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拐进省道连接国道的那条水泥路时,我的心就跟灌了铅似的,一个劲儿往下坠。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回陈家村。
车子拐进省道连接国道的那条水泥路时,我的心就跟灌了铅似的,一个劲儿往下坠。
三年前,我从这里逃也似的奔向上海,以为自己挣脱了命运的泥潭。
三年后,我被上海那个叫“梦想”的绞肉机碾得粉碎,又灰溜溜地滚了回来。
手机屏幕上,前男友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还亮着:“晚晚,对不起,我妈说,我们不合适。她给我介绍的女孩家里在市区有三套房。”
我冷笑一声,摁熄了屏幕。
“不合适”这三个字,真是世界上最精准又最敷衍的刀子。
车窗外,一排排崭新却冰冷的洋楼飞速倒退,像一队队沉默的墓碑。
这就是我的老家,陈家村。
一个家家户户盖楼房,年轻人都往外跑的“富裕”空心村。
车停在自家那栋三层小楼前,我却半天没动弹。
楼是新的,贴着前年最时兴的瓷砖,在夕阳下泛着呆板的光。
可我晓得,里面只有我爸妈两个人,守着一百八十平的空旷和寂寞。
我拖着行李箱,发出“咯咯咯”的声响,那声音在安静得可怕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孤零零的狗子从巷子口探出头,冲我“汪”了一声,随即又夹着尾巴缩了回去,仿佛都嫌我搅扰了这里的宁静。
“晚晚回来啦?”
隔壁王大娘从菜地里直起腰,一脸褶子笑得像朵老菊花。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
“大娘,我回来歇几天。”
“歇几天好,歇几天好哇!”她念叨着,眼神却不自觉地往我身后瞟,像是在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我知道她在找谁。
那个三年来,只在过年时陪我回来过一次的男人。
心尖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我胡乱应付了两句,逃一样地进了家门。
晚饭桌上,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红烧肉,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啊?”
“工作不顺心就别干了,回来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的。”
我爸则闷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小酒,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复杂。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突然,我爸开了腔,声音有点沉:“村东头的老李头,上个月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今年上半年,村里走了八个了。”我妈叹了口气,接上话茬,“喜事就一件,老张家的闺女嫁到市里去了,还是远嫁。”
“生孩子的呢?”我下意识地问。
“去年就两个,今年……还没听说谁家有动静。”
我爸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光棍倒他娘的又多了几个!村里三十二岁往上的,快四十个了!一个个守着个空楼,能当饭吃啊?”
我沉默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我心上。
我逃离的,不就是这种看得见尽头的绝望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吵醒。
我烦躁地拉开窗帘,正想吼两嗓子,却愣住了。
院子外,一个穿着工装背心、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正开着一辆小型拖拉机,后面拖着满满一车翠绿的蔬菜。
是他?
陈野。
那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上了大学,他却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的男人。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阳光下,他的眼神黑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我有些狼狈地缩回了头,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两拍。
记忆里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有点憨气的少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男人味了?
下午,我实在闷得慌,决定出去走走。
村里的路修得很好,是那种平坦的柏油路,两旁的路灯都装着太阳能板,看起来很现代。
可路上,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
我走过一幢又一幢漂亮的洋楼,大门紧锁,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记得,这栋楼的主人,是我小学同学,两口子在广州的工厂里打工,租着十几平米的城中村隔断房,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回来住几天。
讽刺吗?
太讽刺了。
我走到了村口那片荒废的空地,那里曾经是我们的高中。
七八十年代,我们村牛气得很,小学、初中、高中一应俱全,隔壁好几个村的孩子都得跑到我们这儿来上学。
那时候,村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笑闹声、读书声,热闹得像个小镇。
可现在,连幼儿园都黄了。
我站在这片废墟前,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悲凉,终于“轰”地一下决了堤。
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哭我逝去的爱情,哭我破碎的梦想,更哭这个正在慢慢死去的故乡。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身边。
一双沾着泥土的解放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哭啥子嘛。”
一个低沉的,带着点方言味道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城里头那么好,把你个铁打的林晚晚都整哭了?”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陈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手里拎着个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西瓜,另一只手抄在裤兜里,站姿有点吊儿郎当的。
“要你管!”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胡乱抹了把脸。
他也不生气,把西瓜往地上一搁,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给,”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擦擦,跟个小花猫一样。”
我没接,扭过头去。
他也不尴尬,自顾自地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手法粗鲁地在我脸上胡乱擦了擦。
“哎你干嘛!”我被他弄得又气又笑。
他收回手,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林晚晚,”他突然喊我的全名,语气很认真,“你觉得,这个村子是不是要死了?”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我以为的麻木和认命,反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火焰。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没人,没年轻人,没小孩,连办丧事都比喜事多,这不是等死是什么?”
“那你回来干嘛?”他追问,“回来陪着它一起死?”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回来干嘛?
