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气候鞭打”这一术语生动地描绘了天气在短时间内,如同鞭子抽打般,从一种极端猛烈切换至另一种极端的过程。香港科技大学在2025年6月发布的一项研究警告,最早到2028年,全球就可能面临更严重的“气候鞭打”风险。
2025年7月16日,河南驻马店连续多日高温且无有效降雨,农田里,枯黄或卷曲的庄稼随处可见。视觉中国|图
2025年夏天,中国的天气地图呈现出一幅“矛盾”的景象。不仅“北方气候南方化”令人困惑,极端高温干旱骤变暴雨成灾,也让人们频繁遭遇严峻的“气候鞭打”。
“气候鞭打”这一术语生动地描绘了天气在短时间内,如同鞭子抽打般,从一种极端猛烈切换至另一种极端的过程。香港科技大学在2025年6月发布的一项研究警告,最早到2028年,全球就可能面临更严重的“气候鞭打”风险。
在内地,人们常常谈论暴雨的威胁,因为它带着迅猛而直观的破坏力。在华北,多个城市遭遇了破纪录的强降雨,部分山区山洪围困村庄;在南方,广东“龙舟水”几乎无缝衔接台风季,珠江流域的暴雨红色警报此起彼伏。
相比之下,干旱是一种“沉默”的灾害。它不像洪水那样有咆哮的声势,它的影响是渐进的、潜移默化的,以至于当真正意识到严重性时,往往已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农业减产、生态退化、水资源枯竭。
也是2025年夏季,在中国的“大粮仓”——黄淮、江淮和江汉地区,烈日炙烤着大地。农业农村部网站消息,2025年7月以来,黄淮、江淮、江汉等地出现大范围高温天气,降雨持续偏少,土壤失墒加快,部分地区旱情快速发展,对秋粮生产带来不利影响。
更棘手的是,“旱涝急转”在近年来越发频繁。7月,河南平均气温一度达到30.5℃,突破64年来的历史最高纪录,多地连续30天无有效降水。正当抗旱时,8月初又突降暴雨,多地发布暴雨黄色甚至红色预警,瞬间从“抗旱模式”切换到“防汛模式”。天气的“脾气”似乎也变得愈发暴躁和难以预测。
气候变化的背景下,面对这种“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天气,农业生产和防灾减灾体系又该如何适应与应对?就上述问题,南方周末记者专访了中国气象服务协会会长许小峰。他曾任中国气象局副局长,长期深耕于气象领域。
旱涝急转的“气候鞭打”
南方周末:今年南方和部分北方地区的暴雨备受关注,但与此同时,华北、黄淮等地的旱情也很严峻。从气象学的角度来看,为什么干旱影响范围大,而暴雨却大多更剧烈,只影响局部地区?
许小峰:干旱和洪涝的特点确实不同。一般来讲,旱情是一大片,而涝灾即使再大,也是区域性的。我们国家是农业大国,尽管公众对暴雨、洪涝、台风更为敏感,也关注更多一些,但实际上,那种潜移默化、长时间、大范围的干旱,以及持续高温,造成的灾害更为严重。
原因在于,降雨需要的气象条件更苛刻。它需要冷暖空气的强烈对流,要有充足的水汽输送。想让一个地方长时间、大范围持续暴雨,很难维持那么强的能量和特定的气象配置。但反过来,不下雨的条件就简单多了,只要有高压系统控制、晴空少云、太阳照射就行。所以从全球或者全国范围来看,少雨或不下雨的地方总会更多。
特别是夏季,我们强调降雨时,通常会关注一个关键系统——副热带高压如何移动,暖湿空气正是沿着其边缘区域的偏南气流向北输送,成为降雨的主要水汽来源。但是,在副热带高压直接控制的区域,天气特征就是高温少雨,时间长了就会发生干旱。
比如今年夏季,副热带高压非常强,它控制了从华南、江南、江淮一直到黄淮这一大片区域,同时又把水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更北边的华北、东北地区。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副高控制区内大范围高温干旱,而水汽输送到的华北、东北等地降雨偏多,且出现很多局地性、短时、突发的强降雨。
南方周末:从历史数据来看,今年河南等地的干旱算是比较严重的吗?另外,我们注意到当地抗旱正如火如荼,突然就大暴雨,为什么会这样?
