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池水是冷的,一种浸透骨髓的冷。八月的末尾,夏夜的风本该带着一丝燥热的暖意,但此刻,它们穿过我湿透的衣衫,像无数根冰凉的细针,扎进我的皮肤里。水草的气味,混杂着陈年腐烂的淤泥的腥气,浓重地包裹着我。我的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似乎还嵌着那种滑腻的触感,属于布料,也属
池水是冷的,一种浸透骨髓的冷。八月的末尾,夏夜的风本该带着一丝燥热的暖意,但此刻,它们穿过我湿透的衣衫,像无数根冰凉的细针,扎进我的皮肤里。水草的气味,混杂着陈年腐烂的淤泥的腥气,浓重地包裹着我。我的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似乎还嵌着那种滑腻的触感,属于布料,也属于挣扎时绷紧的皮肤。
世界安静得可怕。除了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就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单调,麻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没有看水面。我知道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月光会像一层虚伪的薄纱,覆盖住所有的痕迹。涟漪会散去,就像一个人从未存在过。
“不要逼她去死。”
这句话,像一颗顽固的石子,卡在我的喉咙里。几个小时前,姜月就是这么说的。她站在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灯下,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刻意压制过的颤抖,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在猎人的枪口下瑟瑟发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父亲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护卫似的搭在她的肩膀上。他的眉头紧锁,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一种我读不懂的疲惫。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搅得家宅不宁的恶人。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表演。我看着她如何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如何用眼泪和示弱作为武器,来博取我父亲的同情,来衬托我的“咄咄逼人”。
我逼她?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我的头骨。我逼她?是谁,在我母亲的病床前,穿着我母亲最喜欢的那件香云纱连衣裙,说是父亲特意为她买的?是谁,在我母亲的头七还没过,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主卧,将母亲留下的所有痕迹,一点一点地清除,仿佛要抹去她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一切证据?
是谁,在我整理母亲遗物时,轻飘飘地说一句:“姐姐,这些旧东西也该处理掉了,放在家里怪晦气的。”
现在,她站在那里,泫然欲泣,说我逼她。
我没有跟她争辩。我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我父亲的脸上。他的表情,是我做出最后决定的那根稻草。那是一种混杂着不耐烦和愧疚的复杂神情,但他最终的选择,是收紧了放在姜月肩上的手。一个保护的姿态。一个明确无误的选择。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温热的东西,也跟着凉了下去。
我转身上了楼。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跟随着我,或许还带着一丝松了口气的意味。他们大概以为,我又一次选择了退让和沉默。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上回响,一下,一下,踩得异常沉稳。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走进了母亲生前最常待着的那个小书房。空气里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那款檀香的气息,很淡,几乎闻不到了,被这个家里新的气味——姜月身上那种甜腻的香水味,和我父亲书房里雪茄的味道——冲刷得所剩无几。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钥匙,就挂在我的脖子上,那枚小小的银质钥匙,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母亲的日记。
不是一本,是很多本。从我记事起,她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用的都是同一种封皮的本子,深蓝色,硬壳,上面有烫金的鸢尾花图案。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喜欢鸢尾花,她说,因为鸢尾花的花语,是“想念你”。
我没有立刻翻开。我只是静静地摩挲着那些本子的封面,感受着纸张边缘粗糙的质感。我的指尖划过那些烫金的纹路,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物体,感受到母亲当年书写时,指尖的温度。
母亲的字很娟秀,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风骨。一开始,日记里的内容,都是些温馨的日常。
“今天带阿禾去了植物园,她第一次见到含羞草,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叶子立刻合上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像只快乐的小鸟。”
“给阿禾做了一件新的连衣裙,白色的,带着蕾丝花边。她穿上就像个小公主。先生今天回来得早,看见了,也夸好看,说我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先生今天从国外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条珍珠项链。他说,配我的旗袍刚刚好。我嘴上说他浪费,心里却是甜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去看了电影,阿禾在电影院里睡着了,先生一路把她抱回了家。”
那些文字里,浸透着阳光的味道,和一种被称为“幸福”的东西。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仿佛在重温一个早已褪色的旧梦。那个梦里,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暖,父亲的肩膀宽阔而可靠,母亲的笑容温柔而宁静。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日记里的色调,渐渐变得灰暗了呢?
