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见几个下人手执纱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人赫然是管家和今日碰到的周大夫。
回到章宅已将近黄昏。
章锦累了,吃了几口东西,喝了半碗甜羹倒头就睡。
我睡不着,拿了纱灯想在园子里逛逛。
章宅的园子又大又精致,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甚是美丽。
「周大夫,这边请……」
周大夫?是今天遇到的周大夫吗?
我赶紧熄灯躲在假山后,悄悄向走廊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下人手执纱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人赫然是管家和今日碰到的周大夫。
真是他!
这时候来干什么?
我悄悄跟上去。
看着他们七拐八绕才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而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坐的人正是章华。
我看了一下院子周围巡视的护卫,打消了想要上前偷听的想法,只远远看着。
管家退下后,周大夫坐在章华对面,看样子两人应该是聊得不错,周大夫一直在笑。
我松了口气。
应该是我想多了。
看今天他们那熟稔的样子,两人这些年应该有些交情。
正常来往,没什么不对。
我正想离开,就见章华突然沉下脸,不知说了什么,周大夫突然惶恐地跪下磕头,似乎还在急切地辩解。
章华不复刚才的和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周大夫,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
这是什么情况?
下一刻,两个侍卫拉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上前,那孩子被捆得严严实实,哭得涕泗横流,声音凄厉。
「爹!救我!」
我心中一惊。
是周大夫的孩子!
眼看着侍卫将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周大夫连忙高声制止:「不要伤害我儿子!我说!我都说!」
我心中一颤,手中纱灯不慎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谁?」
耳力敏锐的侍卫动作迅速地冲上来,我来不及多想,转身往回跑。
夜晚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侍卫紧追不舍,我屏住呼吸,闪身躲到了一簇较高的花丛后。
侍卫搜寻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松了口气,正欲起来离开,就听身后传来章华冰冷的声音。
「你刚才看见了?」
我僵硬地回头,对上章华那双锐利冷漠的眸子。
「我只是刚好经过……什么都没看见。」
章华看我良久,微蹙眉头。
「既然你都看见了,那你来说说你是谁吧。」
我不解地看向章华:「什么意思?」
章华看向我的脸,眼中多了几分痴迷:「这些年来,冒充明月奴的人数不胜数,但你是最像的一个。」
「你这张脸与明月奴长得真是一模一样,除了……」
「多了一颗眉心痣。」
「如果不是你刚才偷听,我还真想陪你多演两天,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10
明月奴是章繁的小名,因出生在中秋夜,故取此名。
我抬手抚上眉间的红痣。
「就因为这个你就怀疑我?这颗痣是我醒来就有的,你……」
章华抬手,打断我的话。
「就算没有这颗痣,你也不是她。」
「在见到你的第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是假的。」
他声音坚定。
「这世上或许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言行举止、神态习惯总会有所不同。」
「而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我的妻子。」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
好嘛,以为自己演得挺好,没想到人家一早就知道了。
我摸着眉间的红痣,粲然一笑。
「那你为什么认下我?为什么做这场戏呢?」
章华沉默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虫鸣声不绝于耳。
我追问:「为什么?」
良久,章华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因为阿锦……」
「她病了。」
「这两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明月奴肯定有渊源,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有时候我看到你,真的会生出你就是她的错觉来。」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只叹息一声:「你想问的我如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受章繁所托而来。」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她让我帮她送阿锦出嫁,我并无恶意。」
章华点点头,没有追根究底:「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不过我挺喜欢阿繁这个名字的,你就叫我阿繁吧。」
末了,我还是决定替周大夫求情。
「还有周大夫,你何必为难他,他就一个大夫而已,能知道什么。」
章华眼眶微红,语气肯定:「不,那个周大夫一定有事瞒着我,他今天看你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不对,可见心中有鬼。」
「况且若是真的没事瞒着我,你又为什么发出声音惊了侍卫?总不能是真的没拿稳一盏灯吧?」
章华呼吸急促起来:「当年,周大夫是第一个发现阿繁不见的,我那时不在京中,他还帮忙照顾了阿锦一个月。」
「我心存感激,对他多有照拂,虽然也有怀疑,让人盯着他,但他一直很正常,直到今天……」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见章华如此执着,不由好心提醒他。
