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每到过年开始演,我不吵不闹,拿出录音她坐在地上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02 03:04 1

摘要:我做外贸客户经理,嗓子常年有点哑,冬天说话像夹着一把晒不干的毛巾。

我叫林柚,二十八,济南土生土长。

我做外贸客户经理,嗓子常年有点哑,冬天说话像夹着一把晒不干的毛巾。

我老公叫周行,工程造价,跟钢筋图纸过日子的人。

我们结婚第三年,房子按揭在我们俩名下,首付我出大头,贷款两人肩上扛,利率像一个没完没了的电子闹钟。

我婆婆,姓葛,大家都喊她葛阿姨。

她不喜欢我叫妈,说“阿姨显得亲,你叫妈我心里压力大”。

我第一次听觉得新鲜,后来明白,她只是想给自己留退路。

她每年过年都会“演”。

演的内容不固定,主题不变:她不容易,我不懂事,她儿子被我“管”。

我以前嘴硬心软,逢年过节自动变怂。

今年,我准备了录音笔。

一个半指节长,黑色,像一根没剥皮的辣条。

我把它塞进了玄关鞋柜的缝里,旁边是一只从超市里搞促销送的折叠购物袋,红色,印着“欢欢喜喜过大年”。

我想,这个年,可能不太欢喜。

我没跟周行说。

我不想把他夹在中间,他夹久了会变成一摊蒸发掉水分的黏米饭。

我也想看看,没有我和他当场的“解说”,这场春节连续剧,单独看一遍,到底是什么味儿。

写到这,我突然想起我的舌头。

我小时候吃热豆腐,总是先用舌尖碰碰,热,就缩回去,再碰,又缩。

跟婆婆打交道也是,先碰,再缩,最后把豆腐吹凉了,自己也凉了。

大年二十八,单位发了年货。

花生油两桶,面粉一袋,黑芝麻糊两盒。

我背着油上四楼,楼梯拐角正对一块宣传板,上面贴着“文明家庭”的评选表。

我们楼里,去年拿“文明家庭”的是一家开小卖部的,男主人每天早起收空瓶,女主人每晚在楼下给流浪猫换水。

我站在那儿发呆,油桶塑料把手把我的手指勒出四道红痕。

我笑了一下。

我想,文明家庭,回头可以把录音交上去,给评委们听听人间烟火,味精加多了也是真实。

我把东西放厨房,翻出铝锅,把牛腩切块,往里放了一小块桂皮。

我妈教我的,说桂皮不能多,多了像在吃药。

一切准备就绪,我打开蜗牛壳一样慢的抽油烟机,心里暗暗数着:“一、二、三,媳妇要温柔。”

门铃响了仨短一长。

这种节奏只有周行会按,本楼其他人都喜欢一长两短。

我擦手去开门,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拖箱子,一个抱着鸡。

鸡已经死了,羽毛打着干枯的卷儿,脚被红绳绑着,红绳端头打了个麦穗儿结,像极了我婶小时候扎头发的橡皮筋。

我婆婆笑得像雾灯,说“来了。”

我说“阿姨,路上顺利吧?”

她一手把拖箱递给我,一手把鸡塞给周行。

她说“能不顺利吗?你们年轻人啊,别动不动就讲难处,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难处。”

我把箱子往玄关角落一推,鞋柜上的录音笔轻轻震了一下,像打了个嗝。

我心里一紧,又装作没事。

她换鞋的时候哼了两句戏,嗓子不太润,最后那个转折没上去。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门垫怎么这么薄,进门就一股子凉意。”

我笑,说“地暖还没热透,您坐会儿就暖了。”

她“嗯”了一声,眼睛滑过鞋柜那条缝,像一条腌咸鱼的光带。

我把牛腩的火调小,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不接,说“我不喝这个,冬天喝温水容易胃寒,我喝开水。”

我说“这就是开水,放了一分钟,不烫嘴。”

她盯着杯口起的细微水雾,看了我三秒。

她说“行吧。”

她把杯子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好像杯子里不是水,是我心里的猫腻。

我笑得嘴角有点僵。

周行把鸡拿进厨房,问要不要杀。

我说“已经死了,咱剁吧,炖土豆块。”

他“好”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尖红了。

他耳朵一红,基本上意味着紧张或愧疚。

我没戳穿。

下午五点,天色像被人用手掌擦过的玻璃,透着一道道不均匀的灰。

我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是“春晚彩排独家直击”,主持人笑得像钢琴贴了亮片。

她抬手戳了戳茶几边角,说“这不圆,孩子磕了怎么办?”

我说“孩子?”

她哦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到我的肚子上,停了两秒,又收回去。

她说“我就是随口一说。”

她转头冲周行,“你们计划呢,今年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我打开抽屉拿剪刀,剪的是香菜根,剪下来的根丢进垃圾桶,香味散在厨房的小半平方里。

我说“阿姨,孩子的事咱等吃完了再聊。”

她说“怎么不能聊,越拖越不行。”

她压低嗓子,“你表姐家的小美二十九就当妈了,现在都带着孩子学钢琴了,搁谁家谁不羡慕。”

我说“钢琴跟生孩子没直接关系。”

她看我的背影,笑了一下。

她说“你是怕生完身材走形?”

