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年前,烽火连天。战火中,个人命运与国家存亡血脉相关。抗日战争期间,空军在民族保卫战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中国第一代飞行员驾驶着战机冲破云霄,与日寇在空中展开殊死搏斗,每一次升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场空战都是生死较量。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八十年前,烽火连天。战火中,个人命运与国家存亡血脉相关。抗日战争期间,空军在民族保卫战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中国第一代飞行员驾驶着战机冲破云霄,与日寇在空中展开殊死搏斗,每一次升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场空战都是生死较量。
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英烈碑 图源网络
中国第一代飞行员和航空技术人才,大部分家境优越,受过高等教育,出身清华、北大、南开等名校。他们的名字或许随着岁月流逝逐渐远去,但他们的功绩与精神,永远镌刻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丰碑上。
南京航空烈士公墓 图源网络
空军队伍中,有一位来自虎溪山下的砍柴少年——
他年少时投身黄埔军校,后来又成了守卫南京领空的空军军官。他见证过飞行员们以青春熔铸长空利剑,听过他们升空前笑着说“我们每打下一架敌机,国人便少一次轰炸”;他经历过南京城的烈火焦土,也曾在胜利之日独坐跑道,等待一场永不归来的降落。
抗战时,空军第三大队部分空勤人员合影 图源:央视新闻
值此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我们摘选《虎溪山下》中的部分章节,谨以此文,献给大时代中每一个为家国抛洒热血的人。
以下文字摘自《虎溪山下·万里归乡未到乡》,有删节。
《虎溪山下》
蔡寞琰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一百多年前,我们村有蔡、田两大姓,一同从外面搬迁至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田先生生于一个落魄地主之家,勉强上了三年私塾后,家里再无力负担。所幸他从小便意志坚定,笃志求学,既然无法继续入私塾,便借书自学。
当时,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我的曾祖父德秀。他是国内首批新学师范生,家中有海量藏书。曾祖父长田先生二十几岁,对这位前来借书的“小老弟”总是礼遇有加,有问必答。
后来,曾祖父外出参军,仍记挂着家乡的这位“小老弟”。他常吩咐家人,但凡田先生来借书,孤本亦不吝。每次还乡,他也会给田先生捎回各类书籍,还会专门空出半天时间为他答疑解惑。
那时,曾祖父是阔少爷,家中万事不愁;田先生则要干农活,只能忙里偷闲看书。据说,有次他上山砍柴,左手拿书,右手握刀,注意力全在书本上,一不留神,脚底打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他身上伤痕无数,书却被捧在怀里,除了封面皱了点,其他地方完好无损。
有大人笑话他:“难不成几张纸比命还重要?”
田先生不假思索道:“我思虑甚少,只记挂还有几篇文章未读完。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道从何来?又去何处?存于书,传于人,几张纸有时的确比命还重要。”
彼时,田先生只有十一岁。
一年后,田先生被一所私立学堂聘为教书先生。当众人夸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终于可以扔掉锄头、柴刀时,田先生却清醒得很:“万般皆平等,读书不负人。我没觉得扔掉锄头、柴刀便算一朝得势。锄头和柴刀暂放家中,那是耕夫的立命之本。”
到学堂报到后,田先生白天教书,晚上仍挑灯夜读。
二十岁那年,田先生顺利考取了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当年黄埔招生相当严格,分为初试、复试、总试,要考国文、几何、代数等科目,而且对外貌有要求。据说胡宗南就曾因身高只有一米六而被拒之门外,后来由廖仲恺特批才得以参加考试。