「阿锦就要出嫁了,这几天要是出什么事可不吉利,你也不想让她不圆满吧?」
章繁和章华都有同一个软肋。
章华盯着我半晌,终于败下阵来,不再提周大夫的事。
「她还好吗?」
我沉默了。
似乎料到我不会回答,章华很快平复好情绪,吩咐不远处的管家:「送阿繁姑娘回去休息。」
管家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我跟着离开,身后隐隐传来章华压抑的哭声。
夜风微凉,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
回到院子,我叫住欲走的管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麻烦你,替我向章家主问好,等他身体好些,我一定去拜见。」
管家抬头,双眼如死水般平静无波。
「有劳姑娘挂念,我定会带到的。」
目送管家离开,我悄声回屋。
屋里点着灯,我在床边坐下,看着章锦熟睡的面容。
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皱,露在外面的手抓着锦被。
我伸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她的眉头。
「好好睡吧。」
11
天微亮,章锦就醒了,看到我坐在床边没睡,直接扑进我怀里。
我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梦到姐姐了。」
我手一顿。
到嘴边的话斟酌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阿锦,我今天想回平安巷住。」
「为什么?」章锦马上坐直了身子,「有人欺负你?还是住不惯?吃不惯?」
「没有的事。」我马上否认。
「我只是想回家,章宅虽好,但不是我家。」
章锦不太相信:「真的吗?」
我忙点头。
章宅很大很漂亮,可偌大的宅子没什么生气,下人更是和哑巴一样,一问三摇头,能不开口就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大点都能听到回声,实在压抑。
且章华这人聪明睿智,又心思缜密,我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再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待两天,我真怕他看出点什么来。
章锦沉吟半晌:「那我也过去陪你住两天,一会儿就去和阿兄说。」
我自然没意见,陪着她去了前院。
章华正在用饭,听了章锦的话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章华收回目光,叮嘱章锦,「一会儿让下人给你收拾东西,那边地方虽小,但身边还是带两个丫鬟,也好照顾你们。」
章锦兴高采烈地应下,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往平安巷去,一路上都在念叨。
「阿姐,我想吃桂花糕,你给我做好不好?」
「我还记得你以前做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可惜你一天只让我吃一块。」
「我想趁你忙的时候去偷两块吃,谁知道你居然把桂花糕锁在柜子里了。」
这东西我以前看章繁做过,工序并不复杂,应该是没什么难度。
看着期待的章锦,我痛快地点头:「行,我给你做。」
章锦听了十分开心,忙叫人去买了食材、用具等。
我站在灶前回想了一下章繁做桂花糕的顺序,开始动手。
细腻的米粉在手间划过,搅拌、搓散,上锅……
时间如水,一晃而逝。
夕阳西下,章锦支着下巴,灵动的眸子一眨一眨地看着面前的三碟「粉坨」。
我擦着脸上的面粉和黑灰,心里叫苦不迭。
明明都是按记忆中的步骤做的,怎么做出来就是天差地别呢。
「那个……」我看着惨不忍睹的糕点,脑中飞快思索,想要找个借口掩盖过去。
章锦却突然冲我笑笑,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我急了:「做成这样还吃?你别吃坏了!」
「很好吃啊!」章锦眼前一亮,拿了一块递给我,「阿姐,和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尝了一口。
口感不太好,微甜带着点苦味,味道怪怪的。
「真的一样吗?」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味觉。
章锦咽下嘴里的桂花糕,肯定地点头:「真的!」
见她是真的高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提醒她:「吃多了容易积食,剩下的你就别吃了,等改日我再给你做,肯定比这次做得更好。」
章锦不乐意了:「我觉得这次做的就很好吃,今儿吃不完,留着我明天接着吃。」
看她这样,我无奈一笑,只能由她去。
起身进屋将床铺被褥收拾好,又打水将积了灰尘的地方擦了擦。
章锦吃饱了就开始多话,絮絮叨叨个没完。
「对了,阿锦。」我忙碌完坐在章锦对面,「我还没问过你,你进宫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章锦还抱着一碟子桂花糕在吃,听了微笑着点头:「是我愿意的,其实这事还是我主动提的。」
主动提的?
我不解:「进了宫就要一直被困在宫里,你……为什么?」
她如今要是嫁到普通官宦之家,受了委屈还有章华给她撑腰。
可要是嫁进皇家,那真是身不由己。
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章锦将碟子放在旁边,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
「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他还算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日后相敬如宾总比盲婚哑嫁、两看相厌来得好。」
「况且,做皇后多好啊,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不就是皇后吗?」
这个理由听着有点牵强,但章锦也明显不怎么想细说这事。
我不好再继续问,耳边章锦的声音越来越小。
将睡着的章锦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我也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12
