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婆婆脑出血日,我连夜转走嫁妆,手术结束正要结账丈夫当场傻眼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8-30 00:26 2

摘要:那是我婆婆脑出血的第二天夜里,医院走廊的冷风像活的,我从长住的护工房间走到病区,手心都是汗,又觉得那汗凉得像针。

我知道自己不算聪明人。

但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脑子被人按了个开关,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清醒到连手都不抖,像个老练的会计,一笔一笔把钱划走。

那是我婆婆脑出血的第二天夜里,医院走廊的冷风像活的,我从长住的护工房间走到病区,手心都是汗,又觉得那汗凉得像针。

我叫宋雨,今年三十出头,做过几年项目助理,后来结婚后换了个小公司做财务专员,工资不高,稳当。

丈夫叫张驰,名字倒是挺上头的,人嘛,嘴甜手松,心眼不坏,但好用“道理”压我。

我一直以为那是直男的毛病,直到那天我看见他在手术室外给他妹转账,备注:先用着。

他妹是我们所谓的“小姑子”,名叫张媛,大学没读完就去做直播,嘴皮子利索,镜头前娇俏,镜头下会撒娇,撒娇对象不限男女老少,上至亲戚下至快递员。

她说话像蜂蜜里加辣椒,甜得你心痒痒,后劲儿还辣得你想咳嗽。

但我婆婆爱她,我公公也爱她,他们觉得她能“闯”,总有一天出人头地。

你看,这是他们家的“道理”。

那晚,婆婆半夜突发脑出血送到市三院,医生说血管瘤破裂,必须马上手术,费用要预交五万。

我看着数字没说话,我卡里有五万多,嫁妆钱还有一部分存在我妈给的那张卡上,平时不动,做底。

我看了丈夫一眼,丈夫看着我,眼神有点躲闪,他说:“先用家的钱,咱们家不是一体吗。”

“家的钱”是他爸之前收的两套房的租金,还有公公过年时包给我们的一笔钱,说是给我们将来孩子上学用的。

那笔钱我并没碰过,张家人一直放在他们自己的卡里,具体账目,我不清楚,只知道数额不小。

那会儿,手术室的灯亮着,红色小灯跟一滴正要落下的血,我整个人像泡在液体里。

我取了我的卡,交费,护士收了票据,医生进去手术室。

走廊里只有我们几个家属。公公坐着,像座雕像,手里捏着佛珠,嘴里念念叨叨。小姑子坐在地上,靠着墙玩手机,偶尔吸鼻子,哭得像小猫一样,要人怜的那种。

丈夫打电话,拨了好几个人,问钱问车问血型,一句句义正词严。

我夹在其中,腔子里有火。

也许是累,也许是那红灯太扎眼,我突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跳出来,说:你别傻了。

人一旦“别傻了”,会做出很多以前不敢做的事。

我看着聊天记录,看见丈夫的“先用着”,看见他妹发了一串哭脸,附:“谢谢哥,我直播间今天被禁了,手术费的事我真真想帮。”

我冷笑了一下,那笑整整齐齐地停在我喉咙口。

我不笑了,我把手机扣在腿上,去扶婆婆的被子,掖好角,站起来,走到走廊另一端的窗户边。风吹进来,带着消毒水和洗手液的冷味儿。

我的手伸进包里,摸到一本红色存折,那是我妈给我的,里面有我结婚那年亲戚包的红包的钱,渐渐积的,合起来十万上下,妈说那是我的命钱,不轻动。

我又摸到我自己的工资卡,月月打钱,有几万余。

我把这两张放在一起,像把它们也放到了风里晾一下。

然后我像个不怕黑的孩子,开了手机的数据转账界面,把钱转到我自己的另一张卡上,那张卡只有我知道,平时也用它存点备用金。

我把嫁妆里的可转的部分先挪走,把工资里的也挪了一部分,再把我在理财平台上的取现一半。

数字在屏幕上跳,像小鱼尾巴摆动,摆动的时候谁都盯不住它,可它确实在往前走。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甚至想起了夏天的家里,阳台上晒的木槿花,婆婆说这花不吉利,总开,总掉,像人老了,总掉东西,掉记性,掉清醒,掉骨头的钙。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空气里探出头,又躲回去。我没管它们。

我把手机锁屏,慢慢走回去。

小姑子嗯啊唔地打电话,嗓音黏黏地:“你看我妈这样,多难啊,家里钱都拿去救命了,我哪还有心情播……”

丈夫站在一边,眼睛红红的,看到我时松了口气:“我打听了,术后要去ICU,费用可能还要加,你把卡也拿出来吧,一起备着。”

我看了他一眼。

他是我的丈夫。两年前在婚礼上,他握着我的手说,他会和我一起过日子,一起面对风浪。他指着天空说句话,搞笑又认真:“彩虹出来之前,雷声最大,我给你挡雷。”

当时我笑了,觉得他傻极了,又暖极了。

如今我看他,他还是那副眉眼,刀刻似地,有棱有角,但他眼底浮起一种无法辨认的东西,让我心里有一处乌黑翻了一下身。

“我已经交了五万。”我说。

他点点头,像知道又像不知,嘴唇有点干:“嗯,辛苦你了。”

“咱们家的钱在哪?”我问。

他愣了一下:“你说爸妈的那笔?那不是给他们养老的吗,咱们也不能全动……我刚问了我爸,他说卡在他那儿,他怕这次钱花下去要紧,等明天他哥们周转一下,先拿两万。”

“你-妹呢?”我问。

他下意识讪笑:“我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边最近不太顺……但,她也会想法的。”

“她拿谁的想法?”我问。

我问着问着,语气里有点刮沙子的味道。我也听见了,却改不了。

他看着我,想要解释,又觉得我说得不合理,便搬出那个从我们结婚以来他最常搬出来的后备箱——“道理”。

“雨,咱们是一家人嘛。”他说,“这事先不分彼此,等度过去了再说。你也别想着心疼点钱,妈这命要紧。”