她话说到这,视线往我的腿上扫过去,停在我的小腿肚上,像拿尺子划了两下。

我的小腿不细,跑步没坚持下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胖不瘦,实用主义。

她说“其实也不算细,生了也就那样。”

我没有回头。

我把葱段丢进锅里,滋的一声,油泡往外弹,像小小的春雷。

我心里吸了一口气。

我说“阿姨,我今天嗓子不太好,等会儿再说行吗?”

她说“那你就少说几句,行事还是得行。”

她坐起身,往沙发靠垫后面摸。

她每次来都要摸一摸,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想到录音笔,喉头的毛刺又立起来。

她摸了个空,像在摸自己心里的旧账本。

她站起来,去厨房门口,手搭在门框上,看我把牛腩揭盖。

她说“你这手,切菜的姿势不太对,刀和板的角度都不对,小时候没进过厨房吧?”

我说“我妈做得太快,我在旁边看。”

她“切”的时候手跟着一抖,我意识到她是轻微的神经性手抖,紧张时明显。

我递给她一小块牛腩,说尝尝咸淡。

她没接。

她说“我不爱吃牛。”

我把牛腩又丢回锅里,汤溅出来两滴,落到我手背上。

我“嘶”的声音就像我心里那条被扯动的细线。

我洗了手。

我背对着她。

我说“阿姨,您如果有意见,等会儿吃完咱们细说。”

她说“我哪有意见,我就是随口一说。”

周行把土豆去皮。

他动作很快,土豆皮卷出来像剥掉的橘子衣。

他轻声对我说“你别理,她就是嘴碎。”

我看他一眼。

他耳朵红又红,像刚蒸上来的小萝卜。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想到那个录音笔,想到它轻轻打嗝。

我想,待会儿它就能吃饱。

晚上七点半,三菜一汤上桌。

牛腩炖得烂,土豆吸了汤,白菜粉条咸淡刚好,蒜蓉西兰花有点儿生。

我夹了块牛腩给婆婆。

她把碗往左边挪一点。

她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会做这些洋玩意儿,西兰花呀牛啊,家常的呢?”

我笑了一下。

我说“阿姨,炖土豆不是家常吗?”

她说“你这土豆是切成滚刀块,家常是片。”

我说“好。”

我夹了一片白菜叶子自己吃。

她看我。

她说“你看,还是懂事的。”

她夸我的时候,我反而心里一紧。

这是她的另一种演法。

先轻轻夸你两句,然后下一句,刺就在那儿等着出鞘。

她果然把碗放下。

她说“我听你妈上次说你们打算买车了?”

我说“预算有限,二手的看看。”

她说“买啥二手,丢人。”

她看向周行,“你小舅子那台迈腾卖了便宜,三十八万。”

她抬了抬下巴,像是在说一件很轻松的小事。

我放下筷子。

我说“阿姨,我们预算十五。”

她看我一眼。

她说“十五也能跑,但是不体面。”

她喝了口汤,汤勺和碗壁碰了两下“当当”。

她说“你们工作也不差,何必委屈自己,我家虽然条件一般,但我朋友多,借点不丢人,不就是个车嘛,过两年还上。”

周行抬头看我。

他眼里有一点点忐忑,一点点讨好,一点点不愿意。

这三点混在一起,很像大年初一清晨的雾。

我说“阿姨,借钱的事我们不考虑。”

她转过头,慢慢放下汤勺。

她用拇指搓了搓食指。

她说“行啊,你们有主意,我也不强求。”

她笑了。

她笑得我后背发凉。

我给她夹了条粉条。

她说“谢谢。”

她把粉条夹进嘴里。

她说“你妈那天在菜市场碰到我,跟我说你们买房首付你出了大头。”

她笑得更浅了。

她说“我说那是应该的,女方聪明。”

她顿了顿。

她说“不过我后来想想,房子落两个人名字,是不是不太公平?”

周行手里的筷子在碗沿磕了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睛像两只被油烟熏到的瓢虫,睫毛往上翘了一点。

我说“阿姨,婚后财产共同拥有,这是法律。”

她说“法律是法律,做人嘛,要讲良心。”

她看着我。

她说“你说是不是?”

我笑了一下。

我说“阿姨,我不想在饭桌上谈法律和良心,消化不好。”

她抬起头,像在数天花板上的白漆裂缝。

她说“行行行,吃饭。”

她拿筷子的姿势有点别扭,像第一次学摁快门的小朋友。

她把筷子放下。

她说“那我就说点轻松的。”

她看着我。

她说“你过年给我们家准备了多少?”

我说“多少什么?”

她说“礼金啊,走亲戚的红包啊。”

她笑了。

她说“你这么聪明,别装糊涂。”

我舌尖顶了一下上颚。

我感觉到了录音笔在鞋柜的缝里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说“阿姨,我们按去年标准。”

她说“去年你还没结婚第三年,第三年要翻倍。”

她一脸理所当然。

她说“第三年,叫‘三年有成’,懂吧?”

我看她。

我说“阿姨,这个说法我没听过。”

她说“我们那边就是这么讲究。”

她把“我们那边”说得像一个神秘的宗教。

她老家不是我们这儿,往北走两个小时,另一个城市,口音有一点硬,像夯土。

她总喜欢用“我们那边”的习俗压我。

我记不住她那些一会儿西北风一会儿东南雨的“习俗”。

我只记得,习俗背后,总是有一只手,伸向我这里。

我低头夹了口饭。

米粒在舌尖上化开,一粒粒像白色的沙砾。

我说“阿姨,我们可以商量。”

她的眼睛在我脸上停了两秒。

她说“你就是不愿意。”

她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她说“你就是小心眼。”

她声音里开始有那种我们熟悉的颤音。

那是倒春寒来临的时候,屋檐上挂的冰凌开始晃,风一吹,滴下两滴冷水那种颤。

我放下筷子。

我看着她。

我把语气放轻。

我说“阿姨,我不愿意的不是钱,是方式。”

她眯了下眼睛。

她说“方式?”

