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军区医院的院中眼中还含着惋惜的泪,“只是可惜了你,这么年轻就得了胃癌,不过这份遗体捐赠协议还需要家属签字,傅营长他舍得吗?”
1983年,海市军区医院。
“宋婉茹同志,我谨代表中国医疗团队对你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所有同志,向海城大学第一位大体老师敬礼!”
刚签完遗体捐献的宋婉茹放下手中的笔,红着眼郑重回礼。
军区医院的院中眼中还含着惋惜的泪,“只是可惜了你,这么年轻就得了胃癌,不过这份遗体捐赠协议还需要家属签字,傅营长他舍得吗?”
说到傅海川,宋婉茹一顿,脑海中闪过一张清隽的脸。
她笑了笑:“放心吧,我丈夫对我百依百顺的,肯定同意。”
“而且我是医生,我知道大体老师对中国医学实践的重要性,我这也算为国捐躯了,他是军人,能理解。”
有人接话:“整个医院,谁不知道傅营长对宋医生的好,结婚八年,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只是可惜,这样恩爱,却要天人永隔……”
说这话的人被旁边的人猛地一碰,乍然止住了声。
出了医院,宋婉茹回了家。
她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便看见一身绿色军装的傅海川俯在台灯下,钢笔摩擦着日记本,沙沙作响。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先是下意识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这才转头看来。
“回来了?”他转身拿了杯子给她从保温瓶中倒了杯热水,“这么冷的天赶紧喝杯温水润润喉咙。”
宋婉茹接过水,目光扫过那本泛黄日记,眼睫轻轻颤了颤。
傅海川作为军人,眼神向来都是坚毅的。
唯独在面对这本日记时,眸光中盈满了遗憾。
医院的同事们没说错,这样恩爱,却要天人永隔。
唯独错的一点,傅海川爱的不是她……
他爱的人叫青玫,因病死在八年前。
一个月前,傅海川出紧急任务不小心将这本日记落在了家。
宋婉茹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这才发现,他在日记中写——
【1975年8月1日:青玫,你说你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见我结婚生子。我不会让你带着遗憾走的。】
那天,宋婉茹和傅海川相亲认识。
听见她是医学生,傅海川言辞中提及有个生病住院的表妹。
【1975年12月5日:青玫,我们打好结婚报告了,月底就结婚。她很好,就是一点也不像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这天,傅海川亲自下厨给宋婉茹做了一顿饭。
“宋婉茹同志,以后家务我包,工资也上交,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当时宋婉茹想起妈妈临终前对自己说的,找男人不能看皮相,要看他的品行。
宋婉茹觉得,她很幸运,她喜欢的男人皮相和品行都好。
【1979年3月12日:青玫,我尝试过爱她。可是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你,是我对不起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爱。】
那一年,宋婉茹的生日,傅海川听说她想要一台电视,便用五十斤粮票和三个月士兵津贴换来一张电视机票。
宋婉茹感动得落泪,夜里起来,却看见傅海川一个人躲在阳台抽烟。
……
【1983年5月6日:青玫,八年了。如果你没生病,我们是不是不会遗憾错过。】
日记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宋婉茹颤抖着翻阅完日记,终于明白这些年的傅海川对她的相敬如宾从何而来。
他礼貌到,甚至结婚那天发生关系时都要询问。
“我可以脱下你的裤子吗?”
“我可以进来吗?”
宋婉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哭了一夜哭肿了眼。
第二天上班医院的护士长关心她时,她忍不住聊到这件事。
结婚二十年的护士长劝她:“小宋医生,傅营长是个好人,他也没出轨也没对不起你,这日子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宋婉茹也以为能过下去,可心里那个刺越扎越深,时时刻刻都在生长。
直到她发现自己确诊胃癌那一刻,心脏终于被痛意撕裂,她再也不想忍下去。
从回忆中抽身,宋婉茹将离婚报告和遗体捐赠协议翻到签字那页。
指着签名处那里,说:“医院发了个文件,需要家属签字。”
傅海川看也没看内容,拿过钢笔就签下了名字。
他向来是这样的,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
不问原因也不问目的。
这样也好,她不必费尽口舌向他解释——她快要死了。
在死之前,她想恢复自由。
第2章
因为刚出完任务,接下来的日子,傅海川难得清闲。
他每天从军区回来,总会给宋婉茹带她爱吃的糕点和小吃。
也会笑着问她:“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带你去逛逛百货大楼,买点时兴衣服。”
他依旧如以往那样,是个体贴爱妻的好丈夫。
恍惚间宋婉茹都会怀疑,之前看到的青玫,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直到这天,宋婉茹因为病痛的折磨,呕吐不止。
一同吐出的,还有一滩黑褐色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傅海川虽然没看到她吐出的黑血,但还是担心坏了,一杯温水一杯温水地递。
“婉茹,快穿好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宋婉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情,强撑着说:“没事,可能就是吃坏了东西。”
傅海川眉头紧拧:“怎么会没事,生了病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询问:“傅营长在吗?”
