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有宝贝(短篇小说)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02 15:59 2

摘要:窝在嵯峨山皱褶里的南坡村,与别的村距离很远,给人孤零零的感觉。有时从对面山梁上望过去,它就像一块被精心却又随意地补在山坡阳面的旧补丁,颜色深沉,与四周的苍翠形成一种沉默的对比。山风常年累月地吹过嵯峨山谷,似乎也无法将这块“补丁”掀起一角。

窝在嵯峨山皱褶里的南坡村,与别的村距离很远,给人孤零零的感觉。有时从对面山梁上望过去,它就像一块被精心却又随意地补在山坡阳面的旧补丁,颜色深沉,与四周的苍翠形成一种沉默的对比。山风常年累月地吹过嵯峨山谷,似乎也无法将这块“补丁”掀起一角。

村子实在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的房屋零零星星的,像撒豆子似的散落在相对平缓的山坡上。房屋多是青瓦泥墙,历经风雨,墙体斑驳,却给人一种厚实的坚韧感。

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总少不了几棵树木,槐树、榆树、或是柿子树,春日绿茵茵,秋日果累累。每到清晨和傍晚,炊烟便从那些高低错落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慢慢悠悠地融进山间的雾气里。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隔着矮矮的土石墙相互应和,交织出一派远离尘嚣的恬静与安然。

时间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杆子里流淌得格外缓慢且从容。

村民牛二刚就住在这村子的最东头。再往外,就是蜿蜒上山的小径和层层叠叠的梯田了。

南坡村里的人提起牛二刚,几乎都是一个反应:先是下意识地叹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些许惋惜,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具体的事,忍不住会笑一笑,笑里带着善意的揶揄,而且人们表述牛二刚刚时,大都大度地摆摆手,以总结的语气说道:“这个二刚啊,人是个顶好的好人,心地实诚,没半点坏心眼,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太糊涂,脑子里少根筋似的。”

于是,不知从哪年哪月起,“牛糊涂”这个外号就叫开了,比他本名还要响亮。起初他还会急赤白脸地辩解两句,后来叫得多了,他也只是憨憨地一笑,算是应下了,他认为,这外号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让大家记住了他这么个人。

牛二刚年龄不小了,已经四十有二。脸上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皱纹很清晰,像刀刻一样从眼角、额头发散开来,并且他的皮肤因为常年日晒,成了古铜色,

二刚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走得都早,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兄弟姐妹,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而且,到了这个年纪,他竟然没讨上媳妇——不是他不想,夜里躺在冰冷的炕上,他也渴望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说说话;实在是家底太薄,用他自己的话说:俺命薄,薄得像咱这山底的细草,哪怕只是一阵小风就能吹跑了。

这样的家境,哪家姑娘愿意跟着他过?这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啊。

父母留给牛二刚的,只有这村东头的四间老瓦房。据说还是他爹娘成亲那年,他爹咬牙盖起来的,算算已有五十个年头。

墙是土坯垒的,外面糊着一层混合了麦秸的黄泥,如今已是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沟壑纵横交错,记录着几十年风雨的凌厉。瓦是灰黑色的老式片瓦,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几株瓦松,根茎粗壮,显示出惊人的生命力。

屋子虽破旧得厉害,远远看去歪歪斜斜,但奇怪的是,它却异常结实,历经几十年风雨冰雹,从未出现过塌墙倒壁的险情。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无论雨下得多么瓢泼倾盆,这老屋里面从来是滴雨不漏,干燥得很。

因此,村里也有些老人咂摸着嘴说,二刚这屋子,别看其貌不扬,怕是座暗藏福气的“宝屋”哩。

这天,日头刚颤巍巍地爬上东山的山尖,把第一缕金红色的光投射到老屋的瓦檐上,牛二刚就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蹲在了那道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门槛上,“呼啦呼啦”地喝起了粥。

粥算不上好粥,是最便宜的糙米熬的,火候或许还欠了点,米粒有些硬倔。他就着几块黑黢黢、硬邦邦的咸菜疙瘩,吃得却是津津有味,声响巨大,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了。

晨光透过门旁那棵与老屋几乎同龄的老槐树的繁茂枝叶,细细碎碎地洒落下来,在他那常年裹在身上的蓝褂子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二刚,又啃咸菜疙瘩呢?”是后屋张婶,挎着个编得细细密密的竹篮子,正从她家门前经过,她要去村口的土路上等路过的班车去镇上,“啥时候能看你改善改善伙食,吃点油腥啊?”