她笑了一下。

她说“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她把笑收了。

她说“那我也说点不那么好听的,咱们也别绕。”

她把椅子拉回来,坐稳。

她说“你对我们家没有真心。”

我抬眼看她,眼睛里像有一点点辣椒水。

我说“阿姨,您别这么说。”

她说“我怎么不能这么说。”

她伸手敲了两下桌面。

她说“结婚三年,不回老家过年,不给你公公上坟,不给我买一条金项链,说你们预算。”

她往后一靠。

她说“预算,预算,你预算都预算死了。”

周行想开口,被我拦了。

我伸手,在桌子下头握了他的手一下,迅速放开。

他的手心有汗。

我说“阿姨,上坟是去的,您去年不让我们去,说大雪封路危险。”

她眯眼,不说话。

我说“金项链,是我妈在商场说买金价跌了,我跟她说阿姨不爱戴金,喜欢翡翠。”

她抬下巴,看着天花板。

她说“你现在会翻账了。”

她这些话,像一根根竹签,一根一根地插。

我有点想笑。

笑的不是轻松,是一种可笑的疲惫。

笑完我忽然特别想喝冰水。

我说“阿姨,您别逼我翻旧账。”

她说“我没逼。”

她把筷子又拿起来,夹了一根粉条。

她说“我就是想跟你讲讲道理。”

她慢慢嚼着。

她说“你们现在小两口,日子有日子的过法,孝顺有孝顺的规矩。”

她放下筷子。

她说“你是外人,我不苛求你,但底线要有。”

“外人”。

她把这个词说得轻飘飘的,但落到我耳朵里,是两块砖头。

我拿水杯,喝了一口温水。

这一次,温水有点烫。

烫得我舌头根发麻。

我看着她。

我说“阿姨,我不是外人。”

她摆手。

她说“别争,你永远是外人,这是现实。”

她看着周行。

她说“妈这句话对不对?”

周行的眼神像在找皱了的床单的角。

他“嗯”了一下,又“嗯”了一下。

他最后说“妈你别这样说。”

他的声音很轻,像纸片划过桌面。

她看他一眼。

她说“我这样说怎么了?”

沉默。

我们三个人在餐桌上像三个戳在面团上的叉子。

叉子都没动,面团却慢慢塌了。

我把碗放到水槽里,开了水,水流声像一个愿意替人说话的朋友。

我让它说。

它说了半分钟,我把水关了。

我回头,笑了一下。

我说“阿姨,您吃完了吗?咱们收拾一下。”

她“哼”了一声,很轻。

她不动。

她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滑了两下,又放回桌上。

她说“我这几天腰有点疼,干不了活。”

我说“那您歇着。”

我把碗捧去厨房,手背上沾了一点菜汤,冷了,滑滑的。

我想到我妈。

我妈过年那会儿也喜欢碎碎念。

她念的东西不一样,她念“你工作别太累”“别别人说什么就信”“别一年到头只穿黑色,多穿点橙色,看着敞亮。”

我装洗碗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稳定感。

像猫咪在冬天压住一条快跑的老鼠尾巴,尾巴还在动,已经逃不出去。

洗到最后一只碗的时候,我听见客厅那边“咣”的一声。

我擦手出来。

我看见我婆婆坐在地毯上,手捂着腰,茶几边上茶杯碎了两瓣。

她仰头看我。

她说“滑了。”

她说“你家这地毯不行,打滑。”

她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条件反射往前要扶她。

她往后一缩。

她说“别碰,我腰。”

她又看了我一眼。

她说“你笑了?”

我愣了一下。

我没有笑。

我觉得我的脸僵得像一张干的宣纸,笑不动。

她说“你笑了。”

她把头扭过去,眼睛红了。

她说“我来你家是受罪的。”

她说“我只是来过个年。”

她声音抬起来。

她说“我容易吗我。”

我站在原地。

我看着她。

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门口那只被红绳绑过脚的鸡。

我不想做鸡。

我呼了一口气。

我说“阿姨,你站起来,我们去医院。”

她说“不去。”

她声音忽然变硬。

她说“你不用假惺惺。”

她扶着茶几边缘慢慢站起来。

她站稳,手离开茶几的一瞬间摇了一下。

我伸手。

她躲开。

她说“你别碰我。”

她转头看周行。

她说“你看看你娶的。”

她的声音开始抖。

她说“你看看你娶的。”

她抬手指我。

她说“你看她笑。”

她重复。

她说“你看她笑。”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跳了两下。

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疼,像针尖碰到气球还没扎破。

周行上前扶她。

他低声说“妈,别这样。”

