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老汉拿抹布擦了擦那煤球,手上全是黑灰。这煤球就这么被钉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下面是个红木小托盘,旁边歪歪扭扭贴着几张纸。
小刘头一回走进王老汉家,就被墙上那个黑得发亮的煤球愣住了。
“这玩意儿还留着干啥?”
王老汉拿抹布擦了擦那煤球,手上全是黑灰。这煤球就这么被钉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下面是个红木小托盘,旁边歪歪扭扭贴着几张纸。
“下井带出来的第一块煤。”
他没再多解释。
我陪小刘来村里做非遗项目。王老汉退休前是煤矿工人,如今成了村里的”名人”,这事儿说来话长。
王老汉家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跟火车似的。老汉蹲在灶前烧水,手腕上青筋像爬满了小蚯蚓。一只破水壶,壶嘴包着布条,防烫。
“别麻烦了,我们不渴。”小刘喊道。
厨房的声音更大了。
那台抽油烟机估摸着十多年没清过,油垢黄得跟蜡似的。风扇叶转一圈,吱呀响一声,跟得了哮喘似的。
“下雨了。”王老汉端着茶出来,头也不抬地说。
院子里还艳阳高照。
我陪小刘看了看窗外,又对视一眼。窗台上摆着几个废旧塑料瓶,里面种着不知名的绿植,枝条从瓶口歪歪扭扭地伸出来,挤满了窗台。
“听说您写诗?”小刘摊开笔记本,开门见山。
王老汉喝了口茶,嘴唇抿了两下,笑得有点勉强。“胡写着玩的。”
“可《地底日记》在网上可火了!”小刘兴奋起来,“我们县电视台都来采访了,说您这首诗拿了省里的大奖呢!”
王老汉挠挠灰白的头发,耳朵有点红。墙上那个煤球好像突然闪了一下光。
下井的第十八年,他就退休了。膝盖积水,两肺全是黑的。他是最后一批”八零后”矿工,生不逢时。
那段日子没人知道他写诗。
每天凌晨四点半,王山虎(那时候还没人叫他王老汉)骑着二八自行车,穿过半个矿区去上班。车筐里装着饭盒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本子外面包着塑料袋。
下井前,他会在更衣室里写上几行。下井后,他把见到的、想到的记在心里。回来后再写到本子上。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他的笔记本从一个变成了一摞。“你写这些有啥用?”他媳妇问过无数次。他只是摇摇头,继续写。
退休那天,矿上发了一块纪念牌,上面刻着”为煤矿奉献十八载”。回家路上他把牌子扔进了矿区边的小河里。
河水黑得像煤渣。牌子沉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井下捡到的那只塑料钢笔,笔尖都磨秃了,不知道是哪个工友丢的。
那是他写诗用的第一支笔。
“写了十八年诗,一首都没发表过?”小刘惊讶地问。
王老汉端着茶杯的手停了一下。
“发表啥?咱能吃饱就不错了,那会儿谁看这个?”
墙角有个塑料筐,里面塞满了纸团。我走过去想看,王老汉突然站起来,把筐子踢到了沙发底下。
“别看那些,都是废纸。”
小刘看了我一眼,我给他使个眼色。我们都知道,那可能是被他否定的诗稿。
王老汉退休后,整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给村里修东西。
修自行车,修水管,偶尔帮人写写对联。村里人都说他手巧,却不知道那双黑糙的手每天晚上还在灯下写诗。
他写完就揉,揉完就扔。媳妇说他神经病。
“你这么大岁数了,写这干啥?又不当饭吃。”
确实不当饭吃。他的退休金刚够他们两口子生活,还要贴补儿子在城里租房。
那年春节,儿子回来说网上办个诗歌比赛,鼓动他投稿。他摇头。儿子就偷偷拍了他笔记本上的一首诗发过去。
“地底日记”,就这么被发上了网。
那会儿他正在给隔壁李婶家修水龙头,腰卡在橱柜底下,手机响了没听见。等修完水龙头回家,发现儿子、媳妇和几个村干部站在门口,一个个笑得跟过年似的。
“老王,你可藏得够深的啊!”村支书拍着他的肩膀,“你那诗拿一等奖了!县里都来人了!”
