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强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张强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他肥硕的身体蜷缩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西装,此刻正紧紧地贴在他满是汗水的后背上。
“林总……林默……看在咱们是老同学的份上,你就拉兄弟一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哭腔,抬头看我时,脸上那纵横的肥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我坐在价值不菲的人体工学椅上,隔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办公桌,冷漠地看着他。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只不过,那时候跪在地上的是我。
我笑了笑,端起手边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温暖我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泊。
“拉你一把?”我轻声重复,尾音拖得很长,像一把淬了冰的钩子,“可以啊,你先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老同学’?”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镇。
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贫穷,闭塞,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
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之一,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考上大学,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瘦小,沉默,除了学习,几乎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
而张强,恰恰相反。
他爸是村支书,家里开着全村唯一的小卖部。他长得高大壮实,从小就是孩子王。
在那个以拳头论英雄的年纪,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王。
而我,是他王国里最卑微的臣民,一个可以随意欺凌取乐的对象。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冬天,他会带着一群人,把我唯一的棉手套扔进厕所的粪坑里,然后看着我冻得通红的双手,发出哄堂大笑。
夏天,他会抢走我妈省吃俭用给我买的冰棍,自己吃完,再把棍子轻蔑地丢在我脚下。
我的作业本,永远是班里最破烂的,因为总会在交上去之前,被他“不小心”撕掉几页,或者泼上墨水。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有一次,他又来抢我口袋里准备买练习册的两块钱,我死死护住,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结果,他和他那群跟班,把我拖到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看着他把那两块钱从我口袋里掏出来,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书呆子,还敢还手?”
他的脚踩在我的脸上,用力地碾了碾。
那种混杂着泥土和屈辱的气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回家,不敢告诉爸妈。
爸爸看见我脸上的伤,只是叹了口气,递给我一管红花油,嘴里嘟囔着:“忍忍就过去了,咱们惹不起。”
妈妈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忍忍就过去了。”
这五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童年里来回切割。
是啊,惹不起。
村支书的儿子,谁敢惹?
老师看见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还会帮着他说几句:“一个巴掌拍不响,林默你是不是也该反省一下自己?”
我能反省什么?
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穷?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当官的爹?
从那天起,我彻底沉默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书本是我唯一的避难所。
每一道解出的数学题,每一篇背熟的课文,都像一块块砖石,为我构筑起一个逃离这里的堡垒。
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那支英雄牌钢笔。
那是我上初三那年,期中考试考了全校第一,爸爸为了奖励我,托人从县城里带回来的。
花了十五块钱,那是我们家半个月的菜钱。
我把它当成宝贝,连写字都小心翼翼,生怕摔了。
可是,它还是被张强发现了。
他一把抢过去,在手里抛来抛去,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哟,书呆子发财了?用上钢笔了?”
“还给我!”我急了,第一次冲他大吼。
“给你?”他冷笑一声,猛地将钢笔往地上一掷,然后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清脆的“咔嚓”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脏。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漂亮的钢笔,在我眼前变成一堆破碎的塑料和金属。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我疯了一样扑上去,用我瘦弱的身体撞向他,用牙咬,用指甲抓。
那是我最歇斯底里的一次反抗。
当然,结局也是最惨的一次。
我被他按在地上,跪着,他逼我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周围的同学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同情的,嘲笑的,鄙夷的。
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刀,将我凌迟。
那天,我跪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响,人群散去。
我捡起那些碎片,一个人在操场上坐到天黑。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由仇恨和屈辱浇灌的种子。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
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
那三年,我几乎是用命在读书。
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凌晨四点半就爬起来背单词,深夜十二点还在刷题。
最终,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嚎啕大哭。
他说:“我儿子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终于可以,把张强这个名字,连同那些噩梦般的记忆,一起甩在身后。
大学四年,我依旧拼命。
我拿最高的奖学金,做各种兼职,毕业后进入了一家顶尖的互联网公司。
我从最底层的程序员做起,熬夜,加班,掉头发,成了家常便饭。
我用十年时间,从一个普通员工,做到了部门总监,再到后来的公司合伙人。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有了别人眼中所谓的成功。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彻底埋葬了。
直到三个月前,在一次行业峰会上,我再次见到了张强。
他变了很多,胖了,也老了,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到处给人递名片,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他显然没有认出我。
也是,我现在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小干瘪的“书呆子”。
他挤到我面前,点头哈腰地递上名片。
“林总,您好您好,久仰大名!我是强盛建材的张强,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名片,看着“张强”那两个字,心脏猛地一缩。
强盛建材?