「画得真好。」
少年夸赞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就见十七岁的章华正拿着画卷欣赏。
章繁坐在旁边,手中还拿着画笔,有些不满,又有些羞涩。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题什么字呢,你字写得好,你来题吧!」
章繁将笔塞给章华,小跑着进屋去了。
章华在凳子上坐下,看着那幅画傻笑。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画的正是章华手拿书卷在院子里背书的情景。
章华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该题什么字好,索性拿起画笔将正在哄孩子的章繁画在了旁边。
我看得啧啧称奇,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这画上的是一家三口吧。
倏忽,画卷扭曲,阳光散去,摇曳的烛火映出一只干枯的手。
手的主人正拿着那幅画,目光复杂地看着。
章华和章繁并肩而站,忐忑地看着章秀才。
章秀才因久病不愈,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偶尔泄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伯父……」章华上前两步,跪在章秀才面前,「我心仪明月奴,求你成全。」
「我已考中举人,准备三年后去京中参加会试,不管中不中,我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章秀才抬起头,目光划过章华,落在章繁身上。
章繁几步行至章华身旁跪下,眼中含泪:「爹……」
此情此景,章秀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向女儿的目光多了几分愧疚。
「是我疏忽了,你已有十七,原本前两年就该给你说亲,只是你母亲离世才耽搁了。」
「我这个身体又……」
「等我百年后,你一个女子,还带着阿锦,该何去何从……」
章秀才神情哀伤,我站在他的身后,看向多年前的章繁。
那张明艳的脸逐渐变得模糊,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周围的一切开始地覆天翻。
章锦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清晰起来,她面容扭曲,正死死掐着我的脖子,声音低沉压抑:「是你杀了她!」
13
「阿锦……」我艰难地出声,想要唤醒她的理智。
可这一声「阿锦」反倒是让章锦更加疯狂,手中的力道加大了不少。
平日里乖巧柔弱的姑娘,居然这么大力气。
我用尽力气把她的手掰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章锦有些疯狂,还想要继续伸手掐我的脖子。
我赶紧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想要让她冷静点。
岂料章锦的表情骤然由癫狂变成惊恐,尖叫着挥舞双手。
我来不及多想,握住她的手,抱着她轻声安抚:「没事了阿锦,别怕,别怕……」
丫鬟已经听到动静进来,见状想要上前帮忙。
我冲她们摇头拒绝,示意她们出去。
良久,怀里的章锦在轻柔的声音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我轻手蹑脚起身拿了手帕,给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外面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和丫鬟低声行礼的声音。
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章华推门而入。
许是因为来得急,他的衣裳和发髻都有些凌乱。
在看到安睡的章锦时,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今天没吃药?」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吃了,但药也不是每次都有用的。」
给章锦的药混在甜羹里,下人每次都会盯着她将药喝下才会离开。
章华眉头微蹙,抿唇不语,踱步到小几旁坐下。
章锦这会儿睡得很沉,我半天没听到声音,转过头一看,只见章华捏着一块桂花糕正在发呆。
感受到我的目光,章华将手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小口地咀嚼着。
「里面加了杏仁粉,明月奴教你做的桂花糕?」
我点点头:「算是吧。」
我有章繁的记忆,勉强也算是她教我的吧。
章华喃喃自语:「这是阿锦最爱吃的。」
小时候的章锦最爱吃桂花糕和杏仁牛乳,可章繁不让她多食。
有一次,章锦就问能不能在桂花糕里加杏仁牛乳,这样她就可以一次吃到两样自己最爱吃的东西。
章繁当时虽然笑话她是贪吃的小鬼,可后来每一次做桂花糕她都会在里面加一些杏仁牛乳。
章繁的记忆中,关于这一段早已模糊不堪,如今被章华问到,竟又清晰起来。
我从回忆中醒过神,抬手给章锦盖好被子,起身坐到了章华对面。
关于章锦的病情,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章华只一眼就看透了我的犹豫,主动说起了章锦的事。
「阿锦的病其实是我疏忽才会这么严重的。」
「那年我刚从徽州祭祖回京,就得知明月奴失踪……」
对章繁的突然失踪,街坊四邻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章华每日都奔波在外寻找章繁,章锦那时被托付给了周大夫家照顾。
直到章家主找上门来。
他要认回章华这个意外流落在外的儿子,听说章繁失踪的事还帮忙发了天价悬赏,甚至将章锦接到了章宅亲自照顾,细心教导。
章华那时根本无力顾及这些琐事,见有人帮忙找人,还能照顾妹妹,索性就默认了。
但章家主很快就图穷匕见,他想要逼迫幼帝禅位于他,等他百年后再传位给章华。
可章华不愿,他从来没想过做皇帝,对禅位一事自然是百般阻拦。
章家主气急。
他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没办法,便将目光看向了章锦。
只因为章锦跟章华说了一句「我梦到姐姐被人害死了」,章家主以「刁奴多嘴,蛊惑主子」为由,杖杀了十几个婢女。