“我心疼钱?”我笑了一声。

这个笑是我没办法收住的那种笑。我笑得不雅,喉咙里带气。

“你心疼什么我知道。”他认为他“懂我”。“你怕以后咱们的生育计划受影响,你怕这场手术……我懂,但你也得明白,妈把你当女儿,你得……”

“把我当女儿?”我打断他。

他一愣。

那一刻,我脑子里像有人把一本账簿拍在桌上,页页响。

我想起了去年过年,婆婆说:“我这辈子没指望儿媳妇孝顺。”说完她就看了我一眼,笑笑,“你别介意,我是说不指望你,指望你爹妈就行,他们能带你。”

我想起了前年我们从婚房里搬出来住合租时,婆婆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吃点苦,别什么都靠家里。房子我和他爸还要看看怎么安排,你们先挤一挤。”

我想起了这两年里每一次张媛遇到困难,我丈夫都跟我说:“你是姐姐,你多担待。”

“把我当女儿?”我重复了一遍,声音轻,不像在问人,像在问空气。

我把卡往包里塞了塞,站起来,说:“我下楼透个气。”

我真的下楼了。

夜里两点多的医院,灯和人都克制着。背后手术室的灯红得像一只眼睛。我走到一楼,在自助机旁边站了一会儿,冷气从脚踝爬上来。我掏手机,点开银行App,一条条转账记录还在刷新。我看了看,然后点进一张卡里,把刚才转进去的部分再分出去,分到两张亲戚卡上,那是我舅妈和我表姐的卡,备注写着:暂存,临时。

我又点开微信,给我妈发消息:“妈,医院这边我出了一部分,您那边卡别动,有重要事我再说。”

我妈回了句:“咋啦?这么晚。”

我没回。又删了“没事”这两个字。

我在自助机旁坐了十分钟,脑子里到底还是浮出了一些画面,像那些洗衣机里打圈的衣服,黏在一起,湿哒哒,甩也甩不开。画面里是我的婚礼,是我们一起去涠洲岛,是婆婆拿着缝纫机说要给我改个裤脚,是小姑子在我面前装可怜。

我的心像被捏住,很疼,但疼到一定程度,人就懵了。懵了反而能做事。

我给公司的大群发了一条请假消息,说家里有急,需请假几天。

我退出聊天,抬头,看见自助机上有一张卡落在那儿。我下意识地拿起来追出去,喊:“谁的卡掉了?”

没人答。我转了圈,把卡放到窗口的保安那里。保安打盹似的,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打他那份盹。

我回病区,走廊里没什么人。丈夫靠在墙边坐着睡着了,头歪向一边,嘴微微张着。小姑子不见了,估计去打电话了。公公交替着那串佛珠,眼睛半闭,像也睡着了又像在念经。我轻轻走过去,给丈夫披了件我的外套,我的外套背上有洗衣液淡淡的花香味,而他身上有点烟草味,那味道不是他的,是他刚才出去时沾的。

我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屋里,只有我现在是清醒的。

人一清醒,就没有借口了。

我坐一旁,过了半个小时,手术室的灯灭了。我们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医生出来,取下口罩,汗渗在额头。他说:“手术比较成功,出血点已经处理了,接下来要密切观察,脑功能恢复要看基础情况。先送ICU,费用要押到十万。”

十万。

十万其实不是个天文数字,对一个家庭来说总能凑,但怎么凑,它像一把照妖镜,照出每个人的心。

丈夫一下就站起来了,声音很快:“好好好,押金我们马上交。”

我看他。他也看我。

我说:“这次我出了五万,剩下你家拿。”

他说:“家里都在想办法。”

他这句“想办法”,像橡皮筋,拉长,没落点。

我走到收费台,把刚才那张单据给护士看:“请登记一下,后续费用家属会补。”

护士点头,熟练地开具新的押金清单。我拿着单子转身,看见丈夫正跟他爸低声说着什么,他的手在空中比划,他爸皱着眉,眼里有怒又有怕。我听见“房租”“卡”“哥们儿”这些熟悉的词蹦出来。

然后我看见小姑子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脸上化了妆。难怪刚才不见,她去补妆了。她眼角挂着泪,却不显狼狈,反而更显楚楚。

她走来拉住我的手:“嫂子,我刚给平台申请了恢复,估计明儿就能复播了,我这两天播一些爱心带货,挣点多少是点,你别急啊。”

她眼睛大,里面水亮亮的,像刚洗过的葡萄。

我轻轻抽回手:“好。”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迅速转换成憨态的笑:“哥说你能干,我就想,嫂子肯定撑住了。”

丈夫接了一句:“你嫂子心大。”

我扭头看他:“我是心大,还是心硬?”

他愣一下,笑了一下,笑得勉强,像夹在牙齿里的菜叶,你不抠掉就一直硌到你舌头:“都不是,你别想那么多。”

我没再说话,去把押金单据递给护士,又去ICU门口陪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个地方冷冷地颤。

天亮的时候,我眯了一会儿,醒来时肩膀酸。人一疲惫,火就下去一些,但那股清醒还在,一直在那儿,像夜里没风时还会轻动的窗帘,不起眼,却没停。

上午九点多,我去楼下买了两盒小笼包和三杯热豆浆,找座位坐着吃。对面是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眼睛下有青黑,她把孩子晃一晃,又把面前小笼包的皮挑起来,蘸醋,吹一吹。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像豆浆里撒了胡椒。

我低下头,吃。手机震了一下,是我妈的消息:“你别逞强,有事跟妈说。”

我回:“妈,您帮我把卧室衣柜里那只黑盒子里的首饰拿出来,今晚送到舅妈那边放一阵。”

我妈打了电话来:“咋整?”