牛二刚闻声抬起头,露出一贯的憨厚笑容,眼睛立刻眯成了两条缝:“咸菜就挺好的,下饭,有嚼头,咸滋滋的。”他用手背抹了把嘴,看着张婶的篮子,“张婶,您这是要上集去?”

“可不是嘛!”张婶提了提篮子,“去买点肉,称点新鲜蔬菜,我家那小子从城里回来了,得给他做点好的。”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压低了点声音,“对了,二刚,你听说了没?村南头的马石匠,病了,好像还挺重。你不去看看?”

“哐当”一声,牛二刚手里的碗从手中滑落,差点掉在脚下的石墩上,幸亏他捞得快。二刚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急切地问:“马叔病了?啥病?前些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口晒太阳,精神头看着还行啊?”

“唉,这病啊,说来就来,山倒似的。”张婶叹了口气,“具体也说不清,只听马勇家媳妇念叨,说是身上肿,没尿,吃不下东西,在镇医院查了,好像说是……叫什么尿毒症?吓人得很哩。马勇那孩子,这两天眼睛都是红肿的,怕是偷偷哭了好几场了。”

牛二刚不说话了。他把碗搁在门口那个被坐得温热的门墩上,双手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远处起伏连绵、在晨雾中显得青黑的山峦,眼神飘忽,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成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爹娘后边转悠。那时候,家里热闹,爹娘脸上总有笑容,正张罗着领着全村来帮忙的乡亲们,热热闹闹地盖现在这四间房子。印象最深的,就是马石匠。

那时马石匠还是个精壮无比的汉子,除了数九寒天,其他季节基本成天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虬结的栗子肉,皮肤晒得黢黑发亮,像上了一层釉。

马石匠手艺好,为人爽快,干活舍得下力气。他还有个绝活,那就是主持上梁仪式时,嗓门特别洪亮,一声“上梁大吉——!”喊出口,声音浑厚有力,能清晰地在山坳里传出二里地去,能把周边人家散养的猫儿狗儿鸡鸭吓得四散奔逃,连落在树梢歇脚的麻雀,也会被震得扑棱棱乱飞一阵。

想到马石匠当年的雄姿,再对比张婶口中病重的样子,牛二刚心里猛地一酸,再也坐不住了。

“得去看看马叔。”他喃喃自语,像是下了决心。

牛二刚几口把碗里剩下的粥扒拉进嘴,抓起碗几步回了昏暗的正屋。他在里间屋里窸窸窣窣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炕头那个掉漆的木匣子、墙角那个破旧的躺柜都摸遍了,最终在炕席最里头、压得最平整的地方,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二刚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票面不一的零钱,有一百的,有五十的,更多的是十块、五块甚至一块的毛票。他蹲在炕沿下,仔细地数了两遍,总共二百八十三块八毛。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牛二刚犹豫了好一会儿,手指在那几张零票上摩挲着,最终还是把三块八毛的零头抽出来,重新仔细包好,塞回炕席底下。然后把那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和一张十块的,紧紧攥在手心里,那钱还带着炕席的温热和他手心的汗渍。

来到村头那间只有一间门脸的小卖部门口,牛二刚来回徘徊了好一阵子,看着柜台里摆着的琳琅满目的礼品盒子,最终还是一低头走了进去,在狭窄的货架间转悠了半天,比较着价格,最后狠了狠心,拎着一网兜最便宜的处理苹果出来了——苹果个头不大,形状也不甚规整,有些还带着运输磕碰的疤痕,但一个个红彤彤的,在清晨的阳光下很耀眼。

马家的新房子在村南头很是气派,白墙琉璃瓦,高门楼,红漆大门,在周遭一片灰扑扑的老房子中格外显眼,显示着马家前些年光景不错。

可此刻,这座气派的宅院里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忧虑和压抑,连院子里的鸡鸭都显得无精打采。

马石匠躺在里屋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黄,眼窝深陷下去,呼吸有些沉重,与当年那个赤膊抡锤、力能扛鼎的壮实石匠判若两人。儿子马勇蹲在正屋门口的门槛上,眉头死死锁成了一个疙瘩,脚边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手指也被熏得焦黄。