五岁的章锦目睹了平时照顾她的姐姐们死在她面前,从那以后总是噩梦缠身。
章华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想要带着章锦离开。
可走进章宅容易,想要出去却难如登天。
权势滔天的章家主只要不松口,他们连大门都出不了。
「随着年岁渐长,阿锦越来越沉默寡言。」
在这场父子博弈中,受伤最深的就是无辜的章锦。
「后来我们各退一步,我听他的话入仕做官,条件是将阿锦送进宫做公主伴读。」
「她进宫后开心了很多,我以为她会慢慢忘记小时候的事。」
「直到她十三岁第一次发病,差点掐死一个婢女。」
章华说到这自嘲地笑笑:「兴许那也不是她第一次发病,只是那一次我才知道。」
「我请了很多大夫给她看病,都说她是心病,开的药方也大差不差,只能减少她发病的次数。」
心病还需心药医,汤药自无法根治。
「这些年有很多长得像明月奴的人来冒充,我有时候会将计就计,将人留下陪伴阿锦。」
「阿锦有她们陪伴时会好很多。」
奈何那些人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所以章华隔段时间就会换人。
「我会多陪她的。」
因为章繁的缘故,我很想帮章锦,奈何我不通医术,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陪伴。
章华郑重道:「多谢。」
我点点头,开始下逐客令:「不早了,我要睡了。」
章华起身:「既然来了,我要去西厢房上香,你睡吧。」
我心中一动,也跟了上去。
章华似乎不是很乐意:「那里供奉的是我和明月奴的父母,你去做什么?」
我果断搬出了章繁:「受人所托。」
这话是实话。
章繁确实托我祭拜她的父母。
章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深而冷漠。
我丝毫不惧。
14
昏暗的烛光在西厢房亮起,我和章华站在牌位前,恭敬上香,又跪下磕头。
祭拜完,我正欲起身,章华就问道:「你和明月奴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起身的动作顿住,犹豫该怎么回答。
「她十五岁那年认识她的。」
章华被气笑了:「我和明月奴从小相识,二十年没分开过,她十五岁就认识你,我怎么不知道?」
我提着裙子起身,往门外走去:「信不信由你。」
我没骗章华,我认识他和章繁的时候,他们确实只有十五岁。
但章繁认识我的时候她已经二十岁。
已经死了。
15
章繁被灌下毒酒的时候,我其实是想救她的,奈何我只是她头上的一根木簪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我跟着她的身体一起被扔进挖好的坑里,埋得严严实实。
章繁的灵魂飘在地面上,我能听到她的哭声,听到章锦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扰得我心烦意乱。
一开始我体谅她接受不了自己死了的事实,伤心在所难免,所以忍住了想骂人的冲动。
她哭了七日,终于不哭了,开始絮叨。
从小时候的鸡零狗碎说到长大后的婚丧嫁娶。
从前她就是个话多的人,现在好了,死了不用睡觉,话更多了。
从天亮说到天黑,从天黑说到天亮。
在她第三次说到她和章华偷摸去街上看傩戏时,我终于忍不了了,大吼一声:「闭嘴!」
章繁明显被吓到了,哭着喊着有鬼。
我从地下飘到她的面前,很是无语:「你要不要看看到底谁是鬼?」
章繁懵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才是鬼。
一时又是伤心又是高兴。
伤心自己死了,高兴我能陪她说话。
她兴奋地问我是谁。
我被烦得不行,但还是耐心地跟她说我是她头上的那支簪子。
「簪子?簪子也能成精?你生来就是簪子吗?」
我叹气:「不是,我是一副面具。」
我没有瞒章繁,将自己的来历告诉她。
我生有灵智时是主人精心雕刻呵护的傩面面具,我和主人相互陪伴几十载,直到他死亡。
主人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财产,我这副不值钱的面具被扔出门。
后来几经辗转,历经风雨,我才被一货郎拾起。
货郎见木料好,就想要做成簪子售卖。
而当时的章华囊中羞涩,买不起雕刻好的簪子,便低价买下了我,亲自雕刻,送给了他心爱之人。
章繁更好奇了:「那你现在算是什么?是妖?还是精怪?你有法力吗?」
「我算是精怪吧?我没有法力。」
章繁闻言天真地问道:「没有法力也算精怪吗?话本子里的精怪不都是有法力,还会吸人精气的吗?」
我:「……」
「太冒昧了!少看点话本子吧!」
我生气地飘回地下继续躺着,任由章繁怎么喊都不出去了。
可没两天我就气消了,和章繁和好如初,又出来陪她说话。
但十年真的太久了,翻来覆去其实也就那些话。
不过有时候章华和章锦来了,会说些新鲜事,讲讲近况。
这时候章繁就开心得又蹦又跳,一个劲儿地叫我出去陪她说话。
直到章华有一天晚上又来了,他说章锦要成婚了。
章繁很着急,在他身边上蹿下跳,一个劲儿地问:「人长得好看吗?品行如何?家中可有什么妻妾?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啊?」
可章华听不到她的声音,待了半天就走了,留下难得沉默的章繁。
上次她这样沉默,还是看到章锦发病的时候。
我飘上来陪她,但嘴笨,半天才憋出一句:「他也不会害你妹妹,你别担心。」
章繁坐在秋千上没说话。
良久,她问我:「我想回去看看阿锦,看她穿嫁衣是什么样,看她出嫁,你不是妖怪吗?你有办法吗?」
章繁死后就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中,走不出,离不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但我还是老实地告诉她:「你死了,不能回去,我只是精怪,不是妖怪,更不是神仙。」
章繁很失望,又开始哭。
因为是鬼,她没有泪水,只是干哭,看着有些滑稽。
我还没说完的话被她的哭声堵了回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接着说:「其实也有办法的,我可以替你去啊。」
「只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章繁很是惊喜:「你说,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自然是给自己谋一副身体。
我是精魄,至少需得千年才能修成人,可若是有人愿意将她的灵魂给我做载体,那我顷刻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但这世上,谁会有人将自己的灵魂给别人呢?