我说:“没事,谨慎点。”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你自己看着办。别委屈。”

我点头,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烫,像蒸笼里的汽。我把豆浆一口喝完,起身把餐盒丢进垃圾桶。

我要去银行办一件事——把我的一个共同名下的账户解除与“家庭共享”的自动扣款,另把那张我和丈夫婚后设的共同理财转为我单独管理的那一部分撤出。

这件事,我拖了很久。

我跑到银行,柜台一位男生接待我,声音温和,我把身份证递过去,说:“我想办理解除自动扣款授权。”

他看了一眼,又看我:“需要另一位持卡人到场。”

我笑了一下:“他忙。”

“那就要带来公证或者双方的授权。”他指了指通知,一张打印纸贴在玻璃窗内,一条条规定,像一根根栅栏。

我看着那条条荧光黄的线,突然觉得好笑。我们过日子,怎么一步步走到全是栅栏的地方。

我说:“那就取消关联吧。”

他想了想,说:“这个可以,但需要核验近期流水。”

我递给他。他看了看,抬头,说:“你最近转出比较多。”

我点点头。

他没再问什么,很快帮我办完。他的手指细细的,敲键盘的声音不重。我想到刚刚手术室里的叮当声,想到医生从额头滑下去的汗,想到走廊上小姑子的眼泪,想到丈夫说“家是一体”的笑意。这些像鱼骨卡在喉咙,但我现在学会不吐了,咽下去也许更疼,但你能走路。

我回到医院,ICU外面有一个清单,上面写着患者名字、状态、费用变动。我看了眼婆婆的名字,后面状态是:麻醉清醒中,血压稳定。

我松了口气。

我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完,丈夫就来了电话:“雨,你在哪儿?”

“银行。”

“怎么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被气走了。”

“没走。”我说,“回来了。”

我过去时,他站在窗边,手插在口袋里,像一棵站在风里的草,表面挺立,里面全空。他见我,眼神里有一秒的依赖,紧接着又被他的“道理”遮住了。

“医生刚才说,要不上呼吸机看看,先自己恢复。”他说,“说你妈年轻,可能机能恢复快点。”

“你妈?”

他没反应过来,跟着重复:“你妈?”

我们双方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笑了一下,那个笑在空中撞了一下,又落下来,碎了。

“我妈。”他说,放缓了一点,像小孩子打完架不肯认输又知道不该。

我没纠缠这句。我说:“押金还要补,补多少你自己安排。”

他说:“我爸刚让他朋友先借两万。”

“你家总共出了多少?”我问。

他想了一下:“加上昨天急诊那两万,我们出了四万。”

“我出五万。”我说。

他点点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也许那是男人的自尊,觉得肩上那个担子该他背,结果背了一半,另半落到我这边。他拉拉我说:“等过了这阵,我给你一个交代。”

我看着他:“什么交代?”

“比如把我们家的财务规划理顺,爸妈那边单列。”他的语气认真起来,“我之前没想好怎么跟你说,现在你看,也赶在这会儿了,我不想让你觉得委屈。家里有些事你也别放在心上。”

“比如小媛?”我问。

他愣了一下,说:“她也不容易。”

我笑了。我笑得这次很轻,像嘴角不动,心里哼了一下。我忽然有点心软,不是对他,是对我自己。人有时候把自己逼成石头,其实只是怕自己互相指责,怕自己抓住一个人的错然后往死里打。

我不想那么活。

我说:“你别给我画饼。钱的事,我这边先做我的安排。婆婆的事,我们一起扛。”

“好。”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小小的光亮起来。

我们说着话,医生过来交代注意事项。公公问东问西,态度出现一些“老男人的固执”,比如问这种手术有没有后遗症,像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医生微微摇头,说看个人体质。小姑子听得又要哭不哭,时不时握握婆婆在床尾露出一点点的小脚趾头,仿佛那样就能给她传递什么。

我盯着婆婆的脚趾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皮肤颜色和我妈的差不多,带一点点黄,指甲修得短,边缘有点隐隐的厚茧,那是做家务留下的。我心里涌出一些柔软的东西,像一片温水从冰面下拱出来。

婆婆醒过来的第一句,是小声的:“我这……咋了?”

她的眼睛动,眼白里血丝密得像河道,嘴角有一点点涎,她试图抬手,又放下。眼神里有一瞬迷糊,一个人从死门关绕回来,眼里总会有那种深深的怯意,像想抓住什么。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一点点冰凉的手,轻轻说:“妈,没事,手术顺利,您休息。”

她看我,眼里慢慢有了光。她嘴唇动了动,没声音。我贴近她一点,听见她说:“冷。”

我扯了扯被角,给她盖严实。她又说:“你爸呢?”

我说:“爸在外面。”

她的目光转向ICU的玻璃,像要穿过去。她没再说话。

这一天很长。我们三个人轮着照看,交钱、问医生、给婆婆擦身体、帮她涂唇膏、按摩手指关节,顺着她手臂往上捋。医生说这样有助于她恢复血液循环。

小姑子来了又走,说要去“联系资源”,回来时带了一堆昂贵的水果和一束玫瑰。她把玫瑰插进ICU外那只不知道谁的瓶子里,调整角度,拍照,发朋友圈,配文:“愿平安,愿康复。”

我看了看这朵花,花瓣上有水珠,像哭过又擦干的眼睛。

晚上九点,护士说家属最好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我说我留下。丈夫说他留下。我看他一眼,说:“你留下吧,我回去拿些东西。”

我其实不是回去拿东西,我是要回去——把我的嫁妆收拾好,贵重物件集中,文件归档,所有能转移的部分先转移一部分。这不是为了提防他们,这是为了提防“意外”。意外不只是一场病,还有人心。

天已经黑了,夜里十一点,我回到我们租的房子。房子在一个老小区,楼道里总有股潮味儿,墙上的消防通道图纸上贴着美甲广告。我的钥匙很快找到锁孔,我摸黑进屋,打开客厅灯。

