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是否已被德国超越，跌至世界第四位？日本独立行政法人经济产业研究所研究助理岩本晃一表示：“日本一直缺乏对中小企业的支援。尤其是在中小企业开拓海外市场时，完全依赖母公司或企业自身的努力，国家及地方政府仅能提供预算支持，并未采取更多实质性

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是否已被德国超越，跌至世界第四位？日本独立行政法人经济产业研究所研究助理岩本晃一表示：“日本一直缺乏对中小企业的支援。尤其是在中小企业开拓海外市场时，完全依赖母公司或企业自身的努力，国家及地方政府仅能提供预算支持，并未采取更多实质性举措。”本文摘自岩本晃一所著《德国人只造高附加值产品，日本人却把好东西低价卖 —— 德日产业竞争力差异的深层原因》（朝日新书）。

对计划开拓海外市场的中小企业而言，产品研发与市场拓展无疑是两大高难度挑战。而德国的 “产业集群” 模式，恰好精准满足了中小企业在这两方面的需求。所谓 “产业集群”，指的是某一区域内的企业、高校、科研机构、产业支援机构等主体通过联动协作，共享技术与经验诀窍，进而培育新兴产业、孵化新业务的机制。遗憾的是，日本几乎不存在能够满足中小企业此类需求的机制。在中小企业扶持培育方面，若企业隶属于某一企业集团，则完全依赖母公司；若不属于任何企业集团，便只能靠自身单打独斗。国家与地方政府仅能提供预算，难以给予更多实际支持。

20 世纪 90 年代末，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波特提出 “产业集群” 理论，该理论在 21 世纪初逐步在全球范围内推广。日本也曾计划投入约 1500 亿日元（国家财政资金）推动产业集群建设，但遗憾的是，多数地方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与之相反，德国地方政府将产业集群作为扶持中小企业的重要举措，积极引入并推广，使得产业集群模式在德国全境普及。目前，德国国内的产业集群数量预计已达数百个，德国也被认为是全球范围内产业集群模式实践最成功的国家。德国式产业集群的核心逻辑是：“单个中小企业的竞争力较弱，但通过与其他企业、机构合作，弥补自身在特定领域的短板，便能形成与大型企业相当的‘准竞争力’，而产业集群正是为实现这一目标提供平台支持。”

令人遗憾的是，21 世纪初日本尝试推进产业集群建设时，获得预算支持的地方政府未能理解这一核心逻辑，导致 1500 亿日元的国家财政资金被白白浪费。从当时的资料中可以看出，各方对产业集群的认知混乱，纷纷质疑 “产业集群与产官学合作、企业城下町（以大型企业为核心形成的产业聚集区）、企业集团、产业聚集等概念到底有何区别”。那么，当时日本的这笔预算究竟用在了哪些地方？笔者对此展开了调查。结果发现，日本地方政府的产业扶持政策主要集中在 “理论学习”“咨询服务”“资源对接” 三个方面，产业集群相关预算也几乎全部投入到了这三项工作中。

以 “理论学习” 为例，尽管通过研讨会等形式讲解产业集群相关知识，但往往仅停留在 “这个话题很有趣” 的层面，并未转化为实际行动。笔者对此也深有体会。此前应地方政府邀请，笔者多次就德国中小企业发展及产业集群模式发表演讲，但每次演讲结束后，都只得到一句 “今天的演讲很精彩，谢谢”，后续再无任何实质性的推进举措。

2012 -2016 年前后，日本《通商白皮书》推出德国经济分析特辑，这一时期恰好与德国 2011 年发布 “工业 4.0 构想” 后的阶段重合，而日本企业界也在这一时期掀起了一股 “德国热”。大量日本企业纷纷前往德国 “朝圣”。起初，德国人还面带微笑地接待日本企业的考察团，但渐渐地便开始拒绝。因为他们发现，无论进行多少次交流，都无法推进实质性合作，这些考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类似的情况也曾发生在美国硅谷。当地人同样意识到，日本企业的考察只是 “走马观花”。甚至有日本议员专程前往，只是为了合影留念后便打道回府。对方本就忙于工作，日本人却贸然前去，像参观马戏团一样仅仅满足于 “观摩”，之后便毫无收获地离开。日本人常说 “想来打个招呼”，但在德国，若没有具体事务，人们绝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再看 “咨询服务” 层面。日本地方政府开展的咨询业务，通常是企业主动上门，咨询负责人则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旦企业不再前来咨询，这项服务便不了了之。要通过咨询服务看到成果，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在此期间，中小企业要持续往返咨询窗口，其实相当困难，因此很多企业会中途放弃。就这样，预算又被白白消耗掉了。