我翻到了某一页,那一页的日期,是十年前的秋天。
“今天,先生回来得很晚。他身上有一种陌生的香水味。不是他公司里那些女同事常用的牌子,是一种很特别的、带着栀子花香气的味道。我问他是不是又去应酬了,他说是。可是,他的眼神有些闪躲。”
从那一天起,“栀子花”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母亲的日记里。
“先生的衬衫领口,有一根长头发。不是我的。我的头发没有那么黑,那么直。”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有时候一走就是半个月。我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在开会。有一次,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女人在笑。”
“今天是我和先生的结婚纪念日。我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等他到深夜。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和那种栀子花的味道。他忘了。他甚至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只说他很累,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看着他熟睡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那桌子菜,最后都凉了。”
母亲没有哭,没有闹。她只是把所有的不安、怀疑和一点点冷却下去的心,都写进了这些不会说话的本子里。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有些潦草,有时候,能看到墨水晕开的痕迹,那大概是眼泪滴落的地方。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正在上高中,学业紧张,每天早出晚归。我只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了。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她不再热衷于打理她的花园,那些曾经开得无比绚烂的玫瑰和月季,渐渐变得枯黄。她也不再弹钢琴了,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盖着厚厚的防尘布,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整个家,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覆盖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我曾经问过母亲,是不是和爸爸吵架了。她总是摇摇头,勉强地对我笑一笑,说:“没有。你爸爸工作忙,压力大。阿禾,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分心。”
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把所有的苦涩都自己咽下去,然后用一个温柔的笑容,为我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而我,当时那个迟钝又自私的我,竟然真的信了。我以为,这只是成年人世界里一点无伤大雅的疲惫。
直到姜月的出现。
那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父亲领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回到家里。那个女孩,就是姜月。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眉眼间,竟然和我父亲有几分相似。她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arik察的审视和挑衅。
我父亲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于讨好的语气,对我和母亲说:“这是……姜月。以后,她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她端着水杯的手,在微微颤抖。杯子里的水,晃动着,映出她惨白的脸。
“她是谁?”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
父亲的表情很不自然。他避开母亲的目光,含糊其辞地说:“是……一个故人的女儿。家里出了点变故,以后我来照顾她。”
故人的女儿?
这个谎言,拙劣得可笑。
我看到姜月嘴角一闪而过的、轻蔑的笑意。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父母激烈的争吵。他们的声音从主卧的门缝里传出来,压抑着,却充满了刀光剑影。我听不清所有的词句,但“背叛”、“这么多年”、“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像一把把锤子,敲碎了我过去二十年里对这个家庭所有美好的认知。
那晚之后,母亲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一开始只是感冒,低烧,然后是持续的咳嗽。但她的病,却拖拖拉拉,一直不见好。她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垮了下去。她变得沉默,消瘦,整天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而姜月,却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藤蔓,迅速地在这个家里扎下了根。
她很会讨我父亲的欢心。她会记得我父亲所有的喜好,会给他准备合口的饭菜,会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他按摩肩膀。她在我父亲面前,永远是那么乖巧、懂事、体贴。
但在我母亲面前,她又是另一副面孔。
母亲有很严重的洁癖,尤其喜欢一套青瓷的餐具。有一天,家里的阿姨请假,姜月主动提出做饭。饭桌上,她给我和父亲用的,都是那套青瓷餐具。而给我母亲的,却是一只带着豁口的旧碗。
母亲看着那只碗,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筷子。
父亲皱着眉说:“怎么不吃?月月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
姜月立刻红了眼眶,委屈地说:“伯母,是不是我做得不合您胃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您不喜欢……”
看,她多会演。她永远是无辜的。
我冷冷地开口:“你不知道她喜欢用什么餐具吗?这套餐具,你昨天不是才刚刚用过?”
姜月的脸色一白。
父亲却把矛头对准了我:“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她刚来家里,很多事情不熟悉,你多让着她一点不行吗?一点小事,至于吗?”
妹妹?
