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6年,听闻好友傅雷夫妇自杀,林风眠预感自身难保,他关好门窗,预备将自己2000余幅销毁。
1966年,听闻好友傅雷夫妇自杀,林风眠预感自身难保,他关好门窗,预备将自己2000余幅销毁。
原本想用焚烧,怕燃起的烟雾暴露,便改用浴缸浸泡,再用木棍搅成纸浆,再倒进马桶冲干净才松了口气。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被押走了,他们要他交待,他不承认,于是加上不服管教,他的性质更严重了。
他被关在看守所,双手24小时拷着手铐,手铐一点点嵌进肉里,血流了干,干了又流。
傅雷、朱梅馥、杨嘉仁、金素雯、言慧珠……听着外面的老朋友一个个走了,林风眠突然被刺激出求生的意志。
双手被手铐钳制,他就用嘴去够盆吃饭,他说:“我很多朋友自杀了,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生活下去!”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想活着,真的太不容易了,他这一路走来,一直在失去,可他还想活着,太不容易了。
他的第一次失去在6岁的时候,是他的母亲。
朋友柳和清回忆,林风眠常常跟他说:“要是我小时候没有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林风眠自小就对颜色非常敏感,村上有家染坊,每次路过看到农民们将素布从水里捞起,素布立马焕然一新,林风眠心里就痒痒。
于是,他常拉着母亲一同去染坊围观,然而越压抑沉闷的家庭氛围,越能催发出爱情,不过只在墙外,不在院内。
母亲和染坊的年轻老板爱上了,纸包不住火,他们俩的恋情很快就被发现了。
林家族人说女人不知检点,把林风眠的母亲绑在祠堂前的屈辱柱拷打示众。
林风眠被禁足,可像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林风眠打破窗户,赶到祠堂。
幼小的他挡在鲜血淋漓的母亲面前,失控大喊:“谁处死我的娘,我就跟谁拼命!”
幸好,他们有把小孩子的话当回事,母亲在林风眠的呼叫下免于一死,但还是逃不过被逐出家门卖掉的命运。
林风眠大病了一场,半年后才能下地走路,而没有了母亲后的每一天,他都重复着同件事:
爬上家门后的山头,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落下,观察峰峦的阴晴明暗,斑驳的山光水色,雨雪风霜的四时变化……
久而久之,对于他的色彩观,有了很大的启发。
1923年,林风眠在德国柏林留学期间,结识了贵族后裔罗拉。
两人虽语言不通,但对艺术的共同追求,让两个人的灵魂无比顺畅地产生了共鸣。
没有母爱浇灌的男孩,在爱情的滋养下,决定要长大,长大成一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为心爱的人、亲爱的孩子遮风挡雨。
他们结婚了,次年罗拉难产去世了,接着新生婴儿也夭折了,爱他的人又离开了。
两人相爱时,林风眠给罗拉写情书,俯在她耳边读情诗。
罗拉死了,林风眠亲手为她刻墓碑,情诗变成了墓碑上的碑文。
罗拉怀孕时,林风眠常常隔着肚皮,对即将出生的宝宝唱的《安魂曲》,唱到最后也变了调,扭曲成了悼词。
亲情、爱情接连消亡,林风眠并没有丧失希望,他在日记中写道:
“罗拉的死亡让我彻底理解了生命的脆弱,也让我更执着于用艺术对抗虚无。”
可是,生命是脆弱的,艺术的生命又何尝不脆弱呢?
林风眠回国后,先是出任北京艺专校长,因为组织的“北京艺术大会”展出的画作,惹怒了一部分人,林风眠被迫辞职。
之后受蔡元培邀请,担任杭州艺专校长,结果抗战期间,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专,林风眠这个校长直接被架空,他再次辞职。
离开学校前,做事一向善始善终的林风眠,给另外两位校务委员写信说:
“……杭校员生,随弟多年,无不念念,唯望二兄加意维护,勿使流离……”
流亡中的学生读到这封信哭作一团,将学生放在心上的老师,却因为只把学生放在心上,而失去了当老师的资格。
学生吴冠中回忆当时:“我感到林风眠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绅士校长,而是最可亲可爱的师友了!”