屋里有一股我家的味道,混合着洗衣液、木头、油烟、我香水的尾气。每次闻到这个味道,我就觉得心安。这是我“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

我把包放下,换了拖鞋,去卧室。

卧室里衣柜左边第二层有一个黑色盒子,里面是我妈给我的首饰,金镯子、耳钉,还有一条很粗的项链,一看就是老式的,戴上不一定好看,但那是长辈的心意;床底有一只行李箱,里面放着我以前的合同、各种证件复印件、家里买的大件的发票。我把这些全部拿出来,铺在床上,一件件看,像审判似的。

我找出一个大号文件袋,标注上“1:婚前财物”,另一个标注“2:婚后共同”,我把该放的放进去,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收据又整合成一本。这个动作我做过一遍,但没有这么彻底,也没有这么冷静。

我又把电脑打开,把我在云端记录的家庭财务表打开,里面有每月流水、储蓄、理财、债务。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大债务,只有一个小额的消费贷,是丈夫给家里买了台电视的分期。电视在婆婆家客厅里,放了半年,之前还说要给我妈也买一个,后来不了了之。

我把那个消费贷标注了红色,写上:“优先清偿”。

我做这些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像小孩哭,吓得我的手抖了一下。我抖了一下又稳住,继续。人一旦从“怕”里出来,就很少后退。

我把黑盒子里的首饰拿出来,放进那个我妈说的那个旧布袋。布袋红底黑边,很旧,布面已经起毛了。我把它系紧,拿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妈,我现在回您那边一趟。”

“这么晚?”她惊讶。

“偷摸的。”我笑了一下,“开玩笑。”

我妈叹气,说:“你在那边还好吗?”

“还好。”我说,“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低低说:“有啥事你就说,别扛。”

“嗯。”

我打了辆网约车,下楼。楼下风很凉,路灯下飘着一点点浮尘,像极小极小的虫子在空气里游。车来了,我上车,把那只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了一个软软的小动物。司机看了一眼,从后视镜里看见我的脸,没说话,只把音乐调小了点儿。

到我妈那边,已经快十二点。我妈给我开门,穿着花睡衣,头发乱了一点,眼睛里全是困意,看见我,又全部变成心疼。

“唉,这闺女。”她拉我进去,“累坏了吧,快坐。”

我把布袋递给她,她接住,像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忙放到柜子里锁好。她又倒了杯热水给我,热气冲上来,我拢着杯子,手心暖。

我妈坐下,小声问:“你婆婆那边真这么急?”

“急。”我点头,“医生说还要看恢复。”

“你男人呢?”

“在那边守着。”

“你别生气。”她琢磨着词儿,“他有时候糊涂,其实心不坏。”

“我知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接着说,“别什么都自己扛着。那钱……钱是身外之物,人好比啥都好。”

我看着我妈脸上的细纹,突然觉得很想哭。我的鼻子像有人轻轻往上推了一下,眼泪就涨上来了。

我不哭。我喝水。

我在我妈那边坐了二十分钟,又起身回医院。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像怕我在什么地方崴了一下脚。我说:“真的没事,也许明儿婆婆就转普通病房了。”

她点点头:“路上小心。”

我回去的时候很静,医院走廊比凌晨时还冷。我到了病房门口,轻轻推开门,丈夫在里面打盹,头靠着椅背,嗓音在喉间发出一点点轻鼾,我不忍吵他,轻轻把包放下,靠着另一边坐。

半夜三点,我困得眼皮打架。窗口透进来一点点鸽蓝色的光。我看了看时间,闭上眼,像坠入一个浅浅的水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天亮时,护士来查房。我揉眼睛,精神尚可。小姑子没来,发来一条消息:“嫂,我昨天一晚没睡,今天午后去换班。”

我回:“好。”

九点,医生说婆婆状态稳定,可以在ICU再观察一天,明天可能转出。我心里松了一大截,像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终于移开一点点。有时候,人被一种绕不过去的难压得喘不过气,等它稍稍松动,你整个人会立刻精神起来。我想起昨天我的转账,想起那只布袋,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正是这时,收费处打来电话,说押金不足,需要补。

我把电话递给丈夫:“你去吧。”

他接过电话,点点头,找我拿了单据,走了两步,又回头:“你卡里还有钱吗?”

我看着他:“我出过了。这回你来。”

他脸上的血色退了一点。他转头,手上动作停了半秒。他说:“好。”

十分钟后他回来,脸色凝重,像喝了一口苦茶。他说:“我的卡里只有一万多。”

我看他,不说话。

他急了:“我昨天给你-妹打了三万……”

我笑了,非常小声:“先用着?”

他脸上刷地一下红上来,又白下去。他说:“她说她那边被人薅了粉,平台卡回扣,撑不过去就解散团队,那钱……”他说着突然没声了,像突然想起他刚才喊的那句“先用着”和现在的“没钱了”之间有多荒唐。

我慢慢站起来:“你去找你爸吧。”

他去找他爸。我站在原地,心里那股冷意再次升起来。这冷不是针对婆婆,也不是针对他爸,是针对一种——习惯。我突然明白,我们家所有的乱,根源是“习惯”:习惯用情感绑架所谓的道理,习惯把“我们是一家人”当做理由让另一个人买单,习惯好像你对他们好是理所当然,你对你自己好是自私。

我抬头,看走廊尽头挂着的红色标语:“关爱生命,珍惜健康。”字写得端正,格外刺眼。

丈夫和公公回来时,两个人脸色都有一点难看。公公说:“那房东上个月拖了房租,这会儿催他,他说这两天打过来。”

丈夫说:“朋友那边还没回话。”

我单手抱臂:“那就先借。”

他们看着我,好像这句“借”非常难堪。

我没有心情安慰他们。我从包里拿出一张我“备用的卡”,里面有一些最近转出来的。我走到收费处,刷卡,补上了押金,拿到了票据。我回到走廊,把票据递给丈夫。

他接过去,眼睛里有一片复杂的东西,像海水的颜色,不是清澈的蓝,是带着泥的蓝,涌动,但没溃出,他说:“我会还你。”

我说:“好。”

他又说:“我这次认真说,你听到了吗?”