这个词,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和母亲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母亲就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上过饭桌。
姜月开始变本加厉。
她会“不小心”打翻母亲最爱的那盆兰花。
她会“无意中”把我母亲挂在衣柜里的旗袍,拿去擦了桌子,然后辩解说,她以为那只是块没用的旧布料。
她甚至,开始模仿我母亲。她学着我母亲的样子盘头发,学着我母亲的样子喝茶,甚至在我父亲面前,哼唱我母亲年轻时最喜欢的那首《夜来香》。
她像一个贪婪的窃贼,一点一点地,偷走属于我母亲的一切。她的位置,她的丈夫,她的生活。
而我父亲,那个我曾经无比敬爱的父亲,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或许,不是视若无睹,而是默许,甚至是纵容。姜月的年轻、柔顺、和对他的全然依赖,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和控制欲。而我母亲的病弱、沉默和哀怨,则让他感到了厌烦和窒息。
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他回家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给姜月带各种各g样昂贵的礼物。包,首饰,衣服,堆满了她的房间。
而对我母亲,他只剩下不耐烦的问候:“今天感觉怎么样?药吃了没有?”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从咳嗽,到气喘,最后,她连下床都变得困难。家里开始弥漫起浓重的中药味,那种苦涩的、绝望的气味,渗透了每一个角落。
我休了学,全天候地在家里照顾她。我给她喂药,擦身,读她喜欢的诗。但她的生命,依然像沙漏里的沙子,不受控制地流逝。她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失去了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有一次,她清醒了一些。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流下两行清泪。
“阿禾,”她的声音,像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会熄灭,“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握紧她的手,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家……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走吧……离开这里……不要……不要回头……”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不走,妈,我哪儿也不去,我陪着你。”
她却只是悲哀地看着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日记,停在了她去世前的一个星期。
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字迹已经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
“我看见了。他把那条珍珠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条珍珠项链。我记得。是很多年前,父亲从国外带回来送给她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她说,那是她最珍贵的首饰。
我合上日记本,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几颗疏离的星星,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闪着冷漠的光。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楼下的花园,和花园尽头的那个荷花池。
姜月很喜欢那个荷花池。她说,月光下的荷花池,很美,很浪漫。我父亲甚至为了她,特意在池边建了一个小小的凉亭。
夏天的时候,他们经常在那个凉亭里纳凉。姜月会靠在我父亲的怀里,像一只温顺的猫。而我父亲,会给她念诗,或者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他年轻时的趣事。那些温柔和耐心,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母亲。
我看着那个荷花池,池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一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在我的心里,悄然破土而出。
它生长得很快,疯狂地蔓延,枝叶缠绕住我的心脏,根须深深地扎进我的血液里。
我没有去想后果。或者说,我已经不在乎后果了。
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重要的东西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走下楼。
客厅里没有人。父亲大概是送姜月回她房间了。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和她刚才那句“不要逼她去死”的回音。
我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天后,父亲要去邻市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会议,为期两天。他本来想带姜月一起去,但姜月说她最近有些累,想留在家里休息。
我知道,她不是累。她只是想趁着我父亲不在,享受一下做这个家女主人的感觉。
父亲离开的那天,她表现得依依不舍,在门口送了很久。直到父亲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她脸上的柔情蜜意,才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得意而轻慢的表情。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碍眼的、多余的摆设。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听到楼下传来姜月的声音。她在叫家里的阿姨,让她去煮一碗燕窝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阿姨抱歉的声音,说家里的燕窝刚好用完了,需要明天再去买。
然后,是姜月不耐烦的抱怨。
我放下书,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我知道哪里有。母亲以前在城南那家老字号买过,品质很好。如果你想喝,我现在可以去帮你买。”
姜月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她大概没想到,一向对她冷若冰霜的我,会主动提出帮她做事。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但想喝燕窝的念头,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她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傲慢:“那好吧。快去快回。”
我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我没有去城南。我把车开到一个偏僻的公园,停了下来。我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夜色很浓,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计算着时间。从我家到城南,开车来回,加上购买的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重新发动了汽车,往家的方向开去。
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姜月穿着真丝睡袍,正靠在沙发上,有些不耐烦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看到我两手空空地回来,她立刻皱起了眉头:“东西呢?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走到她面前,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家店关门了。”我淡淡地说。
“关门了?”她的声调立刻扬了起来,“怎么可能?老字号怎么会这么早关门?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去!”
“我去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或许,是你记错了。就像你‘记错’了母亲的餐具,‘记错’了母亲的旗袍一样。”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伪装的面具。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吗?我告诉你,现在这个家,是我说了算!你母亲已经死了,你最好认清现实!”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冰。
“她自己身体不好,心理脆弱,关我什么事?”姜月冷笑一声,“要怪,就怪她自己没本事留住男人的心!一个连自己丈夫都看不住的女人,本来就是个失败者!”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烙,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看着她脖子上那条在灯光下闪着温润光泽的珍珠项链——那是我母亲的项链。
我心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你很喜欢荷花池,是吗?”我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姜月愣了一下,随即扬了扬下巴:“是又怎么样?爸爸为了我,特意修了那个凉亭。他说,我穿白裙子坐在那里的样子,像个仙女。”
“是吗?”我慢慢地向她走近,“那你想不想看看,月光下的荷花池,到底有多美?”