最后看 “资源对接”，这类活动也常常沦为单纯的联谊会或名片交换会，最终毫无下文。预算则都花在了会议室租金和联谊会的餐饮费用上。在日本全国各地，国家财政的 1500 亿日元被投入到上述三项主要工作中，最终却未取得任何成果。甚至可以说从那之后，日本没有诞生一家 GNT（Global Niche Top，全球细分领域领军企业，根据日本经济产业省定义，指 “在全球市场细分领域中脱颖而出的企业，或在国际形势变化中，拥有供应链重要性不断提升的零部件、原材料等业务的优秀企业”。全球细分领域领军企业）或 “隐形冠军” 企业。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德国的产业集群绝不会将资金投入到 “理论学习”“咨询服务”“资源对接” 这类模糊不清、无法确定是否能 “盈利” 的业务上。德国人会脚踏实地地为 “盈利” 付出努力。德国地方政府会手把手地帮助企业，从企划、研发到销售，全程协助企业实现盈利。其结果便是，企业销售额增长，真正具备了盈利能力。换个角度看，日本地方政府似乎只关心以 “产业振兴” 之名消耗国家预算，而对企业能否 “盈利” 毫不关注。审视实际情况，我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

德国产业集群的一般形态如下。尽管德国不同地区分布着形态各异的产业集群，并非所有集群都具备完全相同的功能，但总体而言，其结构大致如下：

在德国州政府产业振兴部门直属的经济振兴公社内部，设有专门负责产业集群事务的部门，为该州内各类产业集群提供支持。产业集群的负责人被称为 “集群发言人”（Cluster-Sprecher），其下设一名负责日常事务的事务局长及数名事务局工作人员。担任 “集群发言人” 一职的，通常是当地颇具声望、家喻户晓的知名人士，即大家一听名字就会说 “哦，是那位啊” 的人物。由于该职位需承担引领地区经济界发展的职责，因此只有具备相应能力且广受尊敬的人才能胜任。据笔者了解到的案例，曾担任这一职务的包括当地大学的前校长、荣获知名奖项的资深研究者、当地龙头企业的前社长等。反观日本的地方机构，此类岗位往往成为县政府退休人员（县厅 OB）再就业的 “安置地”，而在德国，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情况。

产业集群为会员企业开展的活动主要包括以下几类：

然而在所有活动中，最为核心的领域是对企业经营 “前序环节（即具备高技术含量的畅销产品研发）” 与 “后续环节（即面向全球的市场开拓）” 提供 “直接性” 支持。

无论何种类型的产业集群，即便缺少前文提及的部分活动，对 “前序环节” 与 “后续环节” 这两项核心领域的支援也必定存在，且是各方投入最多精力的重点工作。可以说，日本的产业集群恰恰完全缺失了这两大领域的支援，这正是其失败的关键原因。在德国，针对 “前序环节（产品研发）” 的支援主要包括以下两类：

提供支援的机构主要有弗劳恩霍夫研究所（Fraunhofer-Gesellschaft）及各类工科大学。另一方面，针对 “后续环节（海外市场开拓）” 的支援，主要有以下两类；部分地区的产业集群事务局自身，也会直接参与海外市场开拓支援工作：

例如，当德国企业计划向日本出口产品时，有多家德国驻日机构会为其提供支援，包括日本市场开拓、展会参展协助等；即便以州为单位，德国不少州也在日本设有常驻机构。根据德国 “波恩中小企业研究所”（IfM Bonn，Institut für Mittelstandsforschung Bonn）2020 年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与微型企业和大型企业相比，中小企业在扩大出口市场的手段中，最重视的是 “参加展会”，其次是 “企业赴各国实地考察”。德国是展会的发源地，境内各大城市均设有会展场馆。这一现象也可以说是德国中小企业积极参与展会的意愿在产业基础设施层面的体现。