许小峰:今年的干旱是比较严重的。“旱涝急转”也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前两年我就曾与媒体谈过这一问题,“旱涝急转”本身也是一种极端天气的表现。
通常我们谈论“极端”,会关注某个气象要素的极值,比如温度上极端高温或低温,降雨量超过了某个阈值。此外,像今年春天的大风、特大的冰雹、超强台风,都可以算作是单要素或单个天气系统的极端。但我认为,还有另一种极端,就是天气状况的突然转变,特别是“旱涝急转”,从防范角度,更应该关注。
最典型的就是今年的河南。本来一直受高温、干旱影响,灾情较重,但突然副热带高压南撤,北方冷空气跟进,与暖湿气流交汇,就产生了极端暴雨。前段时间的甘肃也是一样,之前很旱,突然就来了非常极端的暴雨。再比如,2023年的“23·7”区域性特大暴雨,在“杜苏芮”台风北上之前,北京其实也一直在应对高温干旱,到了7月下旬,突然就转成暴雨,洪涝严重。
这些现象反映出的核心问题是,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大背景下,天气系统变得更加异常,极端天气事件呈现出频发的态势。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在气候变暖的情况下,全球温度升高,大气湿度增加,海洋增温,北极冰融化,在这一背景下,天气和气候就容易出现异常。
从极端高温、极端干旱,突然又转成极端暴雨,这在天气学上可以理解为天气波动的幅度在增加。本来天气是平稳变化的,现在幅度突然加大了,强度也增加了,从而导致了极端天气、气候事件的增多。
南方周末:近期科学界有一个新词叫“气候鞭打”(Climate Whiplash),用来描述在短时间内从一个极端天气状况剧烈地转变为另一个极端,这看起来与“旱涝急转”异曲同工。
许小峰:是的,“气候鞭打”概念,其实就是描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变化。
我想补充一点,即使变化没有达到“极端”的量级,但只要变化得非常快,本身也具有很强的破坏性。因为我们的社会和自然生态系统,包括农业生产,都是在适应一种相对稳定的气候状态。如果本来是干旱地区,所有的应对措施都是围绕抗旱展开的,突然之间发生洪涝,形势快速转换,会造成防范应对措手不及。
比如像西北东部的一些地方,地质地貌本身就比较脆弱,前期持续干旱,土壤干燥疏松,突然来了强降雨,哪怕雨量没有达到历史极值,也很容易引发山洪和泥石流灾害。所以,这种变化的速率,即变率的增加,是一个需要引起关注的严重问题。
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变率加强已经是有科学结论的。至于如何去量化定义多快的变化才算“极端”,可能还需要学术界进一步的研究。但毫无疑问,这种天气“变脸”越来越快的趋势,是我们必须正视和适应的新常态。
农作物要适应气候“变脸”?
南方周末:河南是重要的粮食大省,剧烈的“旱涝急转”会对农作物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许小峰:一般来说,这种剧烈的转变对农作物是不利的。当然,如果前期干旱,后期来一场温和的、适量的雨,那肯定是好事,解了“渴”。
但我们现在遇到的“旱涝急转”,往往不是温和的雨,而是突发的、极端的暴雨。这种情况下,农作物根本适应不了。缺水的时候,作物生长受到抑制,突然间大量的水淹过来,轻则造成倒伏,重则直接被淹死,土壤也因为过饱和而影响根系呼吸。
南方周末:面对干旱频发的趋势,现在很多农业专家和育种机构都在致力于开发节水抗旱的农作物品种。但如果种了抗旱品种,又突然遭遇“旱涝急转”的洪涝,是否面临两难困境?
许小峰:这个问题非常现实,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局面。改良一个品种,往往是为了应对某一种主要的灾害。如果种下了抗旱品种,结果那一年不旱了,反而总是涝,问题就又来了。我们所说的气候变化,其中一个特点就是旱涝不均,这确实增加了农业生产的风险。
总的来说,还是要“因地制宜”。如果一个地区通过长期的气候数据分析,判断主要气候风险是干旱,那就发展抗旱农业、种植抗旱品种。尤其在一些水利设施不太完善的地区,这可能是保障粮食安全的必要手段。
而对于那些水资源相对丰富、灌溉条件好的地区,比如南方地区,可能就不需要把抗旱作为首要考虑因素,因为即使出现短期干旱,也能通过人工灌溉来解决。所以,这需要结合一个地区长期的气候趋势和现有的水利条件,来进行综合、科学的决策。
南方周末:天气如此难以预测、变化剧烈,是否对现有的天气预报和气候预警系统也提出了挑战?