我的语气一定很奇怪。姜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流露出警惕:“你……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那个笑容一定很难看,“只是想请你,去看一场风景。”
我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我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尖叫起来,但在这栋空旷的别墅里,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阿姨的房间在一楼的另一头,隔音很好,她什么也听不到。
姜月开始激烈地挣扎,用指甲抓我,用脚踢我。但她常年养尊处优,力气根本比不上我。我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了客厅,拉向了后花园。
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荷花池就在眼前,静谧得像一块黑色的镜子。
“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你要干什么!”姜月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没有理会她。我把她拖到池边,池水倒映着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像一幅怪诞的画。
“你说,我母亲是个失败者?”我凑到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你就下去,亲自问问她,到底谁才是失败者。”
说完,我猛地一推。
她尖叫着,跌进了池子里。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很快就浮了上来,在水里拼命地扑腾,溅起巨大的水花。“救命!救命啊!”
我只是冷冷地站在岸边,看着她。
她看到我无动于衷,眼神里的恐惧变成了怨毒:“你敢!我告诉你,爸爸不会放过你的!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是吗?”我蹲下身,看着她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那也要等他回来再说。”
荷花池不深,水只到成年人的胸口。姜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往岸边爬。
就在她的手即将够到池边的时候,我伸出了脚,踩住了她的手背。然后,我跳进了池子里。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我。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惊恐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你不是说,不要逼你去死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了算计和得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你看,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然后,我伸出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头,狠狠地按进了水里。
她开始疯狂地挣扎,双腿乱蹬,双手在我身上乱抓。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所有的力量。水花四溅,打湿了我的脸。水下传来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无数的气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在月光下破裂。
我没有松手。
我的脑海里,闪过母亲消瘦的脸,闪过她临终前那双哀伤的眼睛,闪过她日记本里那些浸透了泪水的字迹。
我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渐渐地,她的挣扎变弱了。
她的身体不再乱动,只是偶尔抽搐一下。
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我松开手。她的身体软软地浮在水面上,脸朝下,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散开。
我站在冰冷的池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夜风吹过,我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心里那团燃烧了很久的火,终于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我从池子里爬上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池边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我才站起身,回到了屋里。
我换下湿透的衣服,仔细地清洗了身体,将指甲缝里的泥土都清理干净。然后,我找出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涂在被姜月抓伤的地方。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我睡不着。
天亮后,是阿姨的尖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然后,是救护车的鸣笛声,警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将这座沉寂的别墅包围。
我被叫下楼的时候,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父亲也从邻市赶了回来,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他冲到荷花池边,看着那具已经被打捞上来、用白布盖住的尸体,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警察开始例行询问。
“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看起来很有经验的中年警察问我。
“大概凌晨一点。”我回答,声音很平静。
“回来后,你看到姜月了吗?”
“看到了。她在客厅等我。因为我没有买到她想喝的燕窝,她跟我发了脾气。我们吵了几句,然后我就上楼了。”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你确定你上楼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我确定。”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警察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表现得恰到好处。一点点的惊讶,一点点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吵架后的不快所掩盖的、后知后觉的担忧。
警察没有再问什么。法医的初步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死者是溺水身亡,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身上没有明显的搏斗伤,但是,在她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不属于她自己的皮肤组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伸出我的双手。我的手很干净,手臂上有一些淡淡的红痕。
“这是什么?”警察指着那些红痕问。
“前几天不小心被家里的猫抓的。”我平静地回答。我们家确实养了一只猫,是母亲生前养的。
父亲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要喷出火来。“是你!一定是你!你一直就看她不顺眼!是你害死了她!”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向我扑了过来。
旁边的警察立刻拦住了他。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觉得可笑。
他现在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为了谁?是为了那个刚刚死去的、他所谓的“真爱”,还是为了他那被彻底打破的、安逸无忧的生活?
或许,他只是无法接受,他人生中第一次,事情没有按照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警察劝阻着他,然后转向我,“我们需要提取你的DNA样本,跟死者指甲缝里的发现物做个比对。”
“可以。”我点了点头,异常地配合。
我知道,他们会在我的手臂上找到对应的抓痕。但那又怎么样?
“那天晚上,姜月因为我没有买到燕窝,情绪很激动。”我看着父亲,也看着在场的所有警察,缓缓开口,“她骂我,骂我母亲。我跟她争辩了几句,她就动手来抓我。我推开了她,然后就上楼了。我没想到,她会……会想不开。”
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我把一切,都推给了“争吵”和“自杀”。
父亲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冷静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然后,再用一个巧妙的方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你胡说!”他咆哮着,“月月那么开朗,她怎么可能会自杀!”
