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几张火车票,一沓子打车发票,几张客户餐饮的小票,另外一张酒店的增值税专票。
第一天他们把报销单从我桌上拿走的时候,我还觉得事情简单。
就几张火车票,一沓子打车发票,几张客户餐饮的小票,另外一张酒店的增值税专票。
财务说系统在升级,让我先走流程。
我笑着说,行,升级完记得喊我。
她抬头,也笑,笑里还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这事就像手指上的倒刺,越抠越疼,越拖越不对劲。
第二周我开始在备忘录里记账。
两千九百四十六,某天晚餐,一桌四个人,客户点了鱼,最后没动几筷,心疼。
七百八,打车从机场到工业园区,师傅走了高速,说那边限行。
三百二,酒店自助,没吃出自助的气势,咖啡机里的奶坏了,我吐掉半杯,自己笑我矫情。
这样记下去的时候,人会过分清醒。
清醒带来的不是安全,是烦躁。
第三周我把报销单复印了一份,夹在透明文件袋里,袋子角已经卷了边。
我每周都去财务坐一下,坐在那绿植旁边的椅子上,听着打印机吐纸。
她们总是说,领导审批还差一个环节。
那个环节像一个永远开不开的门。
我开始在电梯里认人。
戴细边眼镜的是审计,她喜欢高跟鞋,鞋跟很细,走路有声。
没戴眼镜那个叫小何,挂着胸牌,但她其实是采购的,来串门的。
还有一个胖胖的男人,经常夹着文件夹,脸上笑纹重,他是我们部门的副总,姓易,爱说“流程复杂,不急一时”。
“流程复杂,不急一时。”
他每次说的时候,喜欢把“复杂”两个字咬重。
我每次听到,脑子里就会冒一句:复杂个鬼。
但我笑,我点头,我说没事,我理解。
我理解是我的职业习惯。
我不理解才是我的人性。
第四周的时候,我卡里已经开始透支。
连着几天午饭吃公司食堂的四块钱素馅包子,喝免费的温开水,嘴里淡出鸟。
同事看我笑,说你这减肥挺狠。
我也笑,说夏天嘛,少吃点。
其实是心口发空。
那天晚上回家,电梯里有一只飞蛾,一直扑腾着撞灯罩。
我忍不住想起白天那个打印机吐纸的声音,都是规律的,都是冷冷的,不关你疼不疼。
我住的出租屋在八楼,楼道窄,两边墙面刷得发黄。
隔壁小夫妻养了一只猫,每次我开门,它都探出头来看我,眼神比我还嫌弃。
我把给客户买的礼盒空盒放在门边,它就挨着蹭,蹭得我心软。
第五周,领导在周会上说降本增效。
每个人都要有预算意识,费用控制是硬指标。
他说的时候笑,笑里带着认真的眉心皱纹,像父亲在餐桌上传授省钱的智慧。
会后我拿着我的报销单去找他。
他看看电脑,又看看我,说“这个系统在切换,你再等等。”
我说“都一个月了。”
他伸手按了按鼠标,说“我知道,我盯着呢。”
我没再说话。
办公室的空调吹得我手背发凉。
我把手插进裤兜,摸到一张干掉的纸巾,像一片秋叶。
第六周,我开始在朋友圈写很长的诗。
当然不是诗,说散文也不散文,像是把胃里的一口气吐出来又吸回去。
我写“所有的门都在,你推不动,也打不开。”
我写“人有两张脸,一个给你微笑,一个给你流程。”
底下有人给我点了个赞,那个谁还评论“文艺青年。”
我笑,笑得像朵花。
然后去楼下买了一瓶两块五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觉得好喝。
这种时候,人对水都有感情。
第七周客户催款。
不是我们的款,是他们的上线审批拖着。
那个叫肖总的中层打电话来,说“兄弟,你们再来一趟吧,上次那个方案我觉得能成,但老板手头冒出了一个案子,我们要拉齐一下。”
我说“好。”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辛苦。”
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那张打印出来的行程单,上面写着“北京—南京”,火车,硬座,票价一百九十九。
我转手买了高铁,自己贴三百,想着少受点罪。
我开始省别的。
坐地铁,走路,不叫车,不打车,午饭吃包子改成吃馒头。
第八周的周三晚上,我在南京跟他们喝到一点半。
他们那边的副总爱喝白的,喝到一半开始讲他儿子的作文,讲到哽咽。
我就陪着他笑,拍拍他,灌他茶。
回酒店的时候,大堂有一束假花,扎在高高的花瓶里,光照上去,影子铺在边上,像一团没醒的云。
我摸摸口袋。
发票,卡片,笔,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我写着“流程,审批,易总,打电话”,字丑得要命。
第二天早晨一睁眼,喉咙疼。
刮嗓子一样的疼。
那天又是周五,我把所有发票合在一起,又交了一次。
财务小姑娘看着我说“系统好了,应该这周就能走。”
我笑,说“那太好了。”
她笑,说“你别急啊。”
我点头,说“我一点不急。”
转身出去,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小得只有我自己听见。
第九周我开始忘事。
钥匙放哪里,忘。
会开到一半,突然不知道上一个议题说到哪了。
站在打印机边想东西,纸噗噗往外蹦,弄得我眼睛发晕。
中午的时候,同事阿强在群里发了一个表情包,猪头拿着锤子砸显示器,字是“报销系统又双叒叕崩了”。
我在底下回复了一个哈哈。
笑完心里更累。
第十周那天,公司门口的保安大叔把我拦了一下。
他笑咪咪问“最近怎么不拿快递了?”
