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的关节,是岁月刻在她身上最沉的印记。每逢阴雨天,那些缠人的疼就会悄悄醒转,顺着骨头缝往外钻,像老屋檐下漏雨的细流,滴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都砸在人心尖;又像秋末田埂上蔫了的玉米秆,风一吹就弯下腰,却偏不肯断。她的手总也伸不直,指节肿得像刚摘的鲜枣,指甲缝里的
作者:李军
母亲的关节,是岁月刻在她身上最沉的印记。每逢阴雨天,那些缠人的疼就会悄悄醒转,顺着骨头缝往外钻,像老屋檐下漏雨的细流,滴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都砸在人心尖;又像秋末田埂上蔫了的玉米秆,风一吹就弯下腰,却偏不肯断。她的手总也伸不直,指节肿得像刚摘的鲜枣,指甲缝里的泥垢洗了又沾、沾了又洗,那是田埂的土、灶台的灰,是她把日子扛在肩上时,大地悄悄盖在她掌心的印。
十七岁那年,院子里的槐花香还没飘够,母亲就被红布盖头蒙住了眼。外公走得早,家里的天像少了根梁,三个哥哥的褂子露着肘,两个妹妹的布鞋磨薄了底。她没进过学堂,不认识字,却把“长姐如母”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媒婆带着60块彩礼和几担粮食的许诺来劝,她看着母亲红透的眼眶,咬了咬嘴唇,竟像把自己当成了灶膛里最后一把柴,添进去,就能让家里多些活路。
嫁过来没几天,奶奶就撒手人寰。母亲端给公公的热茶还冒着热气,襁褓里的小叔就被送到了她手边。从那天起,她的日子成了永远织不完的布,线轴转个不停。白天背着小叔扛着锄头下田,稻穗长得比她还高,她就把小叔放进箩筐,弯着腰薅草、割稻,汗水顺着额角滴进田里,转眼就没了影;夜里煤油灯芯跳着微弱的光,她坐在炕沿上给小叔缝衣裳、打米糊,针脚走得又密又匀,怕风从针眼里钻进去冻着孩子,米糊磨得细之又细,怕小叔被卡着喉咙。等月亮爬过窗棂,她还得给公公装满烟袋锅,烟丝要揉得碎碎的,这样抽起来才顺溜——那烟袋里装的,哪里是烟丝,分明是一家人的盼头。
怀我的时候,母亲依旧没歇过。田里的稻子金黄金黄,压得穗子直不起腰,她挺着肚子在田里蹚水,冷水没过裤脚,凉得钻心。肚子里的我踢一下,她就忍不住摸一摸,手里的镰刀却没停。邻家婶子在田埂上喊:“快歇会儿吧,别累着娃!”她笑着摆手,把草帽往下压了压,遮住额头的汗,只说“没事,多割点”。后来我要出生那天,她还在地里翻耕农田,盼着开春能早早播种。弯腰时突然疼得站不住,血水顺着裤脚往下渗,混着泥土在田埂上留下一道红印。被人扶着往家走时,她还惦记着灶上的锅,锅里煨着猪食,那猪要留到年底卖,好给小叔凑学费。
如今母亲老了,腿弯得像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阴雨天疼得夜里睡不着,翻个身都得咬着牙。可她还是闲不住,天刚亮就起来喂鸡,鸡食要拌得匀匀的;院子里的菜畦要浇水,水瓢得慢慢倾,怕冲坏刚冒芽的菜苗;绳上晒的辣椒要翻,得让每一面都晒到太阳。
我给她买的护膝,她总说“太贵了,放着吧”,却把几块钱一贴的膏药揣在兜里,疼了就贴,又怕药味沾到孙女身上,抱孩子前总偷偷撕下来。几次我从国外带回来的进口药,她都舍不得用,说“等痛了再用”。
上个月我回家,我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针线,想给孙女缝个洋娃娃,却半天穿不上针。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鬓角的白发刺得我眼睛发酸。她抬头看见我,立刻笑了:“回来啦?灶上炖着你爱吃的土豆。”仿佛刚才穿不上针的窘迫、关节里翻涌的疼,都不算什么。
我忽然懂了,母亲这一辈子,就像田埂上的野草,风里长,雨里生,把苦日子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再吐出甜来都是甜的。她的关节里藏着多少个阴雨天,掌纹里就记着多少件家里的事。我多想把她的疼都揉碎了,撒在风里吹走;多想变成她身边的老槐树,让她累了能靠一靠,晒暖时能安安稳稳眯一会儿,不用再惦记田里的菜、灶上的饭,不用再把疼藏起来,只说“我没事”。
来源:健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