傅海川皱了皱眉,却没有转身开门的意图,忙着给宋婉茹找衣服。
宋婉茹只好催促:“听这敲门声,可能是有急事找你。”
傅海川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开门。
房间不大,宋婉茹清晰听见来人的声音:“傅营长,张婶儿忽然晕倒在家里,你快去看看吧。”
张婶是青玫的母亲。
宋婉茹攥紧手,下一秒就见傅海川回头:“婉茹,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喝点热水缓缓,等我回来再送你去医院。”
他的那声‘耽误不得’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人却已经如一阵风般离去。
宋婉茹凝着他的背影,脑海里骤然浮现许多从前没有在意过的细节——
结婚的第二年。
她的父亲在任务中离世,成为了烈士,她去奔丧,临到火车站傅海川却说自己有急事,让她一个人上了火车。
后来她才知道静安墓园有人闹事,是傅海川去处理的,只因他害怕扰了赵青玫的清净。
结婚的第三年。
她意外小产,身为孩子父亲的傅海川只请人来照顾,自己消失了整整一天,再回来时他眼眶通红。
宋婉茹还反过来安慰他:“海川,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
可直到看到日记她才知道,那天是赵青玫的忌日。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是她太蠢。
宋婉茹扯了扯发涩的嘴角,强撑着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倒了一堆止疼药到手心,就着温水猛地灌下。
缓过来后,她拿着有傅海川签字的离婚报告直奔政委办公室。
政委看着手里的离婚报告,忍不住劝:“小宋医生,傅营长是个好男人,别因为一时冲动错过一桩这么好的姻缘。”
“不是冲动。”宋婉茹说,“我签了字,傅海川也签了字,说明我们都已经决定好了。”
她这八年成了傅海川圆青玫遗憾的工具,已经足够可笑与悲哀。
如今,她不想死后墓碑上还要刻上傅海川亡妻的名字。
政委一顿,叹了口气:“行,那我就帮你提交上去,审批下来估计要半个月,小宋同志,我再问你一遍,真的不后悔吗?”
胃里又似有利刃翻搅,宋婉茹摁下钝痛的胃,说:“绝不后悔。”
从军区出来,宋婉茹回头看了一眼大门。
有人路过,打趣道:“嫂子,又来接傅营长啊?结婚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真羡慕。”
宋婉茹笑笑没说话。
以前她下班早就会来这里接傅知年,两人一起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再一起回家。
可是以后,她都不会再来了。
走到家门口,她听见里面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海川,我知道,如果不是青玫走得早,你们现在娃娃都有好几个了。”
“但她人走了你就得往前看,我和青玫都希望你幸福,你现在不跟小宋通气,就把我带回家照顾,小宋怕是会有意见。”
宋婉茹是医生,凭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说话人的身体没什么大碍。
傅海川接过话:“放心吧,婶子,婉茹善解人意,不会多说什么。”
“你现在脑梗,正需要人照顾,你安心住下,正好婉茹是医生,她照顾你我也放心。”
宋婉茹只觉得门把手上仿佛生了刺,那刺顺着血液传入心脏,疼得她站不稳。
她闭了闭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房门。
却看见入门柜台上,他们摆放着的结婚照已然被替换成了赵青玫的牌位。
中央还摆着一个香炉,插着三根香!