他站在那儿,手上还有水管上的铁锈,脸上全是不相信。
小刘翻着笔记本问:“那首诗到底写了啥?能念念看吗?”
王老汉慢慢站起来,走到床头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袋子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复印纸,上面打印着那首获奖的诗。
“我记不太清了,字太多。你自己看吧。”
小刘接过纸,清了清嗓子:
“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钻进矿洞 黑暗像条毯子,裹住我所有的梦想 白炽灯照亮石缝,渗出的水滴黑得发亮 我在地下一千米写下第一行诗 墨水是煤灰,纸张是记忆…”
小刘念着念着,突然停下来,眼圈有点红。
“怎么了?”王老汉担心地问。
“太美了…”小刘低声说。
王老汉尴尬地笑笑,转身去厨房又烧开水。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噪音掩盖了他的声音,但我看见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那首诗火了以后,王老汉的生活起了变化。
县里来人,市里来人,电视台来拍节目。村支书专门腾出村委会一间办公室,挂上”王山虎创作室”的牌子。
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老王这些年总往煤矿跑,不是去找老同事闲聊,而是去”找灵感”。
每个月十五号,他雷打不动去趟煤矿。虽然那里已经半停产了,但还有几个老伙计值班。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偶尔下去转转。
七月的一天,他照常去了矿上。
“山虎,今儿咋又来了?”看门的老李头笑嘻嘻地问。
“来看看。”他淡淡地说。
其实是想看那口老井。十八年,他每天从那儿下去,又从那儿上来。那口井就像他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吞噬了他大半辈子的光阴,却也孕育出了他现在的一切。
他拿出笔记本,在井口边写了几行。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
“写啥呢,大诗人?”老李头打趣道。
他没理会,继续写着。写完后,他撕下那页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井里。
老李头吓了一跳:“这是干啥?那可是你的诗啊!”
他笑了笑:“还给它。”
小刘问王老汉:“您获奖后,村里人对您的态度变了吗?”
王老汉嗤笑一声:“变了,都说老王有文化,请我去喝酒的多了。以前没人理我的时候,他们管我叫’煤黑子’。”
小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您现在还写诗吗?”
“写啊,每天写。”王老汉指了指厨房,“就搁那儿。”
小刘困惑地看着我,我也不明白。写诗的本子为啥放厨房?
王老汉领着我们进了厨房。那个破旧的抽油烟机下面,贴着几张发黄的便利贴。走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也是诗?”小刘惊讶地问。
“算是吧。”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媳妇说写纸上浪费,就让我写这上面。反正天天看得见。”
我凑近看了一眼,便利贴上写着:
“油烟机轰鸣如旧 像我年轻时的矿车 隆隆驶过记忆 带走了一车又一车的青春”
小刘拿出手机,马上拍了下来。“这也太美了吧!您这是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变成了诗!”
王老汉笑笑不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我们离开前,王老汉送我们到村口。
路过村委会,看见墙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热烈祝贺我村王山虎同志荣获省诗歌大赛一等奖”。纸张已经被风吹得起了边,有些发黄。
“那是去年贴的。”王老汉解释道,“一直没人揭下来。”
村头几个老人坐在树下乘凉,看见王老汉,热情地打招呼:“老王,来下棋啊!”
“不了,送客人。”
路过一户人家,院子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在播诗朗诵。听声音,好像正是王老汉的那首《地底日记》。
王老汉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以前他们都听戏曲,现在也听诗了。”
村口的小卖部,店主老张看见王老汉,连忙招手:“老王,你那诗集啥时候出啊?我外孙子上学,老师让买一本呢!”
王老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在编,还在编。”
快到村口了,王老汉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堆建筑垃圾说:“看见没,那是我们村以前的煤场,现在全拆了。”
小刘拿出相机想拍照,却被王老汉制止了。
“别拍,不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煤矿马上就全关了。早该关了,那东西害人。”
他卷起右裤腿,露出青紫色的膝盖。“你看,都是在井下落下的病。”
沉默片刻,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要不是下井,我也写不出那些诗。”
小刘若有所思:“所以您并不恨那段日子?”
