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不,就是他。”堂哥停下筷子,“现在谁还用手写处方啊,全电脑打印,唯独他坚持毛笔写。这不,被卫生院嫌弃了。”
那年回老家过年,刚到镇上,就听说了李大夫的事。
“那个写毛笔字的李大夫?”我问堂哥。
“可不,就是他。”堂哥停下筷子,“现在谁还用手写处方啊,全电脑打印,唯独他坚持毛笔写。这不,被卫生院嫌弃了。”
李大夫是我们镇上有名的中医,有六十多岁了吧,反正我有记忆起就看他在那个狭小的诊室里写字,用那支秃了毫的狼毫笔。
“听说年前发了通知,让他收拾东西。”
“什么理由?”我抬头看了眼贴在墙上的福字,都泛黄了,去年的还是前年的不记得了。
“说是什么规范化管理,统一电子处方。再说李大夫也到退休年龄了,早就该回家享福。”堂哥喝了口水,乱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磕在一个缺了口的碗上,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没多问。想起那次我发烧,李大夫给我开了一副药,苦得我直翻白眼,但一觉醒来退烧了。
“这两天莫名其妙闹沸腾了,李大夫突然成了香饽饽。”堂哥忽然笑了。
“怎么说?”
“县长那小外孙,差点没了。”
邻居王大妈这时候推门进来,拎着一袋橘子,“过年了,尝尝我家的。”
“李大夫的事是真的吗?”我问。
王大妈放下橘子,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可不,县长那孙子命大,遇上李大夫了。”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李大夫那天和往常一样,在诊室里接诊。诊室墙上挂着一幅字,“大医精诚”,是他自己写的,已经褪色了。桌上的听诊器旁放着一本发黄的《伤寒论》,书角都卷了,里面夹了张纸,好像是去年电费通知单。
“李大夫,您这个处方能不能打印啊?”新来的小护士小心翼翼地问,“这样抄录费时间,而且容易出错。”
李大夫眯着眼睛,透过老花镜看了看小护士,“丫头,中药处方是有灵性的,打印出来就死了。”
不知道他这么说了多少次,反正我记事起就听他这么解释。
那天,县医院儿科主任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小孩,高烧不退三天,检查不出原因,家长着急,想来咨询一下。
“带过来吧。”李大夫说。
来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有些涣散。男孩爷爷紧张地说:“李大夫,您可得救救我孙子,县医院也没辙了。”
李大夫没说话,仔细给小男孩把脉。十根枯瘦的手指在男孩手腕上轻轻按压,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倾听什么。
“舌头伸出来。”
小男孩乖乖伸出舌头。
“嗯,有点白厚,太阳穴微微跳动…”李大夫自言自语。
“有诊断了吗?”男孩爷爷急切地问。
李大夫放下男孩的手,走到书架前,在一堆泛黄的医书中翻找。那书架是自己钉的,有点歪,上面放着一个用来垫桌角的《县先进工作者》奖牌,都蒙了灰。
“这孩子是不是前几天玩水了?”
男孩爷爷愣了一下,“是啊,前几天带他去野外烧烤,他跟着一群小孩在小溪里玩了一会儿。”
“闹肚子没有?”
“有一次,但不严重。”
李大夫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包着的小印章,又取出一张黄纸,开始写处方。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
“这是寒湿积热,不是单纯的感冒。”李大夫写完,盖上印章,“按这个方子抓药,一日三次,明天就能退烧。”
男孩爷爷将信将疑地接过方子,看着那些草草写就的药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了谢。
第二天,男孩烧退了。
县长来到了卫生院,穿着一件普通夹克,口罩遮着大半张脸,但谁都认得出来他就是县长。
“李大夫在哪?”他问前台的护士。
李大夫正在收拾东西,桌上放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几本医书和几瓶药酒。墙上”大医精诚”的字已经取下来了,留下四个浅浅的钉子痕迹。
县长推门进来,先是一愣。
“您是来看病的?”李大夫抬头问,没认出来是县长。
“李大夫,您救了我外孙。”县长摘下口罩,“那是我女儿的孩子。”
李大夫这才知道昨天那孩子是谁家的。他摆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医院的大夫都看不出来,您是怎么判断的?”
李大夫笑了笑,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旧册子,“老经验了,这种情况在我的病例记录里有。三十年前,我刚来卫生院的时候,就遇到过类似的病例。”
那是一本手写的病例簿,纸张已经发黄,字迹却依然清晰。李大夫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记录的症状与县长外孙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玩水,受了寒,体内有湿气,又赶上春季气温变化,所以发热不退。”李大夫解释道,“西医检查可能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这种情况很容易辨别。”
县长翻看着那本病历簿,里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几百个病例,有的旁边还贴着小纸条,记录着药效和随访情况。
“这么多年,您一直记录每个病人的情况?”
“记性不好啊,得写下来。”李大夫笑道,从箱子里又拿出几本类似的簿子,“这是我的’传家宝’,退休了也要带走。”
县长沉默了片刻,“听说您要离开卫生院了?”