我只是试探地提出我的条件,没成想,章繁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我不可置信地再次问道:「真的给我?你把你的灵魂给我,你就不能投胎转世,会顷刻消散在天地之间的。」
章繁十分肯定地点头:「阿锦刚出生就没了母亲,长到两岁又没了父亲。」
「父亲临终前让我一定照顾好幼妹,她如今要出嫁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不能亲自去已是遗憾。」
「你替我去,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16
章锦早上醒来后就嚷嚷着头疼,两个丫鬟轮流劝,她死活不起床。
我让丫鬟退下,也不劝她起床,坐在床边陪她说话。
章锦心情不错,说起一些小时候的事,突然说道:「阿姐,徽州是什么样子的?」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真的问到我了。
我自己对徽州的记忆很有限,而章繁的记忆因为时间太久十分破碎,能拼凑起来的也不多。
对上章锦期待的目光,我只能将自己记忆中的徽州描述了一下。
章锦对徽州很有兴趣,她离开徽州时只有两岁,对此并没有什么记忆。
这些年也没人给她说过,这是她第一次听。
我讲得口干舌燥,章锦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晚上章宅来人,接章锦回去,说是宫中来了礼官,让她回去学规矩。
我送章锦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给小孩子讲故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17
接下来的时间,章锦都要学礼仪规矩,自由的时间很少,我每天过去看她,跟她说一些趣事,想让她高兴。
直至八月十五日。
宜嫁娶。
我起了个大早,在晨光朦胧中往章宅去。
偌大的章宅这会儿已经热闹起来,下人们穿着喜庆的衣裳来回穿行。
章锦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喜服,描眉装扮。
与之前试穿时不同,现在上了妆更显得她气质出众,眉目如画。
章锦看着镜中的自己展颜一笑,柔声询问:「我是不是很像姐姐?」
我站在她的身后,替她将点翠凤冠戴上:「很像。」
姐妹两人一母同胞,自然是像极了。
章锦沉默下来,挥退下人。
屋里安静下来,她伸手握住我的手:「阿姐,谢谢你。」
「这声谢谢,是替我自己说的,也替我姐姐说。」
章锦自小聪慧伶俐,自然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知道有很多事你肯定不会告诉我,我不问,但……」章锦抬头看我,双眼含泪,「我的梦是真的,对吗?」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章锦看我良久,心中有了答案。
「我一直在做那个梦,梦到姐姐被灌下毒酒。」
「我很愧疚,每次在梦里我都想要救姐姐,可是每次我都救不了她。」
时间久了,梦就成了执念。
这执念让她煎熬,愧疚,疯魔。
这才是章锦的病因。
我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阿锦,你当年那样小,所有的事都和你无关,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
「你姐姐也不希望你困在过去。」
「如今你得嫁良人,她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你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勿要让她担忧。」
章锦抬手擦去脸上的泪,声音沙哑:「我知道,我会努力过好的。」
话落,外面已有人来催。
下人进屋来,给章锦补妆,簇拥着她出门。
迎亲的使者已在等候,章华也等着亲自送嫁。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章锦被搀扶着上了迎凤舆。
章华要跟着进宫,我走在他的身后,还没跨出大门就被一只手拉住。
我转身过去,正是管家。
「阿繁姑娘,我们家主有请。」
我看着已经起驾的迎凤舆,眉头轻蹙:「等我送完阿锦就去。」
管家声音更低了些:「家主快不行了,他说有件东西要亲手交给你,算是物归原主。」
我看了一眼章锦的方向,转身看向管家:「带路。」
前院的热闹喧嚣一点点远离,管家引着我往东南角的偏僻院落而去。
「没想到你们家主住的地方如此荒僻。」
这边的院落虽精致,但显然很久没修缮打理了,看上去十分破败。
管家难得露出了一抹笑:「我们家大姑娘体弱喜静,她出生后夫人便带着她在这儿居住,大姑娘和夫人离世后,家主就搬过来了。」
我稀奇地看了一眼管家,他是个寡言的人,今日竟也嘴碎起来。
「到了。」管家停下脚步,伸手推开门,「请。」
门开的瞬间带出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木味,让人闻着头疼。
我抬步进去,四下打量,就见不远处的摇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老头。
他皮肤蜡黄,眼窝深陷,精神却格外好。
「来了。」声音苍老无力,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坐。」
我依言在他对面坐下,仔细看着这位老人。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见到他,大名鼎鼎的章丞相,整个章家的话事人,也是害死章繁的元凶。
「你和那丫头长得真像。」章家主混浊的目光透着精光,「若不是我亲眼看到她死了,我还真会信你就是她。」
我无心跟他说往事,开门见山:「我是来拿东西的。」
章家主笑笑不语,指了指小几上的木匣。
我拿起仔细瞧了瞧。
确实是章繁的旧物。
东西已到手,我起身欲走,又想起章繁惨死的模样,停下了脚步。
「当年你杀了她,有后悔过吗?」
章家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败,他扶着摇椅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腰盯着我:「后悔?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有很多,她又算什么?」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想我这一生,出身望族,学富五车,及冠之年就高中进士。」
「我没什么大志向,在翰林院修书十几年也心甘情愿,但就因为先太子看上了我的女儿……」
那位章家大姑娘生来不足,先帝不肯让自己看重的太子娶一位这样羸弱的女子为妻,便暗示章家主该给女儿说亲了。