田先生入学时,黄埔军校分为步兵、炮兵、工兵、经理(后勤)、政治五科,其中步兵科最为耀眼,后来国共两党的诸多名将均出自此科。田先生毕业后被编入警卫团,其前身为黄埔军校卫兵队,负责蒋介石的贴身护卫任务。1931年,蒋介石在内外压力下被迫第二次宣布下野,田先生所属的第二师被改编为八十八师,田先生任学兵大队队副,半年后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深造,随后任教员,并负责编写军事方面的教材。
《虎溪山下》 蔡寞琰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村里人都认为,田先生在“御林军”当差,以后肯定比德秀的官还要大,他在外面找的老婆指不定也是年轻漂亮,穿着高跟皮鞋。
田夫人见过我的小婆婆张婉英,尽管她比婉英还要小几岁,但因常年在乡间劳作,她皮肤黝黑,不会化妆,穿着老布鞋,看上去比婉英老上十几岁。但田夫人始终笃定:“他说在外面见过的所有时兴,都会带我一起去看。”
得知田先生要回来,田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还是该借点雪花膏来抹一下。老人家都说了烧笋壳会长麻子,我没听进去,现在脸上斑斑点点,再去抓中药调理也来不及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田先生不到三十岁便当上了中校长官,管着一千多号扛枪带炮的人,回来还不得骑高头大马,机枪开道,两旁扛枪的小兵一路小跑护卫,后排再跟几辆马车,里面坐着几个漂亮的姨太太。
然而到了那一天,村口既没有威风凛凛的阵仗,也不见英姿飒爽的长官。年轻的田先生着长衫,脚上穿着田夫人纳的布鞋,只带一个随从,腰间连配枪都没有。二人进村便下马,向长者行礼问好,哪怕是一群仰着脖子摇摇摆摆走过的鸭子,亦驻足相让。
田家兄弟不理解哥哥的谦卑行为:“从前咱家没落,难免对人点头哈腰。现在手里有兵有枪,为啥还要畏手畏脚?我想不通。”田先生当即驳斥:“想不通,就在家好好种地。我们家从前只是艰难度日,但家教还在,礼数还有,怎么说成点头哈腰?但凡我听到有谁敢仗势欺人,绝不姑息!”
田先生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下跪请安。田夫人面带羞涩,扭转头望向另一方,双手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灰尘。田先生眼神温柔,俏皮话一大堆:“蛮好的,我家夫人蛮好的,再好的也没见过了。”
此次回乡,田先生欲将母亲和妻子接去南京。同时还打算选几个乡中的可塑之才送去军中培养,而自家胞弟和堂兄弟,田先生一个也没带。
田老太太安土重迁,不愿前往南京。她嘱咐儿子:“只要你不辜负自己媳妇,就是大孝子。我给你看了相,你是有福之人,但你的福不在官运上,却在这个女子身上。”田先生不再勉强:“古人云:‘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我亦如此,日后自当革故鼎新,但不离故土,不见异物而迁。”
田老太太哽咽道:“人老了,离开故土就是遭罪。可你还年轻,走过旧途,还有前路,就算一时被困,也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女人在身边,家就不远,我当娘的自然放心,不会羁绊自己的崽。哪天你回来,见着娘成了一个坟堆,千万要记住了,脚下的黄土是娘给你铺的路,要往前走。”
田先生回南京后,不久便调往航空委员会,任中校副团长,1936年又调入航空特务旅,升上校团长,负责空军地面警备。
1937年8月15日,日军飞机首次空袭南京,整座城市陷入火海。中国空军起飞迎战。这些飞行员皆自告奋勇,没有一人是抓壮丁抓来的。
田先生很喜欢这些飞行员。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的曾是中央军校的学生,有的来自清华大学,有的留过洋,个个青春洋溢,多才多艺,明朗可爱。做飞行员需极强的接受能力,还必须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他们在航校学习的专业科目包括空军战术、飞行学、航空机械学、航空兵器学、航空仪表学、气象学、照相学、轰炸学、侦察术,数学、物理、化学、力学……有些学生在航校受训一年左右便顺利毕业,升空抵御外侮。
用田先生的话来说:“若在和平时期,他们是才俊,是美男子,是艺术家,是科学家,是学者,是政府要员……无论去哪里、做什么,皆为佼佼者、他人之榜样。青年们太耀眼了,我一个从乡里来的砍柴郎,相形见绌,自愧不如。而国难当头,他们自告奋勇进入航校,成为飞行员,明知九死一生,却毅然升空。”