“听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雨,你是不是……对我们家意见很大?”

我看他。他这个人,有时候像个孩子,会突然问这种没有防备、没有包装的问题。他不再用“道理”,他直接问。这反倒让我缓了。

我说:“我有意见,但不大。我生气,但不恨。你妈病了,我会尽,因我也是人,会怕,会心软。”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小小的灯。他突然伸手要握我的手,我侧开了,假装没看见。不是不让他握,我只是觉得现在握了,后面我们还是要说开话。握手只是暂时暖,话才是把窗户打开的风。

午后,婆婆状态更好了,眼睛能追影了。她看见我,眼角弯了弯,想笑。嘴角抽动一下,眼睛里有水光。我心里酸,轻声说:“好好休息啊。”

小姑子下午两点姗姗来迟。她穿着一条白色碎花裙,披着宽大的针织外套,嘴唇有点干,除了这点,一切都完美。她拿了一袋速溶燕窝,非要喂婆婆。我说:“现在不能吃。”

她委屈地扁嘴:“我也是好心嘛。”

我没说话,去陪婆婆做手指活动。她凑到丈夫那边,声音黏黏糯糯:“哥,我那边是真的糟,平台说我抽奖促销涉嫌违规,要罚一万,我今天还闹了。”

丈夫脸色暗了暗,可能想起了刚才那“先用着”。他没答她,只说:“先把妈这边盯住。”

她可能有点心虚,嗯了一声,转身去洗手间补妆了。

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食堂。食堂的番茄炒蛋像胡乱颠了几勺番茄酱,油腻腻地躺在盘子里。我吃了一口,咽下。丈夫吃得很慢,小姑子吃得又快又少,不停盯着手机。我看着这画面,突然觉得非常——平淡。像生活中所有糟心的和松快的事,都在一个小小的食堂里整整齐齐地把你围住了。

吃完回病房,小姑子说:“我今天晚上留,我和护士熟了,我照顾妈就成。”

我看她一眼:“你别玩手机。”

她嘟嘴:“知道啦。”

我点点头:“那你守到两点,我回来。”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高兴,但迅速笑出来:“行行。”

夜里两点,我按时回来。她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机掉在地上,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她的直播间预告:“明天恢复开播,带大家走心走货,拒绝套路,良心推荐。”

我弯腰捡起,把手机按了锁屏,放到旁边。她醒了一下,迷迷糊糊说:“嫂子你来了。”我点点头,让她回去休息。她走的时候没忘记转身对我眨眨眼睛,那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也不过是个孩子,是我们社会里一个被点赞和打赏塑造出来的孩子,快活又脆弱。

第二天,婆婆转到普通病房了。我们松了口气。医生说接下来要注意防止感染、注意饮食,慢慢恢复。我们照做。每天有人过来送花,有人送鸡汤,有人送营养品。亲戚朋友的问候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又不断退去,留下满地的包装袋和陪床人的黑眼圈。

这时候的世界,像被放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你看得见外面,但你不想出去。

我正准备回去洗个澡再来换班,丈夫突然把我叫住,声音不大:“雨,等一下。”

我停住脚。

他走到无人的角落,低声说:“等会儿医生要来结算手术费用明细。”

我点头。

他微微吸气:“我那会儿……想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把你的嫁妆钱转走了?”

我心里猛地一下被人摁了下去,像在水里被脚踩住。我抬头看他。

他继续说:“昨晚我去了你的抽屉,想拿你那边的卡去取点现金,没找到。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我就看了一眼你的账户短信,发现有几笔大额转出。”他咽了咽口水,“你是怕我用你的钱?”

我看着他。这个问题,像一个细细的针,小心地在你的皮肤上扎了一下。

我把包带向上一拎,背在肩上,轻声说:“我不是怕你用。是我怕我自己以后没得用。”

他愣了,眨了眨眼睛。

我说:“你们家这次,我没有退。以后你们家还有什么,我能帮我也帮。但我的东西,我要先看好。”

他急了:“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我笑了,说:“我们是一家人。但‘一家人’不等于‘你用我的’。”

他像被噎住。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往后靠在墙上,手背挡住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闷的:“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看着他那样,心里有酸也有气。酸的是他可能真的没有恶意,气的是他总是把“道理”放在前面,把我的感觉放在后头。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转走的那些,是不是你妈给的?”

我说:“不全。也有我的。”

他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一个被放得太满的气球把口打开了。他说:“我会把这次我们这边欠你的还上。我说到做到。”

我说:“我等。”

这时,医生来了,拿着明细表,衣服上沾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他把费用一条条读给我们听,手术费、麻醉费、材料费、ICU费等等,最后说:“目前总费用十五万多,押金不足,需要继续补差。”

我们三个人都安静了一瞬。小姑子刚好端着一杯温水走来,听到“十五万”,手一抖,水撒在地上,她“哎呀”了一声,忙蹲下擦。我看着她细细的手指头,那指甲上涂着浅粉色,头一抬,眼里的泪花又亮了。

我心里浮起一点笑意,笑意不是开心,是佩服。人生有时候真的像戏台,她一个转头就能落泪,我一个转头就能把账算清。各有所长。

丈夫接过明细,眼睛迅速在上面扫,嘴唇抿得紧。他抬头问医生:“能不能先缓两天,我这边……我这边再想办法。”

医生点点头:“可以,但注意,后面还会有康复费用。”