第3章
傅海川看见宋婉茹面色铁青正要开口解释,就被张婶抢了先自我介绍。
“小宋,我是海川的远房表婶,你叫我张婶就好,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可能要打扰你们一段时间了。”
见宋婉茹没回应,傅海川拉了拉她的手:“张婶脑梗,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宋婉茹转头盯着那摆着青玫遗照的地方,心好似被一刀刀剜过的疼。
“我们的结婚照呢?”她问。
傅海川抿了下唇:“收起来了,张婶必须每天给青玫上香才安心。”
宋婉茹不由想起当年一拿到照片,傅海川就将结婚照摆在大门入口的地方。
她羞涩地笑他太过张扬,可他说:“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摆完结婚照的第二天,赵青玫就拖着病体来家里吃了一顿饭,以他表妹的身份。
看见结婚照,赵青玫先是红了眼,随即又笑了。
当时宋婉茹还觉得奇怪,却不知道她以为的每一个幸福时刻,都是傅海川在圆青玫的遗憾,让她放心的走……
见宋婉茹不说话,傅海川将她拉到院子里,压低了声音。
“张婶老了,信奉这些,你别和死人计较。”
别计较吗?
宋婉茹如鲠在喉,可她也即将是死人了……
她身子一僵,只掐紧手心:“我有东西落在医院了,要回去取一趟。”
说完她加快了逃离军区大院的脚步。
傅海川正要去追,却被张婶喊住了:“海川啊,小宋是不是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迟疑了刻,还是转身安抚张婶。
宋婉茹没骗傅海川,她的确是要去取东西。
她小姨给她寄的信,被护士长彭淑珍一起捎回家了。
谁知宋婉茹刚赶到彭淑珍家门口,就看见她丈夫面色阴沉地砸门而出。
她走进去,发现地上全是摔碎的瓷碗,彭淑珍的脸上还印着几道血红的手指印。
见到她,彭淑珍一把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宋,那王八蛋和隔壁的寡妇搞到一起了,现在还要拿钱给寡妇的孩子读书。”
宋婉茹知道护士长的丈夫游手好闲,这个家几乎是她一个人撑起。
她皱眉道:“淑珍姐,离婚吧。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你自己一个人也能过。”
可彭淑珍一顿,随即慌乱摇头:“不,我不能离婚。”
“我为了儿子忍了一辈子了,他现在马上就要娶媳妇了,爸妈离婚会被人看不起的……”
她说完抹掉眼泪,转身拿出信件:“不好意思啊小宋,让你看笑话了,我没事,这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嘛!”
宋婉茹接过信,看着她强撑的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路灯下,宋婉茹打开信件——
【婉茹,你父亲为国捐躯,死在了战场。你母亲也将一生奉献给了医学,你父母如果还在世,一定会为你骄傲。等你走后,小姨会取下你一缕头发将你埋葬在你父母身边。】
那张寄来的信纸上摸着凹凸不平,宋婉茹知道,那是泪湿透了信纸又晾干的痕迹。
她知道小姨写下这几行字一定是彻夜难眠。
宋婉茹攥着信纸,眼泪也跟着不停地流。
再坚持一段时间,她就能和父母团聚了。
等宋婉茹回到家时,张婶已经在偏房睡下。
傅海川还在等她,见她回来就立刻把扣着的碗移开,盖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肚子还有没有不舒服?给你做了鸡蛋面,快尝尝。”
宋婉茹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傅海川眉头一蹙:“婉茹,你还在因为张婶住进来不高兴?”
“张婶脑梗,身边也没啥亲人了,都说医者父母心,你连个长辈都容不下吗?”
宋婉茹看向傅海川:“我有说什么吗?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说。”
傅海川一噎,讷讷笑道:“是我的错,我就知道我媳妇最善良了。”
“至于牌位的事,我替她和你道歉,等她走了,我就换回我们的结婚照。”
宋婉茹知道张婶将牌位供奉在那,就是为了恶心自己。
在她和彭淑珍说赵青玫的事时,彭淑珍就提起过,当年傅海川家境不好,张婶瞧不上他,不让他和自己女儿在一起。
现在看他当上营长,却又在外面到处炫耀,自己有个营长女婿。
但宋婉茹现在被疾病折磨,根本不想管这些,只说:“随你吧,我先睡了。”
也许到时候不用换,直接把她遗照放上去,和赵青玫并排放在一起。
傅海川上香都方便。
听见他的话,傅海川有瞬愕然。
他记忆中的宋婉茹,甚至会因为他和东街的豆腐西施多说了几句话,回去就抓着他表忠心,如今这样,反而让他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宋婉茹本以为自己退让,就能安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可第二天,当她刚从医院拿了止痛药回来,就听见张婶的哭喊声。
“我苦命的女儿啊,死后还要被人砸牌位,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她推门一看,就见张婶抱着块四分五裂的牌位嚎啕大哭。
一看见她,张婶声音更大:“宋医生,你不喜欢我我走就是了,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宋婉茹一愣,紧接着就撞入傅海川阴冷的眸光中。
第4章
宋婉茹下意识张口:“不是我……”
傅海川走上前沉声打断:“除了你还有谁,难道张婶会摔自己女儿的牌位吗?”