我不知道。
“我……”
“你就是回来疗伤的。”他一针见血,“等伤好了,你拍拍屁股,还得走。你跟那些过年才回来的,没啥子区别。”
我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陈野,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你没去过外面,你根本不懂!你守着这个破村子,你才是在等死!”
他笑了,摇了摇头。
“谁说我是在等死?”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走,带你去看个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后。
他没带我去他那片看起来很现代化的蔬菜大棚,而是领着我,走到了村子最里面,那栋废弃了十几年的老高中教学楼前。
红砖墙已经斑驳,墙上爬满了藤蔓,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大半,看起来阴森森的。
“来这儿干嘛?闹鬼啊?”我嘀咕道。
陈野没理我,从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好几把,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率先走了进去,然后按下了墙上的一个开关。
“啪嗒。”
我预想中的昏暗没有出现。
整个一楼大厅,被一排排明亮的轨道灯照得亮如白昼。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里……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废墟!
原本的教室被打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设计感的空间。
一边,是摆满了各种木工器械的工作区,空气里飘着好闻的木头清香。
另一边,是陈列区。
造型各异的实木桌椅、古朴又带着现代巧思的茶具、甚至还有用榫卯结构拼接起来的、极具艺术感的木制灯具……
每一件,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这……这些都是你做的?”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发抖。
“嗯。”陈野靠在一张巨大的原木工作台边,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骄傲,“捣鼓了几年了。”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台电脑。
“我在网上开店,这些东西,卖到全国,甚至国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束光,烫得我心口发慌。
[关键对话]
“林晚晚,你觉得村子空了,是因为路修得不好吗?楼盖得不漂亮吗?”
他缓缓地问。
“不是的。”
“是因为这里留不住人,对不对?因为在这里,大家觉得没有希望,赚不到钱,过不上城里那种‘好日子’。”
我下意识地点头。
他笑了,笑意却没抵达眼底。
“我高中毕业,也出去打过工。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碗。我见过凌晨四点的城市,也见过深夜里喝醉了躺在路边的白领。”
“我发现,城里人,也不比我们快活多少。”
“他们住着租来的小房子,每天挤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赚的钱,一大半交给了房东。他们也在叹气,也在迷茫。”
“所以,我回来了。”
他走到一扇窗前,推开窗,傍晚的风夹杂着田野的气息吹了进来。
“你说我守着这个破村子等死,你说对了,也不对。”
“我是想让它换一种方式,活过来。”
“这些空着的楼房,为什么不能变成民宿?变成给城里人周末来放松的‘共享别院’?”
“这些荒了的土地,为什么不能种上有机蔬菜,搞采摘园,直接卖给追求生活品质的城里人?”
“这个废弃的学校,”他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创客空间’?吸引像我一样的手艺人、设计师、自由职业者回来?我们在这里生活、工作,成本低,环境好,我们通过网络和世界连接。”
“我们不需要去挤那座独木桥。我们可以自己,给自己造一座桥。”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以为被困在农村的“失败者”,才发现,他比任何一个在城市里苦苦挣扎的“成功者”,都看得更远,活得更明白。
我以为的终点,在他的蓝图里,竟然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我逃离的故乡,在他手里,正在变成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乌托邦。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心里那股空落落的叹息,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对农村衰败的同情,而是对自己随波逐流、失去根脉的悲哀。
我以为我在追求更好的生活,其实我只是在逃避创造生活。
一年后,2025年8月。
陈家村还是那个陈家村,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老高中教学楼被我们改造成了“谷雨工坊”,一楼是陈野的木工坊,二楼被我隔成了几个直播间和一间咖啡厅。
我辞掉了上海的工作,用我所有的积蓄和经验,成了陈野的合伙人。
我负责运营、品牌和销售,他负责创作。
村里那几栋常年空置的洋楼,被我们说服主人,改造成了古朴雅致的民宿,周末总是爆满。
又有两个在外地做电商的年轻人回来了,在村里租了栋楼当仓库和工作室,每天快递车进进出出,给寂静的村子带来了久违的人气。
村口那片荒地,我们种上了花海,成了网红打卡地。
傍晚,我和陈野坐在工坊的露台上,看着夕阳把整个村庄染成温暖的金色。
几个孩子在花海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那是新回来的那两对年轻人的孩子。
陈野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窝。
“你看,它没死。”他轻声说。
我笑着,眼眶却有点湿。
是啊,它没死。
它只是生了一场重感冒,而我们,正在努力让它退烧,重新找回心跳。
我们没有拯救世界,我们只是选择了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并恰好,点亮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泥土和野花的芬芳。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回到这里时的绝望和悲伤。
原来,一个地方有没有希望,并不取决于它有多少高楼,多少豪车。
而是取决于,生活在那里的人,心里有没有光,眼里有没有远方。
那么,我想问问你——
一座空心化的村庄,到底需要的是年轻人的回归,还是需要一种能让年轻人心甘情愿扎根的全新活法?
来源:灌阳文化探秘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