他扶她坐回沙发。

她坐下那一下发出“唉”的一声长叹。

她看着我。

她忽然安静了。

她安静的时候,我知道她在换剧本。

她在等一个她熟悉的开场。

比如“对不起”,比如“我不该”,比如“阿姨您少吃点盐”。

我没有给她。

我去拿了拖把。

我弯腰拖起那半小块茶汤。

瓷砖上的水光一抹一抹的。

我忽然想到我爸。

我爸喜欢在地上滴两滴水,然后用脚底抹干,边抹边说“省水”。

我擦干地,起身那一下腰有点酸。

我把拖把靠在墙上。

我拿纸巾把茶杯碎片捡起来。

我把它们放到垃圾袋里,像放了几瓣薄薄的月亮。

我把垃圾袋打了个蝴蝶结。

我扯过一个草绿色的夹子,夹好。

我站起来。

我看着沙发上的她。

她用两根手指夹着手机,不动。

她像一只被人扔到岸上的鱼,假装自己还在水里呼吸。

我走到鞋柜边。

我蹲下身,假装系鞋带。

我伸手摸到了那根黑色的“辣条”。

它在我的指腹底下,温温的。

它睡了一下午,被吵醒了。

我把它轻轻拿出来,让它“呼吸”。

我没有立刻打开它。

我先去倒了三杯水。

我把水放在茶几上。

我坐下。

我把录音笔放到茶几中间。

它静静的,像一个不发誓的证人。

我说“阿姨,喝口水。”

她的眼睛甩到录音笔上,像绣花针扎到了布上。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她说“这是什么?”

我说“录音笔。”

她没吭声。

她看我。

她嘴角抽了一下。

她说“你录音?”

她的声音不像问,像一种被人扇了一下脸后的报复性笑。

我说“是。”

她不动。

她停了三秒。

她把手机放到一边。

她说“你这是不信任我?你这是给我下套?”

她声音忽然抖了,比刚才坐地上那会儿还抖。

她说“你这是要把我告出去?”

她眼睛开始红。

她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她说“我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被晚辈录音。”

她吸了一下鼻子。

她说“你们年轻人,真狠。”

我看她。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

我说“阿姨,我不吵不闹。”

我说“我只是想让我们都听听自己说了什么。”

她盯着录音笔,像盯着一条蛇。

她说“放啊。”

她说“放啊,你放。”

她把背往沙发靠背上一贴,像把自己钉在了一块木板上。

我点了播放。

客厅有一点儿回声。

录音一开始是门铃声,仨短一长。

然后是换鞋的擦擦声、她说“你这个门垫怎么这么薄”的声音。

她说话其实好听,尾音习惯性上扬,好像每句话都是个问题。

她说“你是外人,我不苛求你。”

她说“第三年礼金翻倍。”

她说“买车三十八万。”

她说“你预算都预算死了。”

她说“你笑了?”

录音里的她和此刻的她重叠,像两张印刷不太对齐的画。

她听到“外人”两个字的时候身子明显动了一下。

她转头看我,又迅速把视线挪开。

她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点。

我不说话。

我让录音继续流。

流到她坐地上“滑了”的地方,地上的“咣”一声被清楚地收了进去。

她听见那一下“咣”,她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

她看向地毯,又看向我。

她说“你怎么这样,录这个干嘛。”

她脸上出现了羞恼。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像把粉底涂厚了不知道该不该卸。

我按了暂停。

客厅安静了一小会儿。

我听见我们家楼上有小孩在跑,脚步声咚咚咚,像一串豆子掉地。

我说“阿姨,我录的不是您,我录的是我们。”

她不看我。

她盯着茶几边缘的一个小缺口,那个缺口是搬家的时候撞出来的,一直没补。

她说“我就是嘴快。”

她声音软了一点。

她说“我没那个意思。”

她看着周行。

她说“妈不是那个意思。”

她搓了搓手指。

她说“我就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我看着她。

她不看我。

她看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上有一点点米黄色的横纹,说明她最近缺钙。

我忽然间,心里那股子板着的劲儿松了半寸。

我把录音笔拿过来。

我说“阿姨,我们再听一遍好不好?”

她抬头,眼里有一种“你又想干嘛”的戒备。

我说“这一次,我们每个人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地方,就按暂停,说说当时到底想表达什么。”

她没说话。

她歪了下头。

她说“你这是审我呢?”

我说“不是审,是对齐。”

我把“对齐”两个字说得很慢。

我说“像我们做表格的时候,上下左右对齐。”

她笑了一下。

她说“你这嘴。”

她把手伸到水杯边,拿起来又放下去。

她说“你放吧。”

我按了播放。

她说“第三年礼金翻倍。”

我按了暂停。

我说“阿姨,为什么要翻倍?”

她说“我们那边讲究。”

我说“讲究是什么?是数字吉利还是礼数归属?”

她想了下。

她说“就……热闹。”

她说“热闹嘛,大家看着都高兴。”

她说“过年就是图个热闹。”

她声音又有点飞起来。

我说“如果是热闹,我们可以做别的让大家热闹。”

我说“比如我给大姨做一道她最爱吃的炸丸子,把丸子炸得鼓鼓的。”

我说“比如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社火,回来拍几张照片。”

我说“热闹可以不靠钱。”

她看我。

她眼里出现一点点迟疑。

她说“那也行。”

她一说“也行”,我心里那条绷得紧的绳子又松了半寸。

录音接着播放。

她说“你是外人。”

我把暂停按了又按。

我说“阿姨,这四个字,我很难受。”

我把“很”说得很轻,但它像一颗石头。

她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又看看别处。

她说“我……”

她抿了抿嘴唇。

她说“我急了才那么说。”

她说“你不要记心里。”

她又说“你记心里也没用。”

我笑了。

我笑得自己都惊讶,我的笑从嗓子里出来,像一小股温泉。

我说“阿姨,我保证我不会记一辈子。”

我说“我只记今天。”

我说“我记半年,半年后我忘。”

她看着我。

她说“你说得可真怪。”

她没往下说“你就是记一辈子”。

她没。

她把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像擦掉什么不好意思。

录音继续。

“你笑了?”