我愣了一下。
想起来前两个月,我经常在门口拿给客户准备的礼品,几套茶叶,几盒月饼,几瓶四处打听来的特色酒。
现在全没了,我连给自己买袜子都觉得贵。
我说“最近不忙。”
他说“哦。”
他眯眼看着树上的麻雀,像在想别的。
第十一周,我在地铁上看见一个姑娘在讲电话,声音不小。
她说“公司逼我垫付,我才实习生,我又不是他们爸。”
人人都在电话里吵,叹气,骂街,或者沉默。
地铁从大望路开到九龙山,我捏着扶手,手心里都是汗。
晚上回去,我把衣柜打开,把所有收据放进一个鞋盒里。
鞋盒里还有一张旧照片,是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宿舍去西湖玩,我穿着一件白T恤,头发短,笑得没有戒心。
我把照片拿出来看了一会。
把它放回去。
然后我关灯,躺下,听楼上的孩子在跑。
再后来的一周,我终于在茶水间撞到了易总。
他拿纸杯接水,接满了,端着,水面在微微地颤。
他看见我,说“那个报销,我正要跟你说。”
“嗯。”
他把纸杯放在饮水机上,水撒出来一点,落到白色的机器面板上,像夫人哭的泪。
他说“老板最近比较忙,这段时间收支压力大,账期拉得长。”
我等他继续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劝的意思。
“公司也不容易。”
“我知道。”
我知道是一种礼貌。
他点点头。
“再等等,马上一起批。”
他把“马上”两个字拖得很长。
我笑,说“好的。”
那天回工位,我把桌上的绿萝转了个方向,让它面对窗户。
我对它说“你看,太阳也没那么大。”
它当然没听见。
再下一周,客户的项目终于拍了板。
肖总发来消息,说“下周三签约。”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像有人在背后拍了拍肩膀。
我去找行政订会议室,又去找市场部印材料。
忙到晚上,才想起来酒店还没订。
我打开App,看着价格从三百五跳到四百二,再跳到四百八。
我深呼吸,订了四百八。
心里说“算了,算了。”
第二天早上,老板在群里发了一条语音。
“大家辛苦,从今天开始,所有接待、招待、差旅,全部先上报审批,审批通过后再执行,超出部分不予报销,严格执行。”
语音底下,一堆“收到”。
我心里想“那我这几个月算什么?”
我不在群里说话。
我关了手机,去厕所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我眼圈有点黑,嘴角干裂。
我把嘴角抹了一下,抹出了点皮。
这一刻我突然有一个念头。
一个非常不体面但非常直白的念头。
我想……要是我把客户带去对家呢?
我脑子里先冒出来的是骂人的句子,骂自己懦弱,骂这破流程,骂这个世界。但骂完,脑子里有一小块地方静了。
静得像冬天河面上的冰。
我盯着那个小块冰,很认真地输入了对家负责人的微信。
他其实早加我了,之前在某个行业会上认识的,喝过酒,互相扫描二维码,礼貌客套地发过几次“多多指教”。
他的名字叫陆行,行走的行。
他在朋友圈里晒他的脚,穿着跑鞋,配文是“早起五公里”。
我给他发消息:“陆总,周三下午有空吗?”
他回得快:“有,怎么了?”
我说:“想带你见个客户,谈一个设备升级。”
他说:“欢迎,欢迎。”
后面加了三个“握手”。
那天晚上我躺床上辗转反侧。
我在心里跟自己打仗。
你这样做,算不算背叛?
算。
但他们先让我垫付了三个月。
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该做坏事吗?
不是坏事,是选择。
你这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今早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去年冬天我们部门聚餐,喝到散场,凌晨一点,外面下雪。
我在路边打车打不到,一个人站在路灯底下,手插在口袋里,脚在雪里踩出一串串印子。
易总从后面走过来,把烟扔到雪堆里,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
“年轻人,要守住边界。”
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说喝酒的时候不要乱讲客户的事,就随口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拍像一把钥匙。
它开了另一扇门。
我把这扇门推开。
第二天我去见了陆行。
他办公室不大,但干净。
桌上摆了一个木头的笔筒,笔整齐地插着,像士兵站队。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袖子挽到肘部,手腕上戴着一块运动手表,黑的,表盘大。
他笑,说“你们老板还在外头搞活动?”