章家主本也不想让自己疼爱的女儿进宫受罪,所以皇帝一发话,他当即就让家中给女儿择婿。
只是先太子不知其中缘由,以为章大姑娘是被家中长辈逼迫议亲的,趁着她出城上香的功夫,就带着两侍卫追出城去。
结果先太子死于山匪之手,章大姑娘却一路平安。
「明明是他的儿子们同室操戈才致先太子早亡,可他偏偏将这笔账算到了我家!」
先太子死后不久,章大姑娘出门会友失踪,等找到的时候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当晚就咽气了。
「我的夫人当时还怀着孕,连女儿早逝都不敢告诉她,只能草草办了丧事。」
「一开始我以为女儿的事只是意外,心中一直自责,让人查那天的事。」
「可事情还没查清楚,我的长子就死于家中,死于房屋失火!」章家主身体摇晃,红着眼跌坐在摇椅上,「次子为救兄长,慌忙跑去叫人,可天黑路滑,竟失足掉入池塘……」
我心中哀叹,这真是无妄之灾。
先帝自然知道先太子死亡真相,但他不仅是君王,还是父亲,下不了手收拾自己的儿子们,就只能将火气撒在无辜的章家头上。
章家主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精气神正在飞速流失。
显然已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短短三月,连丧三子,我夫人骤闻噩耗,难产生下章华,只字未留就撒手人寰。」
「就这样还不放过我们家,这些年来还挑拨我章家内斗,死伤无数……」
「我后悔啊,我怎么能不后悔,我后悔没早点往上爬,早点杀了他!」章家主此时已有些神志不清,眼里只剩浓浓的不甘,「可恨章华不争气,皇位到了眼前也不要。」
「若是我的两个儿子还活着,我何需费尽心思,让他来支应门庭……」
我垂下头,躬身行礼,往外走去。
「皇家害我,那老贼装得人模狗样,他死了还要给他上个仁宗的庙号,他怎配得上一个仁字……」
「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章华怎就偏要那个章繁!」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老人。
「其实当年你本可以不杀她的。」
「你手握重权,想要世人不知道她的存在有千万种办法。」
「你不过是目下无尘,觉得一个女子罢了,杀了干净,不留后患,不值得你费心费力。」
「就和先帝将先太子之死算到章家头上一样。」
「你说皇家可恨,你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皇家』?」
「况且……」我低头看着匣子,「当年你杀的不仅是章繁。」
「她死的那天刚被诊出有孕。」
章家主的眼睛顿时睁大,死死盯着我,颤巍巍地举起手:「报应……」
两个字轻轻出口,章家主的手落在摇椅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我转身出门。
管家侯在门外,见我出来躬身行礼:「我还要准备丧事,就不送姑娘了。」
我点点头,沿着来时的路走。
前院宾客已经被迎去吃席,下人正在洒扫,见到我上前问询:「姑娘可要去席面?」
「不用了。」我看向章宅对面的小巷子,「等你们郎君回来,麻烦告诉他,我在小院等他,请他去见我。」
下人低声应下。
18
回到小院,我进了西厢房,将木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纸婚书和一张发黄的信纸。
我拿起展开,信上字迹虚浮,只有寥寥几句。
「今我沉疴难愈,恐大限将至。」
「唯忧我儿,族人不堪托付,世事维艰,女子不易,深思熟虑,欲将其许配族侄章华。」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然,章华为族弟拾得弃婴,非章姓亲子,又请齐云观相卜,大吉,故将我儿托付。」
「愿佳儿佳婿此后同携手,喜相逢,共白头。」
这是章秀才临终前留下的。
他看出两个孩子的心思后犹豫不决。
章华是章秀才看着长大的,人品贵重,将女儿托付给他,那肯定错不了。
可章华到底姓章,夫妻同姓,恐招人非议。
于是他拖着病体上齐云观,请为两个孩子卜一卦。
卦象显所示章华应是京城人士,章繁却有早夭之相,应避开亲族。
婚姻上则为大吉,可婚配。
于是章秀才亲手写下为他们写下婚书,并叮嘱两人在他死后离开徽州,若无大事,不需回乡。
为了女儿能过得好,章秀才机关算计,奈何这命中劫数,想躲也躲不掉。
19
我将信纸折好放回木匣,坐等章华过来。
趁着这段时间,我将之前没画完的画像拿出来继续画。
等画像完成已是华灯初上,我起身将屋里的烛火点燃,章华也赶了过来,推门而入。
我刚好将香烛点上,头也不回地招呼:「过来上香吧。」
章华的目光落在木匣上,上前打开。
看到熟悉的东西,他霎时红了眼:「你从哪儿找回来的?」
我没回答,不满地催促他:「先上香。」
章华没再说话,接过我手中的香插上,又跪下磕头。
我在他身边跪下,和他一起磕头。
「现在可以和我说了?」章华没起身,目光落在牌位上,「明月奴在哪儿?」
「她死了。」我轻描淡写,顺手拿过那张画好的画像点燃。
虽然知道章繁看不到这张画像了,但我还是想烧给她。
这是她最想看的。
最大的心愿。
章华垂眸,声音轻颤:「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熙宁二十六年吗?徽州老家突然来信让你高中后一定要回乡祭祖,你走后……」
20
熙宁二十六年。
章华刚走没一会,章锦又开始发热,好在周大夫趁着用午食的功夫过来了。
「章华临走前特地来医馆找我,让我得空一定过来看看你们姐妹俩,说阿锦还病着,你最近吃东西也没胃口,他实在不放心。」
章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是劳烦你跑一趟了,他大惊小怪的,我没什么事,倒是我妹妹还在发热。」
周大夫笑着摆摆手,坐下细细给姐妹俩把脉,又开了药方,这才起身告辞。
章繁满脸笑容地将他送到门口,塞过去一个荷包:「麻烦你了,这是诊金和药钱。」
周大夫收了荷包,殷殷叮嘱:「一会儿我叫个伙计给你送药来,要是晚上再烧起来,就用我教你的法子,给她用冷巾子擦身。」
「今儿七夕,听说章家晚上会在河边放烟火,我夫人非得让我陪她去看,晚上怕是不能过来看阿锦了,等明儿一早我再过来给她瞧瞧。」
章繁忙点头:「行,你和婶子玩得高兴。」
周大夫笑呵呵地摆手:「照顾孩子不容易,你刚诊出有孕,一定要注意身体,我先回医馆了。」
送走周大夫,章繁便回去继续照顾妹妹。
章锦的高热反反复复,章繁一直忙碌到戌时她才稍好些。
忙了一天,她这会儿精疲力尽,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只是她心里还是害怕章锦再烧起来,始终提着一颗心不敢睡沉。
「咚!」
轻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瞬间惊醒了打盹的章繁。
外面有人!