她坐地上的那段。

这次她没有说话。

她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的膝盖有一点点泛红,可能是真的磕了一下。

我站起来。

我去拿了一个暖宝宝,贴在她腰上。

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护。

她说“你干嘛。”

我说“贴腰。”

她说“不用。”

我说“贴一个。”

她没再说“不用”。

我把暖宝宝贴上,她用手按了按,热度慢慢透过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坐回沙发。

我按了停止。

我把录音笔放回茶几。

我说“阿姨,我们今天就到这。”

我说“我有两个小请求。”

她看我。

她说“你说。”

我说“第一,不要用‘我们那边’当理由。”

我说“第二,不要在饭桌上谈钱。”

她眯了一下眼睛。

她说“那第三呢?”

她这个问法让我心里突然软。

我说“第三,您腰疼,别坐地上。”

她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

她说“我没……”

她说“我刚才是滑了。”

她又摸了摸腰上的暖宝宝。

她说“这热乎。”

她用指尖按了按,像按一个刚从炉子里端出来的芝麻饼。

她往沙发背上靠了一点。

她没有再说她不容易。

她没有再问孩子。

她也没有再敲桌子。

我去厨房给她盛了一小碗芝麻糊。

那是年货里的一盒,黑色的小颗粒,冲出来像一碗低配星空。

我端给她。

她低头喝了一口。

她“啊”了一声。

她说“烫。”

我说“我吹吹。”

我端到嘴边,轻轻呼了两下。

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陌生。

像是我和她之间悬了一根很细的线,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风一吹,轻轻响。

那晚我们早睡。

九点半,窗外放了两挂炮仗,跟去年一样,有人喊“哎呦没点着,再来”。

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影子,影子像两只蝴蝶结,打得有点歪。

周行在洗手间里刷牙,他刷牙喜欢用力,牙膏泡沫噗噗往外吐。

他出来坐到床边,看我一眼。

他小声问“你录音了?”

我说“嗯。”

他说“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他说“我心脏都吓小了。”

他笑了一下,笑声像被鸭绒枕摁住了。

我看着他。

我说“你怕她伤心?”

他说“她不懂这些。”

他说“她那代人吧,嘴笨。”

我说“她嘴不笨。”

我说“她的嘴很灵。”

他挠了一下眉毛。

他说“我就是不想你们吵。”

他看着自己的脚背,脚背上有两根血管,细的那根今天颜色深一点。

他说“我夹在中间,脑子嗡嗡的。”

我说“我知道。”

我说“所以我才录。”

我说“让她听她自己的声音,不是让她难堪,是让她看见她的样子。”

我停了一下。

我说“你也看见你的样子。”

他扭头看我。

我的嗓子突然仿佛好了。

我说“你每次她说什么,你‘嗯’两下,你以为是退一步,她以为是你站她那边。”

我说“你耳朵都红了,你还假装没事。”

他摸了一下耳朵,笑了。

他说“你别老说我耳朵。”

他说“我想改。”

他说“我就是……不太会说话。”

我伸手拉了拉他袖子。

我说“你不用会说很多,你就记一句。”

我说“妈,别这样说。”

我说“这句你今天说了,很好。”

他看着我,眼睛真的亮了一下。

他说“谢谢。”

他说“你今天也厉害。”

他说“你放录音那一下,我以为她要拿起遥控器扔你。”

我笑了。

我说“她舍不得扔,那遥控器是她昨晚用塑料膜包好的。”

我们两个在被窝里轻轻笑。

笑完我觉得有点困。

我闭上眼睛。

我脑子里却开始像电视切台。

一个台里,我小时候在院子里跳皮筋,唱“一根藤上七朵花”。

另一个台里,我前天给客户打电话,客户说“过年后再谈”,我说“好,祝您年安”。

再一个台里,是我婆婆坐在地上,手捂着腰,说“你笑了?”

我在心里把遥控器扔掉。

我睡了。

大年二十九早晨,阳光像一碗温热的蛋花汤。

婆婆起得很早。

她在厨房,动作轻轻的,像怕惊醒一只在窗台上睡觉的鸟。

她把昨晚剩的牛腩汤里加了点水,切了几片姜。

她不爱吃牛,但她会做汤给我们吃。

她把汤端出来的时候,碗边没一滴溢出来。

我接过碗。

我说“谢谢。”

她嗯了一声。

她坐下。

她说“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宿。”

她说“录音这事。”

她说“其实……也不是坏事。”

她看我一眼。

她说“你别得寸进尺。”

她笑了一下,提醒我别以为她投降。

我说“我不。”

她端起汤,慢慢喝。

她说“你今天跟我去超市?”