“马勇兄弟,”牛二刚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手里紧紧攥着那网兜苹果,“听说马叔身子不舒坦,我……我来看看。”

马勇正沉浸在焦愁之中,似乎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牛二刚走到近前,他才猛地回过神,愣了一下,慌忙把手里刚点着的烟掐灭在地上,站起身,脸上挤出一点疲惫的笑容:“是二哥啊?你怎么得空过来了?快,快进屋。”

“来看看马叔。”牛二刚举了举手里的苹果,脸上有些窘迫,“买了点水果,给马叔尝尝鲜,也不是啥好东西……”

屋里,马石匠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正虚弱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朝着门口方向无力地招招手:“是二刚来了啊?进来,进来坐,屋里乱,别嫌弃。”

牛二刚应了一声,弯着腰走进有些昏暗的里屋,坐在炕沿上。看着马石匠瘦削塌陷的脸颊和灰暗无光的气色,闻着屋里浓重的药味,他心里一阵发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嗫嚅了几下,才笨拙地开口:“马叔,您,您这是咋了?前阵子在村口看见您,不还好好的吗?咋就……就病成这样了?”

马石匠无力地摇摇头,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空洞得吓人,喘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老了,不中用了。去镇上医院查了,医生说是尿毒症,肾坏了,难治啊,花钱的无底洞……”

马勇在一旁红着眼圈接话,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虑:“为了治这病,家里攒的那点钱早就花得底朝天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欠下一屁股债。医院说往后要定期做透析,一个星期就得去两三回,一次就好几百块,咱这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哪能负担得起啊?这不是要人命吗……”

牛二刚陪着他们父子唉声叹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炕席边上已经破损的篾条边缘。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帮马家一把,可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那刚换来的一百八十块钱还在兜里,但这点钱对于马家的巨额外债和后续治疗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除此之外,他再摸不出半个子儿了。这种无力感让他坐立难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躺在炕上的马石匠,神情似乎有点古怪,眼神躲躲闪闪,几次看向他,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似乎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牛二刚正暗自疑惑,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或是老人病中精神不济。突然,马石匠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的手干枯冰凉,却异常用力,握得牛二刚感到了疼痛。

“二刚啊,”马石匠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颤抖,眼睛紧紧盯着他、二刚,“叔这些年心里有件事,对不住你爹的地方,你,你别往心里去,都怪叔当年鬼迷心窍……”

牛二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头雾水,只当是老人病重虚弱,开始说胡话了,连忙点头安抚:“马叔您看您说的这是啥话?您对我们家好着呢,我记得真真的!当年您帮我们家盖这房子的时候,最卖力了,我爹娘到现在都常念叨您的好呢!”

马石匠听到“盖房子”和“你爹”这几个字,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抓住牛二刚的手松了些力道,但脸上的神情却更加复杂,有一种如释重负,又似乎更加愧疚,他喃喃道:“是啊,盖房子……你爹他是个好人,是叔……唉!”最终,他彻底松开了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临走的时候,牛二刚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着。他走到院门口,脚步顿住了,犹豫了再三。马勇送他出来,脸上依旧是化不开的愁苦。

牛二刚看着马勇的样子,想起炕上马叔那副模样,最终把心一横,迅速转过身,从兜里把剩下那一百八十块钱掏出来,一把塞进马勇手里,语速极快地说:“兄弟,这点钱……不多,是我一点心意,给马叔买点好吃的,或是凑个药费,别……别嫌弃!”说完,他根本不敢看马勇的反应,像是怕对方拒绝,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马家院子。

三天后一个燥热的下午,马勇来找牛二刚时,他正蹲在自家院子里,满头大汗地修补那个用树枝和泥巴垒砌的鸡窝。那几十只散养的老母鸡是他唯一的“活财产”,是他日常开销的重要来源,每天能下一个蛋,是他的营养来源,偶尔攒多了也能换点盐醋钱。

“二哥,忙着呢?”马勇站在低矮的院门口,声音有些沙哑,样子看起来格外局促,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马勇啊?”牛二刚闻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下额头的汗,露出笑容,“快,快进来坐!咋样了?马叔今天感觉好些没?”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马勇摇了摇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牛二刚关切的目光,声音低沉:“爹还是那样……吃不下东西,浑身没劲。二哥,爹……爹他托我来,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像是含在嘴里。

