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亮得很早，马大山拖着一条瘸腿在院子里扫地，扫帚已经秃了一半，像他的头发一样。六十岁的年纪，他看起来像七十。

天亮得很早，马大山拖着一条瘸腿在院子里扫地，扫帚已经秃了一半，像他的头发一样。六十岁的年纪，他看起来像七十。

院子角落的老桃树开了花，马大山停下来抬头看了看，眯着眼睛，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照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又是一年春天啊…”他自言自语，声音像是被岁月磨砂过的石子。

扫帚放下了，但他没回屋。站在那儿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一道疤痕，那是二十年前被钉子划的。当时他正在搭建那间现在已经歪歪扭扭的小屋，为了给孩子们腾地方。

那天下雨，他踩在湿滑的木板上，钉子从木头里跳出来，划开了他的手。血混着雨水流下来，他也没停。

村里的老陈路过，看他一个人又是搬木头又是钉板子，摇头叹气：“马大山啊马大山，你这是何必呢？那些野孩子又不姓马。”

马大山没吭声，只是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

听说马大山要收养那几个孩子时，整个槐树村都炸了锅。

“他自己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来的钱养孩子？”

“那几个孩子可不简单，听说是从山那边的福利院来的，都是没人要的。”

“收养就收养呗，关键是五个！他一个人怎么带？”

马大山照常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他的二两散酒和一包搪瓷缸里散装的花生米，听着这些话就当是耳旁风。

小卖部的李婶语重心长地拉着他说：“大山啊，你是不是太想要个孩子了？咱不能收养一个吗？”

马大山笑了笑，牙缝里卡着一片花生壳：“他们是一家人，李婶。”

“什么一家人啊，听说是福利院里拼凑的。”

“到我家就是一家人了。”马大山说完，把钱放在柜台上，歪歪扭扭地走出去。

卫生所退休的王医生是那时候村里唯一支持马大山的人。

“马大哥是个好人，”王医生在村委会上说，“那几个孩子确实挺可怜的，大的才十岁，小的只有三岁。他们的父母在矿难里…”

村委会主任打断了他：“这不是他可怜不可怜的问题。马大山自己条件那么差，怎么照顾五个孩子？咱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最后，村里没能阻止马大山。毕竟那破败的院子是他自己的，国家政策也允许单身男性收养孩子，只要条件达标。

至于条件达不达标，镇上的民政干部来看过一次，勉强签了字。据说是马大山塞了两条烟的缘故。

五个孩子到的那天，下着小雨。

马大山穿着他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衬衫，站在村口等着民政局的车。

老陈打着伞走过，看了他一眼：“真来啊？”

马大山点点头。

“后悔了随时说，”老陈叹气，“我侄子在镇上派出所工作，关系不错。”

马大山没接话，只是目光始终盯着远处的公路转弯处。

当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转过来时，他的手忍不住握紧了。

车门打开，最先跳下来的是一个瘦瘦的男孩，大概十岁的样子，戒备地看着四周。然后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拉着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男孩。最后，工作人员抱下来两个更小的孩子。

“这是马叔叔，”工作人员介绍道，“以后你们就住在他家了。”

大男孩固执地摇头：“我们要回福利院。”

“钟铃，不要这样，”工作人员语气严厉起来，“马叔叔是好人，你要懂事一点。”

马大山慢慢走上前，在距离孩子们一米远的地方蹲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五颗水果糖，放在地上。

雨还在下，没人动。

最小的那个女孩突然哭了，大男孩咬着嘴唇，眼圈红了。

“没事，”马大山轻声说，“不着急。慢慢来。”

头几个月很难熬。

大男孩钟铃不上学，整天在村子里晃荡，有时候一天不回家。

二女孩小月则是三天两头闹着要回福利院，经常半夜哭醒。八岁的小安沉默寡言，上厕所会弄湿裤子。六岁的豆豆整日抱着他从福利院带来的破布娃娃。最小的妞妞才三岁，总是跟着马大山，哪怕他只是去门口倒垃圾。

马大山没什么文化，也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他能做的，就是保证他们每天有饭吃，衣服穿，按时上学。

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他早出晚归。白天在建筑工地上干零工，晚上回来还要去镇上的饭店刷碗。村里人都说他疯了，把自己累成那样，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孩子。

盛夏的一个傍晚，马大山从工地回来，发现小月和小安站在村口，一脸惊慌。

“大山叔，钟铃哥哥和村里的孩子打架了，在学校后面！”

马大山丢下工具就跑，他那条瘸腿在这一刻似乎也忘了疼。

学校后面的空地上，钟铃被三个比他大的男孩围着，脸上已经挂了彩，但还固执地站着，攥紧的拳头带着血迹。

“你爸是收破烂的，还不是你亲爸！”一个男孩推了钟铃一把。

另一个接着喊：“听说你妈是个疯子，把你们丢了就跑了！”

