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与赵秀英认识,是在县里装修文化馆时,工人从楼上扔下一堆旧宣传画,砸在我头上。那时我正在取快递,手机掉进了花坛里。赵秀英从百货公司出来,见我捡手机,就帮着翻开了几片草叶。我找回手机,顺手捡起地上的画,其中一幅书法《山居秋暝》,落款”赵永清”,笔力雄厚,颇有韵味
我与赵秀英认识,是在县里装修文化馆时,工人从楼上扔下一堆旧宣传画,砸在我头上。那时我正在取快递,手机掉进了花坛里。赵秀英从百货公司出来,见我捡手机,就帮着翻开了几片草叶。我找回手机,顺手捡起地上的画,其中一幅书法《山居秋暝》,落款”赵永清”,笔力雄厚,颇有韵味。
“这是我公公写的,”赵秀英笑了笑,“以前挂在文化馆,现在都换新的了。”
赵秀英个子不高,五十出头,戴着老花镜,头发有些花白,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朴素,但很干净整洁。那天她提着一袋李子,说是刚从集市上买的,顺便来文化馆看看公公的字画搬到哪儿去了。
我们站在文化馆门口聊了几句。她说自己在县医院食堂工作,刚下班。我说我是县广播站的,顺便报个新闻素材,说文化馆要翻修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也是随缘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赵秀英公公的字画,不是几幅,而是几十幅,镶了框挂在文化馆二楼。我在采访馆长时得知,赵永清是本县的民间书法名家,从未正式学过书法,却在七十岁后才开始习字,一写就是十五年。
“他现在还在写吗?”我随口问。
“去年去世了,八十五岁。”馆长翻看着翻修计划,没抬头。
“可惜了,”我叹息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留下的作品?”
馆长让值班员带我去库房。库房里,赵永清的字画叠放在角落,有二三十幅,另外还有一叠没装裱的毛边纸。我翻了几幅,都是些常见的诗词,但笔触极有味道,苍劲中带着一种少见的柔韧感,像是山中老树,枝干虬结却还能随风起舞。
我约了赵秀英,想采访她,了解赵永清的故事。
赵秀英不愿意去茶楼,我们就在县医院食堂找了个角落。她打开保温盒,里面是中午剩下的馒头。
“习惯了,不浪费。”她解释道,同时从包里拿出两个鸡蛋,“给你也带了一个。”
食堂飘来一阵葱油味,有人在炒菜。赵秀英说,自己二十二岁嫁给赵家儿子,那时赵永清已经五十多,是县建筑公司的小工头,手脚麻利,能干活。
“哪像现在的姑娘,听说婆家有老人就不嫁。”她咬了口馒头,笑道,“那时我还挺高兴,公公能干,家里有依靠。”
赵秀英结婚第三年,儿子刚满周岁,赵永清在工地摔下来了,伤了脊椎。没瘫痪多久,赵秀英丈夫就出事了,货车翻车,当场死亡。
“那段日子,想起来就像做梦。”赵秀英望着食堂窗外,那里挂着一排洗好的厨师服,被风吹得像旗帜一样摇晃。
婆婆先是哭了一场,后来就不说话了,躺在床上也不起来。赵秀英要照顾瘫痪的公公,还有一岁的儿子,更要照顾突然得了抑郁症的婆婆。
“我那时候想过跳河,”她摘下老花镜,用袖子擦了擦,“但看到儿子,又舍不得了。”
食堂里进来几个值夜班的医生,取了盒饭,朝我们这边看了几眼,又匆匆走了。
“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劝我改嫁,毕竟我才二十五岁,带着一个孩子,还有两个需要照顾的老人。”
赵秀英说,公婆待她不错,婚后也没要她干太多活。她在镇上供销社上班,丈夫在运输队开车,日子过得挺顺。现在这样,她不忍心丢下公婆和孩子离开。
婆婆抑郁了近一年,某天夜里悄悄走了,赵秀英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而公公,那时整天躺在床上,闷不做声,眼神也暗淡了。
“他以前是村里最能干的人,现在连上厕所都要人扶。”赵秀英又咬了口馒头,“看得出他心里难受,却一个字也不说。”
我问赵秀英,当时村里人怎么看她。
“当然是各种闲话,”她笑了笑,“说我傻,说我不知好歹,说我守着个瘫子和小孩怎么过日子。”
赵秀英辞了供销社的工作,找了个离家近的食堂帮忙,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公公要人照顾,孩子要人带,她只好求邻居帮忙,或者把儿子带去食堂,放在案板下面的小竹席上。
“那时村里通往县城的路还是土路,走五里地到公交站,然后坐半小时车到县城。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做饭,给公公喂完,再把他翻个身,然后背着孩子出门。”
赵秀英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食堂里的猫跑过来,蹭她的腿,她顺手摸了摸猫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鱼肉,放在地上。
“是我们家狗死那年来的,一直没走。”她看着猫,笑了笑。
“你们家有狗?”