章繁扶着椅子起身,紧张地拿过桌上的油灯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
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有。
章繁稍微放心,正想关上门回屋,一只手却突然拉住了门扉。
变故来得突然,不等章繁反应,一身着黑衣的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动作干净利落地捂住她的嘴,把她往西厢房拉去。
手中的油灯落地,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黑暗中,唯一的火光熄灭了。
章繁慌张地想要挣脱此人的桎梏,可力气的差距实在太大,任她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无用功。
西厢房中亮起烛火,章繁被人按在地上,用一团布塞住嘴。
「你就是章繁。」
低沉的声音响起,章繁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牌位旁满头华发的陌生男人。
他背对着她,因此看不到对方的面容。
「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很多疑惑。」
男人将手中的香点燃,恭敬地插在香炉里。
「你是个好姑娘,算起来还是我的族侄女。」
「也是孽缘,章华失踪二十年,竟然就养在徽州老家。」
章家主声音冷了几分:「我很感谢你父亲养育了章华这些年,但……」
「你和章华不该成婚。」
「虽出五服,但你们不仅同姓,还是同宗同族。」
章繁闻言挣扎着想要说话,可对方明显不想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这不怪你,你也不知道这事。」
「两家关系早已远了,和路人没什么区别,你父亲做了一辈子教书的穷书生,从来没沾过我这个丞相的光。」
「可我不能留你,不能给我儿子留个污点。」
章繁挣扎的动作更加激烈,但不过片刻她就安静了。
她看到了章锦。
还在病中的章锦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沉,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抱在怀里。
章繁不敢动了。
她不傻,知道自己今天怕是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连累章锦了。
只有章锦不知道,没看到今天的事,才能保她一命。
「你的妹妹也是章华的妹妹,从今天起,我会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日后黄泉路上,要恨你就恨我。」
话音落下,下人上前将章繁嘴里的布团拿下来,二话不说将一杯毒酒灌给她。
为防她吐出来,下人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直到药效发作,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那人才放手。
没了钳制,章繁瘫倒在地,她想说话,可一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血。
痛,五脏六腑似乎都在被人撕扯一般。
章繁痛苦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发髻散乱,发簪落在鲜血中,她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痛苦开始渐渐消散,她的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她艰难地抬头看向周围不发一言的下人,又看向那始终没有转过头的背影,最后垂下头,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握住了血泊中的木簪。
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21
章华呼吸粗重,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她……」
章华哽咽,一句话到了嘴边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想问的,起身将西厢房的门打开。
今日中秋,桂香怡人。
「你想问她的尸体在哪,对吗?」
章华此时已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双手撑地才勉强让自己从蒲团上爬起来。
「其实她一直在你的身边。」
22
确定章繁咽气,章家主才转过身。
管家抱着章锦上前,轻声问道:「可要……斩草除根?」
章家主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孩子身上。
粉雕玉琢的孩子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将章锦抱在自己怀里。
「算了。」章家主叹气,「留下她,将章繁的尸体处理了,还有这间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
管家点头,低声吩咐下人去办。
章家主抱着孩子出了西厢房,刚好就见烟花在空中绽放,绚丽多彩。
烟花炸开的砰砰声将挖坑的声音掩盖住,无人知道这院落中死了一位无辜女子。
章锦也听到了声音,用脑袋蹭了蹭章家主,嘟囔道:「姐姐……我难受……」
章家主抱着她的手僵了一下,但立刻就回过神,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家主,厢房的柜子里找到的。」
下人拿着一副画和一个木匣子走来。
章家主把孩子给一旁的管家后接过画和木匣子。
画卷展开,画中男子在院中背书,女子在旁抱着孩子。
章家主看了半晌,将画卷收起来,打开了木匣。
赫然就是婚书和一张信纸。
信很短,不过几息就能看完。
章家主合上木匣,目光落在桂花树下的坑中。
章繁的尸体已经扔了进去,下人正在往她身上贴符纸。
章家主看着手上的东西,犹豫一瞬,只将那幅画扔了进去,留下木匣。
「等忙完了将孩子放回去,那个周大夫明早不是还要过来吗?他们两家关系好,看到孩子一个人肯定会暂时照顾的,其他的事等章华从徽州回来再说。」
「还有这树下的坑,一会儿弄好点,别让人发现。」
「那个周大夫你也好好敲打敲打,让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管家低声应下。
章家主最后看了一眼正在被下人一点点填上的坑,戴上兜帽消失在夜色中。
下人做事干净利落,在烟花结束前将坑填埋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