宋婉茹一时愕然,张婶也顺势嚎道:“宋医生,婶子知道将牌位放在你家,你心里膈应,可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老东西的错,跟我的女儿无关,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青玫啊,都是妈没用,当初就该跟你一起去了……”
她的声音引来周围的邻居。
一行人指指点点。
“平时怎么没看出宋医生是这种人?真会装啊。”
“是啊,连个死人都不放过,也不怕遭报应……”
宋婉茹咬着虚弱苍白的唇,胃里绞痛袭来,额前汨汨冒着冷汗。
她颤抖着手,正要拿出止痛药往嘴里塞。
傅海川上前一把钳住她的手,她手里的青霉素洒了一地。
男人看也不看,眼神比冰还冷:“宋婉茹,你现在就跟我去青玫的墓碑前下跪认错。”
宋婉茹胃里像是有刀在搅,痛得她说不出一句话。
忽然她喉咙里铁锈味涌上,她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往下摔去。
模糊间,她听见周围的邻居大喊:“傅营长,还不快把人送医院!”
张婶惊慌失措撇清关系:“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傅海川双手抖了抖又说:“跟您没关系,她手里就是普通止痛药。”
“宋婉茹,你别说不清楚,就想靠这种方式躲过去……”
剩下的话她听不清了,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宋婉茹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医院里吊着水。
旁边傅海川正抓着医生不停地问病情:“就是普通的肠胃病?那怎么会晕倒?”
宋婉茹之前就跟同事打过招呼,她的病情必须瞒着傅海川。
此刻,那名医生一脸为难不知道如何开口。
宋婉茹强撑着坐起,虚弱着声音说:“这两天忙,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低血糖。”
傅海川听到这话,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说:“我去给你买个粥。”
等他再回来,病房里已经没其他人了。
他拆开刚打包回来的白粥,坐在宋婉茹的身旁,一口口地吹凉喂到她嘴边。
宋婉茹想起昏迷前他说的那些话,偏开了头。
傅海川也来了脾气:“宋婉茹,你还有脾气了?”
“以前你做什么我都能忍你,但这次不一样,你必须和张婶道歉。”
“我之前说下跪是过分了些,这样吧,你亲手给青玫刻一个新牌位表示诚心。”
宋婉茹心中钝痛。
她记得以前隔壁李家嫂子被婆婆冤枉时,李嫂委屈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和自己哭诉。
那晚,傅海川搂着她,无比笃定地说。
“我们家永远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因为我无条件信任你,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污蔑你。”
可现在只要事关青玫,他就会一次又一次违背当初的诺言,甚至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
宋婉茹只觉得心脏凝结成冰,带走血液里所有温度。
她强扯着沙哑的喉咙说:“傅海川,我没做过的事,我绝不会认。。”
刚说完,一个护士就猛地推门进来,气都没喘匀就指着门外说:“宋医生,你快去……快去看看……”
宋婉茹现在还生着病,如果不是情况紧急肯定不会找她。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拔掉针头起身要跟护士走。
这时却被傅海川拦住:“你现在还生着病。”
她语气坚定道:“可我是医生。”
就算她拿不了手术刀,她还有脑子,可以凭着这些年的经验给出最适合的手术方案。
说完她推开傅海川,一边往外走一边询问:“哪个病人,什么情况?”