他重重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走了。小姑子轻声问:“咋这么贵。”

我没有接,她也没指望我接,她把眼睛放在丈夫脸上:“哥,我那边今天开播了,粉丝还挺给力,打赏不少,我等下给你们转一部分过来。”

丈夫像终于抓住了一个漂浮物:“好。你自己也留点儿。”

她顿时就化为一朵莲花:“我哪里用那么多,我喝西北风就能活。”

我看着她,没说话,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希望,愿她这次别说空话。

下午,终于到了我们出账要交部分现金的时候。收费窗口那边排了一小队,都是眼睛里带着疲惫的家属。轮到我们,丈夫递上卡,卡里余额不足,卡屏上“余额不足”的提示像往你脸上扇了一巴掌。丈夫又拿出另一张卡,还是不足。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我。

我把我那备用卡拿出来,放上去。刷。过了。收银小票吐出来,叠得方方正正。我拿着它,像拿了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门后的未来,泥泞不泥泞,我们都要走。

我们往回走。路过走廊尽头,光从窗里射进来,照在地上的灰尘上,像细细的雪。我突然停住脚,回头对丈夫说:“我想跟你去民政局。”

他一惊,脸色一下白了:“你……你要离?”

我看着他那张突然紧绷的脸,觉得又好气又可怜。我摇头:“不是。我是想去把我们婚后的财产约定做一个补充登记。比如我的嫁妆归我,我的工资一部分共用一部分自主,家庭大额支出需要双方共同签字。”

他呆了一下,眼睛逐渐恢复聚焦。他挠了一把头发,脸上的僵硬像被微火烤了一下,软下去一点。他说:“好。你定,我听。”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答应,甚至有点不适应。我们看着彼此,两个人都有种突然从悬崖边滑回平地的恍惚。

我笑了一下,说:“那就明天,不,后天。等妈这边稳定了。”

他小声“嗯”了一声。

小姑子不知何时靠过来,听到“财产约定”,眼睛转了一下,没说话,嘴角却向下一压。我看到她那下意识的动作,心里忍不住想:她应该在想,这样以后我哥就不能随便动嫂子的卡了吧。

她回去发了一会儿消息,没多久,她跑回来对我们说:“哥,嫂子,我给你们转两万过去,刚开播,粉丝挺给力的,算是给妈尽孝。”

丈夫眼睛一下亮了:“好,好。”

她掏出手机,支付宝的转账界面一闪而过,我看不清完整账户名,只看到她把款转给了丈夫。我心里有一点点失衡,想说一句“转给医院”,又忍了。算了,只要到了这边就好。

傍晚,婆婆突然想说话,声音含糊,但我们听懂了几句:她说“不要乱花钱”,说“以后我不啰嗦了”,说“你们别吵”。

我握住她的手,说:“好。”

她闭上眼,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两条小小的河流汇在一个湖里。那湖里有沉静,也有悔。我想,她可能也知道一些我们平时不说的话,知道自己偏爱过小女儿,知道自己对我这个儿媳妇不够温心。我不想顺着这些“知道”去追问它们有没有结局,因为在病房里,结局是第二位的,第一位是活。

我们守着婆婆的夜里,她睡着了,我们三个人靠墙坐着。天外有一点点凉风进来,我们说一些没骨头的闲话,谁都不提钱,谁都不提以前。比如我们说,对面床那个阿姨的儿子看起来很孝顺,天天端汤端饭,阿姨却不吃,因为她喜欢吃咸的;比如说,今天护士值班的那个女孩,扎针扎得可真好;比如说,医院的洗手间门锁,有一个是坏的,小心不要进去。

这些话,我们一说起来,就像三条被捆在一起的绳子终于被人解开,甩一甩,轻一点。人还是需要这种轻的时刻,不然你会被生活整个吞掉。

第二天上午,婆婆可以吃一点流食了。我们交替地喂她。小姑子很认真,小心地给她擦嘴巴,抬头问:“好吃不?”

婆婆看着她,眼里有笑。我心里也暖了一点。

快中午的时候,医生让我们去办一部分住院费用的结算,先结一部分,让下一阶段的康复有个预算。我和丈夫一起去了。收费大厅人很多,排队的人抱着各种袋子,眼神里是相似的焦灼。轮到我们,工作人员打出单子给我们看。我拿着,眼睛滑过数字,滑过项目,滑过那一个个像牙齿一样密密麻麻的字。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们要把卡递过去,刷卡,签字,然后拿着一份更长的清单回来,继续生活。

我们把卡递过去。工作人员刷。然后抬头看我们:“余额不足。”

我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丈夫反应最快,拿出另一张卡。刷,又不足。他脸一点点涨红。我把备用卡拿出来,刷,过了。我签字。

签字的时候,背后有人打了一个喷嚏,很响。我的一笔在“宋”字尾巴那里抖了一下。我抬头看窗口玻璃反光里的自己,苍白、清醒、眼睛里像有一个很小的灯。

我们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大厅门口,丈夫的手机“叮”的一声。他看了一眼,脸色在一瞬间僵住。他突然停下脚步,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也停下。

他抬起手机给我看。屏幕上,是支付宝的消息:你已成功收到转账20000元。备注:给妈。

我没反应过来。他又往下翻了一条。下面一条是:你向“张媛”转账20000元成功。备注:先用着。

他再往上翻,我一看,是刚才收的那两万。时间相隔一分钟。我的心在那一瞬微微一沉,又飘起来,像从高处看见一个小孩在玩抛球,球落下去又被抛起来,永远落不到地上。

我看着他。他咧了咧嘴,想笑,没笑出来。他说:“刚才窗口那里排队时小媛给我打钱,我顺手就回打给她了……我没看清备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渐渐退下去的小浪。