“什么事?只管说!”牛二刚是个爽快人,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他顺手从墙边拎过两个用树根做成的小马扎,递给马勇一个,“坐下说,站着多累得慌。是不是医药费又不够了?你等着,我这就把这几只老母鸡捆了,你赶紧拿到镇上卖了应应急!”说着就要起身去抓鸡。

“别!别别!”马勇赶紧拦住他,脸上显出慌乱和羞愧,“不是这个事,二哥,真不是钱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看着牛二刚,一字一句地说,“是关于房子。俺爹这病,你也知道,往后得经常往镇医院跑,说不定还得去县里、市里大医院。俺家那新房子在村南头,离村口等车的地方远,路也不平,颠簸得厉害。你这里在村东头,离大路近,平坦得多,去医院方便太多了。爹就想……能不能和你换换房子住?”

牛二刚像是被突然响起的炸雷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嘴巴张得老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日头晒晕了头,出现了幻听:“换……换房子?马勇,你再说一遍?你用你家那锃明瓦亮、刚盖没几年的大新房,换我这破破烂烂、住了五十年的老瓦房?”他伸手指指自家斑驳的泥墙,又指指村南头方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马勇的脸涨得通红,目光游移,更加不敢看牛二刚的眼睛,只是硬着头皮解释,语气听起来异常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主要是为了看病方便,救命要紧啊。二哥,你想想,要是俺爹发病急了,车进不来,或者路上耽误一分钟,可能人就没了!再说,你换了新房,房子又新又敞亮,说不定……说不定就能说上媳妇了呢?你这房子虽说旧了点儿,可我看了,结实的很,不透风不漏雨,收拾收拾,照样能住人。”

牛二刚彻底糊涂了。他放下手里的泥抹子,绕着小小的院子走了好几圈,一会儿看看自家那四间墙皮剥落、瓦松摇曳的老瓦房,一会儿又踮起脚想想马家那白墙琉璃瓦、窗明几净的大新房。无论怎么算,这笔买卖都离谱得没边儿了,马家这亏吃得太大了。他甚至觉得马勇是不是因为父亲病重,急火攻心,脑子不清醒了。

“你这孩子,是不是这几天累糊涂了?发烧了?”牛二刚说着,真的伸手想去摸马勇的额头,试试温度。

马勇尴尬地偏头躲开了,语气却更加急切和坚定:“二哥,我没糊涂,爹也没糊涂,俺们是认真商量过的。俺爹病的这么重,这是最快最实在的办法了。你就当行行好,帮帮俺家,答应了吧!求你了!”他的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泪光。

牛二刚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心里像是开了锅的粥,左右为难。一方面,他本能地觉得这交易太不正常,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另一方面,看着马勇焦急恳切、甚至带着泪花的眼睛,想起三十年前马石匠为他家盖房时那汗水涔涔、任劳任怨的背影,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和此刻沉甸甸的病情,又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最后,那份根植于心底的淳朴善良和知恩图报的念头占了上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成吧。马叔看病要紧。就当是我报答马叔当年的情分。不过……”他顿了顿,“过两天再换吧,我这屋里还有些零碎东西,得归整归整。”

马勇一听他答应了,脸上瞬间露出一种如释重负、近乎虚脱的表情,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和无比的感激:“哎!好!好!谢谢二哥!太谢谢你了二哥!你真是俺家的大恩人!那我先回去跟爹说一声,让他安心!东西不急,慢慢收拾!”他像是生怕牛二刚反悔,语无伦次地道谢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牛二刚的小院。

牛二刚要换房的奇事儿很快传遍了全村,小小的南坡村彻底炸开了锅。

换房那天,马勇带了辆马车和几个本家帮工早早过来,牛二刚那点寒酸的家当实在少得可怜: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被褥,几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衣服,一口黑乎乎的铁锅,几个有缺口的碗碟,还有那只受了惊吓、死活不肯离开老窝下蛋地方的芦花老母鸡。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连人带东西,全部搬了个空。

老村长李政闻讯后急匆匆赶来,把正抱着老母鸡准备离开的牛二刚拉到一边老槐树下,很严肃地对他说:“二刚!我的糊涂二刚啊!你可给我好好想清楚了,这换房子是天大的事,不是换个鸡蛋换个筐!立了字据,白纸黑字按了手印,那就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牛二刚瞅瞅不远处马勇那焦急期盼、又带着愧疚躲闪的眼神,又想想躺在炕上气息奄奄的马石匠,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异常平静:“李大爷,我想清楚了。马叔的病等不起,救命要紧。房子再好,也是人住的,人没了,要房子有啥用?”