护士只猩红着眼嗫嚅着唇:“宋医生,不是病人,是护士长……没了。”
宋婉茹浑身一僵,就看见一群医生和护士围在一间病房外,神色悲悸。
她几乎是踉跄着越过人群,就看见彭淑珍面色惨白的躺在那,正被人盖上丧布。
第5章
一旁响起小护士们低低的哭泣声——
“淑珍姐的老公太不是人了,听说他们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结果她老公把房本偷出去过户给了那寡妇。”
“淑珍姐听见被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没了。”
宋婉茹想起那个总是对着她笑的爽朗妇女,心口不禁发闷,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
彭淑珍无数次为家庭妥协为儿子妥协,结果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傅海川站在一旁,掏出口袋里的帕子为她擦掉眼泪,安慰道:“人各有命,别太难过。”
人各有命?宋婉茹只觉得不值。
为彭淑珍,也为自己。
经过这一遭,宋婉茹回病房后就高烧一场。
傅海川再没提牌位的事,得空了就来医院陪她,仿佛又恢复成以往的完美丈夫。
医院那些人还在感慨:“要是所有男人都像傅营长一样,那该有多好。”
宋婉茹没反驳,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
她在医院躺了三天,那些小护士也在她跟前哭了三天。
“宋医生,你知道吗?淑珍姐才死第一天,她丈夫就将隔壁寡妇带回了家里,为了方便他们生活,甚至还将亲儿子赶了出去,你说说这是人吗?”
“别提了,他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淑珍姐为他操劳了一辈子,他居然还有脸跑到淑珍姐的坟墓前指责她,说如果不是她太强势,他爸也不会对他那么心狠。”
宋婉茹听得难过,强撑着办了出院手续,想去寺庙替彭淑珍祈福。
去到郊区香火最旺盛寺庙后,她先是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然后再去祈愿树下在红丝带上写下愿望——
【希望彭淑珍来生顺遂。】
这是她在人世,能为淑珍姐做的最后一件事。
系完红丝带,她刚要离开,却瞥见一个熟悉人影,是傅海川。
她站在拐角处,只见穿便装的傅海川走到树下。
他目光搜寻着,似乎在找些什么,然后目光定住,落寞地发了很久的呆才离开。
等到傅海川走后,她走到男人站的地方。
有风吹过,恰好一根红丝带被吹到她眼前,她怔怔看着上面的字——
【希望来世能和傅海川相守白头——青玫】
宋婉茹看着,眼眶突然红了。
结婚没多久,宋婉茹说要来祈愿树下祈求他们婚姻顺遂,但傅海川却严词拒绝。
他说:“这是封建迷信,我是军人要以身作则。”
如今看来,傅海川早就知晓青玫在祈愿树下写下希望两人来生共相守的心愿,所以才不想她来祈愿。
宋婉茹的心浑然被揪紧。
红丝带在空中昂扬,宋婉茹自嘲一笑,踩着寒风回了家。
身体越来越虚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但她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完成的事——她要为父母修一个合葬陵
一回到家,她就翻箱倒柜地去找存折。
可当她看到存折上的余额时却只剩愕然,怎么会只剩下五百?
她再定睛一看,发现就在两日前,有一笔三千的取出记录。
就在这时,门被‘吱呀’一声地推开。
傅海川满身风霜进来,眼中仍未褪去刚才的落寞。
看见宋婉茹,他一愣:“怎么回来了?身体养好了吗?”
宋婉茹扬起手中的存折,声音发抖:“傅海川,钱呢?”
男人顿了瞬,解释说:“张婶脑梗,我让她拿着钱去京市看病了。”
宋婉茹脑子有一瞬的眩晕,几乎要喘不上气:“傅海川,这是给我爸妈修陵墓的钱!”
父亲死在任务中,埋在西南。母亲死在海市,埋在海市。
相爱的两人,相隔两地。
她当初去西南奔丧时,曾跪在父亲墓地前发下誓:“爸爸,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您带回家和妈妈团聚。”
傅海川知道这件事后,和她许诺:“婉茹,我了解过了,海市最好的合葬陵需要三千二,我们存几年钱,就把岳父岳母葬到一起,也方便我们祭拜。”
当时傅海川的工资一个月才一百六十元,不吃不喝需要两年才能存够修墓地的钱。
宋婉茹听后埋在他怀中哭了半夜,只觉得自己能找到这样的男人,何其幸运。
如今四年过去,钱终于存够,宋婉茹也想在自己临终前办妥这件事,却没想到存折上会只剩下五百。
傅海川自知理亏,垂下眸来和她认错:“婉茹,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和你认错。”
“我保证,再过两年,一定能将合葬陵的事办妥。”
宋婉茹眸色越来越暗,五脏六腑都在散发着痛意。
别说两年,她怕是两个月都等不了。
傅海川看她神色,心里慌乱,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婉茹,活人比死人重要不是?”
“活人比死人重要?”宋婉茹推开傅海川,眼神讽刺地重复了一遍这话。
当初她小产,傅海川去墓地给赵青玫过忌日。
她的生日,他送的是赵青玫最想要的东西。
他们的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傅海川买了一对婚戒埋在赵青玫的墓地里。
这就是他所谓的活人比死人重要?