我盯着他,半天没出声。大厅里人声嘈杂,广播里播着什么健康提示,音色机械。我听不见那播音员说什么,只听见自己慢慢长出的一口气。那口气绕过了胸口,绕过了喉咙,从牙缝里出,冷。

我笑了。这回,我是真的笑了。我笑得特别轻,像风吹过草地,草没动,风先笑了。我说:“你还真是‘先用着’。”

他闭上眼,像被打了一个很重但又不出血的拳。他低声说:“我错了。”

我说:“你错不在转给她两万。你错在你不知所云,还老拿‘道理’叫我别计较。”

他抬头看我,眼睛发红。他说:“我……我真的错了。”

我看他,突然想起那句“给你挡雷”的誓。我笑了一下:“那你这次就先挡着。”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把手机拿出来,在我们的共同财务群里发了一句话:“以后家里大额转账,必须双方同意。没有同意,不转。”

他发了,按了发送,像按了一个炸弹的按钮。很快,群里弹出一个头像,是公公:“支持。”

又弹出一个,是小姑子:“哥,你这是怀疑我吗?”

丈夫回:“不是怀疑,是规矩。”

小姑子发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又发:“我不是那种人。”隔了几秒,又发:“算了,你们怎么高兴怎么来。”

我看见“规矩”两个字,心里那个小小的灯又亮了一点点。我说:“去办事。别在这儿僵着。”

我们回病房。小姑子坐在床边,脸上妆淡了些,眼皮重。我走过去,把手放到婆婆的被子上,给她抚平皱褶。婆婆看着我们,眼神里像在问:你们怎么了。

我笑,说:“没事。我们在讨论规矩。”

婆婆的嘴角动了动,像想笑。她的眼中闪过一点极细极细的东西,那可能是欣慰,也可能是释然。她看我,眼退,在她的目光里,我看见多年前她站在厨房里把蒜剁成泥看我的眼神,那里面有挑,也有试。我忽然不恨她了。这恨其实也谈不上,只是一些必要的距离。我们都是某种未知的、不可避免的宿命里的角色,演着演着,可能就有了修正。

第四天,我们去民政局。那天的天很蓝,像被洗过的玻璃。我们俩站在队伍里,有几个年轻的夫妻在登记结婚,脸上的笑像浮云。也有两个拿着离婚协议的,脸上冷冷的。我看着大屏幕播放的宣传片,里面说“文明家庭”,说“法律保障”,说“婚姻要谨慎”。我想:谨慎不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事吗?不是抹去感情,是把感情放到日光下。

我们把挡前的手续一步步办。登记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眼睛利落,手更利落。她看我们要做“婚内财产约定补充”,点点头,拿出表格,让我们填。我们一项项填:婚前个人财产归个人;婚后工资收入按比例划分,共同账户50%,个人账户50%;家庭重大事项支出需双方签字;如有单方为娘家或婆家支出超过一定金额,需事前征求另一方意见。

登记员一边打字一边说:“你们这样挺好的,把话说在前头。”她抬眼看我们,“别害羞。很多家庭就是怕说,怕显得小气,最后反而闹成大气。”

我笑:“我们不怕了。”

丈夫也笑了一下,脸上缓了。他拿着笔,写字认真,像写誓词。写到最后,他犹豫,问我:“要不要写上,儿孙教育费用优先,不得挪用?”

我看他,心里柔了一下。我说:“写。”

我们签了字,拿到盖章的协议。出来时,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把协议夹在包里,像夹了一本很薄的书,书里写着一些严肃却不冷的字。

回到医院,婆婆已经可以坐起来十分钟了。我把一个靠垫垫在她后背,她腰那块骨头有点硬,我轻轻按了按,她“嗯”了一声。她的目光扫到我包里的协议夹,问:“那啥?”

我心一动,笑着说:“规矩。”

她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有规矩好。”

她的声音比前几天稳了些。我给她喂了一口小米粥,她慢慢吞。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腕,半抬头,低低说:“嫁妆,你个闺女,要自己看。”

我一怔。我看着她。她眼里有一瞬极轻的湿。我突然就懂了。她其实看见了,或者她也听见了,我们这几天的折腾。她不说,她懂。我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看。”

她闭上眼睛,像是放心了。

傍晚,小姑子发来了一个短视频,是她直播间的片段。她说要为她妈做一个“爱心场”,所有收益捐给医院,做公益。视频里,她化着清淡妆,声音柔和,背景音乐是温柔的小调。底下的评论里有夸她孝顺的,也有质疑她作秀的。她在视频最后对着镜头眨眼,说:“做人不要计较太多,爱就爱了,钱嘛,再挣就是。”

我看完,笑了一下。我把视频转给丈夫,备注:你-妹聪明。

他回了一个笑脸,附:她应该聪明点。

他又发了一条:我调整了家里的账户,房租收入先还医院,之后单列父母赡养金。

我回:好。

接下来几天,婆婆恢复得还不错,讲的话越来越清楚,能自己去卫生间,手脚也逐渐听使唤。我们给她请了一个专职的护工,轮换照顾。每天我们在病房里吃吃喝喝,说些闲话,做一些小小的计划。比如我们在讨论什么时候给婆婆家里装一个防跌倒的扶手;讨论哪一种便携式血压计更准确;讨论家里旧床要不要换成硬一点的板床。

这些事情细碎,像拌在一起的一盘凉皮,酸的辣的一起,吃着,居然觉得——踏实。

出院那天,我们把婆婆推进电梯,她戴着一顶浅灰的帽子,帽檐下她的皮肤显得更白。她说:“回家。”

我说:“回家。”

我们把她送回张家的老房子。房子是老式的,客厅宽,窗台上摆着一排多肉,原本长得旺,几天没人管,显得干干瘪瘪的。小姑子哎哟哎哟地说:“这花都干-死了。”她找来喷壶,噗噗给多肉喷水。我站在门口,闻到空气里久违的居家味道,油盐酱醋,旧木头,洗衣皂。