王老汉摇摇头:“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多恨不恨的。日子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指了指远处矗立的矿井塔:“那玩意儿明年也拆了,政府说要建公园。”
“您舍得吗?”我问。
“舍不得有啥用?”他笑笑,“不过我已经写了一首诗,到时候他们拆的那天,我打算念给大家听。”
回程的车上,小刘一直在看王老汉的诗。
“你发现没有,他写的诗里面,从来不抱怨命运。明明那么苦,却写得那么坦然。”
我点点头:“而且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出名这件事。”
“可不是嘛。”小刘感叹道,“县里文化馆要给他出诗集,他说不急,等他把新诗写完再说。”
车窗外,青山绿水飞快掠过,那些景色像王老汉的诗一样,看似普通,细看却蕴藏着深意。
三个月后,王老汉的煤矿真的开始拆了。
县里电视台特意来做直播,邀请他作为特殊嘉宾参加。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现场。
王老汉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站在台上。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
当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时,全场安静下来。
“我念首诗,献给要拆的老矿井,也献给咱们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颤抖着声音开始朗诵:
“再见了,黑色的井口 你吞下我十八年的青春 又还给我一身的病痛和这满头白发 但我不怪你…”
念到一半,他的声音哽咽了。全场鸦雀无声。
“…因为是你教会我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教会我用这双挖煤的手 写下那些曾经无人在意的文字 如今,你要离开了 而我们这些老矿工的故事 将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上…”
最后一句念完,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喊着:“老王,再来一首!”
王老汉站在台上,泪流满面,却笑着摇摇头。
台下村民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和自豪。那一刻,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曾经对王老汉的忽视和嘲笑,只记得他是他们村的骄傲,是从煤矿里走出来的诗人。
矿井拆除的当天下午,王老汉一个人回到了家。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摞发黄的笔记本,轻轻抚摸着。这些本子里记录着他十八年的矿工生涯,以及无数个不被理解的夜晚。
媳妇从厨房出来,看见他抱着笔记本发呆。
“想啥呢?”
“想给咱村小学捐几本。”他说,“让娃娃们知道,咱们村以前是靠煤矿吃饭的。”
媳妇笑了:“有啥好知道的?那都是苦日子。”
王老汉摇摇头:“苦日子里也有甜。”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块黑煤球前,轻轻抚摸着,像在抚摸一位老朋友。
“这块煤,是我第一天下井捡的。”他轻声说,“那天我害怕得浑身发抖,一个老工友偷偷塞给我,说带着它就不怕了。”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那块煤上,闪烁着温暖的光。
“那个老工友,后来死在井下了。”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个塞给他煤球的老工友,是他写第一首诗的灵感来源。
矿井拆除一周后,村委会给王老汉打电话,说省里文化部门要来人,给村里建个”矿工诗人纪念馆”,让他准备一些实物资料。
王老汉挂了电话,愣在那里好久。
“咋了?”媳妇问。
“他们要建纪念馆…”他喃喃道。
媳妇笑了:“这下可出息了,活着就进纪念馆了!”
那天晚上,王老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井下,黑暗中只有头灯的光。他低头挖煤,抬头时,发现周围站满了人,都是曾经的工友。他们笑着看他,其中就有那个给他煤球的老工友。
“写得好啊,山虎!”老工友拍着他的肩膀说。
他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王老汉拿着那块煤球,去了村委会。
“这个,也可以放进纪念馆。”他对村支书说。
村支书接过煤球,好奇地问:“这有啥特别的?”
王老汉笑了笑:“没啥特别的,就是块煤。”
但他知道,那不仅仅是一块煤,那是他十八年矿工生涯的见证,是他写诗的起点,是改变他一生的开始。
如今,王山虎的”矿工诗人纪念馆”已经成了县里的一个小景点。每逢周末,总有学生和游客来参观。
而王老汉,依然住在那个小院子里,依然在破旧的抽油烟机下写诗,依然帮邻居修水管和自行车。
只是村里人不再叫他”煤黑子”,而是尊称他为”王老师”。
那首让全村沸腾的诗,被印在纪念馆的墙上,旁边是那块黑得发亮的煤球。人们看着它,仿佛能看到那十八年的黑暗岁月,以及黑暗中诞生的光芒。
有人问王老汉:“您当了这么多年矿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他想了想,指着那块煤球,淡淡地说:“会在黑暗中看见光。”
就像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我们这些老矿工的故事,将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上。”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