我记得,我们公司最近确实有个楼盘项目,正在招标建材供应商。
他似乎是打听到了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特意来“偶遇”的。
我看着他那张油腻的脸,心中那颗沉睡了二十年的仇恨种子,瞬间破土而出,疯狂地滋长。
我没有动声色,只是公式化地笑了笑。
“张总,幸会。”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张强的公司规模不大,资质平平,在众多竞标者中毫不起眼。
但他似乎动用了一些“关系”,居然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最后一轮。
我知道,他一定是花了不少钱。
最后一次评审会,他作为公司代表,来做最终陈述。
他站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前,唾沫横飞地讲着他的产品优势,讲着他的公司理念。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上,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他的PPT做得很粗糙,很多数据都经不起推敲。
但我没有打断他。
等他讲完,我才慢悠悠地开口。
“张总,你们公司的产品,抗压能力怎么样?”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他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林总您放心,我们的产品质量绝对过硬,行业领先水平!”
我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我是说,人在遇到压力的时候,抗压能力,怎么样?”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他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会议室里其他几位同事,也面面相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看到张强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似乎,终于从我的眉眼间,看出了一丝熟悉的轮廓。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确定。
“林总……您……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笑了。
“是啊,张总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清河镇中学,初三二班。”
“你喜欢把同学的头按在泥水里,喜欢踩碎别人的钢笔,还喜欢让别人跪在地上,把碎片捡起来。”
“想起来了吗,老同学?”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身体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就像退潮的海水。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是……林默?”
“托你的福,还活着。”我淡淡地说。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我的同事们都惊呆了,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我没再理会张强,转身对其他评委说:“强盛建材的资质和产品都有问题,不符合我们的标准。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说完,我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我知道,张强完了。
为了拿下这个项目,他几乎抵押了全部身家,到处借高利贷。
这个项目,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我亲手把它折断了。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的秘书就敲门进来,说张强在外面,非要见我。
我说:“不见。”
他在外面等了一下午。
快下班的时候,他硬闯了进来。
然后,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忏悔。
“林默,兄弟,我错了!我当年真不是人!我混蛋!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看着他这副卑微的样子,我心中涌起的,不是快感,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这就是我恨了二十年的人?
这就是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如同高山一般无法逾越的恶魔?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普通中年男人。
他的道歉,听起来那么廉价,那么虚伪。
“不懂事?”
我终于忍不住,将压抑了二十年的怒火,尽数倾泻而出。
“你把我的棉手套扔进粪坑的时候,你挺懂事的!”
“你抢走我午饭钱,把我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你也挺懂事的!”
“你踩碎我爸给我买的唯一一支钢笔,逼我跪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你他妈懂事得很!”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些尘封的画面,带着屈辱和疼痛,再次将我淹没。
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瘦小无助的少年,站在操场上,面对着全世界的恶意。
张强被我的气势吓傻了,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堆无机质的垃圾。
“张强,收起你那套吧。”
我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我拒绝你的公司,跟过去无关。 purely from a business perspective, your proposal is full of shit.”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扔在他面前。
“这是我们法务部做的背景调查。你的公司,拖欠供应商货款,偷税漏税,还有好几起劳动纠纷。你本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把几千万的项目,交给一个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公司?”
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难堪,而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你年轻的时候不遵守规则,靠拳头。现在,你还是不遵守规则,想靠关系,靠钻营。”
“你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你今天跪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林默报复你。而是因为你这二十年来,一直在为自己的愚蠢和懒惰买单。”
“你被这个时代,被这个规则,淘汰了。”
张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文件,面如死灰。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他终于明白,我不是在跟他算旧账。
我是在给他,给我们这段扭曲的过去,下一个最终的判决。
“至于道歉,”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我不需要。”
“因为你的道歉,对我二十年前受到的伤害,一文不值。”
“它既不能让我那双在寒风中冻裂的手变得温暖,也不能让我那支被踩碎的钢印笔恢复原样。”
“更不能,抹去我跪在操场上时,所承受的那些屈辱和嘲笑。”
“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有些债,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所以,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离开我的世界。”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按下了内线电话。
“保安,请张先生出去。”
张强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两个保安架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我拥有了这里的一扇窗,一个位置。
我成功了,我报复了。
我把他踩在了脚下,就像他当年对我做的那样。
我赢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空?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
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慢慢吞噬。
我忽然明白,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用尽全力,只是为了向他证明,我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欺凌的弱者。
可当我真的证明了这一点时,却发现,这根本毫无意义。
他的人生是好是坏,他的下场是悲是惨,都无法改变我曾经受过的伤。
我赢了世界,却赢不了我的过去。
那个跪在操场上,捡拾钢笔碎片的少年,依然活在我的身体里。
他蜷缩在角落,用那双充满恐惧和不甘的眼睛,看着现在的我。
他在问我:你真的,解脱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很累,很累。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着那个我逃离了二十年的小镇。
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喂……请问,是林默吗?”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我是你初中的班主任,王老师啊。你还记得我吗?”
王老师?
那个在我被欺负时,总是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王老师?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难道,是为张强求情的?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王老师,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冷淡。
“是……是这样的,林默。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是大老板了。老师……老师想请你帮个忙。”
我冷笑一声。
果然。
“什么忙?”