于是,两家人就在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的团团包围下,在村委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由村文书执笔,立下了换房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双方各自用食指蘸了红红的印泥,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那一抹红色,格外刺眼。

人群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马家这是病急乱投医啊!昏了头了!那么好的大新房换了牛糊涂这破屋,亏到姥姥家了!”

“都说牛二刚糊涂,我看他才不糊涂呢!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祖坟冒青烟了,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啧啧,这事透着邪性,背后指定有啥咱们不知道的猫腻儿!马石匠精明了半辈子,能办这糊涂事?牛二刚那破屋底下难道埋着金元宝不成?”

“说不定是马家欠了牛家天大的人情,这是还债呢……”

…………

牛二刚听着这些或羡慕、或嫉妒、或猜疑的议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但字据已立,手印已按,再无反悔的道理。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屋,那斑驳的墙,那瓦松,那门槛,然后拎起装着老母鸡的破旧笼子,低着头,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村南头那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新房。

那天晚上,牛二刚躺在马家那柔软得几乎能把人陷进去的席梦思床垫上,翻来覆去,像是烙饼一样,怎么也睡不着。这床太软了,软得让他腰背酸软,远不如自家那铺着厚实苇席、烧得热乎乎的土炕来得踏实自在。

窗外,月光如水银般泻入新房宽敞的窗户,照得屋里一片清冷明亮。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忽然想起老屋房梁上那只年年都来做窝的燕子,今年不知还会不会找到那里,找不到的话,又会飞到哪里去呢?

而此时,在村东头那间刚刚易主的牛家老屋里,正紧闭门窗,上演着另一出与这静谧夜色格格不入的戏码。

马石匠强撑着病体,被儿子搀扶着,指挥家人赶紧关门闭户,仿佛生怕被人窥见什么。

马勇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和一丝羞愧,踩着一架旧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房梁,在正梁与副梁交叉的那个隐蔽角落,仔细摸索着。

果然,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外面又结结实实缠着红布的东西!虽然过去了整整三十年,那红布因为灰尘覆盖显得暗淡,但解开油纸,里面的红布却依然崭新,颜色鲜艳。

“爹!找到了!真有个东西!”马勇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朝着下面压低声音喊道。

马石匠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接不住那个沉甸甸的红布包。他哆哆嗦嗦地、一层层地解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心脏跳得像擂鼓。

然而,当布包彻底打开,呈现在眼前的,却不是他预想中黄澄澄的金条或是白花花的银元,更没有传说中的珠宝。那只是一串用红线绳穿着的、再普通不过的、布满绿锈的铜钱,以及一张折叠着的、已经发黄脆弱的毛边纸条。

马石匠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条,就着马勇打过来的手电光,纸上是他熟悉的、牛二刚父亲那略显笨拙却工整的笔迹:

“见字如面。知你终会来寻。当年所藏,并非真宝,实为孩童戏言。真宝早已变卖,所得尽数助村中贫困乡亲盖房立业。特留此串铜钱,依老祖宗风俗,保家宅平安,梁稳心安。友字。”

没有署名,但那个“友”字,却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了马石匠的心中。

“这……这……” 马石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无可抑制的气血猛地直冲头顶。“哐当”一声巨响,他连人带着那个红布包和那串铜钱,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串铜钱散落开来,在地上发出几声清脆却寂寥的叮当声响。

“爹!爹!你怎么了爹?!”马勇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从梯子上溜下来,只见父亲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已经完全没有反应。

牛二刚是被一阵几乎要砸破门板的急促敲门声惊醒的。天刚蒙蒙亮,晨曦微露。他昨夜本就睡得不安稳,听到声音一骨碌爬起来,心砰砰直跳。打开门,只见马勇站在门外,面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惊恐。

“二哥!俺爹,俺爹不行了!突然就昏死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马勇带着哭腔对二刚说。

牛二刚一听,脑子“嗡”的一声,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跟在马勇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医院的方向狂奔。镇医院里,值班医生检查后面色无比凝重:“突发性脑溢血,非常危险,必须立即手术!先去交五千块押金,赶紧!”