我把安置婆婆坐好,在沙发旁放了一个小桌,摆上水、纸巾、呼叫铃。丈夫在厨房里忙着煮面,公公在阳台搬来搬去各种椅子。他们都是实在人,手脑并用时才显得可爱。我们彼此间客气了点,规矩了点,心里那根筋就松了。

下午,亲戚们来了几个,送上红糖、补汤、鸡蛋,嘴上不停说“有惊无险”“这是大福大寿”。他们一走,屋子里清静下来。婆婆突然拉住我的手,严肃地看着我,像要做一个宣告。

她说:“你把你的钱管好。你们小俩口的日子,互相扶。”

我点点头:“妈,您放心。”

她又看了一眼丈夫,眼睛里带着一种我很少见的光,那是从一个母亲转向一个长辈的光,带着一点严厉。她说:“以后家里的事,小雨说话你听。”

丈夫“嗯”了一声,爽快得像小学生。他看看我,眼里有笑。

我笑回他,心里有一条线,慢慢一点一点往上提。那条线是我们之间的那座桥,桥上贴着今天我们在民政局盖的章,下面是我们家这些年的河流。过桥的人,是我们。

夜里,我回我们租的房子。我洗完澡,坐在床边,打开手机,在云端的“家庭财务”表格里新建了一页:婆婆康复期支出。我一项项填入:康复器材、护工费、营养品、复诊。数字有一点多,但还在可承受范围。我在最后加了一个备注:家庭秩序调整完成,继续执行。

我合上电脑,躺下。窗外风轻轻地穿过树叶,像有人在楼下轻轻踢踢落叶。我忽然觉得我从那天夜里起,整个人像换了皮。不是变得狠,是变得清。清醒。清楚。清白。也许以后还有各种拦路虎,但至少我知道怎么拿起刀,怎么放下。

几天后,我们和小姑子一起去医院做了慈善捐款。她真的把直播间那日的收益捐了,而且在平台上公布了捐款凭证。我在旁边看她举着那张盖着大红章的单子,笑得像朵花,心里突然有点想笑。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逼一逼,她也能做个好人。

回家路上,丈夫突然说:“雨。”

我“嗯”。

他慢慢地说:“我发现你那天晚上……就是婆婆刚手术那晚,你一个人下楼了很久。”

我“嗯”。

他问:“你那时候,想过离开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车窗外的行道树,一棵一棵后退,树影在玻璃上扫过我的脸。我说:“我想过。我想过很多。可我没走。”

他长出一口气,像一个用力抱住了我又怕我察觉的人。他说:“谢谢你没走。”

我笑:“别谢。你以后把‘先用着’改了就行。”

他笑,笑里有点羞,有点苦,也有一点点甜。他说:“改了。改成‘先问问’。”

我“噗”地笑出声来。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轻了。我回头看小姑子,她在后座上发消息,表情认真,像真的在经营一个“大场”。公公坐在身边打盹,头一点一点往下垂,然后再一个激灵。他们在我眼里,不再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而是我生活里不可否认的一部分。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在民政局盖章的小册子,轻轻地给丈夫看。阳光洒在小册子上,盖章地方的墨迹有一点点反光。我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章,比任何一句“彩虹之前雷声最大”的誓言都稳妥。

你问我那晚我是怎么下定决心的?

我也不知道。

就像你走到一条路的尽头,突然觉得前面有一道门,门没锁,你一推,就开了。门外风更清,天空更高,地上还有泥,但你知道你脚下的方向。

我现在依旧会犹豫,会有那些小剧场,会想起婆婆说的“老黄瓜刷绿漆”,会被小姑子的眼泪笑到,会对丈夫的“道理”翻白眼。但我也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有大风大浪,也有小打小闹。只要那条“规矩”的线不断,我们一起拉着它走,就不怕摔。

后来,有一次,婆婆复诊回来,坐在沙发上,让我给她倒一杯热水。我转身去厨房,端着杯子出来,手一抖,热水洒出一点,她“哎呀”一声,眼睛瞪我:“你咋这么笨。”

我也“哎呀”一声,笑着回:“我天生笨,嫁给你儿子就是个例。”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我心里也笑了。这笑里没有阴影。

又有一次,小姑子生日,她给自己办了个直播生日会。我们去刷了点礼物,她在镜头前惊喜地喊:“我哥嫂也来了!”她给我点了个“女王皇冠”,屏幕上飘着彩带,我看着丈夫,丈夫看着我,我们都笑了。我们也不再吝啬对她的好,只是把那条线拉在手里,松而不乱。

至于钱,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月开头,我把共同账户的钱和个人账户的钱分清,把一些“临时”、“紧急”、“养老”标出来。我甚至给每一个分类起了名字:雨天、晴天、雷电、彩虹。嗯,彩虹。这词我还是喜欢。虽然我现在更看重伞,但彩虹也挺好,看看,心就宽。

你说,我还会不会在某个夜晚再一次把嫁妆转走?

我会。只要该。我不会犹豫,也不会愧疚。我用我的办法保护我自己,保护这个家,保护一个不再是“他们家的我们”,而是“我们的我们”的家。

那天夜里,回家路上,天突然下起了小雨。路灯把雨滴照得像银针一样,我把伞撑开。丈夫伸手搭在我伞下,我把伞往他那边偏了偏。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笑,轻轻说:“你真的比我聪明。”

我摇头:“我只是,比你清醒一点。”

我们顺着路走,前面有一小段楼梯,下去是我们那小区门口的小广场。广场上有人练太极,有人遛狗,有孩子踩着滑板车跑。世界一切如常,甚至有点慢。我脚下的水面映着路灯,晃动的光像心里那些波纹。可我知道,波纹归波纹,水还是水。

家,还是家。我们,还是我们。那道被风吹过的门,已经开了。我们走过去了。

来源:善良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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