当初妻子去世,林风眠说要用艺术对抗虚无,然而他的艺术先败给了人性。
他给自己的艺术穿上一层层铠甲,是校长又是老师,可无论穿哪一层铠甲,他都输了。
但他没有认输,这次他丢盔弃甲,他就用“林风眠”这个身份,堂堂正正跟人生的虚无对抗。
他和后来结婚的夫人、女儿定居在上海,可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林风眠光靠画画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
最后只能折中,夫人和女儿一同去巴西定居,把林风眠留在了上海。
在50年代的上海南昌路,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瘦小、孤单的老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走到对面的米店,买五分钱的面条,然后用手托着回家。
每天都是如此,太阳不会每天都出现,但那个老头每天都会在下午准时出现在那条路。
他每天中午煮一碗面充饥应付,到了晚上,他就煮些稀饭果腹。
只有一天中午,他第一次奢侈了一回,煮了两碗面,还把自己不常烧的、舍不得吃的菜干煮肉拿了出来。
只因那天托着面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老朋友。
柳和清回忆那天碰到林风眠的场景,林风眠笑吟吟地问他:“和清,你是否有约?如果没有,就到我家中一起吃面条吧。”
柳和清答应了,林风眠下了两碗阳春面,还拿出了自己烧的菜干煮肉。
“他告诉我,自己每个月都会煮一两次这道菜,一天吃不完就隔天再吃,后天再吃,一直要吃到菜干发黑为止。”
菜干不是在冰箱里发黑的,就是放在桌上自然而然黑掉的,因为林风眠没有冰箱。
柳和清知道他不愿欠别人人情,就假借朋友的名义,高价买了他两幅画,林风眠这才拿着这笔钱去买了个冰箱。
发黑的菜干是林风眠偶尔的“放纵餐”,而寻常人家常见的豆腐,也只有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林风眠的饭桌上。
因为很穷,林风眠学会了如何利用裁下的宣纸边条来作画,如何自己裱画。
但他却舍得点着灯晚上画画,他的人生已经黯淡无光,可他的艺术还需要光明照亮。
五十多岁的林风眠人生里,有无穷无尽的贫穷,还有他热爱的艺术。
只要艺术还在,多大的贫穷他都甘之如饴。
李可染曾回忆:“林先生有一回画马,用几条线表现的马,一天最多画到90幅。”
一天只吃面条、稀饭,肚子里没什么油水,却能高效率画出90幅画,这得对艺术有多热爱,才能这么心无旁骛。
李可染的儿子李小可也说:
“林先生住处简陋,但创作不辍,每日画数十幅画作,堆至屋顶,父亲常带便饭探望,目睹其‘挑水、做饭、洗衣’的清苦生活。”
可惜,以林风眠的身份与虚无的对抗赛,他又失败了,这次失败,上天缴了他最重要且唯一的武器,将他的艺术连根拔起。
60年代初期,林风眠在北京办画展,有人观展后有感而发,写了篇文章《我爱林风眠的画》,并发表在《美术》杂志上,一时成为美谈。
后来有些人开始揪着这篇文章,批林风眠的画是黑画,舆论导向瞬间变了。
林风眠苦笑地跟朋友说:“今后,我的画恐怕只好挂在自己家里孤芳自赏了!”
然而,连挂在家里孤芳自赏的资格,最终也被剥夺了。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周遭朋友陆续被打倒的消息,南昌路上那个瘦小的身影,更瘦小了。
曾经伴自己走过艰难岁月的画作,现在成了烫手山芋,林风眠忍痛销毁了一大半,朋友柳和清替他感到惋惜,主动要帮他保护一部分。
为了保护这一部分画作,柳和清把命都豁出去了,“即使今后抄家被抄到,也决不能牵涉到林先生的安危。”
两人约定好,柳和清如果想找林风眠,要预先通过电话联系,并且要看到他家北窗的灯亮着时, 才可以按他家的门铃。
可就算没事找他,柳和清还是放心不下他,每天下班后柳和清总特意蹬自行车路过他家,看看北窗的灯是否亮着。
如果亮着,至少说明林风眠暂时平安无事。
可没过多久,北窗的灯灭了,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柳和清知道,林风眠被关进了看守所。
因为交代的事情令他们不满,68岁的林风眠挨了几个耳光。
他们似乎过于杞人忧天,以为缴了他的画笔,只要手还在,这人定还能想尽办法画画,于是以防那双手突然变出了一支笔,他们给那双手上了铐。
50岁的林风眠学会了如何用宣纸的边角料,去画出一幅完整的画,以此对抗贫穷,也证明了大师的厉害之处。
68岁的林风眠学会了反手趴在地上,用嘴去啃饭吃,可这在对抗什么?这又想证明什么?