这些飞行员多出自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知晓何为生死,何为富贵,更知道何为家国,就如他们的校训所说:“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南京空中保卫战持续了四个多月。这一百多天是田先生“一生中痛入骨髓之记忆”。
田先生以“惜兵”出名。自从值守机场,他一颗心便悬在了空中,几十年都没放下:“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些娃娃算不上远行,升空作战,有时就在头顶,咫尺之间,重回跑道只需几分钟,却回不来了。”每次飞行员起飞前,田先生都会朝他们大声喊:“要回来啊,你们千万要回来——”
而飞行员总是回头一笑,如蓝天般清澈。他们当中曾有人对田先生说:“我们每打下一架敌机,国人便少一次轰炸,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日本侵略者在空中有所忌惮。我们中国还有人能飞上来,且死战不退。即便不能回来,无非是换一个时空守护。”
“听起来,他们是去学堂读书,唱歌,欢喜耍闹。等到下学时,一个个跑着回家。”
据日本海军中佐阿部信夫的记载,仅8月15日一天,中国战机被击落至少九架,日军也有五架被击毁。9月19日,日军再次轰炸南京,除了军事目标,还全面轰炸了平民区,包括学校、车站、码头等。千年古城在日军的轰炸下沦为废墟,浓烟滚滚,到处尸横遍野。在这一天,有三十三名中国飞行员再也没能返回机场。
日机被击落 图源:央视新闻
抗战不到一年,中国六百多名飞行员几乎全部战死。整个抗战期间,一千七百多名飞行员所剩无几,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三岁。其中包括南开大学创办人张伯苓先生的四子张锡祜,大法官沈家彝的儿子、清华才子沈崇诲,林徽因的胞弟林恒,《巨流河》作者齐邦媛的初恋张大飞,以及在武汉鏖战时感动千万国人的陈怀民。
听闻儿子殉国,张伯苓哭着为儿子叫好:“死得好!死得好!吾出身水师,今老矣,每以不能杀敌报国为恨。而今吾儿为国捐躯,可无遗憾了!”而此前张锡祜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儿虽不敏,不能奉双亲以终老,然已不敢为我中华民族之罪人,遗臭万年,有辱我张氏门庭,此次出发,非比往常内战,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林徽因在《哭三弟恒》中写道:“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陈怀民牺牲,他的女友知道消息,穿着他送的旗袍跳入长江,他妹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陈难”。陈怀民父亲说道:“怀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
田夫人产子后,田先生只回过一次家,见儿子在熟睡中,他不忍吵醒,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不一会儿电话响起,他交代了几句话,便又匆匆走了。
轰炸声时常响起,田夫人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睡下,却总梦见田先生血肉模糊的样子。别人听到警报声都往防空洞躲,她却听着像“报丧”,说家里得有人守。
大校场机场、中央大学等地相继被炸,田先生音讯全无,电话线也断了。9月19日这一天,田夫人再也受不了煎熬,抱着孩子“发癫一样”出去打听丈夫的消息,没承想碰到了大轰炸。
日军飞机上的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机枪扫射的声音在耳畔一串接一串地炸响,瓦片、木板也跟着碎了。走在一段铁路边,突然爆炸声此起彼伏,情急之下,田夫人赶忙钻到火车底。刚护着孩子趴下,炸弹便在四周开花,一只血淋淋的断手飞到了面前,手上的玉镯完好无损,人命却没了。田夫人看着怀里的孩子,吓得直打哆嗦。
她在火车下躲了一整天,好容易碰上几个路过的士兵,终于被带到了机场。当时已是半夜,田先生仍站在机场的跑道旁。见夫人和儿子来了,他抱起孩子抽泣道:“皓月当空,孩子们保家卫国,去了。”
那一晚,田先生照乡里的规矩,朝着夜空喊魂:“孩子们,回来啊,你们要回来……”喊到最后田夫人也哭了,回应了一声:“我们回来了……”田先生仍痴痴道:“天上的还没回来呢。那个教我英语的孩子,那个会吹口琴的孩子,那个练过武的孩子……一个团的人怎么就等不来一架飞机。飞机飞走了,人得回家,是不是这个理?”