“是啊,新规定嘛,要用电子处方。我这把老骨头学不会那些电脑操作,索性退休算了。”李大夫淡淡地说,但眼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李大夫起身,从抽屉里掏出一小把谷子,撒在窗台上。
“您每天都喂它们?”县长问。
“习惯了。这些小东西,冬天不容易找食。”李大夫看着麻雀啄食,脸上有一种宁静的满足。
两天后,镇卫生院的领导接到通知,要对中医科进行”特殊管理”,允许李大夫继续使用手写处方,但必须配一名年轻医生跟诊学习,并将处方内容同步录入电脑系统。
李大夫的诊室搬到了一楼最大的房间,多了一台新电脑和一个木质药柜。原来那张有点跛腿的桌子被保留下来,旁边新添了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台式电脑。
“大医精诚”的字重新挂了起来,旁边还添了一幅县书法家写的”悬壶济世”。
“李大夫,这是县里特批的,您可以一直干到您不想干为止。”院长笑呵呵地说。
李大夫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依旧每天按时来上班,依旧用那支秃笔写处方,依旧在午休时间研读那些发黄的医书。
跟他搭档的年轻医生叫小王,刚从中医药大学毕业,一开始对李大夫的”老古董”方法有些不以为然,但渐渐被他的医术折服。
“师父,这味药您为什么只放三分?”小王问。
“药就是这样,不在多少,在合适。”李大夫说,“就像做菜,同样的材料,有人做出来好吃,有人做出来难吃,这就是经验。”
小王认真记录下来,又问:“那您这三十年的经验,能不能总结一下?”
李大夫笑了,“总结?那得写本书了。不过我这人文化不高,写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是治好病就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教你看病的窍门。”
于是,每天下午的最后一个小时,诊室里就会传出李大夫的讲解声。一开始是他们两个人,后来渐渐多了几名慕名而来的医学生,挤在不大的诊室里,围着李大夫听他讲那些书本上找不到的经验。
有一次,一位老患者带着孙女来看病,说是孩子总是胃疼。李大夫看了看,不开药,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画了几个穴位图,教孩子按摩缓解。
“要是实在疼得厉害,晚上睡前喝杯冰糖姜茶,第二天再来找我。”李大夫说。
老患者连声道谢,“李大夫您真是好人啊,不像有些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大堆药。”
“治病救人是天职,”李大夫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何必用药物增加负担呢。”
年后,有人拍了段李大夫教学生的视频发到网上,意外火了。视频里,李大夫正在教几个学生诊脉,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学生手腕上轻轻按压,讲解着各种脉象的区别。
“沉取静而牢,牢者胃气也。”李大夫声音温和,“这个脉象代表脾胃健康,若是浮而无力,则是气虚…”
视频评论区里,有人认出了李大夫:“这不是我们镇上的李大夫吗?他的药方子开得贼准!”
“对对对,上次我闺女高烧,吃了他的药,一剂就好了!”
“老一辈中医啊,这手艺现在越来越少了。”
县融媒体中心的记者找到李大夫,想做个专访。彼时,李大夫正在院子里晒几味草药,穿着一件带补丁的老式中山装,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
“李大夫,您能不能谈谈您的行医经历?”记者问。
李大夫有些腼腆,“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乡下医生,治点小病。”
“您为什么坚持手写处方?”
李大夫想了想,“中医讲究’因人施治’,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即使是同一种病,用药也有差别。手写处方让我有时间思考,调整剂量。写的过程中,我会再三考虑这个方子是否合适。”
“有人说您的方子很灵,这是为什么?”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啊,”李大夫抬头看了看天,阳光透过树叶撒在他脸上,“我只是个传递者。”
记者又问了几个问题,李大夫都简短地回答了。采访结束时,记者注意到李大夫腕上戴着一块很旧的手表。
“这表您戴了很久了吧?”记者随口问道。
李大夫低头看了看,“四十多年了,当年考上医学院,我爸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给我买的。”他轻轻擦了擦表面,“走得还挺准。”
采访播出后,更多的人知道了李大夫的故事。有远道而来的患者,也有想跟他学医的年轻人。
卫生院的院长看到这一切,悄悄地对李大夫说:“李大夫,您的诊室可以再扩大点,我们准备把您这里打造成’中医传承基地’。”
李大夫只是笑笑,“别整那些虚的,能看好病就行。”
秋天的一个下午,县长又来看李大夫了。这次他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妈妈。
“李大夫,我想向您学习中医。”县长女儿直接说出了来意。
原来她是学医的,在省城一家三甲医院工作,这次回来是专门找李大夫的。
“为什么突然想学中医?”李大夫问。
“看到您救了我儿子,我意识到中医的价值。”女子诚恳地说,“我在医院看过太多西医治不了的慢性病,或许中医能提供另一种可能。”
李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黄帝内经》,你先看这个。”
从那天起,县长女儿每周都会回来跟李大夫学习。有时候是隔着屏幕线上学习,有时候是亲自来镇上待几天。
县里打算给李大夫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被他婉拒了。
“我不需要这些虚名,”他对小王说,“我只希望这门老祖宗的手艺不要丢了。”
镇上人给李大夫起了个外号,叫”笔下活”,意思是他笔下的方子能救活人。李大夫听了只是笑笑,依旧每天坐在那张旧桌子前,为前来看病的人诊断。
有一天,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来看病,是十几年没回村的老知青。
“李大夫,你还记得我吗?”老人问。
李大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对不住,记性不好了。”
“三十年前,我得了一种怪病,浑身无力,吃不下饭,县医院说是神经官能症,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是你给我开了一副方子,喝了半个月就好了。”
李大夫有些疑惑,“这么久的事,我记不清了。”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当年李大夫开的处方,“我一直留着它,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李大夫接过来看了看,认出了自己年轻时的字迹,“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刘老师!”