“以前公公养的,黄色那种土狗,很机灵,会自己开门。每天我回来,它就叼着拖鞋在门口等。后来老了,走不动了,我用小车推它出去遛弯。”
猫舔干净了鱼肉,在她脚边转了两圈,又跑向厨房。
“它怎么知道你会给它吃的?”我问。
“馋猫,知道我这儿有,所以一听到我声音就来了。”赵秀英笑了。
不知为何,我感觉她对这只猫,比对自己的遭遇要多说很多。
赵秀英说,公公瘫痪后第三年,情况开始恶化。他的肌肉萎缩得厉害,连坐起来都困难。医生说需要康复训练,但家里没那个条件。
“我就想,不能这么看着他躺着,总得让他动动。”赵秀英看着我,又继续说,“他以前是工头,识字不多,但写得一手好算术,笔迹端正。我想,不如让他练练字。”
开始时,公公不肯动笔,说自己手都抬不起来,写什么字。赵秀英就每天坚持拿来纸笔,把公公扶坐起来,用垫子抵住他的背,然后拿着他的手写。
“最开始写自己名字,就两个字,‘永清’。我拿着他的手写了好多遍,他连笔都握不牢。”
我问她为什么会想到教公公写字。
“其实是有一次看到电视里说,老人容易得老年痴呆,要多动脑子。我想,反正躺着也是躺着,不如让他多想想事情。”
公公刚开始很抗拒,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家躺着不能干活已经很没面子,现在还要被儿媳妇拿着手写字,更是没尊严。
“有一次他发脾气,把纸笔都摔在地上,说’你烦不烦’。”赵秀英又咬了口馒头,“我当时就哭了,说’爹,你就当帮帮我,我也不想看你天天躺着,你要是不好好活着,那我和孩子怎么办’。”
那之后,公公态度有了些变化。不是因为心软,而是赵秀英没放弃,每天还是固定时间拿着纸笔来。有时公公装睡,她就坐在旁边等。
“我跟他说,你要是能自己写字,以后儿子有啥不会的字,还能问你。你要是连字都不会写,儿子问你,你教不了,多没面子。”
渐渐地,公公开始接受这种练习,从写自己名字,到写儿子名字,再到一些简单的词语。赵秀英从供销社买来小学生练习本,一笔一画教他写。
“他手抖得很,刚开始写得歪七扭八的,我就多买些纸,让他慢慢写。”
赵秀英说,有一天下雨,她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把胳膊摔骨折了。回到家,公公躺在床上,看到她胳膊上的石膏,脸色变了。
“那晚他让我把宣纸拿来,说想写点字。我还以为他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结果他真的拿起笔,写下了’福’字。歪歪扭扭的,但能认出来。”
赵秀英说,那一刻她突然哭了。不是因为胳膊痛,而是看到公公眼里的关心。这大概是几年来,他第一次主动为别人着想。
“我把那张’福’字贴在了门上,过了一年才换掉。后来他问我为什么摘下来,我说存着留个纪念。”
从那以后,公公开始主动练字。开始是一些简单的字,后来试着写短句。赵秀英给他找来《三字经》《弟子规》这些通俗读物,公公就照着写。
“他以前没读过多少书,只认识几百个字。但写着写着,居然也能写出不少字来。我就想,干脆教他抄抄古诗词,多认识点字。”
赵秀英从儿子的语文书里抄下一些古诗,教公公一个字一个字认。不认识的,她就用方言解释。
“比如’云’这个字,我就说’这就是天上的云彩’。他不识字但不傻,一点就通。”
时间久了,公公能写的字越来越多。赵秀英在县城食堂工作,有时会捡到顾客丢下的报纸,就带回家给公公看。
“有一次捡到副刊,上面有书法作品。公公看了说,这字怎么写得这么好看,我写的跟鸡爪子似的。”
赵秀英说,自己当时冒出一个念头,就跟公公说:“您现在这么写就不错了,要是想写得更好,不如学学那些书法家怎么写?”