日本与德国的差距，本质上是地方经济实力的差距。为了让企业留在本地，德国的国家与地方政府都会积极付出努力，而日本恰恰缺乏这样的视角。”德国企业的竞争力，是通过企业与地方政府深度协同的 “整体战” 来实现的。德国地方政府之所以会全力以赴，一方面是因为企业一旦迁离，地方将面临最严峻的困境；另一方面若无法让居民过上幸福生活，居民便会选择离开。地方政府的核心目标并非单纯提升企业竞争力，而是让企业在本地开展经营活动、创造收益，进而在本地创造就业岗位、带动本地消费与投资。由于德国国内各类成本较高，德国企业的经营策略定位为 “生产人们真正需要的产品，并以高价格卖出”。

与日本这种隔海相望才有邻国的地理环境不同，德国与其他国家陆路相连、邻国近在咫尺，因此企业及经营场所迁离本土的压力远大于日本。正因为如此，为了留住企业、让其继续在本地开展业务，德国地方政府会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付出巨大努力。

德国地方政府认为，为居民创造经济上的富足是让居民获得最大幸福的关键 —— 唯有提供经济富足，才能吸引年轻女性留在本地，进而实现人口增长的良性循环。为了吸引并留住优秀年轻人与优质企业，德国地方政府付出了巨大努力，例如完善产业基础设施、推进产业集群建设及工业 4.0 发展等。但据笔者所知，日本的地方政府从未做到如此程度的努力，在外界看来，它们不过是一味感叹 “年轻人都去大城市了”。

德国地方政府的思路其实很简单：“有钱才能办成事，没钱的话，无论是教育还是福利，都无从谈起。” 与之相比，日本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仿佛觉得资金会凭空出现，人们讨论的焦点始终只停留在 “该如何花钱” 上。在日本，善于 “花钱” 的人会得到政治家的认可；而在德国，“能为家庭和地方创造稳定收入的顶梁柱式人物” 才会获得高度评价。

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笔者曾多次访问德国，与当地专家交流意见，并调研德国国内的重要议题讨论。当时，德国全国上下都在热议：如何应对美国 GAFA（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的冲击？支撑德国经济的汽车出口迟早会迎来饱和，接下来德国能凭借哪些领域的优势继续扩大出口？正是基于这些讨论，德国最终确定将 “推进数字化” 作为国家政策，并提出了 “工业 4.0 构想”。为实现这一构想，德国联邦政府提供了补贴，但真正在一线支援地方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是德国各地方政府。德国各地设立了众多支援机构，专门为周边企业的数字化发展等提供协助。日本能从德国学到的最重要经验，或许就是 “企业迁离会陷入最大困境的地方政府，恰恰会付出最大努力”。换种说法，就是 “让地方创造更多收入”。

笔者开展德国实地调研的初衷，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如果德国采用的发展模式也能适用于日本，那么日本或许能摆脱 “失去的 30 年” 困境，像德国一样重新实现强劲的经济增长。从这一角度出发，笔者认为日本 “地方政府” 应引入的发展模式如下。

① 最大限度利用相较其他地区的比较优势资源

在日本，地方政府推进产业振兴时常陷入 “横向看齐” 的误区 —— 看到其他地区拥有某类设施，便希望本地也能建成相同设施；而在德国，“与其他地区形成差异化” 是产业振兴的核心原则。若问日本地方政府工作人员 “与其他地区相比，本地产业的优势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往往如出一辙：“依托工匠技艺的制造业”。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给出相同答案的 “优势”，根本称不上比较优势。这就像民营企业销售的商品，若只是模仿其他企业的产品便无法畅销；地方产业振兴若一味照搬其他地区的模式，同样无法吸引关注，更不可能成为企业选址的首选。