“没关系。”她看向傅海川,惨然一笑,“道歉的话,我亲自去地下和我爸妈说。”
第6章
傅海川闻言,心脏猛地一跳:“怎么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婉茹,你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咒自己,等到清明我亲自去岳父岳母坟上道歉好不好,他们能教出你这样的好女儿,一定会理解的。”
宋婉茹心脏发闷,懒得再多说一个字。
傅海川见宋婉茹沉默,只当这件事已然翻篇。
他自顾自地在宋婉茹身旁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吃这个平安酥吗?我今天路过给你买了。”
“我不信这些,但希望你吃完以后能平平安安的。”
宋婉茹接过平安酥,眼眶却泛了红。
两个月前,海市忽然时兴平安酥,倒不是因为有多好吃,而是因为寓意很好。
寓意平安康健。
但这家平安酥排队很长,宋婉茹本来和护士长一起约好去买,却一直没时间。
后来她和傅海川提过一嘴,没想到傅海川真的去买了。
若是以往,她一定高兴感动的又要掉眼泪。
只是现在一想到这是在他去怀念赵青玫的路上买的,宋婉茹便如鲠在喉。
傅海川给她拆开,拿着一块递到她嘴边。
看他期待的眼眸,宋婉茹咬了一口,酥香蔓延。
“好吃吗?”他问。
宋婉茹喉咙梗塞:“好吃,只可惜淑珍姐没能吃到……”
而她,也将不久于人世……
接下来的几天,宋婉茹请了假休息。
她打算趁自己还能撑住,将自己的物件都整理整理。
压箱底的是她结婚当天穿的红色婚服。
这件衣服是傅海川给她准备的,说是特意找人定做的。
她当时还感慨着他的细心,越发笃定地告诉自己的亲人好友:“海川他是真心爱我,他会对我好的。”
现在想来,他们从认识到结婚都那么匆匆忙忙,他又怎么会有时间提前找人定做。
只怕,这件衣服一开始就是为赵青玫准备的。
那天,她穿上这件衣服时,傅海川在想些什么呢?
是否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八年过去,傅海川的想法她早已无从得知。
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要了。
随之一同丢掉的,还有傅海川送她的香膏,国外进口的羊绒大衣,还有拍摄的结婚照……
她一件件收入垃圾篓中,心也一瞬瞬冷去。
她亲手丢掉的,是物件,也是他们八年婚姻中每一个幸福时刻的象征。
而她视如珍宝的医学笔记,她打算一并捐给海城大学,只要能帮助那些年轻的医生一点,也不算她来这世间白走一趟。
最后,她将年少时和父母的合照,以及自己的医科大学毕业证书点燃。
这些是她提前烧给自己的。
人真的走到了死亡这一步,只能祈求带走的东西也能带到下一世。
看着那升腾火焰,她闭上眼眸祈愿。
“我希望下一世,能再成为父母的女儿,也能再次成为一名医生。”
“唯独,不要再跟傅海川相遇了。”
擦干眼泪的时候,傅海川正好回家:“婉茹,这烧什么呢?烧得烟雾缭绕的。”
宋婉茹平静地说:“没什么,就是一些废资料。”
傅海川没多想,只是牵过她的手,道:“今天可是我们结婚八周年的纪念日,咱们去国营饭店庆祝庆祝。”
宋婉茹一怔,又到12月26日了。
也好,人应该有始有终,她和傅海川也该有场体面的告别。
两人刚走到国营饭店门口的时候,就看见路边上一对中年夫妻争吵,边上还有个瘦弱的姑娘在哭。
男人怒声道:“医生都说她这病想治好要好几千,她哥哥弟弟娶媳妇哪样不需要钱,难道整个家都要被一个丫头片子拖累吗?”
中年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责:“你是孩子的爸,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两人声嘶竭力争吵着,没注意到那女孩的眼眸一点点变得灰暗绝望。
突然间,那女孩腾地起身就要往车流里冲。
宋婉茹见状,赶忙上前去拉,那女孩蓦地回头。
宋婉茹悚然一惊,这女孩和傅海川日记里赵青玫的照片像极了,简直是翻版青玫!