得知林老师曾被自己牵连,被提审,周昌谷流着泪向林风眠道歉,但林风眠没有接受他的道歉。
他有什么错呢?26岁就获得第五届世界青年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金质奖章,成为中国画首次赢得国际金奖的第一人。
潘天寿还跟夫人何愔说:“解放后,我碰到有才华的学生,只有周昌谷一个人”。
可这样有才华的人,30多岁的年纪正是深耕发芽的大好时光,他却被迫要挨斗,还要骑着三轮车,到处装卸货物。
因为偷偷利用“职务之便”照顾恩师潘天寿,给他送吃的,又把他的重活全承包了,还帮他给家人送信,周昌谷遭致了更大的灾难。
林风眠不怪他,他没有理由需要道歉。
1972年,林风眠终于出狱了,师生俩再次见面,老师患上胃病、心脏病,学生得了严重的肝炎。
而出狱并不意味着这场苦难到了彼岸,不久之后,画院通知林风眠去表演,他们要他画菖兰,他就画菖兰,命他画芦雁,他画了芦雁。
他就那样默默的坐着,不说一句话,他们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在场的人都说他很听话。
用“乖”“听话”去形容一个天赋异禀的艺术大师,荒诞感不亚于习惯展翅高飞的雄鹰被折断双翼,关进鸟笼里,因学会了说“欢迎光临”,而被客人夸这鸟真聪明。
在林风眠作画的时候,有个人突然站起来说:
“林风眠这个是糟粕艺术,数十年来他毒害着人民,现在还不接受教训,还来这一套,不知悔改!”
林风眠凄然一笑,依旧默默坐着。
有人说这只鸟愚蠢,雄鹰也只是继续摆出鸟儿的模样,继续说着“欢迎光临”。
1977年,林风眠决定出国探亲,去找在巴西的妻子、女儿。
临走前,他告诉朋友们不要来送他,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他还跟领导说:“周昌谷是我的学生,将他搞得病成这样,麻烦多照顾他。”
一个可怜人在担心另一个可怜人。
他一直没变,当初离开杭州艺专,他拜托两位校务委员多多关照,不要让学生流离失所。
时隔多年,再次离开,他惦记的依然是学生,哪怕他已不再是老师。
他们都带着各自的伤口,走向了自己的结局。
林风眠走后,周昌谷的肝炎愈来愈严重。
其学生黄镇中说,“周老师的肝炎每年冬天黄疸指数都要升高,病情反复,久久不愈。”
1986年,林风眠移居香港,他凭借自己的回忆,一点点重画曾销毁的画作。
同一年,周昌谷在上海病逝,年仅57岁。
当初师生二人被平反,周昌谷高兴得像个小孩,逢人就说:“我要争取苟延残喘地活到2000年!”
林风眠则对周昌谷说,“我们这一辈人都死掉了,徐悲鸿、潘天寿,我也心脏不好,恐怕也要死了。”
然而,先死的却是当时最想活着的人,而先说死的人正努力活着。
学生苏天赐去香港看望过林风眠,他回忆:“林老师总对着空房间说话,仿佛在和亡妻、亡友对话。”
从那天起,林风眠对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1991年,林风眠因心脏病、肺炎并发症,病逝于香港,享年91岁。
在告别仪式上,他就那么安详地躺在白色的花丛中,穿着他那件常年穿着的灰色外套。
这件灰色外套,是很多人对林风眠的最后记忆。
林风眠出狱两年后,一天忽然接到领导通知,要他去参加接待外宾。
当时,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好穿上相对得体的灰色外套去赴宴。
等到了现场,他才发现要接待的外宾是自己的学生赵无极。
见到恩师,赵无极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跪迎林老师,动情地拥抱着他,一再感谢林老师当年对他的教导,一再呼喊林老师是他的恩师。
林风眠入狱之前,吴冠中在重庆中央图书馆一个画家的展览会上匆匆见过他一眼。
林风眠穿着那件灰色外套,在专注地看画,身后的吴冠中在看他,不禁红了眼。
因为吴冠中注意到,老师的袖口破了……
下面是林风眠作品欣赏:
来源:朱小畅说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