这一说,就像打开了一扇门。公公突然来了兴致,让赵秀英帮他找书法字帖。
“当时县里没有那么多书店,我就去新华书店问,有没有书法字帖。售货员给我找了本《颜真卿楷书》,说这个入门最好。”
赵秀英把字帖拿回家,公公却犯了难。他说,这字跟平常写的不一样,笔画顺序也不同。赵秀英就按照字帖上的笔顺,一笔一笔教他写。
“开始练基本笔画,横竖撇捺,一遍遍地写。公公手抖,总是写不好,有时脾气上来,就把纸撕了。”
赵秀英记得有一次,公公连续撕了七八张纸,最后沮丧地说:“我这样的人,还学什么书法,别费这工夫了。”
食堂外面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就跟他说,您不要急,我们慢慢来。您想想,您已经这样几年了,要是不找点事做,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写字至少让您动动手,对恢复有好处。”
公公没说话,但第二天,又默默拿起了笔。
赵秀英每天下班回家,会抽出一小时陪公公练字。这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儿子放学回来,有时也会凑过来看,被公公赶走:“去做作业,别看我写得难看。”
慢慢地,公公的字有了变化。笔画不再那么颤抖,笔顺也越来越正确。赵秀英发现,公公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会自己研究字帖,有时还会让她在县城借一些书法理论的书回来。
“有一次,他让我买了一本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我找了好久,最后是在县图书馆门口的小摊上买到的。”
公公练字七年后,已经能写得相当不错。赵秀英说,他特别喜欢写古诗词,尤其是唐诗。
“他说唐诗朗朗上口,意境又美,写起来有感觉。”
村里人开始注意到这件事,有时会来家里看公公写字。刚开始大家只是好奇,后来竟有人说想请公公写幅字挂在家里。
“第一次有人要他写的字,公公紧张得不行,写了撕,撕了写,用了一整天才写好一幅《鹿柴》。”
渐渐地,村里办喜事或有什么纪念日,都会来请公公写几个字。虽然他腿脚不便,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
“有一年春节,乡政府来人,说听说赵老写得一手好字,想请他写几幅春联。公公紧张得前一晚睡不着,说自己不敢写,怕写不好。”
但最后春联还是写了,而且张贴在了乡政府大门两侧。这对公公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他说,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瘫在床上,还能为别人做点事,感觉自己又有用了。”
赵秀英说,那之后公公的状态越来越好,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练字。他的手越来越稳,笔法越来越老练。
“后来县文化馆搞书法展,乡里推荐了公公的作品。没想到真被选上了,挂在了展厅。公公激动得那晚上发烧了。”
食堂的灯亮了起来,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赵秀英看了看表,说自己还得回家准备晚饭。
“您公公后来…”我想问他是怎么去世的,但又觉得不妥。
“他一直写到去年,”赵秀英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是病死的,是睡着了,没醒过来。那天晚上他还写了一幅字,是杜甫的《春望》。”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对了,”赵秀英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公公生前写的一些字,文化馆说暂时用不上,让我拿回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没装裱的宣纸,上面是苍劲有力的楷书。落款都是”赵永清”,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印章。
“这是公公自己刻的印,”赵秀英说,“他七十岁生日那天,儿子给他买的寿山石,他学着书上的方法刻的。”
我翻看着这些作品,不由得感叹:“您公公真有天赋,这字写得确实好。”
“他自己也这么说,”赵秀英笑了,“常说自己要是早点学,没准能当个书法家。我就说,现在学也不晚啊。”
她收起信封,起身准备离开。我问她:“您后悔过吗?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撑着。”
赵秀英停下来,想了想:“刚开始当然后悔,觉得命太苦。但后来看公公写字写得那么认真,我就想,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什么。他能从写字中找到乐趣,我能在照顾他的过程中看到他重新活过来,这也算值得吧。”
食堂的猫又跑了过来,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这猫真粘人,”她弯腰摸了摸猫头,“跟我家那只狗一样。”
我送赵秀英到医院门口,看着她走向公交站。她个子不高,走得不快,背影却很坚定。那一刻,我想起公交车站牌生锈的边缘,想起医院走廊飘着的消毒水味,想起文化馆库房里堆着的字画。
这些年,县里变化很大,但有些故事,像是被遗忘在角落。而赵秀英,就这样默默地,在县医院食堂工作,在回家的路上买一袋李子,在傍晚时分准备晚饭,仿佛一切都是平常。
可是我知道,在县文化馆的墙上,在那些装裱精美的字画背后,藏着一个执着的公公,和一个倔强的儿媳妇的故事。
两个月后,县文化馆重新开放,举办了一场”赵永清书法展”。赵秀英没有出席开幕式,她只是在展览的最后一天,带着儿子和儿媳妇来看了一眼。
馆长问她感想,她只说:“挺好的。”
然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豆腐皮,说是自己昨晚做的,请馆长尝尝。
展厅里,人来人往。赵永清的字画挂满墙壁,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