等章华回到这儿已是一个月后。
小院早就落了灰尘,翻动过的土地被掩盖在没人打扫的落叶和桂花之下。
得知章繁突然失踪,章华匆匆去报官,奔走于大街小巷寻人,忙于和找上门来认亲的家人周旋。
等他心生绝望再次来到小院,拿起扫帚,所有的痕迹已然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23
章华踉跄出了西厢房,从屋檐下拿过铁锸,在桂花树下挖了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好似这会儿要挖的不是他心爱之人,而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我缓步过去,看着土地一点点被翻起。
章华的动作很快就停住了,我低头看去,出现在铁锸下的是一根裱画的轴杆。
「当!」章华手中的铁锸落地。
他缓缓蹲下,用手将周围的泥土扒开,拿着轴杆看了又看。
杉木的轴杆被埋在地里十年,早就被虫蛀得面目不堪,只稍微用力便断成了两截。
章华将轴杆放在旁边,也不再用铁锸,只用手扒着土。
泪水无声落下,落在泥土中,消失无痕。
我想了想,拿起地上的铁锸,帮着章华挖。
两人努力,很快就挖出一截发黑的骨头。
章华停下动作,将骨头上的泥土轻轻抚去,痛哭出声。
我停下挖土的动作,抬头看天上的圆月。
恰好烟花升空炸开,花攒绮簇,璀璨夺目。
今日中秋佳节,又逢帝后大婚,自是普天同庆。
24
章华亲手将尸骨装殓,棺椁就停放在小院中。
他告诉我,他要先回去处理章家主的后事;我要是不想住这儿,他可以另外给我寻一住处。
我大手一挥:「不用麻烦,等送章繁回徽州后我就会离开。」
章华点头,淡笑问道:「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我没有隐瞒:「天下之大,我打算四处走走,好不容易做人了,当然要享受享受。」
关于我的来历我已经悉数告诉章华,他倒是接受得很快。
「有个问题,我还想问你。」章华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
「明月奴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或者,有什么心愿?」
我看着眼前的人,明明只是一晚上,却判若两人。
从前的他身上死气沉沉的,人虽活着,但和死了也没区别。
昨晚的他突然得知妻子离世的真相,伤心欲绝,泣不成声。
而今天的他,言笑晏晏地同我说话,和章繁记忆中的少年如出一辙。
「除了让我替她送妹妹出嫁,她确实还有三个愿望。」
章华坐直了身体,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一是她十年未给父母祭拜,让我替她给父母上柱香。」
「二是你手上如今拿着的东西,她让我替她找回来。」
木匣已经给了章华,等日后章繁下葬,这个木匣也会跟她一起长埋地下。
「三是她说想回徽州,想葬在父母身旁。」
章华有些许失落,喃喃问道:「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沉默不语。
其实这三个愿望后面,章繁还叮嘱过我,关于她的其他事不必告诉章华,比如……那个孩子。
章华很快笑起来,轻声问道:「等家中丧事料理完,我就送明月奴回乡,你是要同去,还是……」
章家主今日已发丧,上门吊唁的人数不胜数。
章华是他唯一活着的儿子,父子两人再怎么不合,这时候也是人死为大,需得他亲自出面治丧。
「自然是同去送章繁一程。」
我和章繁毕竟相识一场,这种事肯定要去的。
「那就麻烦你等我到时候一起启程了。」
我含笑点头:「自无不可。」
章华这才起身,回章宅去了。
七七后,我和章华扶棺离京。
章锦前来送行,哭得泪流满面:「阿兄,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听到这话,章华翻身上马,只留下一句话:「阿锦, 好好地。」
章锦哭着追了几步,就被几个宫人拉住。
我跟着章华, 没回头。
等风尘仆仆回到徽州已过了正旦。
徽州的族人都前来恭迎,帮忙搭建灵棚,料理丧事。
这些人有多少真心不知道, 但一个个都绞尽脑汁想要和章华攀上关系。
我因为容貌原因带着面纱,一直跟在章华身旁。
停灵七日下葬,我因为不是章家人, 在祖坟外就停住了。
「我给你留了些钱财。」章华说道, 「放在明月奴的屋里,我没什么好东西能感谢你的, 现今能给你的就是些许钱财了。」
我张了张嘴, 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愿你和章繁下辈子同携手,喜相逢,共白头。」
章华笑得畅快:「多谢。」
我回了章繁家,等了大概两个时辰, 果然传来了章华的死讯。
他在盖棺前支开了所有人, 说是想要和章繁说说话。
众人依言退去, 但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听到声音,便有人上前查看。
结果就见章华躺在棺中,抱着尸骨, 已然服毒自尽。
众人不知所措,这会儿正在和族中耆老商议此事该如何处置。
我看着手中的信, 心中喟叹, 果真让章繁说中了。
当初我再三问章繁可有话让我带给章华,她最后被我问得没办法了, 实话说道:「若知我死了,阿凤绝不会独活。」
「那可说不准,十年呢,说不定人家孩子都成群了呢。」
「绝无可能。」
她说得太过斩钉截铁,我生了反骨:「等我有了你的容貌, 你的记忆, 我就成了你, 你就不怕他变心?」
章繁依然肯定地回答:「他不会。」
想到这,我将信给了章家族人。
这是章华所写,就放在一叠银票上。
上面写的都是他自己名下的财产,预将这些都给族中, 唯求将他和章繁同棺而葬。
我大概扫了一眼, 只能说章华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果不其然, 族中耆老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25
丧事结束, 我在一个大晴天离开了章繁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 我恍惚看到小时候的章繁和穿着丧服的章华牵着手路过。
「你别伤心,以后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我们会永远陪着你的。」章繁边走边帮章华擦眼泪。
章华眼睛红肿:「真的吗?我害怕有一天你们也会离开我。」
章繁展颜一笑:「才不会呢,咱们以后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一句话哄得章华破涕为笑, 紧紧拉着章繁的手:「那我们回家!」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低头轻笑,走入人群中。
红日升, 街喧嚣,人过往,且记曾相识。
来源:小小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