她怔然僵在原地时,刺耳刹车声响起。
路上一辆小车控制不住地往她们的方向冲来。
眼看着那辆车即将要冲向两人,傅海川猛地冲上前伸出了手。
但他拽住的,却不是宋婉茹,而是那个陌生的女孩!
第7章
女孩被傅海川拉回去,宋婉茹想要后退,但心神慌乱下还是被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万幸最后一刻汽车刹住了车。
宋婉茹倒在车前,膝盖处的裤子被刮开,伤口往外流着血,染红了裤腿……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只见那女孩被傅海川安然无恙地护在怀里,而傅海川眼中满是惊悸。
他口中呢喃着:“别死,别死,好好活着……”
直到路人惊叫出声:“哎呀,姑娘你还好吗?流了这么多血,需不需要送你去医院。”
傅海川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倒在地上的宋婉茹。
那女孩也被她母亲一把拽了过去:“晓婷啊,你这做的什么傻事?你放心,妈倾家荡产也给你治……”
宋婉茹眼尾泛起了湿意,伤口很痛,却不及心脏上传来的痛意浓烈。
她和傅海川结婚八年,但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傅海川却仅仅只因为一张长得像赵青玫的脸就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她。
宋婉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傅海川急匆匆蹲下身来,手足无措的模样:“婉茹,你别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他说完抱起她就往医院里赶。
只是宋婉茹看见,他临走之前,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孩,眼中满是担忧眷恋。
医院里,医生给宋婉茹清洗好伤口又缝完针,补充了一句:“虽然只是外伤,但是伤口太大了,以后怕是要留疤。”
宋婉茹自嘲一笑,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都快死了,哪里还在乎留不留疤。
倒是傅海川站在病床前无措地红了眼,脸上盈满自责。
“婉茹,当时情况紧急,我是军人,下意识就先救了民众。”
“那小姑娘一心求死的样子,我以为你能躲开,但还是对不起,都怪我……”
宋婉茹脸色苍白的像个死人,连揭穿他的力气都没有。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体内开始糜烂,四肢都好像在被蛆虫噬咬。
她从喉间挤了半天,也只挤出微弱的一句:“我想休息……”
这时,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猛然冲进病房:“傅营长,快走!紧急任务!”
傅海川为难地看了一眼宋婉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液流失太多,宋婉茹只觉得浑身发冷。
但她还是强撑着提高了些音量:“去吧。”
傅海川眼里满是歉意:“婉茹,等我回来,我们一定补过一个八周年,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礼物!”
他刚转身走出病房,宋婉茹眼皮一点点沉重。
她等不到,也不等了。
下一瞬,病房里响起惊慌失措的声音:“宋医生发病了,快,准备抢救……”
……
傅海川走的第一天。
宋婉茹因为受伤引起的并发症,进了抢救室。
等她醒来的时候,院长也在,整个病房里的医生们看她的眼神都怜惜又心疼。
宋婉茹清楚自己的身体,她平静地笑了笑:“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们不必难过,能为中国医学继续做贡献我很知足。”
院长忍着不让眼泪落下,问:“宋医生,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宋婉茹摇了摇头,说:“没有。”
傅海川走的第二天。
宋婉茹的小姨终于结束项目赶到了,她眼睛哭得红肿,早已没有那个理性女博士的样子。
宋婉茹笑着安慰她说:“小姨,合葬陵的事我搞砸了,等我走后,你就剪下我的两缕头发,分别埋葬在爸爸妈妈身边吧。”
小姨摸了摸她惨白的小脸:“交给小姨,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
她说完这句,双手捂住嘴,然后又快步走出病房。
宋婉茹隐隐能听到病房外传来哭泣声。
但她已经已经无力去安慰,她的意识越来越昏沉,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
傅海川走的第三天。
深夜,宋婉茹胸腔忽然传来一阵疼痛,但随后那疼痛又很快散去。
她睁开了眼,许多医生都赶来,她却视若无睹。
只固执地看向门外,一双眼眸亮得惊人:“爸爸妈妈……来接我了。”
她看见妈妈流着泪,笑意却温柔:“婉茹,不痛了,不痛了,以后都不痛了……”
一生坚毅的爸爸也红了眼:“乖女儿,以后爸爸妈妈会保护你的。”
病房里,有医生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大家都知道,宋婉茹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只有小姨哭得撕心裂肺:“婉茹,你再撑一撑,傅海川快回来了,你就不想再看看他,给他留句话吗?”