她说“买点年货。”

我说“好。”

我们去了楼下的超市。

超市入口有个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虎虎生风”,去年少了一个耳朵,今年贴歪了。

我们推着车往蔬菜区走。

她拿了两根大葱,拿葱的手法娴熟,手腕一旋,葱就稳稳呼应她。

我拿了一盒草莓,草莓有一点点青。

她说“你别买这种,酸。”

我说“我蘸白砂糖吃。”

她说“那你就吃糖。”

她嘴上埋怨,手却替我挑了半天,挑了一盒最红的。

我们在结账口排队。

她突然说“你爸那边,今年你替我问个好。”

她说“我不会打电话。”

她说“我怕说错。”

她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不是不会,是不想。

我说“我给他发微信。”

她“嗯”了一声。

她问“你爸现在还白头发吗?”

我说“更白。”

她说“白也好,看着有学问。”

我笑了。

她笑得像把长年未开封的酱油瓶第一次打开,光从瓶口一钻,瓶壁把光折碎,味道也亮了。

回家的路上,风不大。

她忽然停下,往前方望。

我跟着她看,是一对戴着红围巾的小情侣在拍照。

男孩举着手机,女孩矮半个头,踮脚往镜头里钻,笑得很开心。

她看着他们,眼神跑远了一下。

她说“你们也照一张。”

她说“过年嘛,留个影。”

我说“好。”

我把她夹在我们中间。

一个路过的大姐热心地帮我们拍。

大姐把手机举得很高,说“高点显脸小”。

我笑出声。

照片拍出来,三个人都在笑。

我婆婆笑得不那么上扬,眼角有细纹,很柔。

回到家,我把照片冲印店下单,写备注“急件”。

下午,亲戚们开始陆续来。

大姨,二舅,表姐小美,肩上扛着她三岁的儿子,儿子叫团团,脑袋像个真正的团子。

客厅变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

声音此起彼伏,大家用自己的方言跟别人说普通话,彼此都听得懂也都听不懂。

我婆婆忙上忙下。

她腰还是疼,但她硬撑。

她在厨房往碗里盛汤时,忽然捂了一下腰。

我走过去。

我说“我来。”

她说“不用。”

她拗。

我也拗。

我没有跟她抢碗。

我伸手,把暖宝宝换了新的。

她没说话。

她“唔”了一声,像猫喉咙里打了一小下呼噜。

大姨来了就问“买车了吗?”

她的问法很直接,背后跟了“快夸我懂行情”。

我说“还在看。”

我婆婆夹起一块牛腩,放进大姨的碗里。

她说“他们买适合他们的。”

她看了我一眼,像在说“看,我说得好吧。”

我回看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她眼里闪了一下,像鱼在水里翻了个身。

二舅提着一袋桔子,剥一个递给我。

他说“酸,醒酒。”

我笑,说“我没喝酒。”

他说“醒醒也好。”

亲戚们聊的主题绕不过去“孩子”。

表姐小美拍着团团的脑袋说“你叫阿姨”。

团团看我一眼,声音像一颗刚煮熟的花生豆,“阿姨好。”

我摸摸他的头发。

他头发有一点温度。

我说“团团,想吃橘子吗?”

他点头。

我剥给他,橘子有一点干,他吃得很认真。

我把纸巾递给他。

他拿着纸巾,擦嘴擦鼻子,一起擦。

他擦完抬头看我。

他说“阿姨,我躺你膝盖。”

他一屁股就往我腿上坐。

我婆婆站在一边,默默看了一眼。

她嘴角往上抬。

她沉默里有一种温柔。

她不是没有温柔,她只是不会给我看。

今天,她露出了一点点。

吃饭的时候,人多,桌子延长,话题七扯八扯。

大姨突然说“礼金翻倍你们那边有这个讲究吗?”

她看向我婆婆,眼神里闪过一个小火星。

这火星不是坏,是八卦。

我婆婆夹了一口粉丝,慢慢吞了。

她咳了一下。

她说“讲究要看人。”

她停了一下。

她说“我们今年不讲究。”

她说“过日子要舒坦。”

她斜斜看我一眼。

她说“是不是,柚子?”

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不是“她”。

不是“你”。

是“柚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一下像我小时候冬天跳进被窝,脚碰到热水袋。

我说“是。”

晚上亲戚散去,我去楼下拿照片。

冲印店开的久,老板是个中年人,声音大,但眼神温。

他把照片递给我。

他说“你婆婆笑得挺好。”

我说“你认识她?”

他说“见过一次,在我店里选相框,挑了半个下午。”

他说“挑了最便宜的那个。”

他说“挑完又问我能不能再便宜点。”

他说“可好玩。”

我笑。

回到家,我把照片放到一个木头相框里。

相框是我去年买的,便宜,木纹却假得挺真。

我把相框放到电视旁边。

我婆婆看到了。

她走过去,扶了扶。

她说“这儿歪了。”

她把相框往右挪了半厘米。

她后退,看整体。

她点了点头。

她说“这样好看。”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点主人家的意思。

也许,她需要一点点主人家的意思。

初一一大早,我妈打电话。

她问我“过得怎么样”。

她的“怎么样”像一只小刺猬,刺都收起来了,留给你一团软毛。

我说“还好。”

她说“我就怕你吃亏。”

她说“你别当软柿子。”

她说“柿子软了甜,可也容易拿捏。”

我笑,说“我有办法。”

她说“什么办法?”

我说“录音。”

她在那头沉默了两秒。

她说“你这也学坏了。”

她笑了。

她又说“挺好。”

她又说“别往坏处用。”

我说“我明白。”

我挂了电话,站在窗边。

楼下有人放鞭炮,碎红纸像花瓣。

我婆婆靠过来,和我一起看。

她说“你妈打电话?”