钟铃冲上去就是一拳，但马上被推倒在地，三个男孩围上去就踢。

“住手！”马大山大吼一声，那声音在安静的黄昏里格外吓人。

三个男孩看见大人来了，撒腿就跑。马大山没追，直接走到钟铃旁边，想扶他起来，却被狠狠推开。

“别碰我！”钟铃眼里含着泪，但倔强地瞪着马大山，“你不是我爸！我不要你管！”

马大山愣在那里，风吹过麦田的声音很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我不是你爸，”他最终轻声说，“但你们现在是我的孩子了。”

钟铃转身就跑，马大山没追，只是远远地跟着，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那年冬天特别冷，马大山的老腿疼得厉害，还是每天五点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

刚开始，他不会做饭，常常把粥熬糊了，馒头蒸塌了。村里人看见他在集市上挑拣最便宜的蔬菜，就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傻子，非要养五个娃，现在吃都吃不饱。”

“早晚要把孩子送回去，何必呢。”

马大山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他在乎的是钟铃的脸色越来越差，上课总是打瞌睡。

有一天放学后，老师把马大山叫到学校，说钟铃上课时晕倒了。

“他有些贫血，应该是营养不良，”老师委婉地说，“你家条件…也许可以考虑…”

“我会照顾好他的，”马大山打断老师，“他只是…不太适应。”

回家路上，马大山背着钟铃，那个倔强的男孩第一次没有反抗，因为实在没力气了。

“钟铃，”马大山轻声问，“你晚上睡不好吗？”

男孩没说话。

“我听妞妞说，你晚上偷偷把自己的饭分给她和豆豆。”

钟铃的身体僵了一下。

马大山叹了口气：“你是大哥，想照顾弟弟妹妹，这很好。但你首先要照顾好自己。”

“我不是他们哥哥，”钟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们只是…被分在一起的。可是现在…”

“现在你们是一家人了，”马大山坚定地说，“在我这里，你们永远是一家人。”

那天晚上，马大山煮了一锅肉粥，还特意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五个鸡蛋。孩子们惊讶地看着桌上难得的荤腥，但没人敢先动手。

“吃吧，”马大山笑着说，“今天钟铃回来了，咱们家团圆，得庆祝一下。”

他注意到钟铃眼圈红了，但男孩很快低下头，开始往弟弟妹妹碗里夹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马大山把小月和小安送进了镇上的小学，钟铃考上了县里的初中。豆豆和妞妞也渐渐长大，开始上幼儿园。

为了赚更多的钱，马大山接了更多的活。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有时候实在太累，就在工地上打个盹，省得来回跑。

村里人渐渐不说闲话了，因为马大山根本没时间理会。但偶尔还是有人嘀咕：“那五个孩子长大了肯定不会管他的，白费力气。”

马大山把仅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上。家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下雨天屋顶总是漏水。但只要不危及安全，他就不修，省下钱给孩子们买新书包、新鞋子。

十三岁的小月有一次问他：“大山叔，为什么你要收养我们？”

马大山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问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劈柴：“想有个热闹的家。”

“但是你很累，”小月认真地说，“村里人都说你傻。”

“傻人有傻福，”马大山笑了笑，阳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跳跃，“看到你们一天天长大，我就很高兴。”

小月思考了一会儿：“钟铃哥哥说，等他长大了要赚很多钱，让你不用再干活。”

马大山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那我可得多活几年，等着看啊。”

他没对小月说，昨天体检，医生发现他的腰椎已经严重变形，再这样下去，可能很快就会瘫痪。但他不能停下来，至少在孩子们都能独立之前，他不能停。

转眼十年过去。

钟铃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工程，说是因为看马大山干了一辈子建筑工，想把这行做得更好。小月学了护理，在县医院找到了工作。小安也考上了技校，学习机械维修。

只有豆豆和妞妞还在上高中，但两个姑娘都懂事，从不乱花钱，放假回来还会帮马大山干活。

马大山的腿伤越来越严重，已经很难走远路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种菜，不让孩子们寄钱回来。

“你们的钱留着自己用，”他在电话里对远在省城的钟铃说，“我这把年纪，除了吃饭看报，也没什么花销。”

电话那头，钟铃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山叔，你等着，等我毕业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接你去省城住。”

马大山笑着应下，心里却想：不用了，我一个老头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到了城里反而不自在。

村里人对马大山的态度也变了。毕竟，他从一个”疯子”变成了”五个大学生的父亲”，这在农村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马大哥，”老陈有一次在村口遇到他，难得客气地打招呼，“听说钟铃在省城找了份好工作？”

马大山点点头：“在设计院上班，工资不少。”

老陈欲言又止：“那…他常回来看你吗？”

马大山笑笑，没直接回答：“年轻人嘛，工作忙，能理解。”

其实，五个孩子毕业后都很少回来了。钟铃在省城，小月在县城，小安去了更远的地方。豆豆和妞妞还在上学，假期也常常有活动。偶尔通个电话，问问他的腿好些了没，生活怎么样。

马大山从不抱怨，总是说：“挺好的，你们放心。”

挂了电话，他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一坐就是半天，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邻居问他在想什么，他就笑笑说：“想想晚上吃啥。”