“是吗?”我抬起眼,目光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虚伪的外壳,“她开朗?那为什么,她会跟我说‘不要逼她去死’呢?爸,你敢说,你没有听见这句话吗?”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是的,那句话,他听见了。不仅他听见了,当时在场的阿姨,也隐约听见了。
“她最近情绪一直不稳定。”我继续说,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她总觉得,我容不下她。她觉得,我母亲的死,让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她跟我说,她压力很大,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一边说,一边掉下眼泪。那眼泪,冰冷,不带任何温度,只是一个必要的道具。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我捂住脸,肩膀微微抽动,扮演着一个因为内疚和震惊而崩溃的姐姐。
警察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他们看向我父亲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探究。
一个刚刚丧母、性格孤僻的女儿。一个新进家门、备受宠爱、却也因此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外室女。一个在两个女儿之间摇摆不定、处理方式失当的父亲。
这个故事,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
DNA的比对结果出来了,证实了姜月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的确是我的。但这,也同样证实了我“跟她发生过争执”的说法。
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杀了人。荷花池边没有监控,我回家的时间,也没有人能确切证明。我可以说我一点回来的,也可以说我两点才回来。
最终,姜月的死,被定性为“因情绪激动而失足落水,意外身亡”。
我成了那个“间接”导致她死亡的人。一个被贴上“冷漠”、“刻薄”标签的姐姐。
父亲在知道这个结果后,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是姜月的葬礼之后。
他坐在书房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苍老了十岁。他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你是不是,很恨我?”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妈妈。”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我和你妈妈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了。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责任,因为你。那种生活,太压抑了。直到我遇到月月的妈妈,我才感觉到,我还活着。”
“月月的妈妈去世得早,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把她接回来,是想补偿她。我只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好好的?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好好的?”我重复着他的话,觉得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你所谓的‘所有人都好好的’,就是把我母亲逼上绝路,就是让一个外室女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吗?”
“我没有逼你母亲!”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是她自己想不开!她的心胸太狭隘了!”
“是啊。”我点了点头,“她的心胸太狭隘了,狭隘到,容不下另一个女人来分享她的丈夫,分享她的家。她太失败了,失败到,只会用沉默和眼泪来表达她的痛楚,最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生命。”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他的心脏。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跟你妈一样!固执!冷血!”
“谢谢夸奖。”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至少,我不会像她那么软弱。别人给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地还回去。属于我的,我也会一点一点地拿回来。”
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份文件。是公司的股权转让书。
“这是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我。
“你忘了?母亲去世前,把她名下所有的股份,都转给了我。”我翻开文件,指着其中一条,“按照公司章程,如果董事长出现重大决策失误,或者个人品行问题,对公司声誉造成严重影响,持股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股东,有权召开临时董事会,重新选举董事长。”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我从我的包里,拿出另一叠文件,扔在他的桌子上。
那是他这些年,挪用公款,为姜月和她母亲购置房产、奢侈品的证据。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我母亲,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一点一点,为我搜集和整理好的。她或许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她自己没有力气去反抗,但她把所有的武器,都留给了我。
“你……”他看着那些文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我叫了他最后一声,“现在,这个家,轮到我说了算了。”
我没有把他送进监狱。那太便宜他了。
我让他,以“身体不适”为由,体面地退出了董事会。我接管了公司。我把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冻结了。我把他赶出了那栋别墅,只给了他一套远离市中心的小公寓,和每个月勉强够他生活的基本费用。
我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潭。我让他,亲身体会一下,一无所有的滋味。
我卖掉了那栋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别墅。
离开的那天,我最后一次走进母亲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满地的灰尘和阳光。
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坐在这里,安静地写着日记的样子。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妈,都结束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她会不会赞成。她那么善良,那么柔软的一个人,或许,她并不希望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手上,沾了洗不掉的血。我的心里,也破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
可是,我不后悔。
我开着车,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我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公路,一直往前开。
车窗外,风景不断地变换。城市,田野,山川,河流。
我找了一个靠海的小镇,住了下来。我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有一个可以看见大海的窗户。
我不再去想过去那些事。我每天看潮起潮落,听海浪的声音。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但是,在很多个深夜,我还是会从梦中惊醒。
我会梦到那个荷花池。梦到姜月那张在水里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梦到她在我手下,渐渐停止挣扎的身体。
我也会梦到我母亲。她总是背对着我,站在一片迷雾里。我拼命地叫她,她却从来不回头。
我知道,我杀死姜月,并不仅仅是为了给母亲复仇。
我也是在杀死那个,在过去的岁月里,软弱、无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走向死亡,却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那场死亡,是一场献祭。
我献祭了另一个人的人生,也献祭了我自己的未来。
我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我只知道,从我把姜月按进水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海边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咸湿的气味。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气味,像极了那天晚上,荷花池里,水草和淤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它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