我说“嗯。”

她说“她身体怎么样?”

我说“挺好。”

她说“给她拜个年。”

她停了一秒。

她说“替我拜个年。”

我侧头看她。

她看着楼下,像没说这句话的人。

我拿手机,发了一条微信给我妈。

我写“葛阿姨让她的亲家母新年快乐。”

我妈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她说“你俩掰扯明白了?”

我回“差不多。”

下午,我们去了附近的庙会。

人多,糖葫芦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我婆婆非要买一串,说“我年轻时候就爱这个,嘴里发酸心里甜。”

她吃到第三个,眼睛有点眯起。

她说“酸。”

我说“给我一个。”

我咬了一口,牙齿根像被一只小猫轻轻抓了一下。

我说“好吃。”

她笑了。

我们经过一个吹糖人的摊位。

师傅手上油光光的,糖被他吹成了一只小猪。

他递给旁边的小男孩,小男孩尖叫了一声,像捡到了一个小星球。

我婆婆停在那儿看了两分钟。

她的眼睛里出现一种近似于羡慕的东西。

她说“我小时候没玩过这个。”

她说“你们现在啥都有。”

她又“哼”了一声。

她说“苦命人。”

她说“我小时候过年,是把妈妈做的新衣放到枕头底下,半夜起来摸两把,天一亮就穿。”

她说“穿一天,第二天就舍不得了,又折回去。”

她说“那会儿啊,一件衣服能穿五年。”

她说“你们不懂。”

她不是责怪。

她是陈述。

我看她。

我忽然觉得我心里那条老旧的麻绳上,打了一个新的结。

这个结捆了我,又捆了她。

我们被捆在一起,不是因为法律,不是因为房本,是因为她小时候那件新衣服,我小时候那盒草莓。

回到家,坐下。

我拿起录音笔,看它一下。

它静静躺在茶几上,像一条吃饱了不吵的鱼。

我把它放回鞋柜的缝里。

我擦了一下上面的灰。

我对它说“辛苦了。”

它没回我。

它是机器。

但它干了一件像人的事。

它让我和另一个人坐下来,把话听了一遍。

初二晚上,周行的堂弟来敲门。

他来借电钻。

他要在墙上装一个投影幕。

他一进门看见照片,啊了一声。

他说“你们这个照片像某宝的样机。”

他夸不是夸,我们都知道这夸里带刺。

我婆婆把手一挥。

她说“你懂啥。”

她说“这是真人。”

她说“真人就是好。”

堂弟摸摸鼻子,笑了两下。

他没再嚷嚷。

他拿了电钻走,走到门口回头。

他说“婶儿,初三去你那儿拜个年。”

我婆婆说“来,来吃饺子。”

她说“你嫂子包的韭菜鸡蛋特别香。”

她说“她手也不算笨。”

她用“也不算笨”。

她已经很努力了。

我点点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窗外还有零星的炮声。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新买的靠枕。

靠枕是芥末绿。

我喜欢芥末绿,因为它像春天的开头,不张扬。

周行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他没说话。

他把手伸到我肩膀后,轻轻拍。

他拍得很轻,像在拍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我说“你觉得,我做得过吗?”

他摇头。

他说“不。”

他说“你做得刚刚好。”

他说“还有我妈,她……她今天让我有点儿看见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停了一下。

他说“她年轻时候,挺漂亮的。”

我说“我知道。”

我说“她脸型好。”

我婆婆的脸型是那种古典的鹅蛋形,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里,穿一件蓝色立领上衣,头发束到脑后,眼睛亮,像擦了油。

我看过那张照片,那是她夹在一本书里给我的手机拍照看的。

她骄傲地给我看。

她说“你看,我那会儿很俏。”

她笑的时候,嘴角弯弯。

我现在想起那张照片,心里软了一下。

我说“我想明年,还是我们去老家。”

我说“去给爸上坟。”

我说“去你们那边‘热闹’一次。”

周行愣了一下,眼睛笑了。

他说“好。”

他说“我妈会很开心。”

他说“她嘴上不说,心里想。”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们也可以给她买一条她真正喜欢的项链。”

我说“不是金,是小小的翡翠叶子,颜色不要太绿,老黄瓜刷绿漆那种不要。”

我学着她的调子,又笑。

我们两个人笑得像学校门口偷吃雪糕的小孩。

第二天早晨,阳光很亮。

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几条。

不在饭桌谈钱。不拿“我们那边”压别人。不把“外人”挂嘴边。真摔不要演,演也别坐地上。有话好好说,难听话留一半。

我把这几条读给自己听。

我想,有一些东西,可能写下来就会变成石头。

石头沉底,水会清一点。

我把备忘录发给了周行。

他说“你这个像企业文化。”

我说“我们也是小企业。”

我们是三人公司。

董事长暂时是我婆婆。

财务是我。

工程部是周行。

我们三个人,得把这公司撑下去。

我去厨房做早餐。

我煎了两个鸡蛋。

鸡蛋黄很圆,像两个小太阳。

我把它们推到盘子中间。

我用番茄酱挤了一个笑脸。

我以为我婆婆会说“幼稚”。

她端起盘子。

她笑了一下。

她说“可爱。”

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搞这些。”