我说“我们老板最近很忙。”
他笑了一下,不接。
他倒了两杯水,温的。
我把客户的背景说了一遍,他听着,点头。
我说“这单我们走不了,拖了三个月,报销卡我卡得喘不上来气。他们让我先垫,我都垫不动了。”
他说“这事儿太常见。”
他叹气,叹得很轻。
然后他说了一句“兄弟,辛苦了。”
这四个字不像开场白,更像一个符号。
它把我心里的那个结按了一下。
我拿出客户资料,跟他过竞品,过价格,过技术方案,过售后。
他边听边记,记到第三页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说“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做一个组合方案,价格和你们持平,服务做足。你看,客户现在真正焦虑的是稳定性,不是那一点点钱。”
我点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条摆渡的小船。
接着,他问我“那你,想怎么安排?”
我沉默了两秒。
我说“周三下午,我带你去,他们九楼会议室,时间不长。”
他说“好。”
他笑,又问“你们老板不会打你?”
我说“不知道。”
我笑,也不知道笑的是哪个部分。
这两天我开始收拾旧物。
抽屉里有一支断掉的笔,笔帽不见了,杆子上有咬牙印。
我把它丢了。
又找出一张旧名片,上面写着“业务经理”,我的名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客户成功”,那是去年刚换抬头时全公司笑了一周的梗。
“客户成功,我们呢?”
大家就这么问。
现在看着这四个字,我觉得讽刺又温柔。
周三一早,我起得很早。
洗了头,吹干,头发炸着。
我找了一件深灰色衬衣,把袖口仔细地扣好,又反复确认钱包里有没有合适的卡。
出门的时候,楼梯间里那只猫趴着,眼睛半睁不睁,尾巴轻轻拍地。
我说“今天别叫我。”
它就真的没叫。
地铁到站,我挤进去,站在门边。
车厢里的广告换了新画面,是一个人跳舞,背景是蓝色的。
我盯着那个蓝色看了很久,觉得它像水,也像天空。
到了公司,我一路走到九楼。
九楼的会议室有一面落地窗,窗台上放了几盆小多肉,胖胖的,像小孩子的手指。
客户到了。
他们三个人,肖总,另外两个技术,一胖一瘦。
我们打招呼,寒暄。
我笑,说“天气真热。”
他们笑,说“是啊。”
坐下不久,我的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见是陆行:“我在楼下。”
我回“好的,我去接你。”
我起身,对肖总说“我去拿一下资料。”
他说“好。”
我把门带上,走到电梯口。
那一段路很短,只有十八步。
我在脑子里数了一遍。
按电梯,等了一会,电梯门开,里面没人。
我进电梯,按一楼。
电梯里有镜子,照到我的背。
我背有点佝偻。
电梯走到一楼,叮的一声。
陆行站在大堂,看见我,笑,挥了一下手。
我也笑,走过去。
我们并肩走进电梯。
他侧头问“紧张吗?”
我说“还好。”
他点点头。
电梯到九楼,叮的一声。
我呼了一口气。
会议室门推开,里面的人都站起来了。
我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陆总,我们行业老兵,很熟悉这方面的解决方案。”
他们握手,坐下。
我坐在一边,像个翻译。
我看见陆行的左手拇指关节上有一颗小茧,不显眼。
一个细节就让一个人有了重量。
他开场很松,说话不急不慢,把关键点掐得很紧。
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很有经验的导游,带着大家往目标走。
中间有一个环节,肖总问“你们价格跟他们差不多,那你们的优势是什么?”
他笑,说“我们的优势就是你在下一个电话里还能找得到我。”
大家笑。
笑完,他补了一句:“还有,报销不压你们。”
这句把我的心掐了一下。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
水在纸杯里晃了晃。
那场会开了一个半小时。
最后他们说回去评估一下,周五给反馈。
我们走出去,站在电梯口。
陆行看着我,笑。
他说“你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他说话用的是玩笑的口气。
我说“嗯。”
我也笑。
笑得像朵花。
电梯到了,我们进去。
他在电梯里说“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你们老板的电话。”
他伸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手掌贴在耳边。
我笑了一声。
我把手机拿出来,看着屏幕,屏幕上有四个未接来电,三个是公司座机,一个是易总,另一个是老板。
老板的备注是“王董”,简简单单两个字,像一个印章。
电梯叮的一声。
我们走出电梯,我送他到门口。
他说“别怕。”
“我不怕。”
我说完才发现我手心出汗,手心的汗像一层油。
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转身回到工位,坐下。
手机又振动。
老板的电话。
我接了。
“你在哪?”