“五千?”马勇一听这个数字,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一下子瘫倒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绝望地嘶吼:“钱!哪还有钱啊,上次透析的钱还是借的。老天爷,你这是不给人活路了啊!”

牛二刚看着马勇崩溃的样子,又看看急救室里人事不省的马石匠,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二话不说,从怀里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看厚度得有五六十张,一把塞到马勇手里:“快去!快去交钱!救命要紧!愣着干啥!”

马勇被手里那沓钱的厚度惊呆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牛二刚,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二哥,你哪来的这么多钱?这……这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哎呀!这都啥时候了还问这个?快拿去!”牛二刚急得直跺脚。

“你不说清楚这钱是哪来的,我绝对不用,用了我一辈子心里都不安!”马勇的态度异常坚决,把钱往回推。

牛二刚看着马勇通红的、固执的眼睛,又看看手术室紧闭的门,重重地一跺脚,挠着头,终于吞吞吐吐地坦白:“唉!实话告诉你吧,俺是把那梁上的宝器给卖了。就前几天的事!俺从小就知道马大叔是个大好人,早就想报答他了,正好碰上王叔来收东西,就卖了点钱……本来想等再多凑点……”

“宝器?!梁上?!”马勇听罢,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由煞白变成死灰。他手里的那沓钱仿佛一下子变得滚烫灼人,烫得他手猛地一哆嗦。

下一秒,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医院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抱住牛二刚的腿,嚎啕大哭:“二哥,二哥啊!俺不是人,俺对不住你啊!俺骗了你,俺不该和你换房子啊,俺家对不起你们牛家啊……那梁上……那梁上根本没啥值钱的宝贝啊……”

这下,轮到牛二刚懵了。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马勇拉起来:“马老弟!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地上凉!你说啥呢?啥骗不骗的?是不是反悔换房子了?没事!等马叔好了,咱们再换回来!咱们可是立了字据的,村支书都看着呢!”

马勇羞愧得无地自容,正要继续解释,手术室的灯“啪”地亮了,护士探出头厉声催促:“病人家属!赶紧交费签字!病人等不了了!”马勇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对着牛二刚千恩万谢,磕了个头,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去办手续。

牛二刚卖“宝”得钱,一口气拿出五千巨款给马石匠交手术费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瞬间就飞遍了南坡村的每个角落,甚至比之前换房的消息还要轰动。

村民们再次炸开了锅,议论得更加沸沸扬扬。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牛糊涂那老屋里肯定有宝贝!让他捡着大漏了!”

“呸!什么宝贝!我看就是牛二刚傻!真要是祖传的宝贝,就卖了三万块?指定是被人坑了!王方奎那老狐狸精得很!”

“也说不定是牛二刚精过头了!拿个假货骗了马家的新房,现在又拿出点小钱来装好人,这算计,深着呢!”……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牛二刚却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熬点粥,想去医院看看马石匠,又被马家人拦着说需要静养,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下午,牛二刚正准备再做点吃的送去医院,一位他万万没想到的不速之客登门了。

来人是王方奎,村里的首富,在镇上和县里都有生意,也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古董收藏家,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牛二刚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坏了!莫非是那些“宝贝”是假的,王叔这是来找后账、要退货了?

果然,王方奎进屋后,面色凝重,二话不说,就把前几天从牛二刚这里买走的那些所谓的“宝物”——一个旧瓷碗、一个铜香炉、还有一幅泛黄的旧画,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摆在牛二刚新房那光洁的炕桌上。

牛二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得脸都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王叔!您这是……没您这样做生意的啊?咱们钱货两清,说好了的,哪能说反悔就反悔呢?”

王方奎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却没有丝毫恼火的意思,反而叹了口气,摆摆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二刚啊,你坐下,听叔慢慢说。叔今天来,不是来退货的,叔是……叔是心里过不去,来跟你说件事,也来还债的。”

牛二刚懵懵懂懂地坐下,心里更加疑惑。

王方奎摩挲着那个假瓷碗,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往事:

原来,四十多年前,王家穷得叮当响,几口人挤在快要倒塌的茅草屋里。是牛二刚的父亲,当时的牛大哥,看着不忍心,主动招呼全村乡亲,出工出力帮他家盖起了三间结实的新瓦房。