后来,田先生在给我曾祖父德秀的信中写道:“蓝天下,青年勇士们无一畏死,熠熠生辉。”
至12月12日,中国损失战机二百多架。南京最后一位牺牲的飞行员叫乐以琴,生于富商家庭,牺牲时年仅二十三岁。他曾说:“我决以鲜血洒出一道长城,放在祖国江南的天野。”收到抚恤金后,他父亲用这笔钱创办了一所学校,让当地学生免费接受教育。
南京失陷后,田先生随航空特务旅撤往武汉。1938年4月29日,日军为给天皇祝寿献礼,出动二十七架战斗机、十八架轰炸机空袭武汉。近百万人望见中国飞行员与日机鏖战。陈怀民及其战友击落日机二十一架,其中战斗机十一架,轰炸机十架。
飞行员陈怀民
之后,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日军又对重庆、成都、广州等地进行了数百次轰炸。有一次,日机嚣张至极,直接轰炸机场,一向温文尔雅的田先生也忍不住骂了娘,亲自跑出去端起机枪对天扫射,配合地面部队的防空炮,击落了一架敌机。
中国军民一直苦战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举国欢庆,重庆街头万人空巷,锣鼓喧天,鞭炮声一直未停。田先生依旧坐在机场的跑道上,望向天空。这时,有士兵报告说,有个女人闹着要进机场,接她的未婚夫回家。
田先生问:“你未婚夫是哪个?”
女人喃喃道:“他是飞行员,应该要降落了。”
田先生这才知道,女人的未婚夫早已在两年前殉国。此刻,她却不管不顾,非要进去打扫机场:“他要降落了,地面有些不平,小石子硌着飞机,回家的路可不能颠簸。”
在武汉沦陷之前,田夫人一个人带着孩子逃难回了老家。在南京住过几年洋楼的她,回乡第二天便卷起袖子干活。当别人问起南京的“时兴”,她才边干活边笑着聊几句。
抗战胜利后,田先生晋升为少将,任军官训练团团主任,教授军事战略战术。消息传回家乡,乡邻皆向田家道贺,田夫人依然风轻云淡:“什么官不官的,他平安就好。我见过打仗,都是当官的冲在前头。当兵的也是爹妈生的,他们保家卫国,当官的怎能耀武扬威?”
解放后,田先生因守护机场之责,跟着国民党军残部飞到了台湾。在他看来,军人的使命已经完成。母亲妻儿尚在家乡,他应该回家了。有同僚劝他,家乡的老婆老了,儿子只有一个,不如在此地找一个年轻漂亮的,生一堆孩子。
田先生没有理会,趁一架飞机要回大陆接人,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飞机降落后,飞行员告诉田先生,只有半天时间,到时候会准时飞回台湾。田先生让他不要等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答应妻子,要回家的。”
回乡后,田先生在中学当起了国文教师。除了教书,就是陪伴夫人和孩子。他在家时总是抢着做饭,每天还会给夫人梳头。田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白头发了。田先生就轻抚她的发丝道:“是啊,这些事本来在南京就该我来做的,是我梦寐以求想做的事,等了好久啊。”后来,田夫人回想起这段往事,经常自言自语:“那哪里是拿枪的手啊……”
1961年,田先生去世。几年后,田夫人也走了,临终前她说:“你没有落地,那我就飞万里来找你。”
田先生虽为军人,因学问出众,被同僚尊称为“先生”。为了让中国不再饱受外侮之苦,他著书告诫中国军人当学文习武,心忧天下,爱国守节。他在自序中写道:“然则军人安可以纠纠自足,而不折节读书。致贻‘不学无术’之讥乎?故必进而明于进退奇正之方,深于仁义廉耻之道,上有体国之念,下怀救民之心,博通古籍,尚友古人,此又我有志军人,所当自勉者也……”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