“公司。”
“你带对家去见客户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怒,只有冷。
冷得像茶水里的冰块。
“嗯。”
我说“嗯”的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也在说“嗯”。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沉默了一秒。
“知道。”
“你这三个月在想什么?”
“报销。”
这个字从我嘴里掉出来,像是一个钉子落到地上。
“报销?”
他说了一下。
他笑了两声,笑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倔强。
“你为了一点报销,把客户带到对家?”
“不是一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把每个字都放稳。
“不是一点,是三个月,是拿我的生活去垫一个系统的锅。”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你可以跟我说。”
“我说了。”
“你说了我就一定要给你批?”
“不是一定,是合理。”
我知道我的声音在抖,但我没有停。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小小的演员,在台上把台词吐出来,吐得有点拗,但是真。
电话那头有人在叫他“王总,该上去发言了。”
他“嗯”了一声,然后对我说“你下来。”
“现在?”
“现在。”
他挂了。
我坐在椅子上,手贴着桌面,手心出汗让桌面看起来更滑。
同事阿强探过头来看我,嘴型问“出事了?”
我摆摆手。
我起身,走到电梯口,按了一下“下”。
电梯里的镜子照得我脸白。
走到一楼,前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胸牌,笑了一下,笑得公式化。
我心里在数自己呼吸,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看见老板的时候,他站在大厅角落里,身边有一束绿色的植物,叶子厚厚的,像假的。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西装,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衫,手腕上的表闪了一下。
他看着我。
他总是这样看人,眼神像是一把尺子,从头量到尾。
他说“你跟我来。”
我跟他进了旁边一个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很干净,桌子上摆着两瓶矿泉水,水珠在瓶子上挂着,像汗。
他坐下,靠着椅背,双腿分开一点,双手放在桌子上。
我坐在对面。
他问“你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说了。”
“你跟谁说的?”
“每周会。”
“会是会,私下呢?”
“找过易总。”
他挑了一下眉毛。
“易总。”
我点头。
他嗯了一声。
“你带对家去,谁知道?”
“你。”
他笑了一下,笑容很薄。
“上面也知道了,电话打爆了。”
我听到这句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打爆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带对家进楼的那十分钟,前台就打电话给行政,行政打给我,财务给我留言,易总给我打两次,肖总给我发了三条微信问怎么回事,对边那家公司也有人给我发消息说‘你的人来我们这儿了?’”
他一条条列出来。
每一条都像一个钉子。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滑稽感。
我想笑。
我没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又问了一遍。
“我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可能不用在晚上再去买两块五的矿泉水,用三块五的也行。”
我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带着一股子非理性。
他眼睛里闪了一下。
“你这是在跟我赌气?”
“不是。”
“那是什么?”
“是边界。”
我用了易总的词。
他沉默了一下。
“边界?”
“你们的流程有边界,我的钱包也有边界,我的生活更有边界。”
我看着他,说得慢,但每个字都很实。
他说“你这三个月,一共垫了多少钱?”
我说“加起来二十七万五。”
他说“这么多?”
“对。”
这数字把他往椅背上按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气。
“你成为银行了。”
“我不想。”
我们看着彼此,各自有点累。
他突然把桌上的水拧开,递给我一瓶。
“喝水。”
我接过,喝了一口。
水进了喉咙,凉,喉咙还痛,但没那么痛。
他问“现在还有下一步吗?”
“他们周五给反馈。”
“你带去对家,他们知道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终于有人不想当冤大头。”
我自己说完这句,有点想抽自己。
这不是我平时的风格。
他揉了一下眉心。
“你先回去。”
“嗯。”
“我会处理。”
我点头。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感觉背上有人拍了一下。
不是他,是风。
上楼,回工位,同事们都在看我。
我笑,说“没事。”
他们笑,说“没事就好。”
午饭的时候,我去食堂,排队,拿了一个红烧茄子,一个土豆丝,一份米饭。
坐下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兄弟。”
我回头。
易总。
他端着一碗面,面上漂着两个青菜。
他坐在我对面。
他说“年轻人,有时候冲动,是可爱,但不是办法。”
我放下筷子。
我说“不是冲动。”
他笑了一下。
他说“你知道你这一波,老板在楼上挨了多少电话吗?”
“我知道。”
“你知道的还不够。”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流程很复杂。”
“复杂个鬼。”
我脑子里响了一句,但我没有说。
他看着我。
他突然说“抱歉。”
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角肌肉微微动了一下。
他很少说这个词。
“这事儿我们也有责任。”
他说完,就低头吃面。
我们都安静了。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是林深吗?”