② 依托 “区域创新循环” 培育本地企业

通过构建 “区域创新循环” 培育本地企业，形成 “从区域外盈利，在区域内积极消费” 的地方经济循环体系。具体而言，需设计一套制度保障 “区域创新循环” 的持续运转：让创新成果不断从区域内诞生，新产品持续推向市场，进而推动企业销售额增长与规模扩大。这套制度设计的逻辑，与德国应对 “向东欧转移工厂的压力” 及 “东欧低价产品流入的冲击” 时所采取的策略一致 —— 通过产品差异化，转向生产 “唯有德国能制造的高附加值产品”。笔者在德国调研时发现，许多人会反复强调 “创新” 的重要性，甚至到了 “说破嘴皮” 的程度。能明显感受到，正是德国人对 “创新” 的执着，才造就了具备国际竞争力的德国产品。

③ 重点引进设有企划、研发、设计部门的企业

在德国，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核心口号是 “为大学毕业生提供工作，为高知青年提供安居机会”。具体而言，一方面为 “从大城市来到本地大学就读、因喜爱当地而希望定居” 的年轻人准备就业岗位；另一方面也为 “前往大城市读大学、毕业后希望返回故乡” 的年轻人预留工作机会。其态度十分明确：优先吸引 “高创收能力” 的年轻人选择在本地定居。

④ 通过参加展会开拓海外市场

地方政府需带领本地企业，频繁参加海外展会，以此开拓海外市场。在德国，由地方政府、经济振兴公社，或产业集群事务局及核心机构组织的海外展会参展活动，每年不少于 10 次 。这类活动不仅会被纳入常规业务并编入预算，更已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惯例，以至于若不主动询问，德国人甚至会忘记提及这类常规操作。以东京国际展览中心（东京 Big Sight）的展会为例，除中国、韩国、中国台湾等邻国及地区外，德国企业的存在感最为突出，从中能清晰感受到德国企业开拓日本市场的强烈意愿。

反观日本，虽也有中小企业参加海外展会，但几乎都是每年仅 1 次，与德国企业的参展频率有着天壤之别。

⑤ 地方政府需设立负责海外市场开拓与外资引进的专门机构

德国的地方政府之下，设有 “经济振兴公社” 这一强大的执行团队。德国的经济振兴公社，相当于从地方政府经济部门中分离出预算执行与项目实施职能的独立主体，与日本过去的 “事业团” 性质相近。其核心业务便是海外市场开拓与外资引进。日本的地方公社中，虽有土地开发公社、住宅供给公社等类型，却唯独没有 “经济振兴公社”。这一现状也足以说明，日本地方政府对 “赚取外汇” 缺乏足够关注。

⑥ 优先扶持能从区域外获取收益的制造业

地方政府应致力于构建这样的经济结构：企业在本地雇佣员工、从本地中小企业采购原材料，将从区域外获得的收入用于本地消费，形成资金在区域内循环的良性生态。为此，需建立激励机制，对 “能从区域外盈利” 的企业给予优先扶持。

⑦ 培养具备长期战略眼光的强有力领导核心

应积极发掘并鼓励那些拥有广阔视野、长远眼光，且兼具决断力与行动力的管理者。通常而言，涉及重大变革的提案难免遭遇反对，但地方发展需要有人能顶住如磐石般顽固的反对压力，为区域未来挺身而出、不懈努力。地方政府必须主动发掘这类人才，并从旁提供全力支持。

⑧ 构建 “日本地方生产并出口，比海外投资更盈利” 的商业环境

日本的大城市，即东京、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地，经济呈现正增长态势。若单看东京都心三区（中央区、千代田区、港区），其经济表现甚至堪称出色。但日本还拥有广阔的地方区域。当经济正增长的大城市与负增长的地方区域 “加权平均” 后，便形成了过去 30 年日本经济几乎停滞不前的整体结构。反观德国，其地方区域同样实现了经济正增长。慕尼黑、杜塞尔多夫等大城市经济增长固然在意料之中，而具备强劲经济实力的区域更已广泛覆盖地方层面。即便在整体经济形势严峻的原东德地区，也分布着多个经济实力雄厚的区域。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是其所有区域经济实力的总和。因此可以说，日本与德国的经济差距，本质上是地方区域经济实力的差距。这正是两国经济结构最根本的不同之处。

来源：译美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