“我们学校……现在不是搞那个校友捐款嘛……学校想翻新一下教学楼,你看……你能不能……带个头?”
他的声音,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栋破旧的教学楼,掉漆的墙壁,吱呀作响的木地板。
也浮现出,王老师当年那张漠然的脸。
“王老师,”我缓缓开口,“我记得,当年张强欺负我的时候,您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您说,让我反省一下自己。”
“我现在反省了二十年,还是没反省明白。”
“您能告诉我,我到底该反省什么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林默……当年的事……是老师不对……老师给你道歉……”
道歉。
又是道歉。
今天,是我这辈子听到“道歉”最多的一天。
可是,这些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除了让我觉得讽刺,还有什么用呢?
“王老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捐款的事,我会考虑的。但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学校。”
“我是为了那些,可能正在像当年的我一样,被欺负,被孤立,却得不到老师和学校保护的孩子。”
“我希望,他们以后,能在一个更安全,更公平的环境里读书。”
“就这样吧。”
我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窗外,夜色更浓了。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以为报复了张强,就能与过去和解。
可王老师的一通电话,又轻易地将我拉回了那个泥潭。
原来,需要我“报复”的,从来都不止一个张强。
还有那些冷漠的旁观者,那些和稀泥的“权威”。
是他们共同织成了一张网,将年少的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我的仇恨,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系早已盘踞在我生命的每一寸土壤里。
砍掉一个张强,不过是剪掉了一根枝桠。
那深埋在地下的,看不见的根,依然在。
它们提醒着我,我从未真正逃离。
我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一张成功人士的脸,眼神里,却满是那个无助少年的影子。
我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用成功和冷漠,筑起高高的围墙,不让任何人进来,自己也出不去。
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我本想直接挂断,但鬼使神差地,又接了起来。
这一次,电话那头换了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很陌生。
“是林默先生吗?我是张强的……爱人。”
我皱了皱眉。
“他刚才回来,跟疯了一样,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他说……他说他这辈子都完了……”
女人泣不成声。
“林先生,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他活该!可是……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家里还有老人要看病……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
电话里,传来“咚咚”的磕头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孩子……老人……
这些词,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毁掉的,不仅仅是张强一个人。
而是一个家庭。
我一直以为,我的报复,是正义的,是天经地义的。
可现在,我却在这份“正义”里,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变成了一个和张强一样的人吗?
一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林先生……您还在听吗?”女人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回答她?
告诉她,你丈夫的痛苦,是我二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盛宴?
告诉她,这就是他当年欺负我时,应该付出的代价?
不,我说不出口。
因为在她的哭声中,我听到了我母亲当年的声音。
那种无助,那种绝望。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对方以为我已经挂了电话。
“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最终,我听到自己用一种陌生的,沙哑的声音说道。
“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带一份,像样的商业计划书来。”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因为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或许,都不是。
我只是突然觉得,用毁灭去回击毁灭,得到的,只会是更彻底的毁灭。
冤冤相报,没有尽头。
也许,真正的强大,不是将敌人踩在脚下。
而是,有能力选择宽恕。
虽然,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真正地“宽恕”。
这或许比报复,要难上一万倍。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咖啡厅。
张强已经到了。
他坐在角落的位置,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见我,他立刻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纸。
那应该就是他连夜赶出来的“商业计划书”。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杯咖啡。
他把那份计划书,用颤抖的双手,推到我面前。
“林……林总……”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话。
我拿起计划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很粗糙,很多地方甚至有逻辑错误。
但字里行间,我能看到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笨拙的努力。
我看了很久。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校园恶霸张强,我也不是那个复仇者林默。
我们只是两个被生活反复捶打的中年人,坐在这里,企图与不堪的过去,做一次笨拙的告别。
看完最后一行字,我合上计划书。
我对他说:“这个项目,我不会投。”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熄灭了。
“但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做建材供应链的,或许,你们可以从一些小的订单开始合作。”
“前提是,你的产品质量,必须过关。”
张强愣住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头看着我,嘴唇翕动,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这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张扬跋扈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我把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
“路怎么走,看你自己了。”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在我身后,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
“林默!”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很轻。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那片冰封了二十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没有回答,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感到心中的那块巨石,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报复,没有让我感到解脱。
但这一刻,我好像,真的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不是让他跪地求饶,也不是让他万劫不复。
而是,当我终于有能力毁灭他的时候,我选择了,放过他。
也放过,那个一直活在仇恨里的,我自己。
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又有些怯生生的女声。
“请问……是林默学长吗?”
“我是清河中学高三的学生会主席。”
“王老师把您的联系方式给了我们,他说……您愿意资助我们成立一个‘校园反霸凌互助基金’……”
听到“反霸凌”三个字,我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很蓝。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故乡的天空,原来不是灰色的。
我的空虚感,似乎正在被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情绪填满。
那是什么?
我一时还说不清楚。
但我知道,一个故事结束了。
而另一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