“是。”
“你好,我是陆行这边的同事王悦。我们这边内部确认了一下方案,如果你那边客户有意向,我们明天可以安排技术先过去调研,免费,成本我们出。”
“好。”
“你不用碰钱。”
她补了一句。
“你辛苦了。”
我喉咙突然又疼了一下。
“谢谢。”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下眼睛。
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
太平洋的海面,阳光照下来,海水是温暖的蓝。
我知道这不是这里。
但我需要这个蓝。
周四早上,肖总给我发消息:“今天下午三点,过来一下。”
我说“好。”
我去打印室打印了几份材料。
纸出来的时候烫手。
我把它们整齐地压了一下角。
去见他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转笔,笔在手里绕了两圈掉了,他弯腰去捡。
他站起来,笑了笑。
“你胆子大。”
“你也不小。”
他愣了一秒。
然后他叹气。
“你知道我们老板昨天打了几次电话给你们老板吗?”
“我听说打爆了。”
“真打爆了,电话趴在桌上发热。”
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一点都不像我们那个年代。”
“像哪种?”
“像老黄牛。”
他笑。
“把活抗着,嘴不哼声。”
我说“那老黄牛累死了谁负责?”
“谁都不负责。”
我们都笑了。
笑到后来,笑不出来了。
他说“走吧,去会议室。”
我们去了会议室。
技术把方案翻了一遍。
他问我一句:“你这次带的人,还会来吗?”
“可以。”
“你确定他靠谱?”
“我看了他手上的茧。”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得真诚。
“你是真干活的人。”
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下。
行政把头探进来,朝我“嘀”了一声。
我出去。
她说“王董找你。”
我点头。
我拿着手机走到走廊,给他回拨过去。
他接了。
“你在哪?”
“客户那边。”
“客户那边?”
“嗯。”
“下来。”
“好。”
我跟肖总打了个招呼,说“我下楼接个电话。”
他点点头。
我走到一楼大堂。
他站在角落,像昨天那样。
只是今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僵硬一点。
他说“走,出去。”
我们在大堂外面站了两分钟。
他点了一根烟,我看着那烟头一点一点往下。
他开口。
“你知道昨天晚上谁打电话给我吗?”
“谁?”
“对家董事长。”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他说‘谢谢你的人’。”
我没说话。
他吐了一口烟。
“你这下可把我变成一个合理的人了。”
“什么意思?”
“我以前在他们面前吹牛,说我们团队执行强,还说我们成本可控,报销流程严谨。”他看了我一眼,“现在他们知道我们严谨到了卡人三个月。”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我们以后在圈子里的面子,你算帮我扯掉了一层。”
我说“对不起。”
我真诚地说。
这件事里我做的一些东西,是有错的,从商业伦理上来说。
我承认。
他把烟捻灭。
“你来这公司多久?”
“三年半。”
“你是我们这批里跑得最勤的一个。”
我点头。
我知道。
他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嗯。”
“第一,写一个检讨,公开会上念,停薪三个月,继续干。”
“第二,离职,今天。”
我没说话。
这两个选择像两块木头。
我想起了前几天扔掉的那支断笔。
想起猫的尾巴。
想起那瓶两块五的矿泉水。
想起陆行的手上那颗茧。
我的喉咙里突然有一点甜,像是血。
我说“第三。”
他看我。
“第三是公司补齐我的报销,我们结清,我走。”
他盯着我。
我们隔着一条很细的空气线,两个人都在屏住呼吸。
他转开了视线。
他打了一个电话。
“易总,你过来一趟。”
易总很快到了。
他进门的时候,把门关上一半,习惯性的动作。
他看见我,点点头。
老板说“讲讲你的意见。”
易总咳了一下。
“年轻人不懂事。”
他先把这句话放出来,像摆一块砖。
“业务层面讲,这样干是自杀,打自己脸。”他顿了顿,“但是人心层面,他不算错。”
他低头。
“报销流程我们这边确实出了问题。”
他这个“确实”两个字说得很轻,但落地。
老板点头。
他看着我。
“你走吧。”
他说。
声音很平。
“报销结清。”
“今天?”