她说“那会儿没番茄酱,我拿辣椒酱挤,辣得你爸一直吸鼻子。”

她说“他那时候鼻子也红。”

她轻轻笑了两声。

她说“像小萝卜。”

我们仨看着鸡蛋笑。

这个家的空气里,第一次有了一种稳定的笑。

不是求和。

不是敷衍。

是没人打算把刀藏在笑里。

初四,我们送她去车站。

她的箱子比来的时候鼓了一点,她带走了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像带走了一段甜。

她过安检的时候回头看我。

她说“下个月你姨夫过生日,不用来。”

她说“礼也别寄。”

她说“过日子要舒坦。”

她把我的话还给我。

我点头。

她又说“你别拿录音吓我了。”

她笑。

我说“我不会。”

我说“除非要提醒你。”

她白了我一眼。

她说“你这孩子。”

她进门了,又回头。

她说“柚子。”

我一愣。

她说“我刚才那句,是真心话。”

她没说哪句。

但我知道。

她说“你不是外人。”

是这句。

或者,是那句“可爱”。

我也不纠结。

她走了。

她的背影小小的,像一枚被手指弹出去的小纸飞机。

我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我很轻。

轻不是没重量,是身上多余的东西被卸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风大。

我把围巾裹紧。

我想起那个录音笔。

它躺在鞋柜里,像一条冬眠的小蛇。

我不准备再拿它出来了。

除非,有一天我们又开始演。

但我希望,明年过年,我们不演。

我们吃饭,洗碗,吵两句,和好。

我们买二手车,或者不买。

我们去老家,给爸上坟。

我们给她买一片小小的翡翠叶子。

她戴上,照镜子,说“老黄瓜不刷绿漆也好看。”

她笑。

我也笑。

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不是外人。

窗外有孩子在放风筝。

风筝飞不上去,线打成了死结。

孩子在下面绕啊绕。

我忽然想起我写在备忘录里的那几条。

我把它们又读了一遍。

我又加了一条。

永远把人当人看。

写好这一条,我觉得这个家更像家了一点。

夜里,我梦见一个巨大的录音笔,它有眼睛,眨着看我,问我想不想听“未来”的录音。

我说不要。

我说未来我们自己说。

它眨了眨,慢慢缩小,变成一粒芝麻。

我把它放到舌尖,甜的。

第二年三月,我和周行挑了一辆二手车。

黑色的,车龄四年,里程不多,内饰干净,价格刚好。

我们把车开到她家楼下。

她站在窗台,挥手。

她下楼,绕着车走了一圈。

她说“看着体面。”

她看我一眼。

她说“体面不靠价钱。”

她把手放到车盖上,手掌的纹路铺开,像一片叶子。

她抬头看我。

她说“上车,回家吃饺子。”

她坐到后座,中间。

她手自然地搭到前座靠背上。

她说“慢点。”

我说“我知道。”

我们一路,笑。

路上有一个红灯很长。

我看见路边一个卖青菜的大爷,帽檐压得很低。

我忽然想,如果人和人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绿灯,红灯的时候,谁都没必要抢。

等一会儿,绿灯会亮。

我婆婆在后座哼了一句小戏。

这一次,那个转折上去了。

她唱完,自己笑了。

她说“嗓子好像开了。”

我说“是。”

我想,是我们都学会闭嘴的部分,刚刚好。

我们没把情绪变成刀,也没把笑变成面具。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又一个红绿灯。

我们停,过。

我们都不急。

到了她家楼下,风停了。

她下车,回头又看了一眼。

她说“柚子。”

我说“嗯。”

她说“过年再录一次。”

我愣了。

我以为她是不是想反攻。

她笑了。

她说“录你唱歌。”

她说“我想留着。”

她说“我儿子五音不全。”

她笑出声,笑得像当年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光滑,明亮,有点骄傲。

我也笑了。

我说“好。”

我说“我练。”

她摆摆手。

她说“不用练。”

她说“随便唱。”

她往楼里走。

她的背影背着阳光,很暖。

我站在车旁,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新的冲突。

我知道有新的年。

新年里,有新汤圆,新饺子,新笑话。

有老照片,有新的两片翡翠叶子打磨出来的温润。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那个相框。

我们三个,笑得都不完美。

我更喜欢这种笑。

它不高级,它真。

它会熄灭,也会点燃。

我把钥匙插回口袋,手掌里有一点点热。

我想起那句,“永远把人当人看”。

我把这句话又在心里写了一遍。

写完,我觉得自己像刚刚把一个老虎凳拆掉,木头板子还在,钉子拔出来了,地面很干净。

我往家走,步子不快不慢。

路过楼下那块“文明家庭”的宣传板。

新贴的名单里,那个小卖部的家庭还在,旁边多了一个红色五角星。

我笑了一下。

我没有特别想报名。

我知道文明不在板子上。

它在我们今晚的饺子里,在婆婆腰上的暖宝宝里,在我口袋里没有再拿出来的录音笔里。

它在我妈的橙色毛衣里,在我爸的白头发里,在团团吃橘子把纸巾和鼻涕一起擦的认真里。

它在我们几个人的眼里。

有光,虽然不大,但够看见彼此。

回到家,我把鞋柜打开。

录音笔躺在那里。

它看起来像一颗小黑芝麻。

我轻轻摸了一下它。

我把柜门关上。

我对着门板,小声说。

新年快乐。

来源:不凡百灵鸟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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