宋婉茹摇了摇头。
她对傅海川,已别无所求。
在仪器的滴滴声中,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眼尾有清泪滑落。
真好。
不会痛了。
希望来生健康顺遂,也希望来生不遇傅海川。
第8章
海市医院,重症病房内。
院长沉痛宣布:“患者宋婉茹,因胃癌死于1983年12月28日凌晨四点零二分。”
话落,满屋子的医生、护士脸色沉重,鞠躬致礼。
院长握住小姨的手,满含感激:“谢谢你们作为家属能支持宋医生自愿成为大体老师的决定,谢谢你们为中国医学做出的贡献!”
小姨一把抹掉了眼泪,声音沙哑:“这是婉茹的决定,我尊重!”
她又看了一眼紧闭眼眸的宋婉茹:“她没有死,历史和人民会用永远记得她。”
“当然。”院长点点头,“院方将宋医生的遗体观瞻仪式定在明天,我们送她最后一程。”
……
第二天,海市军区。
傅海川刚做完任务报告准备回家,就看到张连长三岁的女儿在门口玩。
小姑娘脸被冻得红彤彤的,跟年画娃娃一般,看见他就口齿不清喊:“傅蜀黍好!”
傅海川被软糯的声音甜到,一把将她抱起,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哄道:“小丫头,跟我回家找你宋阿姨一起玩好不好?”
一旁张连长笑道:“这么喜欢别人家孩子,就不能自己生一个吗?我媳妇老二都怀上了。”
紧接着他又凑到傅海川耳边,语重心长地说:“老傅,过去的事儿早都该放下了,宋医生人好,别辜负了她。别等到失去以后才后悔。”
说完就将孩子从傅海川怀中夺走:“走咯,回家吃饭,妈妈还在家等我们。”
凝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傅海川眸底染上一抹复杂的思绪。
他心里一顿,转身对警卫员说:“小李,去国营饭店给我订个座,要糖醋排骨,清炒蒜薹……”1
话还没落下,警卫员就接过话道:“还有红烧肉!”
“这都是嫂子最爱吃的菜,我们都会背了!”
八周年结婚纪念日没能过成,傅海川打算准备一份惊喜送给宋婉茹。
他目送小李走远,这才转了身径直走向政委办公室。
“政委,我想向您借三千块钱。”
“婉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替她父母修个合葬陵,所以我想……”
话音未落,政委就沉声打断了他。
“傅营长,不是我说你,宋医生这么好的人你不知道好好珍惜,现在离婚报告都已经批下来了,你才知道追悔莫及?”
说完,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盖上了章的离婚报告。
傅海川慌乱地抓起离婚报告:“我从来没签过这东西!”
可当他刚到离婚报告上自己的字迹时,终于止了声。
他脑海中闪过那天宋婉茹平静地拿过两份文件递给他的场景。
她说:“医院发了个文件,需要家属签字。”
他当时丝毫没有多想,因为结婚八年来,宋婉茹从没骗过他。
他神色一变。
又联想到那份被挪动过的日记。
他是军人,对物品的位置很敏感,可他当时只以为是宋婉茹擦拭桌子时不小心移动。
如今想来,日记里的内容宋婉茹肯定仔仔细细的看过,所以宋婉茹才会诓骗他签下这离婚报告。
他原以为自己永远只会爱赵青玫一个人,对宋婉茹只有责任。
但此刻,想到宋婉茹会离开他,他的心脏处竟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他的手在发抖:“政委,这字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签的,这离婚报告做不得数!”
丢下这一句,他便慌忙跑回了家里。
可回到家,哪还有宋婉茹的影子。
柜台上摆放的结婚照,衣柜里宋婉茹的衣服,全然都已经消失!
傅海川心猛地一沉,匆匆往医院赶去。
可刚到医院就发现大厅里摆满了鲜花和挽联,上面还拉上了一条横幅——
【向海城大学第一位大体老师宋婉茹医生悲痛送别!】
傅海川大脑忽然‘嗡’地一下,闪过很多电视机雪花,像是不认识这几个字似的。
难以言喻的冷意如潮水般涌进他身体,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强撑着往前走了两步,那躺在冰棺中脸色惨白的脸猛然撞进他的视线!
正是与他同床共枕八年的宋婉茹!
恰在此时,护士悲痛的声音在耳边乍响——
“可惜宋医生了,这么年轻,听说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都两个月了。”
来源:轩宝贝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