“今天。”
他吐了一口气。
“下午两点,财务全部安排。”
我点头。
“谢谢。”
我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像是在滑一个坡。
滑下去,下面是水。
他摆摆手。
“我们以后,别这样。”
“好。”
我笑了一下。
不算笑。
更像是在把嘴角往两边推。
下午的时候,我坐在财务室。
财务小姑娘把钱打过去的时候,电脑发出轻微的“滴”的声音。
她抬头,笑着对我说“好了。”
我看着手机上那几个数字。
二七五零零零。
我以前在手机银行里很少见到一个数字有这么多零。
我有一点想哭。
我没哭。
我站起来,对她鞠了一下躬。
“谢谢。”
她脸红了。
她说“是我们不好。”
我摆摆手。
“没事。”
走出财务室的时候,我右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墙的边。
墙的边上有一点毛刺,像一道小小的山脊。
我用手指腹慢慢地划过去,觉得很真。
回到工位,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清出来。
一只杯子,一个鼠标垫,一个用久了边角卷起来的笔记本,一张贴在显示器边上的小贴纸,上面画着一个小人举着旗。
我把这些都放进一个纸箱里。
纸箱不是大纸箱,是快递用的那种,啤酒大小。
阿强走过来,摸摸我的肩膀。
“你真走啊?”
“嗯。”
“服。”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
“晚上喝一杯?”
“改天。”
我对他说“改天”的时候,自己都知道这个“改天”的含义是“也许没有了”。
我们拥抱了一下,很笨拙。
有人在叫,来,合个影。
我笑,站在中间。
闪光灯一闪,我眼睛里那点蓝又出现了一下。
五点的时候,我去了客户那。
肖总说“你这样做,别人会说你不忠。”
我说“那你还叫我来?”
他笑。
“我们这些年,看过太多人忠到最后,家里老婆跟他吵,说你到底忠的是谁。”
他低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封袋,推给我。
我摆手。
他说“这个是你上次帮我们拉的那批设备的服务费。”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点头。
“谢谢。”
我没有打开。
出门的时候,大堂的假花又在那儿。
我伸手摸了一下,硬的。
它不会枯萎,也不会开得更好。
晚上回家的时候,楼下的猫还在门口。
它跳了起来,蹭我的裤腿。
我蹲下来,摸它的头。
它呼噜呼噜。
我说“我要去跑步。”
它哧了一下,像是笑。
第二天,我穿了一双旧跑鞋,系好鞋带,手机别在臂带上。
我跑到河边。
河边的风从柳树叶间穿过去,带着一点水汽。
我跑了五公里。
回来的时候,汗从背上滑下来,像虫子。
我突然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我打了。
她接了。
“小深?”
“嗯。”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吃饭了吗?”
“吃了。”
“那就好。”
她哼了一声。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
“感冒。”
“多喝水。”
“嗯。”
“你爸去打牌了,我在看邻居家小孩,在做手工,剪纸,剪了一地。”
她笑。
她这一笑,把电话线那头的房间和我这头的风连在了一起。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看着那个纸箱。
箱子上印着“易碎”。
三个字,又大又黑。
我想起第一天去北京上班的时候,爸把我的行李箱拉得哐哐响,妈在后面提着一袋我讨厌吃的鸡蛋。
爸说“别怕。”
妈说“慢点。”
后来几年,每次换房子,都是这两个声音。
我摸了一下箱子的边。
我说“走吧。”
第三天,我去了那家对公司。
我没有签合同。
我坐在他们会议室里,听他们讲他们的规章制度。
他们把福利讲得像一道道菜:“晚餐补贴,交通补贴,AB岗替换,报销周期T+7,超时自罚。”
我说“你们会卡人吗?”
人力小姐姐笑,笑里带着一点骄傲。
“我们会卡流程,不会卡人。”
我点头。
我问“会不会太累?”
她说“哪里不累?”
她反问,反问得很轻。
我们都笑。
喝了一杯机器冲的咖啡,苦,苦到嘴里留香。
出来的时候,陆行在门口等我。
他把手插在兜里,抬了抬下巴。
“怎么样?”
“还行。”
“还行就好。”
他拍拍我。
“你愿不愿意来?”
“我再想想。”
“行。”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他在跑步的路上拍的,天边有一抹蜻蜓形的晚霞,粉粉的。
我说“不错。”
他笑。
“以后跟我跑。”
“好。”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书。
书是去年买的,关于一个人在城市里迷路又找到自己的故事。
我看了一半停了。
这次我从头看。
看到一段话:“人要有一个竖直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针。”
我把书翻过去。
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支针。
缝衣针,上次缝扣子用的,还带着一段白线。
我站起来,去窗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夜风进来,吹得窗帘动。
我心里那个蓝又出现了。
第三周之后,公司有人给我发消息。
“你走得漂亮。”
“你没必要。”
“你还好吗?”
“你去哪了?”