“是啊,我后来去了南方,一直想回来谢谢你,但一直没机会。”老人激动地说。
李大夫笑了,“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不必言谢。”
老人却坚持要表达谢意,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从南方带来的茶叶,不值钱,但是好喝。”
李大夫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送走老人后,他给自己泡了杯茶,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师父,在想什么呢?”小王问。
“想啊,人这一辈子,能帮到人,真是值了。”李大夫抿了口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冬天来临前,卫生院组织了一场”中医传承与创新”研讨会,请来了省内几位知名专家,李大夫是主讲人之一。
会前,李大夫紧张得睡不着觉,他从来没在这么多”大专家”面前讲过东西。小王帮他准备了讲稿,但李大夫说不用,他想聊聊自己的经历。
研讨会那天,李大夫穿上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是院长特意给他买的。会场坐满了人,前排是各路专家,后面是慕名而来的医学生和医生。
李大夫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显得有些局促。
“我…不会讲大道理,就说说我这三十多年看病的体会吧。”
他开始讲自己刚到卫生院的经历,讲那些奇怪的病例,讲如何在艰难条件下坚持中医诊疗。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实的叙述和真诚的感悟。
“中医讲究’阴阳平衡’,其实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吗?顺境逆境,苦乐参半,这才是常态。”
“我老师当年教我,看病先看人,了解他的生活环境、饮食习惯、情绪变化,再对症下药。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古人的智慧要与时俱进。”
会场安静得出奇,所有人都被这位老中医的质朴所打动。
讲完后,掌声经久不息。有人提问:“李大夫,您认为中医传承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大夫思考了一下,“最大的困难是’信’字。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老一辈的中医又不善于表达。我们需要更多的沟通,让中医的智慧以现代人能接受的方式传递下去。”
又有人问:“您三十年来积累的经验,有没有想过系统整理出来?”
李大夫笑了笑,指了指坐在角落的小王,“我这个徒弟正在帮我整理,希望能出本书,留给后人参考。”
研讨会结束后,省中医院的院长亲自找到李大夫,邀请他去省城做个讲座。
“我就是个乡下医生,上不了大场面。”李大夫婉拒了。
“正因为您是’乡下医生’,才更有价值。”院长诚恳地说,“现在的医学教育太重理论,轻实践,我希望学生们能听听您的经验。”
李大夫犹豫了一下,最终答应了,“那我就献丑了。”
一年后,我又回老家过年。
听说李大夫的教学视频在网上很火,医学院的学生都在学习他的诊病方法。他那本与小王合著的《乡村中医三十年》也出版了,成了医学院的推荐读物。
我特意去卫生院看了看,发现诊室门口排了长队。李大夫还是坐在那张旧桌子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似乎瘦了一些,但精神更好了。
桌上多了一台录音设备,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小王,另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
“师父,这个方子里为什么加了木香?”小王问。
“这病人肝气郁结,加点木香疏肝理气。”李大夫解释道,声音温和。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打扰他们。回家路上,遇到了王大妈。
“李大夫现在可忙了,”王大妈说,“县里给他评了’名中医’,听说要给他建个工作室。”
“那他退休的事?”
“早就不提了。县长说了,只要他愿意干,卫生院就留着他的位置。”王大妈笑着说,“现在不仅不让他走,还给配了两个助手,专门记录他的经验。”
风有些大,吹起地上的落叶。远处,卫生院的屋顶上,一面新立的牌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氏中医传承工作室”。
“听说还要拍纪录片呢,”王大妈继续说,“就讲李大夫怎么用一纸病历救了县长外孙的故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有些事,或许就是这样,需要一个契机,让被遗忘的价值重新被看见。
李大夫的故事不算传奇,但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他那份坚持和专注,已经足够珍贵。
晚上,我听堂哥说,李大夫的孙子考上了中医药大学,说是要继承爷爷的衣钵。
“好事啊,”我说,“希望这门老手艺能传下去。”
“是啊,”堂哥点点头,“不能什么都讲效率,有些事情,慢一点,留点人情味,反而更好。”
窗外,鞭炮声阵阵,又是一年春节到。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李大夫还会不会坐在那个诊室里,握着那支秃了毫的狼毫笔,写下那些能救人性命的方子。
但无论如何,他的故事已经成为这个小镇的一部分,那些手写的处方,早已不仅仅是医治身体的药方,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