当时牛家也不宽裕,但牛父不仅出力,连买瓦买木料的钱,都是牛父咬牙掏了大半!就在上瓦那天,突然刮起大风,牛父为了抢收铺在房顶的瓦片,不小心脚下一滑,从高高的房顶上摔了下来,当场摔断了腿,虽然后来接上了,却从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阴天下雨就疼痛钻心,再也干不了重活。

“要不是为了帮我家,你爹不至于身体垮得那么早,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了。你们家后来日子越过越难,说到底,根子就在这儿。是我王家欠你们牛家的啊!”王方奎说到动情处,眼圈泛红,声音哽咽,“前几年我手里宽裕了,就想帮衬帮衬你们,偷偷给你爹送钱,可你爹那脾气,倔得像头牛,说什么也不肯要,说帮人是本分,不是买卖。他是个真好人啊!”

牛二刚完全听呆了,张着嘴,这些事,父亲生前从未对他提起过半个字。他只知道爹腿脚不好,却不知道竟是这么来的!

王方奎指着炕桌上那些“宝物”,语气沉重:“二刚啊,你卖给我的这些东西,叔当时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根本不值钱。那个瓷碗是民国的普通粗瓷,香炉是清末仿的,那画更晚,就是解放前的普通行画。加起来,能值个三五百块顶天了。”

“啊?假的?”牛二刚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那……那您为啥……”

“我为什么还要买,而且还给了你三万块,是吧?”王方奎苦笑一下,打断他,“因为我欠你们牛家的情,欠你爹的恩!我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可你爹不给我机会。那天你来找我,说要卖祖传的东西,我一看就知道,你肯定是遇到难处了,急需用钱。我买下这些假货,就是想用这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帮你一把,把欠你爹的情还上啊!”

说着,他又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厚厚两沓百元大钞,推到牛二刚面前,“这三万块,当时给少了,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这两万,你一起拿着。这是你该得的,不是施舍,是还债!”

牛二刚看着炕桌上那五万块钱,红彤彤的票子让他头晕眼花。他愣了很久,脑子里乱哄哄的,父亲佝偻的背影、马石匠枯槁的面容、马勇跪地痛哭的样子、王叔泛红的眼眶……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织闪过。

最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神情坚定刚毅。他缓缓地、坚定地把那两万块钱推了回去,声音平静却有力:

“王叔,你的心意,我替我爹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我爹当年帮您,就没图您还。我要是拿了这钱,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骂我的。”他看着王叔惊讶的表情,顿了顿,指着那五万块钱说,“王叔,您要是真想帮俺,不如……不如把这钱,拿去给马叔治病吧。他这个病,才是个无底洞,太花钱了。帮了他,就是救了他们一家,也就是帮了俺了。俺心里,就踏实了。”

王方奎听完牛二刚这番话,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全村叫了半辈子“糊涂”的汉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良久,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竖起大拇指,声音激动得发抖:“好!好小子!有骨气!有仁心!真像你爹!虎父无犬子!不愧是牛家的人!好!这钱,就依你,拿去给老马治病!”

马石匠出院那天,南坡村前所未有地热闹。几乎全村的老少乡亲都自发聚集到了村口,像是迎接什么重要的时刻。

阳光很好,洒在每个人身上,暖洋洋的。大病初愈的马石匠虽然还很虚弱,需要人搀扶,但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他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挣脱儿子的手,向着站在人群前面的牛二刚,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却清晰:

“二刚,牛家侄子,叔……叔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爹啊,叔鬼迷心窍,不是人……”他原原本本,当着所有人的面,道出了换房的真实原因——那个三十年前关于“梁藏宝贝”的传言,以及他自己的贪念和愧疚。也坦白了自己病中后悔,让儿子去换房,实则是想去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宝贝”的丑陋心思。

人群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谁都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牛二刚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愤怒的表情。等到马石匠说完,泣不成声时,他却露出了往常那种憨厚的、宽和的笑容,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马叔,您看您,这是说啥呢?快别这样。那梁上本来就没啥宝贝,我爹生前就跟我说过,就是按老祖宗留下的风俗,放了串铜钱,保佑家宅平安的。真的宝贝,不是藏在梁上,是藏在心里。”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诚恳,“我爹常跟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了别人的好。您当年为我们家盖房,出力流汗,肩膀都磨破了皮,那才是真正的宝贝呢。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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