州打证,谁证明你的身份?”侯德学回答:“你坐下来听我讲述一下迁安迁西抗战胜利后公安局的情况,就不会怀疑我的身份了。”女科长走马观花式聊了几句就走了。不久,我回访侯德学老人了解情况后,在五重安乡镇府查到侯德学的个人的档案,上面清晰记载1945年侯德学担任迁青平联合县公安局锄奸科科队员。我兴奋带着复印档案来到迁安民政局优抚科递交给这个女科长,女科长称:“这是他自己填的!不算数!”我真想痛骂她一顿,但还是忍住了……
此后,无论是当面还是拨打电话,与基层民政部门根本无法沟通,我只好以自己的方式与时间赛跑,采集抗战老人的证言。从乡村到城市,我业余时间奔波京津冀各地调查取证,借助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氛围求助多家媒体关注,但没有一家媒体给予关注。于是,我直接进京,寻访健在的冀东老革命,通过信访途径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为了节省几元钱,饿着肚子住地下小旅馆,步行10余华里来到国家民政部,民政部警卫室工作人员告知当天信访部门休班,需要择日再来,且不能跨地区反映情况。
迁安白羊峪长城
个别衙门官僚冷血,但很多部门也给予大力支持,如迁安、迁西县档案馆、迁西县党史研究室、迁西县公安局、迁西县劳动人事局、唐山市档案馆、国家图书馆等。民间很多知情的抗战老人都主动为四姥爷李方州写证明材料。2005年7月2日,在母庄村,我采访到李方州当年教过的学生王秀,老人时年83岁,头脑清晰,声音洪亮。他给我讲了李方州教书期间的往事,主动为李方州作证。老人眼含热泪说:“作为李方州的学生,一名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强烈请求政府早日为我老师落实烈士名分,李方州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坚贞的共产主义战士!”中午,老人执意留我吃午饭,并提供本村另外人证线索。
一周假期,我每天骑行二八自行车数百里,从迁西到迁安长城附近村庄,跨越滦河两岸,进行大海捞针式的寻访。从几个乡政府组织部门获取抗战老人信息后,开始有针对性寻访。数月内挖掘出数十位抗战老人的民间记忆。李方州作为迁安城北负责人身份,被日伪军游街杀害的事实越来越清晰。
由于假期时间有限,老人写字速度慢,为了提高效率,多挖掘出几位证人,一般是老人讲述事实,我代笔记录,最后证人按手印。我本想将这些证明材料作为调查线索提供给民政局,他们总会派工作人员调查。然而,我太天真了,所有的证件复印件及追烈诉求递到民政部门都石沉大海。
入秋,从乡间到城市,我调查到越来越多了解李方州情况的抗战老人,事实非常清晰,证据链完整,李方州完全具备追烈审批条件。再次向民政局提出申请,依然无果。无奈中,我怀着试试看心情拨通迁安籍中将许胜将军的电话,由于1942年夏李方州被害时许老年龄尚小且不在迁安,他不清楚李方州的事,但坚定支持我为李方州追烈,老人给我提供调查线索,并让我把调查材料寄过去,他准备亲自递交给迁安。在许老推动下,那年入冬,再次联系迁安民政部门,有关负责人终于表示调查一下,让我把调查材料寄去。我按要求寄走材料与调查线索,追烈似乎迎来一丝转机,但不巧的是,2005年冬,我背负沉重债务,加之单位改革,工作日趋繁忙,我再也没有精力和经费调查走访了,第一阶段追烈不了了之。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段血染的悲壮史实被尘封,前辈英灵无处安放,我不甘心,每天下班或周末时间,我拨打电话寻访散居全国各地的迁安籍抗战老人。到京津冀城市出差,不忘抽空跑到当地档案馆查阅一下相关线索儿。随着证人不断凋零,有关部门不进行负责任的调查走访,我失望,痛苦……于是拼命工作,策划缅怀英烈活动,采写各个年代英烈事迹报道,我将对四姥爷的情感转为对所有烈士的关注。如果说起初为前辈追烈是为了追讨家族荣誉,后来则是完全是凭良心做事。
写于2025年3月26日
来源:燕山闲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