我都一个一个回了。
“谢谢。”
“没关系。”
“好。”
“还没想好。”
有人看见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河边的照片,留言“诗人”。
我心里笑了一下。
第四周,我去把前公司给我的那张门禁卡放在袋子里,寄回去。
拿快递单的时候,前台对我说“祝你好运。”
我说“也祝你。”
她笑。
她的笑是真诚的。
第五周,新的公司发来offer。
薪资比原来多了两千,绩效有弹性,报销流程写得像诗。
“提交—审核—打款,T+3。”
我截图给阿强看。
他回了一个“牛”。
然后发来一个哭的表情。
“想你。”
我回“还有我。”
他发了一个拳头。
这世界上好多话,都用表情说更好。
第六周,我去我们的老客户那边送了一盒水果。
肖总在。
他说“你走了。”
“嗯。”
“我们签了你带的那个方案。”
“恭喜。”
“谢谢。”
他笑,说“对家报销快。”
我也笑。
我们站在落地窗边,他指着窗外的路,说“你看那条线。”
我看。
路中央有一条白线,车从上面走,像从一根针上穿过。
我说“看到了。”
他问“你后悔吗?”
“不。”
我摇头。
“我以为我会后悔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怕人说我薄情。”
“薄情?”
他笑。
“你看你这人,把所有道德都背在自己身上。”
我也笑。
“那你背着也很重。”
“是。”
他说“下次一块喝酒。”
“好。”
离开的时候,我在楼下碰到了对家那边来做售后的一位小伙子。
他背着工具包,汗在额头上亮。
他对我说“哥,听说你就是那个‘带客户去对家’的?”
我愣了一下。
“你们内部也传这个?”
他挠挠头。
“传啊,都是行业里的故事。”
他笑。
“我觉得你酷。”
我摆摆手。
“别酷,活着就好。”
他哈哈笑。
“明白。”
第七周,我正式入职。
第一天开会,人力告诉我们“公司里不鼓励加班,鼓励自律。”
我笑。
自律这个词,很像流动的水。
它贴着每个人,冰冷,又柔和。
第一周的报销,我很谨慎。
打车发票,餐饮小票,全部拍照上传,标注清楚,备注写得像作文。
第三天,收到打款短信。
五百一十六。
我笑着对着屏幕说“你好。”
屏幕当然没回应。
那天晚上,我走到楼下的小店,买了冰镇的椰子水。
五块。
我打开喝,一口下去,凉。
我在小店门口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会,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小男孩拎着奶茶,吸管戳在杯盖上,戳不进去,急了,哭。
他妈妈蹲下来,拿吸管一点点对准,慢慢送料。
他终于吸上第一口,笑。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那根针在胸口直了直。
我不再东倒西歪。
第八周,公司安排我去外地出差。
目的地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个城市。
我订了机票,订了酒店,流程清清楚楚,一气呵成。
人力发来一条短信:“出差注意安全,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
我回了“收到。”
飞机降落的时候,机舱里的人都站起来拿行李。
我坐着,等到最后,慢慢地拿。
我不急。
以前我的急是别人给的。
现在我的不急,是我自己给的。
晚上见客户,吃了烤鱼。
烤鱼的刺多,我吃得小心,心里却很放松。
对方说“林经理,你以前是不是来过?”
“来过。”
“你以前在哪家?”
“隔壁。”
他笑了。
“你们也都转来这边。”
“没有。”
“你为什么来?”
“因为我不喜欢报销卡我三个月。”
这句说出来,桌子上所有人都笑了。
笑得像风吹过一片禾苗。
第九周,一个朋友给我发消息:“你看新闻了吗?”
我点开。
新闻上是我前公司的一条公告:“优化流程,承诺报销在T+5完成。”
底下有评论。
有人说“终于有人把锅背到了流程。”
有人说“谁逼的?”
有人发一个笑哭的表情。
我关了手机。
我在心里给那些还在那里的人送了一句“好运”。
第十周,老板给我打电话。
不是我现在的老板,是之前的那个王董。
我愣了一下,接了。
“你好。”
“最近怎么样?”
“还行。”
“有人说你去对家混得比我们这儿好。”
“说。”
他笑。
“你这人。”
他停了一下。
“谢谢你。”
我沉默了两秒。
“为什么?”
“那天的事,逼着我们动了动。”
他不爱承认。
他这样的人,很少说“谢谢”。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也好。”
我也说得不圆。
“以后有机会,一起喝个酒。”
“好。”
我们挂了电话。
我坐在那里,摸了一下桌面。
桌面是新公司给的新桌子,面很平,木纹看起来不假。
风从窗户缝里进来,吹动了我的衣角。
我突然想起那天大堂里那束假花。
它永远不会枯萎,但它也永远不知道花开的疼。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我把纸箱抱在怀里的重量。
那个重量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他们给的。
我把它抱出去,然后把它放下。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要恰如其分地爱惜我的生活。
第十一周,我把跑步这件事变成了习惯。
每周三次。
我跑的时候会思考。
思考方案,思考客户,思考我写不出诗,也没关系。
河边总有老人遛鸟,鸟在笼子里叫,叫得像打碎了时间。
有时候也会碰到陆行。
他跑得快,呼吸稳。
远远看见我,他会挥一下手。
我也挥。
我们都不说话。
风,吹过去。
第十二周,一件小事。
我去商场买了一双鞋,终于舍得把那双磨破了后跟的鞋扔掉。
收银台的小姑娘递给我一张小票,我顺手拿起,准备塞进钱包。
她说“不用报销吗?”