那个冬天特别冷，马大山摔了一跤，卧床不起。

村医来看过，建议送县医院，被马大山拒绝了：“折腾啥，睡几天就好了。”

老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墙上贴着五个孩子的照片，从小到大，从黑白到彩色。最新的一张是钟铃大学毕业时的合影，五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笑得灿烂。

马大山看着那张照片，突然有些委屈：这么久了，咋都不回来看看呢。

但他马上甩甩头，否定了这个念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该拖累他们。再说，自己收养他们，从来就不是为了养老送终。

只是…有点想他们了。

夜里，马大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年轻，带着五个小不点在院子里捉迷藏。钟铃躲在树后面，小月藏在水缸边，小安钻进草垛，豆豆和妞妞挤在一起，藏在门后。他假装找不到，孩子们咯咯笑着，最后一起扑上来，把他扑倒在地。

梦里，他笑得那么开心，眼泪都流出来了。

春节前一周，马大山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但只能在屋子里慢慢挪。

他打算自己包顿饺子，犒劳一下自己。刚摘了几根葱，就听见院子外有车声。

“这谁啊，大过年的。”他嘀咕着，慢慢挪到门口。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子外，车门打开，钟铃走了下来。

马大山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那还是当年那个瘦弱固执的男孩吗？

“大山叔！”钟铃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我回来了！”

马大山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轻轻拍着钟铃的背，像多年前安抚这个倔强的孩子一样。

接着，第二辆车到了。小月、小安、豆豆和妞妞一起下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大山叔！”他们一起喊，像一群候鸟终于找到了归巢的路。

马大山站在那里，阳光打在他苍老的脸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你们…你们怎么都回来了？”他声音发颤。

“过年了，当然要回来，”钟铃笑着说，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自信，“而且，我们有个惊喜要给你！”

五个孩子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走到老房子前面的空地上。钟铃从包里拿出一个卷轴，郑重地展开。那是一张房屋设计图。

“大山叔，这是我设计的新房子，就建在这块地上，”钟铃激动地说，“我们五个人凑了钱，准备给你盖一栋新房子，就在这春节期间开工！”

马大山颤抖着手接过图纸，眼睛模糊得看不清楚。

“不用…不用那么麻烦…”

“大山叔，这二十年，你为我们付出了一切，”小月上前握住他的手，“现在轮到我们照顾你了。”

小安接着说：“我已经和镇上的建筑队说好了，明天就可以开工。”

豆豆和妞妞一左一右搀扶着马大山：“大山叔，你先别激动，我们还有更大的惊喜呢！”

钟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郑重地递给马大山：“大山叔，这是省城的房产证，我们五个合资在省城给你买了套房子，就在我工作的地方附近。我们商量好了，以后轮流照顾你。”

马大山接过那个本子，手抖得厉害，眼泪滴在上面，晕开了一片。

“你们…你们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不用管我…”

“大山叔，”钟铃突然单膝跪地，抬头看着马大山的眼睛，其他四个孩子也跟着跪下，“二十年前，是你把我们从福利院带出来，给了我们一个家。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但在我们心里，你就是我们最亲的人。”

“我们知道当年你有多困难，”小月哭着说，“我们也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但你从来没有放弃我们，哪怕自己饿着，也要让我们吃饱。”

“现在，请让我们好好报答你，”小安说，“这不仅仅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的心愿。”

“从今以后，我们会像你照顾我们一样照顾你，”豆豆和妞妞一起说，“请你相信我们。”

马大山站在那里，被五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围在中间，恍惚间，他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天，五个怯生生的小身影站在村口。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把他们接回家。

“孩子们，”马大山哽咽着说，“谢谢你们记得回来。”

春节那天，马大山家门前贴上了新对联。

院子里支起了大桌子，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五个孩子围坐在马大山身边，举杯庆祝。

村里人陆续来串门，都惊讶于马大山家的变化。

老陈笑呵呵地走进来，看着这一大家子，感慨道：“马大山啊马大山，当年我们都说你傻，现在看来，你是最聪明的那个。”

马大山只是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看着围在身边的五个孩子，心里比蜜还甜。

村委会主任举杯敬马大山：“马大哥，你是我们村的骄傲。培养出五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实属不易！”

钟铃听到这话，站起来郑重地说：“不，应该说，大山叔是我们的骄傲。他不识字，却教会了我们做人；他没有钱，却给了我们最富足的童年；他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却给了我们最真的爱。”

饭桌上静了一瞬，然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马大山低下头，不想让大家看见他的泪水。但钟铃已经走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了他。

“大山叔，”他在马大山耳边轻声说，“你看，我们都回来了。一个都没少。”

马大山点点头，终于放声大哭。那是幸福的泪水，是二十年的付出得到回报的喜悦，是孤独守望终于迎来团圆的释然。

窗外，第一场春雪悄然落下，院子里的老桃树上，已经能看见饱满的花苞。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村口有孩子放鞭炮的声音。马大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冬日，他做了一个决定，改变了六个人的命运。

如果时光倒流，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马大山看着眼前五张幸福的脸，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这份爱，值得所有的等待。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