许小峰:挑战非常大。很多极端天气事件都是我们过去没见过的,这给预报带来了很大困难。首先,预报员可能不敢报出那么极端的结果。其次,确实也很难准确预报,特别是像山区那种局地性、突发性的强降雨,时空尺度非常小,发展又很快。
但是,我想强调一点,尽管预报很难,但气象灾害和地震之类的突发地质灾害,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地震是瞬间发生的,事前几乎没有征兆,一旦发生,很难躲避。而气象灾害,不管它发展得多快,总体上还是有一个过程的。
云是怎么聚,风是怎么刮,雨是怎么下,从小到大,有一个演变的过程。我们有时说天气“瞬间变脸”,但这只是对快的形容,不是真的在一分一秒内就完成变化。这意味着我们仍然有防范的时间窗口期。
我们的工作可以分为几个层面:第一,努力提高预报预警的精准度,尽可能提前捕捉到极端天气的信号;第二,即使没能提前预报,当天气系统已经生成,天气现象已经发生,我们的监测系统,比如雷达、卫星云图,能够实时看到它的发展,并立刻发布临近预警,这对组织疏散、应急避险至关重要;第三,要有一套完善的应急预案和联动机制,监测、预报、预警、应急响应,各环节必须紧密配合。
只要形成合力,大多数气象灾害,应该是可防可控,可以很大程度上减少灾害损失的。
农村与山区是防灾薄弱环节
南方周末:每次出现极端天气,城市被淹的画面,比如广州“看海”、北京“观瀑”,在短视频平台广泛传播。但从灾害损失来看,重灾区多在农村和山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
许小峰:城市有很强的新闻效应。一旦城市出现内涝,很容易引起媒体、公众的高度关注,相应地,后续的投资和基础设施修复也会跟进得很快。
但从某个地区抵抗灾害的能力,也就是“韧性”来看,城市其实比农村和山区强得多。城市里的建筑大多相对坚固,建设标准高,即使城区被淹,大多数房屋还不至于被冲垮。城市还可以采取“三停”措施——停课、停工、停产,让大家在室内或转移到安全地方,等待洪水退去,降低人员伤亡的风险。
而在农村和山区,房屋结构、基础设施都比较脆弱,一旦遭遇山洪、泥石流,可能整个村庄都会被冲毁或被掩埋,造成毁灭性后果。所以,近几次国内出现的大暴雨,造成人员伤亡的几乎全是在山区。
我们在关注城市发生灾害的同时,应更关注山区、农村等脆弱地区,不能忽视那些更为脆弱、更需要帮助的地方。
南方周末:既然农村和山区是防灾的薄弱环节,我们要如何才能弥合这种防灾能力上的差异?
许小峰:我个人认为,未来的防灾减灾工作的重点,应该更多地向农村和山区倾斜。前段时间有人和我讨论建设“海绵城市”的问题,我的看法是:改善城市基础设施是锦上添花,如果资源有限,我们更应关注那些更为致命的风险点。
具体来说,有几个方面的工作亟待加强。首先,要进一步提升监测预警能力。要把监测网络铺设到最基层的乡村和山区,特别是那些通信不发达的地方,确保预警信息第一时间送达每一个村民手中。要针对山区的复杂地形,开发更精细化的预报模型,提高对局地强对流天气的预警能力。
其次,要制定并落实有效的应急预案。提前对山区村落的风险性进行评估,明确哪些地方是高风险区,规划好安全的撤离路线和安置点,并组织演练,确保在灾害来临前,危险地带的群众能够及时、有序地撤离。
此外,还要加强对特殊环节的管理。比如现在很多人喜欢到山区去旅游,正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但这些地方也恰恰是气象灾害多发地。对于这些旅游景区,必须建立严格的气候风险管理机制。在不适合的天气条件下,要及时关闭景区,提醒游客避险。同时,也要加强山区的应急救援力量建设。
再有一点是对山区、农村可能出现的风险、产生的原因加强科普教育和宣传,让居住、工作在那里的人们,包括去旅游的人,特别是对灾害防御负有责任的人员,都应对当地可能发生的天气气候情况有所了解,特别是对于各类有助于防范的信息,要有及时获取的渠道和方式。
总的来说,目前国内城市的基础设施相对完善,韧性较强,可继续查漏补缺。相对而言,在灾害中受影响更大、损失更惨重的,还是农村和山区,这应该是未来防灾减灾工作关注的重中之重。
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
责编 崔慧莹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