我愣了一下。
然后笑。
“不用。”
我把小票放进垃圾桶,弹了一下指尖。
“谢谢。”
她也笑。
这微小的对话,把一个周期安安静静地画上了句号。
第十三周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写邮件。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台上,扑扑的。
同事突然问我一个问题:“你那天真的不怕啊?”
“哪天?”
“带客户去对家。”
我抬头,想了两秒。
“不怕。”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
我笑。
“我本来就站在一根针上。”
她听不懂。
她歪头。
“什么针?”
“算了。”
我摆摆手。
“告诉你,你也不会缝扣子。”
她笑着骂我“欠”。
雨一直下。
雨声把那些曾经的吵闹轻轻盖了过去。
我在电脑上敲下“敬上”。
我在心里说“再见”。
夜深的时候,朋友圈有人转了一段话:“生活没有观众,也不要观众。”
我点了个赞。
然后关了灯。
世界暗下来。
但胸口那根针,亮了一下。
第十四周,我到了一个新的城市出差。
这是一个靠海的城市。
晚上我去海边,风很大,浪拍击着堤岸,溅起一阵阵白泡。
我脱了鞋,站在湿沙上,脚趾被细沙包裹,像被某个温柔的东西拥抱。
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电梯里我对自己说的“嗯”。
那时候我的声音很小。
现在它很清楚。
我退后一步,转身,朝酒店走。
把鞋上的沙拍了拍。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阿强发来的一条消息:“兄弟,今天我们报销T+3了。”
我笑。
我回他一个“牛”。
他回我一个“你才牛”。
我把手机塞进兜里。
海风拂过我的脸,有一点咸。
第二天开会,客户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他笑,说“喝水。”
我接过,喝了一口。
喉咙不疼了。
那种刮嗓子的疼,像了一段已经过去的冬天,拐角处的雪融成了水,消失在空气里,不留痕迹。
我知道我犯过错,我也知道我做了选择。
有的人在别人给的盒子里呆了一辈子,我不行。
我至少要把盒子的边摸一下。
摸清楚它的毛刺,摸清楚它的硬度。
我至少要告诉自己,我有权利说“不”。
后来公司给我颁了一个小奖。
不是大事,内部评选,叫“客户信任之星”。
我站在台上,拿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奖杯。
我甚至有一点想笑。
奖杯握在手里凉凉的,我把它举了一下。
底下有人拍手。
我用我现在的领导教我的方式致谢:“谢谢大家,我只是按流程做事。”
底下又笑了。
这种笑不是嘲笑,是共鸣。
我们都要在流程里活出样子。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遇见卡我三个月的事情,不是报销,也不是钱,是别的什么。
我也知道,我可能不会再把客户带去对家。
我会先去敲门,敲到手红。
但如果门不开,我也知道,天底下还有窗户。
我点了一支蜡烛。
蜡烛的火苗跳了跳,稳住了。
风从窗缝里进来,没把它吹灭。
我笑了一下。
我把蜡烛熄灭,房间里有一点淡淡的烟味。
这味道是生活的气。
后来朋友聚会,有人提起这件事。
“哎,你就是那个‘出差报销卡三个月,下一次自费带客户去对家,老板电话被打爆’的?”
他夸张地学着标题党的口气。
大家都笑。
我也笑。
“你们这群人,能不能别这么爱标题。”
“那不然呢,生活要有点戏剧性嘛。”
“戏剧性是自己添的。”
我说。
“可是你那天,不就添了一段?”
他们看着我。
我举杯。
“敬生活。”
我们碰杯,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
酒从喉咙里滑下去,暖。
有人问“后悔吗?”
我摇头。
“不。”
“为什么?”
“因为我没让自己的生活被流程完全吞掉。”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老板的脸,也不是客户的会议室,是那只楼道里的猫。
那只猫在灯下眯着眼,尾巴轻轻拍地。
我对它说“今天别叫我。”
它就没叫。
生活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你跟它说别叫,它有时候就不叫。
它也有时候反着来。
你笑一下,它就过去了。
你哭一下,它也过去了。
但你如果手里有一根针,哪怕在拐弯处,你也能知道,自己还站着。
我想,这就是我写下这些的理由。
不是为了给谁看,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立一个“酷”的旗。
只是为了,在某个午后,报销到账的短信“滴”的一声响起的时候,我能对着屏幕轻轻说一句“你好”,并且,心里真的松了一点。
这不多。
但是够了。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